『紅與黑/作者:司湯達』
『狀態(tài):全本』
『內(nèi)容簡介:
　　維里埃算得弗朗什－孔泰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房子，白墻，紅瓦，尖頂，展布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茁壯的栗樹密密匝匝，畫出了小山最細微的凹凸。城墻下數(shù)百步外，有杜河流過。這城墻早年為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已殘破不堪。』

作品相關(guān) 作者簡介
《紅與黑》是法國作家司湯達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世界公認為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都t與黑》是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第一部杰出作品。作者被譽為法國以至整個歐洲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奠基人之一。
【作者簡介】
出生年月：1783年-1842年
國籍：法國
司湯達是十九世紀(jì)法國杰出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的一生并不長，不到六十年，而且他在文學(xué)上起步很晚，三十幾歲才開始發(fā)表作品。然而，他卻給人類留下了巨大的精神遺產(chǎn)：數(shù)部長篇，數(shù)十個短篇或故事，數(shù)百萬字的文論、隨筆和散文，游記。
司湯達的本名叫亨利·貝爾。１７８３年1月23日出生于法國格勒諾布爾市。父親是一個資產(chǎn)者，但卻擁護王權(quán)與教會，頭腦里充滿了貴族的觀念。司湯達的家庭教師是一個神甫。這個神甫對他進行嚴(yán)格的貴族式教育，禁止他與一般的兒童玩耍。對他影響最大的是他母親的外祖父。他母親屬于意大利血統(tǒng)，生性活潑，思想較為自由開放，能夠用意大利文閱讀但丁等人的作品。但她在司湯達七歲時便逝世了。司湯達的外祖父是一個醫(yī)生。思想特別開放，是盧梭和伏爾泰的信徒，擁護共和派。司湯達少年時期經(jīng)常住在外祖父家，在那里閱讀了大量的世界名作。
司湯達的童年，是在法國大革命的疾風(fēng)暴雨中度過的。
１７９６年至１７９９年，他在格勒諾布爾的中心學(xué)校上學(xué)，那是法國革命時期按照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思潮和教育思想建立的新型學(xué)校。司湯達在那里面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了新思想，新知識，對法國文學(xué)和唯物主義哲學(xué)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１７７９年，他來到巴黎，原來準(zhǔn)備投考著名的綜合工藝學(xué)校，但為革命的形勢所鼓舞，加入了拿破侖領(lǐng)導(dǎo)的軍隊。１８００年，他隨拿破侖率領(lǐng)的大軍到了意大利的米蘭。米蘭人民長期遭受奧地利的統(tǒng)治，視拿破侖的軍隊為救星。他們對法國革命的熱情，他們的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對司湯達的影響很深。以后他長期在米蘭居住，寫作，并以米蘭人自居。
從１８０６年到１８１４年，司湯達隨拿破侖的軍隊轉(zhuǎn)戰(zhàn)歐洲大陸。在１８１２年從莫斯科大撤退時，他擔(dān)任后勤軍官。長期的斗爭實踐，使他的共和派的觀點更加堅定，更加憎惡腐朽沒落的封建貴族與教會的黑暗統(tǒng)治。因此，以后他脫下戎裝，投身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他的批判的筆鋒總是指向貴族和教會，便不奇怪了。
１８１４年拿破侖下臺，波旁王朝復(fù)辟。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派遭受鎮(zhèn)壓，封建的王公貴族則彈冠相慶。在這種形勢下，司湯達覺得“除了遭受屈辱，再也不能得到什么”，便離開祖國，僑居意大利的米蘭。在這里，他對意大利的愛國主義人士抱以極大的同情，與爭取民族解放的燒炭黨人來往密切。他的行動，引起了統(tǒng)治意大利的奧地利軍警的注意。當(dāng)１８２１年意大利革命失敗，許多愛國者身陷囹圄時，他也被警察當(dāng)局作為燒炭黨人的同情者而驅(qū)逐出境。直到１８３４年，他被派任為法國駐教皇轄下的奇維塔韋基亞城的領(lǐng)事，才再度回到意大利。
司湯達從１８１７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處女作是在意大利完成的，名為《意大利繪畫史》。不久，他首次用司湯達這個筆名，發(fā)表了游記《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從１８２３年到１８２５年，他陸續(xù)發(fā)表了后來收在文論集《拉辛和莎士比亞》中的文章。此后，他轉(zhuǎn)入小說創(chuàng)作。１８２７年發(fā)表了《阿爾芒斯》，１８２９年發(fā)表了著名短篇《瓦尼娜·瓦尼尼》。他的代表作《紅與黑》于１８２９年動筆，１８３０年脫稿。１８３２年到１８４２年，是司湯達最困難的時期，經(jīng)濟拮據(jù)，疾病纏身，環(huán)境惡劣。但也是他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時期。他寫作了長篇小說《呂西安·婁萬》（又名《紅與白》），《巴馬修道院》，長篇自傳《亨利·勃呂拉傳》，還寫了十?dāng)?shù)篇短篇小說。在１８４２年３月２３日司湯達逝世時，他手頭還有好幾部未完成的手稿。
司湯達是以長篇小說名世的。他的長篇代表作《紅與黑》，傳世一百多年，魅力分毫未減。然而，他的短篇小說也寫得十分精彩。其代表作《瓦尼娜·瓦尼尼》、《艾蕾》（直譯為《卡斯特羅修道院長》）等，寫得生動傳神，膾炙人口，堪稱世界短篇小說花園里的奇葩。它們與梅里美的《馬特奧·法爾戈納》、《塔芒戈》、巴爾扎克的《戈布塞克》一起，標(biāo)志著法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
本書收錄了司湯達的十三個短篇小說。其中《往事連篇》（直譯為《一個意大利紳士的回憶》）、《箱子與鬼》《米娜·德·旺格爾》、《媚藥》、《菲利貝》等五篇譯自法國瑟伊出版社的《司湯達小說選》，其余八篇譯自法國伽里瑪出版社的《意大利軼事》，茲按寫作年代逐篇介紹如下：
《往事連篇》于１８２５—１８２６在英國《倫敦畫報》連載，１８２６年，法文譯本或者改寫本在巴黎的不列顛書店與讀者見面，開始時無人知道作者是司湯達。司湯達逝世后，他的表弟柯隆伯在整理他的遺稿時，發(fā)現(xiàn)了這篇作品的部分底稿，于是把它收入１８５４年版的《司湯達小說集》。
這篇小說描寫了在拿破侖的軍隊占領(lǐng)意大利期間的社會風(fēng)俗，世態(tài)人情。保守的人士聚集在教會的旗幟下，企圖神靈于圣母的保佑，阻止?jié)L滾而來的革命浪潮，而教會勢力則趁機制造奇跡，編造所謂圣母顯靈的謊言，蒙蔽愚昧的人們；年輕人，有理智的人則對教會那一套持反對態(tài)度，他們歡迎拿破侖大軍的到來。小說敘述了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劫持教皇的行動，對亂世英雄有一些精彩的描寫?？傊≌f描寫的意大利社會是一個保守的、愚昧的社會，廣大民眾視教皇為上帝在人間的代表。因此，拿破侖大軍在意大利失敗，教皇復(fù)辟，掀起復(fù)仇運動是勢所必然的事。
《箱子與鬼》寫于１８２９年底。這一年圣誕節(jié)司湯達曾把它讀給梅里美聽。這篇小說通過一個警察局長利用權(quán)勢，霸占民女，活活拆散一對戀人的故事，向讀者揭露了西班牙復(fù)辟勢力的兇殘與霸道。作為這種惡勢力的對立面，兩個戀人的純潔、善良，為了愛情不惜拋灑熱血的情節(jié)，極具動人心魄的力量。
《媚藥》寫于１８３０年１月，同年６月發(fā)表于《巴黎評論》。司湯達自稱寫這篇作品是為了“治療頭痛，散心”。而且他承認參考了十七世紀(jì)法國作家斯卡龍的一起作品。他說：“每個時代的調(diào)味汁不同。我不過把１６６０的調(diào)味汁換成１８３０年的罷了?！边@篇作品描寫的是一個西班牙少婦鬼迷心竅，拋棄富裕但年老的丈夫。與一個跑江湖的馬戲演員私奔，上當(dāng)受騙仍不變心的故事。也許這確是一起消遣之作，思想平平，但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有獨到之處，尤其是開頭與結(jié)尾受人稱道。開頭描寫的時間、地點、氛圍與情節(jié)十分協(xié)調(diào)，很能抓住讀者；結(jié)尾言簡意深，給人以想象的余地。
《米娜·德·旺格爾》寫于１８２９年１２月至１８３０年１月間。其后又幾經(jīng)修改。但司湯達生前未拿出發(fā)表。直到他死后十一年巴黎的《兩世界評論》才將它刊發(fā)。在司湯達的作其中，這是少有的描寫德國人的作品之一。米娜·德·旺格爾出身于德國大貴族家庭。她父親因厭惡非正義的征戰(zhàn)，受到宮廷的監(jiān)視，最終憂郁而死。她為了追求自身的幸福，離鄉(xiāng)去國，來到巴黎，墮入了愛河。為了達到目的，這個愛幻想的德國姑娘不惜紆尊降貴，喬裝改扮，來到她私下熱戀的人家里做女傭，不料因高興過度，吐露了秘密，釀成悲劇，最后以身殉情。司湯達通過這個哀惋曲折的愛情故事，展示了德國人與法國人性格上的差異以及對待愛情的不同態(tài)度。小說的女主人公米娜·德·旺格爾在作者的人物畫廊里，是一個有血有肉，光彩奪目的人物。
《菲利貝》成于何時，專家們尚未得出定論。有人認為是在１８２７年至１８３０年間。也有人認為是在１８３９年。但法國文學(xué)史家克魯才分析了菲利貝與《紅與白》中的主人公呂西安的性格特征，覺得兩者相近，便認為它成于１８３５年至１８３９年間。嚴(yán)格地說，這篇東西也許夠不上短篇小說，只能算一個短故事，也有點像中國的筆記小說。內(nèi)容也確如副標(biāo)題，是一位膏粱子弟的幾個生活片斷，如經(jīng)商、戀愛、搬家等，寫得比較粗放。在司湯達的短篇創(chuàng)作園地里，它也許只能算一根小草，但對于我們?nèi)媪私馑緶_的創(chuàng)作，終究是有益的，因此我們也把它收進集子。
在收入《意大利軼事》的八個短篇里，除了《瓦尼娜·瓦尼尼》成于１８２９年以外，其余的都寫于１８３３年以后。關(guān)于這些小說，有些情況需略作介紹。
１８３３年，司湯達再次來到意大利后，在一個朋友家的藏書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批“古代的手稿”。這些手稿真實地記錄了意大利十六、十七世紀(jì)的一些重大的“社會新聞”。司湯達在閱讀之后，大感興趣，認為它們是“十六世紀(jì)和十七世紀(jì)意大利歷史的有益補充”；它們描繪了“孕育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一代天才的風(fēng)土人情”，便花重金購得抄錄權(quán)，請人仔細抄錄了某些篇章，保留在身邊，反復(fù)閱讀，并以部分翻譯加部分創(chuàng)作的手法，將這些手稿改寫成短篇小說。他在世時，選出《艾蕾》、《維多利婭·阿柯朗波尼》（或譯作《帕利亞諾公爵夫人》）、《桑西一家》三篇結(jié)集出版。在他去世十二年后，他表弟整理了他的脾氣據(jù)此改寫的短篇小說，并加上描寫意大利人愛情故事的《瓦妮娜·瓦尼尼》，結(jié)成一集，取名為《意大利軼事》出版。
１８２９年發(fā)表的《瓦妮娜·瓦尼尼》，是一起短篇杰作。它通過燒炭黨人彼埃特羅與羅馬貴族小姐瓦妮娜的愛情，歌頌了意大利的民族解放運動，歌頌了為民族解放而獻身的燒炭黨人。瓦妮娜是個傾國傾城的美女。她雖然出身于閥閱世家，但視富貴如浮云，心甘情愿地追求一個出身低微，身負重傷，又被官方通緝的逃犯。為了愛情，她甘愿舍棄一切，甚至不惜自己的名聲。但為了得到彼埃特羅的愛，她竟然告密出賣了彼埃特羅手下的戰(zhàn)士，破壞了他們的起義。她當(dāng)初愛上彼埃特羅，是欽佩他為民族解放奮斗的大無謂精神。但由于私心的支配，她的愛情到頭來變成了正義事業(yè)的阻力。
作為她的對立面，彼埃特羅表現(xiàn)了可歌可泣的愛國精神。他愛瓦妮娜，愛她勝過愛自己的生命。但是當(dāng)他必須在祖國的命運和個人的幸福之間作出選擇時，他放棄了后者。為了民族解放他甘于吃苦，當(dāng)他手下的戰(zhàn)士被捕，起義失敗后，他毅然投案自首，以免被人疑為叛徒。當(dāng)他得知是自己的心上人告的密后，他憤怒地拒絕了她的解救，與她斷絕了情緣。他的凜然正氣和非凡的人格力量使他成為文學(xué)史上一個光彩奪目的愛國者形象。
《岸邊的圣方濟各教堂》是一起描寫“意大利激情”的小說，教皇的侄媳康波巴索王妃表面冷漠、清高，謹(jǐn)守婦道，實際上充滿了不可抑制的情欲。她與法國駐教廷的使館隨員，法國攝政王的私生子暗通款曲。但她一心要獨享情夫的情愛，一旦得知他移情別處，便與教會的野心家勾結(jié)，派人暗殺了情夫。司湯達在描寫這對青年的情愛波折時，附帶了幾筆，便把當(dāng)時教會任人唯親，編織裙帶關(guān)系，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互作私人交易的丑惡事實揭露無遺。
《維多利婭·阿柯朗波尼》寫的是宮廷貴族為情愛和利益進行的兩次陰謀仇殺。小說是以記敘“社會新聞”的筆調(diào)寫的。盡管案情十分曲折，解決案件的方式驚心動魄，但最精彩的還是關(guān)于初為紅衣主教，后為教皇西利斯圖斯五世的蒙太托的描寫。菲利克斯是蒙太托的外甥和養(yǎng)子。紅衣主教視他為掌上明殊。然而，他在聽到養(yǎng)子被人暗殺的消息后“面不改色”，一點兒沒有震驚的表現(xiàn)。第二天梵蒂岡召開紅衣主教會，人們認為他不會到場，誰知他和往常一樣，第一批到會，而且在教皇本人流淚安慰他時，他也和平常一樣，十分平靜，并且要求圣上不要下令調(diào)查案情，說他已寬恕了殺手。他的這些表現(xiàn)，贏得了教皇和其他人的好感。大家都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教士。此后不久，他當(dāng)選為教皇（他在外甥死后的表現(xiàn)無疑為他當(dāng)選脾氣了道路），臉立刻變了，逼得涉嫌與他外甥謀殺案有關(guān)的人逃離羅馬。他的種種表現(xiàn)，活脫脫表現(xiàn)了一個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往上爬的高級教士的偽善心靈。
《桑西一家》以哀怨動人的筆調(diào)寫了貝阿特麗絲及其一家的不幸遭遇。她是個美麗的少女，正值如花似玉的年齡，本該充分享受父母的憐愛。誰知她父親是只衣冠禽獸，想方設(shè)法虐待她，糟蹋她。她忍無可忍，與繼母一起，叫人殺死了這個淫棍。這件殺人案事出有因，理當(dāng)?shù)玫椒ü俚耐?，然而教會的裁判機構(gòu)卻不顧天理人情，判決這位少女及其一家人死刑。作者在這里對司法的不公正表達了強烈的義憤，對不幸的少女表示深切的哀憐。
《帕利亞諾公爵夫人》敘述了一起貴族家庭常有的事情：女主人與年輕的男侍從偷情。司湯達沒有過多地描寫偷情的場面，倒是對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作了詳細的描寫，更費了不少筆墨，對教廷內(nèi)部你死我活的斗爭，作了逼真的展現(xiàn)。兩個偷情者當(dāng)然被處死了。甚至連腹中的胎兒都不放過。封建大家族里，這種慘無人道的私刑制度令人觸目驚心。
《艾蕾》是一出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貴族小姐艾蕾與“強盜”尤拉相愛，遭到父兄的極力反對。不幸在一次戰(zhàn)斗中，她的兄弟死于尤拉刀下。傷心欲絕的父母為斬斷她與尤拉的情絲，把她送進修道院；而尤拉攻打修道院失敗，為了逃避追究，遠走他鄉(xiāng)，失去了聯(lián)系。在與情人生離死別，身處惡劣環(huán)境，十分痛苦的情況下，艾蕾自甘墮落，先花費重金賄賂，當(dāng)上了修道院長，后失身于道貌岸然的主教。最后，因懷孕事發(fā)，被判重刑。當(dāng)她聽說尤拉率人前來解救她的消息時，留下一封長信，自殺身亡。這篇名作通過艾蕾這個大家閨秀的不幸遭遇，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的門第觀念是扼殺青年人幸福的兇手；偽善的教會，修道院是使人墮落的根源。
《血染風(fēng)情》（直譯為《寵愛過度反害人》）和《蘇奧拉·斯科拉蒂卡》兩篇的題材有類似之處。雖然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不同，一起是１５８５年前后，一起是１７４０年前后，但兩篇小說都寫出了封建制度的慘無人道，和貴族修道院的黑幕。那些多子女的貴族家庭為了保證家庭的財產(chǎn)不致分散，往往只把財產(chǎn)傳給長子，對于其余的兒子只給一定的生活費，對于女兒則一律趕出家門。或者嫁出去換一筆財產(chǎn)，或者把她們送進專門為這些人開辦的貴族修女院。進了修女院則等于進了墳?zāi)梗c外面的一切聯(lián)系都要切斷。正如《血染風(fēng)情》里修女說的：“父母把我們送進修道院，家庭財產(chǎn)都被兄弟霸占，我們被關(guān)在這座活人的墳?zāi)估?，沒有第二條生路?！钡巧倥畟兌际腔钌娜耍桓市臓奚约旱那啻?、愛情、幸福，想方設(shè)法與外面的情人幽會。然而這種行為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要被視為瀆圣罪，輕則打入地牢，終身監(jiān)禁，重則處死。《血染風(fēng)情》和《蘇奧拉·斯科拉蒂卡》寫的就是貴族修女們的生活，她們對幸福的向往和對命運的抗?fàn)?。對受社會與家庭迫害的修女，作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對她們英勇反抗，追求幸福與自由的行動則予以熱情的歌頌，把這些“淳樸而富于感情的人”稱為“現(xiàn)代文明的先驅(qū)”。
作品相關(guān) 內(nèi)容簡介
小說主人公于連，是一個木匠的兒子，年輕英俊，意志堅強，精明能干，從小就希望借助個人的努力與奮斗躋身上流社會。
在法國與瑞士接壤的維立葉爾城，坐落在山坡上，美麗的杜伯河繞城而過，河岸上矗立著許多鋸木廠。市長德瑞那是個出身貴族，在扣上掛滿勛章的人。
他五十歲左右，他的房子有全城最漂亮的花園，他的妻子是最有錢而又最漂亮的妻子，但他才智不足，“他只能辦到嚴(yán)格地收討他人的欠債，當(dāng)他自己欠人家的債時，他愈遲還愈好”。在這座城市還有一個重要人物，是貧民寄養(yǎng)所所長——哇列諾先生。他花了一萬到一萬兩千法郎才弄到這個職位，他體格強壯棕紅色的臉，黑而精粗的小胡子，在別人眼中他是個美男子，連市長都懼他三分。但市長為了顯示自己高人一等，決心請一個家庭教師。
木匠索黑爾的兒子于連，由于精通拉丁文，被選作市長家的家庭教師。他約十八九歲，長得文弱清秀，兩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寧靜時，眼中射出火一般的光輝，又象是熟思和探尋的樣子，但一瞬間，又流露出可怕的仇恨，由于他整天抱著書本不放，不愿做力氣活，因而遭到全家的嫌棄與怨恨，經(jīng)常被父親和兩個哥哥毒打。他小時瘋狂地崇拜拿破倫，渴望像拿破侖那樣身佩長劍，做世界的主人。認為拿破侖“由一個既卑微又窮困的下級軍官，只靠他身佩的長劍，便做了世界上的主人”。但后來他又想當(dāng)神甫，因為“如今我們眼見四十歲左右的神父能拿到十萬法郎的薪俸。這就是說他們能拿到十萬法郎，三倍于拿破侖當(dāng)時手下的著名的大將的收入?！庇谑?，他投拜在神甫西朗的門下，鉆研起神學(xué)來。他仗著驚人的好記性把一本拉丁文《圣經(jīng)》全背下來，這事轟動了全城。
市長的年輕漂亮的妻子是在修道院長大的，對像她丈夫那樣庸俗粗魯?shù)哪腥?，打心底里感到厭惡。由于沒有愛情，她把心思全放在教養(yǎng)3個孩子身上。她認為男人“除了金錢、權(quán)勢、勛章的貪欲以外，對于一切都是麻木不仁”。最初，她把于連想象為一個滿面污垢的鄉(xiāng)下佬，誰知見面時卻大出她的意料：面前這個年輕人竟是這樣白皙，眼睛又這樣溫柔動人。以為他“實際上是一個少女”故意假扮男裝。她對于連產(chǎn)生好感，甚至覺得“只有在這個少年教士的心里，才有慷慨、高尚、仁愛”。瑞那夫人的女仆愛麗沙也愛上了于連，愛麗沙得到了一筆遺產(chǎn)，要西郎神父轉(zhuǎn)達她對于連的愛慕，于連拒絕了女仆愛麗沙的愛情。瑞那夫人得知此事心里異常高興，一股幸福的流泉瀉落在她的心海里，她發(fā)覺自己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一種感情。
夏天市長一家搬到凡尼鎮(zhèn)鄉(xiāng)下花園別墅居住，晚上乘涼的時候，全家聚在一株菩提樹下，于連無意間觸到了瑞那夫人的手，她一下子縮回去了，于連以為瑞那夫人看不起他，便決心必須握住這只手。第二天晚上他果然做了，瑞那夫人的手被于連偷偷地緊握著，滿足了他的自尊心。瑞那夫人被愛情與道德責(zé)任折騰得一夜未合眼。她決定用冷淡的態(tài)度去對待于連。可是當(dāng)于連不在家時，她又忍不住對他的思念。而于連也變得更大膽，他在心里暗想：“我應(yīng)該再進一步，務(wù)必要在這個女人身上達到目的才好。如果我以后發(fā)了財，有人恥笑我當(dāng)家庭教師低賤，我就讓大家了解，是愛情使我接受這位置的”。
深夜2點闖進了她的房里。開始，她對于連的無禮行為很生氣，但當(dāng)她看到“他兩眼充滿眼淚”時，便同情起他來。她暗想，如果在10年前能愛上于連該多好。不過，在于連的心里則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他的愛完全是出于一種野心，一種因占有欲而產(chǎn)生的狂熱。他那樣貧窮，能夠得到這么高貴、這么美麗的婦人，已經(jīng)是上天的恩賜了。
不久，皇帝駕臨維立葉爾，在瑞那夫人的安排下，于連被聘當(dāng)上了儀仗隊隊員，使他有在公眾面前大出風(fēng)頭的機會。迎駕期間，于連作為陪祭教士參加瞻拜圣骸典禮。之后，他對木爾侯爵的侄子、年輕的安倍主教十分崇敬。心想，安倍主教如此年輕就有顯赫的地位，而且倍受女人的青睞，暗下決心“寧愿受宗教的制裁，也要達到令美人羨慕的境界”。
瑞那夫人心愛的兒子病危，她認為這是上帝對自己不道德行為的一種懲罰，她陷入了可怕的懺悔里。這時，愛麗沙又把夫人的事暗中告訴了哇列諾先生，他早先曾貪戀瑞那夫人的美色碰了一鼻子灰，便趁機給市長寫了一封告密信。但市長擔(dān)心如果把妻子趕出家門，自己將失去一大筆遺產(chǎn)，而且也有損于自己的名譽，采取“只懷疑而不證實”的辦法。但在這座城市里，街談巷議對瑞那夫人和于連卻越來越不利。一次愛麗沙向西朗神父懺悔時，又談出于連與瑞那夫人的秘密關(guān)系。關(guān)心于連的神父要他到省城貝尚松神學(xué)院進修。告別后的第三天夜里，于連又冒險趕回維立葉爾，與瑞那夫人見面，此時的瑞那夫人由于思念的痛苦，已憔悴得不像人樣了。
貝尚松是法國一座古城，城墻高大。初到神學(xué)院，那門上的鐵十字架，修士的黑色道袍，和他們麻木不仁的面孔都使于連感到恐怖。院長彼拉神父是西郎神父的老相識，因此對于連特別關(guān)照。他對于連說：“嘻笑就是虛偽的舞臺”。
在321個學(xué)生中，絕大部分是平庸的青年，由此于連自信會迅速獲得成功。他悄悄對自己說：“在拿破侖統(tǒng)治下，我會是個軍曹，在未來的神父當(dāng)中，我將是個主教。”由于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院長竟讓他當(dāng)新舊約全書課程的輔導(dǎo)教師。
但神學(xué)院是個偽善的地方，他很快就墮入了憂郁之中。彼拉院長受到排擠辭職不干了，并介紹于連為木爾侯爵的秘書。彼拉神父專門給他介紹侯爵一家他說“你要十分注意，一個象我們這種行業(yè)的人，只有靠這些大人先生們才有前途……在這樣一個社會里，如果你得不到人家的尊敬，你的不幸是注定的了”。
侯爵瘦削而矮小，有一對十分靈活的眼睛，頭上帶有金色假發(fā)。他是個極端保皇黨人，法國大革命時，他逃亡國外，王朝復(fù)辟后，他在朝中取得了顯赫的地位。于連每天的工作就是為他抄寫稿件和公文，侯爵對于連十分滿意，派他去管理自己兩個省的田莊，還負責(zé)自己與貝尚松代理主教福力列之間的訴訟通訊，后又派他到倫敦去搞外交，贈給他一枚十字勛章，這使于連感到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于連在貴族社會的熏陶下，很快學(xué)會了巴黎上流社會的藝術(shù)，成了一個花花公子，甚至在木爾小姐的眼里，他也已脫了外省青年的土氣。木爾小姐名叫瑪特兒，是一個有金栗色頭發(fā)，體態(tài)勻稱，非常秀麗的姑娘，但“這雙眼睛透露出一種內(nèi)心可怕的冷酷”。她讀過許多浪漫主義愛情小說，并被3世紀(jì)前一段家史所激動：她的祖先木爾是皇后瑪嘉瑞特的情夫，被國王處死后，皇后向劊子手買下了他的頭，在深夜里親自把它埋葬在蒙馬特山腳下。她十分崇拜皇后的這種為愛情而敢冒大不韙的精神，她的名字瑪特兒就是皇后的愛稱。
起初，于連并不愛瑪特兒那清高傲慢的性格，但想到“她卻能夠把社會上的好地位帶給她丈夫”時，便熱烈地追求起她來?，斕貎阂仓烙谶B出身低微，但她懷著一種“我敢于戀愛一個社會地位離我那樣遙遠的人，已算是偉大和勇敢了”的浪漫主義感情，因此，她在花園里主動挽著于連的胳膊，還主動給他寫信宣布愛情。為了考驗于連的膽量，她要于連在明亮的月光下用梯子爬到她的房間去。于連照樣做了，當(dāng)晚她就委身于他了，過后瑪特兒很快就后悔了。
一次，他們在圖書室相遇，她邊哭邊對于連說：“我恨我委身于第一個來到的人”于連感到痛苦，他摘下掛在墻上的一把古劍要殺死她，瑪特兒一點都不害怕反而驕傲地走到于連面前，她認為于連愛她已經(jīng)愛到要殺了她的程度，便又與他好起來。夜里于連再次爬進她的房間，她請求于連做她的“主人”，自己將永遠做他的奴隸，表示要永遠服從他。可是，只要于連稍許表露出愛慕的意思，她又轉(zhuǎn)為憤怒，毫不掩飾的侮辱他，并公開宣布不再愛他。
因為于連的記憶力很好，木爾侯爵讓他列席一次保王黨人的秘密會議，會上有政府首相、紅衣主教、將軍。會后，木爾侯爵讓于連把記在心里的會議記錄冒著生命危險帶到國外去。在驛站換馬時，差點被敵方殺害，幸好他機警地逃脫了，與外國使節(jié)接上了頭，然后留在那等回信。在那兒他遇到俄國柯哈莎夫王子，他是個情場老手，于連便把自己的愛情苦惱講給他聽，他建議于連假裝去追求另一個女性，以達到降伏瑪特兒的目的，并把自己的五十三封情書交給她，“把這些信轉(zhuǎn)抄一份寄給你所選定的女性，這個女性必須是瞧你不起的對方的熟人?！?br /> 于連回到巴黎后，將這些情書一封封寄給元帥夫人，元帥夫人受了感動，給于連回信，瑪特兒再也忍耐不住了，跪倒在于連的腳下，求他愛她，于連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看呀！這個驕傲的女人，居然躺在我的腳下了！”。不久，瑪特兒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寫信告訴父親，要他原諒于連，并成全他們的婚事。侯爵在愛女堅持下，一再讓步。先是給了他們一份田產(chǎn)，準(zhǔn)備讓他們結(jié)婚后搬到田莊去住。隨后，又給于連寄去一張驃騎兵中尉的委任狀，授予貴族稱號。
于連在驃騎兵駐地穿上軍官制服，陶醉在個人野心滿足的快樂中，“由于恩寵，剛剛才作了二天的中尉，他已經(jīng)在盤算好至遲有象過去的大將軍一樣，在三十歲上，就能做到司令，那么到二十三歲，就應(yīng)該在中尉以上。他只想到他的榮譽和他的兒子?！边@時，他突然收到了瑪特兒寄來的急信。信中說：一切都完了。于連急忙回去，原來瑞那夫人給木爾侯爵寫信揭露了他們原先的關(guān)系。這時惱羞成怒的于連立即跳上去維拉葉爾的馬車，買了一支手槍，隨即趕到教堂，向正在禱告的瑞那夫人連發(fā)兩槍，夫人當(dāng)場中槍倒地。于連因開槍殺人被捕了。
入獄后，他頭腦冷靜下來，對自己行為感到悔恨和恥辱。他意識到野心已經(jīng)破滅，但死對他并不可怕。瑞那夫人受了槍傷并沒有死。稍愈后，她買通獄吏，免得于連受虐待。于連知道后痛哭流涕?，斕貎阂矎陌屠柃s來探監(jiān)，為營救于連四處奔走，于連對此并不感動，只覺得憤怒。公審的時候，于連當(dāng)眾宣稱他不祈求任何人的恩賜，他說：“我決不是被我的同階級的人審判，我在陪審官的席上，沒有看見一個富有的農(nóng)民，而只是些令人氣憤的資產(chǎn)階級的人?！苯Y(jié)果法庭宣布于連犯了蓄謀殺人罪，判處死刑。瑞那夫人不顧一切前去探監(jiān)。
于連這才知道，她給侯爵的那封信，是由聽她懺悔的教士起草并強迫她寫的。于連和瑞那夫人彼此饒恕了，他拒絕上訴，也拒絕做臨終禱告，以示對封建貴族階級專制的抗議。
在一個晴和的日子里，于連走上了斷頭臺?，斕貎嘿I下了他的頭顱，按照她敬仰的瑪嘉瑞特皇后的方式，親自埋葬了自己情人的頭顱。至于瑞那夫人，在于連死后的第三天，抱吻著她的兒子，也離開了人間。
作品相關(guān) 書摘
十年以來，他的大事就是解除彼拉的神學(xué)院院長職務(wù)。彼拉神甫真誠，虛誠，不搞陰謀，忠于職守，他為于連規(guī)定的行為準(zhǔn)則自己也遵循不悖。但是上天在憤怒中給了他一副暴躁易怒的脾氣，對侮辱和仇恨特別敏感。對于這顆火熱的靈魂，任何侮辱都不會徒勞無功。天主把他放在這個崗位上，他就認為自己對這個崗位是有用的，否則他早就辭職一百次了?！拔叶糁沽艘d會教義和偶像崇拜?！彼麑ψ约赫f。
考試那段時間，他大概兩個月未曾同于連說過話，當(dāng)他接到宣布考試成績的公報，看到這個學(xué)生的名字旁邊寫著１９８這個數(shù)目，他病例了一個禮拜，他是把這個學(xué)生看作本神學(xué)院的光榮的呀。對于這個性情嚴(yán)厲的人來說，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有的監(jiān)視手段集中用在于連身上。他感到欣喜的是，他在于連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憤怒、報復(fù)計劃和氣餒。
幾個禮拜之后，于連接到一封信，不免打了個哆嗦；信上蓋有巴黎的郵戮?！敖K于，”他想，“德·萊納夫人想起了她的諾言?！币粋€署名保爾·索萊爾的先生，自稱是他的親屬，給他寄來一張五百法郎的匯票。信上還說，如果于連繼讀研究那些優(yōu)秀的拉丁作家，并且卓有成績，將每年寄給他一筆同樣數(shù)目的錢。
“這是她，這是她的仁慈：“于連的心充滿了柔情，自言自語道，“她想安慰我，可是為什么沒有一句有情意的話？”
這封信他弄錯了，德·萊納夫人在她的朋友德爾維夫人的指導(dǎo)下，已完全沉浸在深深的悔恨中了。她還時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不尋常的人，與他相遇攪亂了她的生活，但她很注意不給他寫信。
如果使用神學(xué)院的語言，我們可以承認這筆五百法郎的匯款是個奇跡，而且可以說上天是利用德·福利萊先生本人送了這份禮物給于連。
十二年前，德·福利萊神甫來到貝藏松，帶的那只旅行箱小得不能再小，根據(jù)傳聞，那里面裝著他的全部家當(dāng)。如今他是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在他致富的過程中，他買過一塊地產(chǎn)的一半，另一半通過繼承落入德·拉莫爾侯財手中。兩個人于是大打官司。
盡管德·拉莫爾侯爵先生在巴黎地位顯赫，并在宮中擔(dān)任要職，還是覺得在貝藏松與一位據(jù)稱可以左右省長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他本來可以請求批準(zhǔn)一筆賞賜，以預(yù)算允許的隨便什么名義為掩蓋把這場區(qū)區(qū)五萬法郎的小官司讓給德·福利萊神甫，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大光其火。他認為自己有理，而且理由充足！
不過，請允許我斗膽問一句：哪一個法官沒有一個兒子或一個什么親戚需要安插在某個地方呢？
為了讓最盲目的人也看得清楚，德·福利萊神甫在贏得第一次裁決一個禮拜之后，乘上主教大人的四輪馬車，親自把一枚榮譽團騎士勛章送給他的律師。德·拉莫爾先生對對方的行動感到有些震驚，并且感到他的律師軟下來了，就向謝朗神甫求教，謝朗神甫建議他與彼拉先生聯(lián)系。
在我們的故事發(fā)生的時候，他們的關(guān)系已持續(xù)了好幾年。彼拉神甫帶著他那熾烈的性格投入到這件事情中去。他不斷地會見侯爵的律師，研究案情，確認侯爵的案于有理之后，就公開地成為德·拉莫爾侯爵的訴訟代理人，與權(quán)力很大的代理主教打?qū)m司。這種傲慢無禮，而且還是出自一位小小的詹森派教徒，使代理主教感到了奇恥大辱！
“你們看看這個自以為那么有權(quán)勢的宮廷貴族是什么東西吧，”德·福利萊神父對他的親信們說，“德·拉莫爾先生連一枚可憐的勛章都沒有給他在貝藏松的代理人送來，而且還要讓他灰溜溜地被撤職。但是，有人寫信給我說，這位貴族議員每個禮拜都要佩帶藍綬帶到掌璽大臣的沙龍去炫耀，不管這掌璽大臣是何等樣人！”
盡管彼拉神甫全力以赴，德·拉莫爾先生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和他的下屬關(guān)系好得不能再好，六年的苦心經(jīng)營也只落得個沒有完全輸?shù)暨@場官司。
為了兩個人都熱情關(guān)注的事情，侯爵不斷與彼拉神甫通信，終于品出神甫的那種才智的味道了。漸漸地，盡管社會地位懸殊，他們的通信有了一種親切的口氣。彼拉神甫告訴侯爵，有人采取凌辱他的辦法迫使他辭職。那種卑鄙的伎倆使他很生氣，他認為是針對于連的，也就向侯爵講了于連的事情。
這位大貴人雖然很有錢，卻一點兒也不吝嗇，他始終未能讓彼拉神甫接受他的錢，包括支付因辦案而花去的郵費。他靈機一動，就給神甫心愛的學(xué)生匯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爾先生還親自寫了那封通知匯款的信。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甫。
一天，神甫接到一紙短簡，說有急事請他務(wù)必到貝藏松郊外一家客店去一趟。他在那里見到了德·拉莫爾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給您送來他的馬車，”那人對他說，“他希望您在讀了此信后能在四、五天后前往巴黎。請您告訴我時間，這期間我將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地產(chǎn)上跑跑。然后，在您覺得合適的時候我們就啟程去巴黎?！?br /> 信很短：
“我親愛的先生，擺脫掉外省的種種煩惱，到巴黎來呼吸一點兒寧靜的空氣吧。我給您送去我的車，我已命人在四天內(nèi)等候您的決定。我本人在巴黎等您直到禮拜二。我需要您的同意，先生，以您的名義接受巴黎附近最好的本堂區(qū)之一。您未來的本堂區(qū)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從未見過您，但對您比您能想象的還要忠誠，他就是德·拉莫爾侯爵?！?br /> 嚴(yán)厲的彼拉神甫沒有料到，他居然很愛這座遍布敵人的神學(xué)院，十五年來，他為它用盡了心思。德·拉莫爾先生的信仿佛一個要做一次殘酷而必要的手術(shù)的外科醫(yī)生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的解職勢在必行。他約管家三日后會面。
四十八小時內(nèi)，他一直猶豫不決，心煩意亂。最后，他給德·拉莫爾先生寫了一封信，又給主教大人寫了一封堪稱教會體杰作的一封信，只是略嫌長了些。要想找出更無懈可擊、流露出更真誠的敬意的句子，也許是件困難的事。這封信注定要讓德·福利萊先在主子面前難受一個鐘頭，信中逐條陳述那些使人嚴(yán)重不滿的原因，甚至提到了些卑劣的小麻煩，彼拉神甫不得不忍受了六年，終于逼得他離開教區(qū)。
有人從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毒死他的狗，等等，等等。
他寫完信，派人叫醒于連，于連和其他學(xué)生一樣，晚上八點即上床睡覺。
“您知道主教住在哪里嗎？”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風(fēng)格對他說，“把這封信送交主教大人。我井不瞞您，我是把您往狼群里送。注意看，注意聽。您的回答中不許有半點謊言，但是您要想到，盤問您的人也許會體會到一種終于能加害于您的真正的快樂。我的孩子，在離開您之前告訴您這種經(jīng)驗，我感到十分坦然，因為我不想瞞著您，您送的這封信就是我的辭呈?！?br /> 于連呆立不動，他愛彼拉神甫。謹(jǐn)慎徒然地對他說：“這個正直的人離去之后，圣心派會貶損我，也許會趕走我?！?br /> 他不能只想自己。他感到難辦的是，如何想出一句得體的話，這時他真地感到才思枯竭了。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去？”
“我聽人說，先生，”于連怯生生地說，“您主持神學(xué)院這么長時間，卻沒有任何積蓄，我這里有六百法郎?！?br /> 淚水使他說不下去了。
“這也得登記上，”神學(xué)院前院長冷冷地說?！叭ブ鹘谈?，時間不早了?！?br /> 正巧這天晚上德·福利萊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廳里值班；主教大人去省府吃飯了。所以，于連把信交給了德·福利萊神甫本人，不過他并不認識他。
于連大吃一驚，他看見這位神甫公然拆開了給主教的信。代理主教那張漂亮的面孔立刻顯出一種驚奇的表情，其中混雜著強烈的快樂，緊接著又變得加倍的嚴(yán)肅。這張臉氣色很好，于連印象極深，趁他讀信的工夫，細細地端詳起來。如果不是某些線條顯露出一種極端的精明，這張臉會更莊重些；如果這張漂亮面孔的主人萬一有一刻走神的話，這種極端的精明會顯露出一種虛偽。鼻子太突出，形成一條筆直的線，不幸使一個很高貴的側(cè)影無可救藥地酷似一只狐貍。此外，這位看起來如此關(guān)心彼拉先生辭職的神甫穿戴高雅，于連很喜歡，他從未見過別的教士如此穿戴。（第1部第29章）
上卷 第01章　小城
維里埃算得弗朗什－孔泰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房子，白墻，紅瓦，尖頂，展布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茁壯的栗樹密密匝匝，畫出了小山最細微的凹凸。城墻下數(shù)百步外，有杜河流過。這城墻早年為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已殘破不堪。
維里埃北面有高山蔭護，那是汝拉山脈的一支。十月乍寒，破碎的威拉峰頂便已蓋滿了雪，從山上下來的一股激流，穿過小城注入杜河，使大量的木鋸轉(zhuǎn)動起來。這是一種很簡單的工業(yè)，小城的居民更象是鄉(xiāng)下人，多數(shù)人家的日子于是有了幾分舒適。不過，使小城富起來的并非木鋸。普遍的富?？康氖巧a(chǎn)一種印花布，世稱米魯茲花布，所以，拿破侖倒臺以后，維里埃幾乎家家戶戶都把房屋的門面重新修過。
一進城，就會聽見一臺聲音嘈雜、樣子嚇人的機器轟隆隆作響，攪得人頭昏腦脹。二十個沉重的鐵錘，全靠一只由湍急的水流帶動的輪子，升起，落下，震得路面直打顫。我也說不清一個鐵錘一天要生產(chǎn)幾千枚釘子。起落之間一些水靈俏麗的姑娘把小鐵塊送到巨大的鐵錘下面，鐵塊旋即變成了釘子。這勞動看起來如此粗笨，卻使初次進入法國和瑞士之間這片山區(qū)的旅人嘖嘖稱奇，倘若踏入維里埃的旅人問起大街上耳朵都被震聾了的行人，那座漂亮的制釘廠是誰的，有人就會打著一種拖長的腔調(diào)說：“咳，市長先生的唄！”
維里埃有一條大街，從杜河岸邊一直爬到山頂。旅人只要稍作停留，十有八九會遇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神色匆匆，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行人一看見他，就趕緊脫帽致意。這位好幾等騎士勛章的獲得者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大腦門，鷹勾鼻，五官大致算得端正：初見，人們甚至還會覺得這張臉兼有小城市長的威嚴(yán)和尚存于四十八歲至五十歲男人身上的那種吸引力。然而，巴黎來的旅人轉(zhuǎn)眼間便會感到不快，他那種志得意滿的神氣中還混雜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狹隘和創(chuàng)造力的匱乏。這位旅人終于意識到，此人的才干僅止于讓欠帳的人如期償還，而若是他欠了賬，則要拖得不能再拖。
這便是維里埃的市長德-萊納先生。他步履莊重，穿過大街，進入市政廳，在旅人的眼前消失。這位旅人若繼續(xù)閑逛，再往上走一百步，他會瞥見一幢外觀相當(dāng)漂亮的房子，越過與之相連的一道鐵柵欄，還有一片極美的花園。遠處是勃艮第的丘陵形成的一線天際，曲折有致，盡如人意，仿佛就是為了讓人看著舒服。這景色使旅人忘掉了錙銖必較的銅臭，他已經(jīng)因此而透不過氣來了。
有人告訴他，這幢房子屬于德-萊納先生，剛剛落成。這方石砌就的漂亮住宅是維里埃的市長用他那座大制釘廠賺來的。據(jù)說他祖上是西班牙人，是個古老的家族，似乎早在路易十四征服此地之前就已定居下來。
自從一八一五年起，他就恥于再作工廠主了，因為一八一五年使他當(dāng)上了維里埃的市長。那座極美的花園有好幾層，直伸到杜河岸邊，每一層都筑有護墻，這也是對德-萊納先生在鐵器買賣中的津明給予的酬報。
在法國，您別指望看見德國的萊比錫、法蘭克福、紐輪堡等工業(yè)城市周圍那種秀麗別致的花園。在弗朗什－孔泰，愈是砌墻，愈是在地產(chǎn)上堆起一層層的石頭，就愈是有權(quán)受到鄰人的尊敬。德-萊納先生的花園里便是高墻縱橫，尤其是里面有幾小塊地，是他花了大價錢才買下的，這花園就更加令人贊賞了。就說那個鋸木廠吧，它在杜河岸邊的特殊位置讓您一進城就留下深刻的印象，您也注意到屋頂一塊大木板上用極大的字寫著“索萊爾”這姓氏，而在這塊六年前還是鋸木廠的土地上，眼下正在修筑花園第四層平臺的護墻。
市長先生固然高傲，卻不得不費些心力央求老索萊爾那個既冷酷又頑固的農(nóng)民，不得不付給他明晃晃的金路易，才使他把工廠遷往別處。至于那條使鋸子轉(zhuǎn)動起來的公共水流，則是他利用自己在巴黎的影響讓它改了道。這個恩惠是他在一八二×年選舉之后得到的。德-萊納先生為了這塊一阿爾邦的地，把杜河下游五百步處的四阿爾邦給了索萊爾。盡管這塊地的位置對他的樅木板生意有利得多，索老爹（自打他發(fā)了，他就有了這稱呼）還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位鄰居的急迫和占有欲，敲了他六千法朗。
果然，這筆交易受到當(dāng)?shù)匾恍┯凶R之士的非議。有一次，四年以后的一個禮拜天，德-萊納先生身著市長禮服從教堂回家，遠遠地看見老索萊爾由三個兒子護著，正看著他笑呢。這一笑使市長先生恍然大悟，他從此就老是想，他原本可以更便宜地做成這筆交易呀。
在維里埃，要造許多的護墻，才能獲得公眾的敬重，要緊的是不要采用那些每年春天經(jīng)由汝拉山口去往巴黎的泥瓦匠帶來的意大利圖紙，否則，這樣一種革新將給魯莽的造墻者帶來標(biāo)新立異的壞名聲，永遠洗刷不掉，他在那些明智而穩(wěn)健的人眼中也就永遠地身敗名裂了，因為正是這些人在弗朗什-孔泰握有敬意的予奪之權(quán)。
事實上，這些明智之士在當(dāng)?shù)厥┬兄钣憛挼膶Ｖ?；正是由于這個丑惡的字眼，對于那些在世稱偉大的共和國的巴黎生活過的人來說，小城市里的日子簡直不堪忍受。輿論的專橫，而且是怎樣一種輿論啊！在法國的小城市和在美利堅合眾國是一樣地愚蠢。
上卷 第02章　市長
杜河水面上方一百尺，沿小山有一公共散步道，需要修筑一堵巨大的擋土墻。對于德-萊納先生的政聲來說，這真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散步道所處位置極佳，入眼的乃是法國最秀麗的風(fēng)光。不過，每到春季，雨水一沖，路面就溝壑縱橫，坑洼遍地，殊難涉足，人人都感到不便，德-萊納先生就趁機修了一堵二十尺高二百多尺長的墻，非如此是不足以使他的政績永垂不朽的。
為了這墻上的胸墻，德-萊納先生不得不三上巴黎，因為前前任內(nèi)務(wù)部長自稱是維里埃的散步道的死敵；如今這胸墻已經(jīng)起來，離地四尺高。仿佛是向一切現(xiàn)任和前任的部長們示威似的，眼下有人正在往上裝方石板。
有多少次啊，我的胸抵著泛出美麗的藍灰色的巨大石塊，心里想著昨夜告別的巴黎的舞會，眼睛卻眺望著杜河的谷地！遠處，左岸，五六條山谷曲折蜿蜒，其深處有數(shù)條小溪歷歷在目，一路奔瀉跳蕩，急匆匆跌進杜河。山里的太陽很猛，正當(dāng)頂?shù)臅r候，旅人卻可在這方平臺上享受枝葉婆娑的懸鈴木的蔭護，任遐想馳騁。這些樹生長迅速，美麗的綠色微寒藍意，這都得力于市長先生命人填在巨大的防土墻后面的新土，因為他不顧市議會的反對，硬是把散步道拓寬了六尺（盡管他是極端保王黨人，我是自由黨人，這件事我還是要稱贊他），因此，他和幸運的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都認為，這個平臺比圣日爾曼-昂-萊的平臺并不遜色。
散步道的正式名稱是忠誠大道，見于沿路十五或二十塊大理石板上，這又使德-萊納先生獲得一枚十字勛章。我只有一件事要指責(zé)這條忠誠大道，那就是市政當(dāng)局讓人修剪乃至剃禿這些茁壯的懸鈴木的那種野蠻方式。這些樹與其讓自己的腦袋低而圓，圓而平，活象園子里最平常的蔬菜，寧可要英國花園里常見的那種漂亮大方的外形。然而市長先生的意志不可違抗，屬市政府所有的那些樹每年都要兩度遭此無情的殘害。當(dāng)?shù)氐淖杂牲h人聲稱（當(dāng)然有些夸張），自從馬斯隆副本堂神甫養(yǎng)成了把修剪下來的樹枝據(jù)為己有的習(xí)慣之后，市府的園丁的手變得愈發(fā)無情了。
這位年輕的教士是幾年前從貝藏松派來監(jiān)視謝朗神甫和附近幾位本堂神甫的。有一位外科老軍醫(yī)，曾在意大利打過仗，退伍來到了維里埃，據(jù)市長先生說，他生前既是雅各賓黨人又是波拿巴分子，有一次竟敢當(dāng)面抱怨對這些美麗的樹所施行的周期性毀傷。
“我喜歡蔭涼，”德-萊納先生回答說，口氣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但對一個身為榮譽團騎士的外科醫(yī)生說話還就得這樣才見得合適；“我喜歡蔭涼，我讓人修剪我的樹，為的是有更多的蔭涼，-棵樹若不能像有用的胡桃樹那樣帶來收益，我想不出它還能有別的什么用處?！?br /> “帶來收益”，這就是在維里埃決定一切的至理名言。單單這個詞就代表了四分之三的居民的習(xí)慣性思想。
在這座您覺得如此美麗的小城里，帶來收益，乃是決定一切的大道理。初到此地的外鄉(xiāng)人醉心于周圍那清涼優(yōu)深的山谷，首先會想到居民們對美很敏感；他們也的確沒少把本地的美麗風(fēng)光掛在嘴上，人們也不能否認他們對此看得很重，因為美麗的風(fēng)光招來了外地人，而游客的錢富了旅店老板，于是就通過稅收的渠道給城市帶來收益。
一個晴朗的秋日，德-萊納先生讓妻子挽著胳膊，在忠誠大道上散步，他說話的神情很嚴(yán)肅，德-萊納夫人聽著，眼睛卻不安地注視著她的三個孩子的動靜。大孩子能有十一歲，總是靠近胸墻，并且做出要爬上去的樣子。于是一個溫柔的聲音喚出了阿道夫這名字，那孩子遂放棄了他的雄心壯志。德-萊納夫人看上去有三十歲，依然相當(dāng)漂亮。
“他會后悔的，巴黎來的這位漂亮先生，”德-萊納先生忿忿地說，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我在宮里也不是沒有朋友……”
雖然我很愿意用二百頁的篇幅跟您談?wù)勍馐。俏耶吘共荒苋绱藲埲?，讓您忍受外省的談話所具有的那種冗長和那種巧妙的轉(zhuǎn)彎抹角。
在維里埃市長眼中如此可惡的這位巴黎來的漂亮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阿佩爾先生，兩天前，他不僅設(shè)法進入維里埃的監(jiān)獄和乞丐收容所，還進入了市長和當(dāng)?shù)刂饕臉I(yè)主義務(wù)管理的醫(yī)院。
“可是，”德-萊納夫人怯生生地說，“既然您清白廉潔地管理著窮人的福利，巴黎來的這位先生又能把您怎么樣呢？”
他們是為了找茬兒才來的，然后就在自由黨的報紙上寫文章。
“可您從來不看這些報紙呀，我的朋友?！?br /> “可人家跟我們談?wù)撨@些雅各賓派的文章呀；這都使我們受到干擾，欲做好事而不能。哼，我呀，我永遠不會愿諒這個本堂神甫。”
上卷 第03章　窮人的福利
維里埃的本堂神甫已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然而山里的新鮮空氣給了他一副鐵鑄的體魄和性格。應(yīng)該知道，他有權(quán)隨時造訪監(jiān)獄，醫(yī)院，甚至乞丐收容所。阿佩爾先生是巴黎方面向本堂神甫推薦的，他很聰明，恰好早晨六點鐘到達一個居民很好奇的小城。他一到就直奔神甫住宅。
謝朗神甫讀著德-拉莫爾侯爵寫給他的信，沉思良久。侯爵是法國貴族院議員，本省最大的地主。
神甫暗自沉吟：“我一大把年紀(jì)了，并且在此地受人愛戴，他們不敢！”他立刻朝巴黎來的先生轉(zhuǎn)過身。他雖然年事已高，兩眼仍閃爍著火一樣的爇情，表明他樂于從事一樁多少有些危險的高尚行動。
“跟我來，先生。請不要在看守面前特別是在乞丐收容所的管事面前發(fā)表任何意見，無論我們看到了什么?！卑⑴鍫栂壬靼姿錾狭艘粋€好心人：他跟著這位可敬的本堂神甫參觀了監(jiān)獄、醫(yī)院和收容所，提出許多問題，盡管回答千奇百怪，他卻忍住沒有流露出任何指責(zé)的意思。
參觀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神甫邀請阿佩爾先生共進午餐。阿佩爾先生不愿意更多地連累這位好心的朋友，就推說有幾封信要寫。三點鐘前后，兩位先生結(jié)束了對乞丐收容所的視察又回到監(jiān)獄。他們在門口遇見了看守，這是一個巨人般的家伙，六尺高，羅圈退，一張極難看的臉因恐懼而變得極可憎。
“??！先生，”他一看見神甫，就立刻對他說，“跟您在一起的這一位可是阿佩爾先生？”
“是又怎么樣？”神甫說。
“昨天我接到最明確的命令，不準(zhǔn)阿佩爾先生進入監(jiān)獄，命令是省長派一名憲兵送來的，他大概騎著馬跑了一整夜呢。”
“我告訴您，諾瓦魯先生，”神甫說，“跟我在-起的這位旅人正是阿佩爾先生。您承認不承認，我有權(quán)隨時進入監(jiān)獄，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并且愿意讓誰陪同就讓誰陪同？”
“是的，神甫先生，”看守低聲說，耷拉下腦袋，活像害怕挨棍子而勉強服從的一條狗?！爸皇?，神甫先生，我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人告發(fā)，他們會把我撤職的；我全靠這職位生活啊?！?br /> “我的職位丟了我也很不高興，”善良的神甫說，聲音越來越激動。
“那可不一樣?。　笨词丶绷?，“您哪，神甫先生，誰都知道您有八百利弗爾的年金，一份上好的產(chǎn)業(yè)……”
這就是事情的原委，可兩天來滿城風(fēng)雨，眾說紛紜，更有人添枝加葉，在維里埃這座小城里攪動起各種充滿仇恨的情緒。眼下德-萊納先生和他妻子之間發(fā)生的小小爭論，正是為了這件事。早晨，他帶著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去過本堂神甫家，向他表示最強烈的不滿。謝朗先生沒有任何后臺，覺出了他們的話的份量。
“好吧，先生們！我已經(jīng)八十歲了，我將是附近第三個被撤職的本堂神甫。我在此地已經(jīng)五十六年；我為本城差不多全部居民行過洗禮，我來的時候這個城市還是個小鎮(zhèn)呢。我每天都為年輕人主持婚禮，從前他們的祖父的婚禮也是我主持的。維里埃是我的家，但是我看見這個陌生人時心里想：‘這個人從巴黎來，也許真是個自由黨人，那里可是太多了；但是他對我們的窮人和囚犯能有什么危害呢？’”
德-萊納先生的指責(zé)，尤其是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的指責(zé)，越來越兇了。
“那好，先生們，把我撤了吧：“老神甫喊了起來，聲音都發(fā)抖了?！翱墒俏疫€要住在此地。大家知道我四十八年前繼承了一片土地，每年有八百利弗爾的進項。我靠這些收入足以過活。我在任職期間可是沒有任何積蓄，先生們，也許正因為如此，當(dāng)有人跟我談到撤職時，我才不那么害怕?！?br /> 德-萊納先生與妻子相處極好，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怯生生地反復(fù)提出的問題：“巴黎來的這位先生能對囚犯有什么危害呢？”他簡直要發(fā)火了，正在這時，妻子驚叫了一聲。原來她的第二個兒子爬上了擋土墻的胸墻，還在上面跑，而這擋土墻高出墻外葡萄園有二十尺呢，德-萊納夫人害怕孩子受到驚嚇，掉下去，不敢跟他說話。那孩子正為自己的壯舉得意呢，最后終于看到了母親，見她面色如土，就跳到散步道上，朝她跑過去。他被好一個說。
這個小小的事件扭轉(zhuǎn)了談話的方向。
“我一定要把鋸木工的兒子索萊爾弄到家里來，”德-萊納先生說，“讓他照看孩子，他們越來越淘氣，我們管不住了。他是個教士，不是也差不多，還津通拉丁文，他會讓孩子們?nèi)〉眠M步的，因為神甫說他性格堅強。我給他三百法郎，管他吃。我過去對他的品行一直有些猜疑，他是那個老外科醫(yī)生，榮譽團騎士的寵兒，醫(yī)生借口是親戚，就住在他們家里。這個人實際上很可能是自由黨的密探，他說我們山里的空氣對他的風(fēng)濕病有好處，可這并沒有得到證實。他參過布奧納巴爾德在意大利的歷次戰(zhàn)役，據(jù)說還曾簽名反對建立帝國。這個自由黨教小索萊爾拉丁文，還把帶來的大量書籍留給他。所以我本來絕不會想到讓木工的兒子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的，可就在這場讓我們鬧翻的爭吵的前一天，神甫對我說索菜爾攻讀神學(xué)已經(jīng)三年，準(zhǔn)備進神學(xué)院，因此，他不是自由黨人，他是個拉丁文學(xué)者?！?br /> “這樣安排還有一個理由，”德-萊納先生繼續(xù)說，一邊用一種外交家的神情看著妻子，“瓦勒諾剛剛給他的敞蓬四輪馬車買下兩匹諾曼底馬，正得意著哪，可他沒有給孩子請家庭教師?！?br /> “他會把我們的這一個搶走呀?！?br /> “這么說你贊成我的計劃嘍？”德-菜納先生說，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感謝她剛才的這個好主意?！昂昧耍瓦@么定了。”
“啊，上帝！親愛的朋友，你的決心下得這么快！”
“這是因為我性格剛強，本堂神甫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我們不必隱瞞什么，我們在此地是被自由黨人包圍著的。所有那些布商都嫉妒我，我對此深信不疑；其中兩三個正在闊起來；那好吧，我倒很喜歡讓這些人看看德-萊納先生的孩子怎樣在他們的家庭教師帶領(lǐng)下散步。不由他們不肅然起敬。我的祖父常對我說，他小時候就有一個家庭教師。這大概要花我一百個埃居，不過應(yīng)該把這筆開支看作為了保持我們的身份所必需的。”
德-萊那夫人沉思不語，這個決定太突然了。這女人身材高而苗條，曾經(jīng)是當(dāng)?shù)赜忻拿廊藘?，山里人都這么說。她具有某種純樸的儀態(tài)，舉手投足仍透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在一位巴黎人看來，這種天真活潑的自然風(fēng)韻甚至?xí)酒饻厝岬膲K感，讓人想入非非，德-萊納夫人若是知道自己會有這一類的成功，一定會羞得無地自容。什么賣弄風(fēng)情呀，忸怩作態(tài)呀，這種事情從未挨近過這顆心。據(jù)說有錢的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曾經(jīng)追過她，但沒有成功，這曾使她的品德大放異采，因為這位瓦勒諾先生，年輕高大，孔武有力，滿面紅光，蓄著一把又濃又黑的連腮胡，是外省人稱為美男子的那種粗魯、放肆、說起話來亂嚷嚷的人。
德-萊納夫人很害羞，性情看上去很是平和，特別討厭瓦勒諾先生不住地動和他的大嗓門。她遠離維里埃人所謂的快樂，這使人認為她對自己的出身感到非常驕傲。她倒也不在意，看到本城男性居民越來越少登她家的門，反而感到很高興。我們無須隱瞞，她在那些人的太太們眼中是個傻瓜，因為她在丈夫身上竟然一點兒心計也不用，白白放過一些讓人從巴黎或貝藏松為自己買來漂亮帽子的好機會。只要大家能讓她一個人在自家美麗的花園中隨意走走，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女人，從未想到對丈夫品頭評足，也從未承認丈夫使她感到厭煩。她猜想，當(dāng)然未曾向自己說破，夫妻之間不過如此罷了，不會有更親密的關(guān)系。當(dāng)?shù)?萊納先生跟她談?wù)撍麑⒆拥拇蛩銜r，她倒是愛他的；他想讓老大進軍隊，老二進法院，老三進教會?？傊退J識的那些男人相比，她覺得德-萊納先生算是最不討厭的。
妻子對丈夫的這種評價倒也合情合理。維里埃的市長被認為是-個風(fēng)趣、高雅的人，這名聲全靠他從一位叔父那里學(xué)來的那五、六個笑話。老上尉德-萊納革命前在奧爾良公爵的步兵團里效力，他去巴黎的時候有幸進入親王的客廳。他在那里見過德-泰萊松夫人，著名的德-讓利夫人，王宮里的發(fā)明家杜卡萊先生。這些人物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德-萊納先生的故事里。不過，回憶這種講起來極微妙的事情漸漸成了他的一項工作，所以，近來他只在重大場合才重復(fù)這些與奧爾良家族有關(guān)的奇聞軼事。再說，只要不談錢，他的確是彬彬有禮的，所以，他有理由被看作是維里埃最有貴族氣派的人物。
上卷 第04章　父與子
第二天早晨六點鐘，維里埃的市長前往坡下索老爹的鋸木廠。他一邊走，一邊想：“我的妻子的確很有頭腦。優(yōu)勢當(dāng)然還在我這邊，但是說一千道一萬，我畢竟沒有想到，倘若我不把索萊爾這個小神甫弄到手，據(jù)說他的拉丁文好得不得了，收容所所長那個腦子轉(zhuǎn)個不停的家伙很可能和我打一樣的主意，并且搶在我的前頭。他將以多么自負的口吻談?wù)撍暮⒆拥募彝ソ處煱　@位家庭教師一旦屬于我，要不要穿黑袍子呢？”
德-萊納先生在這個問題上顛來倒去，猶豫不決，突然，他看見一個鄉(xiāng)巴佬，身高近六尺，大清早就似乎忙著丈量堆放在河邊纖道上的木材。這鄉(xiāng)巴佬看見市長先生走近好像不大高興，這些木材堵塞了道路，堆放在那兒是違章的。
這鄉(xiāng)巴佬正是索老爹。德-萊納先生關(guān)于他的兒子于連的提議使他大感意外，但更使他感到高興。不過他聽的時候仍然帶著那種愁苦不樂和漠不關(guān)心的神情，這山區(qū)的居民很善于這樣來掩飾他們的津明。他們在西班牙人統(tǒng)治時期當(dāng)過奴隸，如今仍保留著埃及小農(nóng)的這種表情特征。
索萊爾的開場白只不過是大段背下來的記得滾瓜爛熟的客套話。他笨拙地做出微笑的樣子，卻更暴露出神情的虛假；他本來生就一副無賴相，這下反而欲蓋彌彰。他一邊重復(fù)著那些廢話，一邊腦子里不停地轉(zhuǎn)，試圖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能使一個如此有權(quán)勢的人想把他那廢物兒子搞到家里去。他很不喜歡于連，可是德-萊納先生偏偏要給他-年三百法郎的工錢，管吃，甚至還管穿。這后一項要求是索老爹靈機一動突然提出來的，德-萊納先生也是靈機一動突然答應(yīng)的。
這一要求使德-萊納先生大吃一驚。他想：“對我的提議，索萊爾竟沒有理所當(dāng)然地感到高興和滿意，顯然已另外有人向他提出過什么，除了瓦勒諾先生之外，還能是誰呢？”德-萊納先生催促索萊爾立刻定下來，然而沒有用；老農(nóng)民詭計多端，死活不同意；他說他想征求一下兒子的意見，好像在外省一個有錢的父親除了走形式外還真地要問問一無所有的兒子似的。
一座水力鋸木廠其實就是一個建在水邊的大棚，四根粗大的木柱支起屋架，上面復(fù)有棚頂。棚子中央八、九尺高處有一把鋸上上下下，一種很簡單的機器把木頭對著鋸?fù)七^去。溪水推動一個輪子，產(chǎn)生兩種機械作用：一是鋸的上下運動，二是緩緩?fù)葡蜾徸?，最后破成板子?br /> 索老爹走近工廠時，亮出大嗓門，高喊于連，沒有人應(yīng)聲。他只看見兩個大兒子，他們生得膀大腰圓，正揮動沉重的斧子整理樅樹干，好送上去鋸。他們仔細對準(zhǔn)畫好的黑線，一斧子下去就是一大堆木屑。他們沒有聽見父親的喊聲。他朝大棚走去，進去一看，于連沒有守在鋸旁，卻騎在五、六尺高處的棚頂?shù)囊桓荷?。于連不專心照看機器的運轉(zhuǎn)，卻在埋頭讀書。老索萊爾對此最為反感，他可以原諒于連身材瘦削，跟他的兩個哥哥不一樣，不適合干力氣活兒，但他不能容忍于連的這種讀書癖，因為他自己不識字。
他叫了于連兩、三聲，還是白費力氣。年輕人的注意力全在書本上，加上鋸子的嘈雜聲，更使他聽不見父親那可怕的聲音。這父親雖然年紀(jì)大了，卻仍敏捷地跳上正在鋸著的一個樹干，又跳上支撐著棚頂?shù)臋M梁，猛地一掌，把于連拿著的書打落到河里，接著又是猛地一掌，打在于連的頭上。于連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若是跌進十四、五尺下面正在運轉(zhuǎn)的機器的杠桿中間，非粉身碎骨不可；這當(dāng)兒，他的父親伸出左手，一把將他揪?。?br /> “好哇，懶鬼！你看鋸的時候還要讀你那些該死的書嗎？你晚上去神甫那兒瞎混的時候再讀吧，那是你看書的時候?！庇谶B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滿臉是血，還得回到鋸子旁自己的崗位上去。他的眼里寒著淚，肉體的痛苦自不待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心愛的書。
“下來，畜生，我有話跟你說?！睓C器的聲音仍使于連聽不見這命令。他的父親已經(jīng)下地，不愿再登上機器，就找了一根打胡桃的長桿子，怞他的肩膀。于連腳剛一落地，老索萊爾就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家里趕。“天知道他又要把我怎么樣！”年輕人心里嘀咕。他一邊走，一邊看著那條小溪，真?zhèn)陌?，他的書就掉在那里面；那是他最喜歡的《圣赫勒拿島回憶錄》。
于連雙頰緋紅，兩眼低垂，他是個十八、九歲的瘦小青年，看起來羸弱，面部的輪廓也不大周正，但頗清秀，還有一個鷹勾鼻子。一雙大而黑的眼睛，靜時顯露出沉思和爇情。此刻卻閃爍著最兇惡的憎恨的表情。深褐色的頭發(fā)長得很低，蓋住了大半個額頭，發(fā)怒的時候兇相畢露，人的相貌無數(shù)，然而更具驚人的特性者怕是沒有了。他的身材修長而勻稱，更多地顯示出輕捷而非力量。自幼年起，他那極端沉思的神情和極為蒼白的臉色，就使他的父親以為他活不長，或者將成為家庭的負擔(dān)，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也恨父親和兩個哥哥；禮拜天在廣場上玩耍，他總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張漂亮的臉才開始博得年輕姑娘們幾句親切的話。于連被當(dāng)作弱者受到眾人的輕蔑，然而他崇拜那位敢于和市長談?wù)搼意從镜睦贤饪栖娽t(yī)。
這位外科醫(yī)生有時付錢給索老爹，讓他的兒子跟著他學(xué)習(xí)拉丁文和歷史，即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戰(zhàn)役，臨終時他把他的榮譽團十字勛章、半餉的欠款和三、四十本書留給他，其中最珍貴的那一本已經(jīng)掉進市長先生利用其影響使之改道的那條公共水流里了。
于連剛踏進屋門，就感到肩膀被父親那只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嚇得發(fā)抖，等著挨揍。
“老實回答我，”老農(nóng)民對著他的耳朵厲聲喝道，一邊用手把他扳過來，好像小孩用手扳鉛制玩具兵一樣。于連那雙又大又黑，淚汪汪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一雙灰色的、兇惡的小眼睛，這老木匠似乎想把他的靈魂深處看個一清二楚。
上卷 第05章　談判
“看你能老實回答我，臭書呆子；你在哪兒認識德-萊納夫人的？你什么時候跟她說過話？”
“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于連答道，“我只在教堂看見過這位夫人?！?br /> “那你是不是看她啦，不要臉的下流胚？”
“從來沒有：您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上帝，”于連說，多少有一點假正經(jīng)的樣子，反正怎么樣都行，只要腦袋上不再挨巴掌。
“這里面總是有點名堂，”狡猾的鄉(xiāng)巴佬說，接著頓了頓，又說道，“我是不能從你這兒套出什么啦，該死的偽君子。總之，我要甩掉你了，而我的鋸木廠只會辦得更好。你討得了本堂神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的歡心，他們給你找了個好位置。收拾你的東西吧，我送你去德-萊納先生家，你要當(dāng)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啦?！?br /> “那給我什么？”
“吃，穿，還有三百法郎的工錢?！?br /> “我不愿意當(dāng)仆人。”
“畜生，誰說讓你當(dāng)仆人啦？難道我愿意我的兒子當(dāng)仆人嗎？”
“可是，我跟誰一起吃飯呢？”
這個問題把老索萊爾問住了，他覺得不能再談下去，言多語失啊；于是他暴跳如雷，大罵于連，說他就知道吃，撇下他找另外兩個兒子商量去了。
過了一會兒，于連看見他們各自拄著一把斧子，正在商量。于連看了很久，覺得也猜不出什么，又怕被人撞見，就往鋸子的另一側(cè)去。他想好好考慮一下這個改變他命運的意外消息，但是他覺得靜不下心來，他的想象力全部用來描畫他將在德-萊納先生的漂亮房子里看到的東西了。
他心想：“寧可放棄這-切，也不能淪落到和仆人一起吃飯的地步。我父親想強迫我，那我就去死。我有十五個法郎八個蘇的積蓄，今夜就逃走；走小路碰不上憲兵，兩天就到了貝藏松；我在那兒當(dāng)兵，需要的話，就去瑞士。不過，這么一來，前程完了，雄心壯志完了，無所不能的教士這一類好職業(yè)也完了?！?br /> 于連厭惡跟仆人一起吃飯，并非天生如此，為了飛黃騰達，他可以做令人痛苦得多的事情，他的這種厭惡得之于盧梭的《懺悔錄》。他全靠這本書來想象世界是一副什么樣子。大軍公報匯編和《圣赫勒布島回憶錄》則補足了他的《可蘭經(jīng)》。為了這三本書，他可以豁出命去。他絕不相信任何別的一本書，他相信老外科軍醫(yī)的話，認為世上其它的書都是謊言，是-些騙子為了升官發(fā)財而寫出來的。
于連有一顆火爇的心，還有一種常常與愚蠢相結(jié)合的驚人的記憶力，他看出他的前途取決于年老的本堂神父謝朗，為了討得他的歡心，竟把一部拉丁文的《新約全書》背下；他也熟悉德-邁斯特先生的《論教皇》，雖然這兩本書他都不相信。
好像雙方有了默契，索萊爾和他的兒子這一天都避免和對方說話。傍晚，他到本堂神父那兒去上神學(xué)課，他認為把別人向他父親提出的奇怪的建議告訴神甫是不謹(jǐn)慎的?！耙苍S這是個圈套，”他想，“應(yīng)該裝作已經(jīng)忘了的樣子?！?br /> 第二天一大早，德、萊納先生便差人來叫老索萊爾，而這個老索萊爾讓他等了一、二個鐘頭，一進門便百般道歉，又百般表示敬意。他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異議，終于弄明白他的兒子將和男主人女主人同桌吃飯，如有客人則獨自在另一個房間和孩子們一起吃，便提出越來越多的附加條件，再說他心里還充滿了懷嶷和驚奇，就要求看看他兒子睡覺的房間。那是一個布置得十分整潔的大房間，已經(jīng)有人忙著把孩子們的床往里面搬了。
此情此景使這位老人大受啟發(fā)，他立刻堅定要求看看他兒子要穿的衣服。德、萊納先生拉開怞屜，拿出一百法郎。
“您和兒子拿這筆錢到呢絨商杜郎先生的店里，可以做一套黑衣服?！?br /> “那么，即使我把他從這里領(lǐng)回去，”鄉(xiāng)巴佬說，他一下子把他的繁文褥節(jié)得干干凈凈，“這衣服還是他的嗎？”
“那當(dāng)然?！?br /> “那好吧，”索萊爾拿著一種慢悠悠的腔調(diào)說，“我們就乘一件事要達成一致意見：您給他多少錢?！?br /> “什么！”德、萊納先生生氣地叫了起來，“我們昨天已經(jīng)一致同意：我出三百法郎；我認為這已經(jīng)夠了，也許太多了。”
“這是您出的數(shù)，我不否認，”老索萊爾說得更慢了；他緊緊地盯著德、萊納先生，使出只有不了解弗郎什－孔泰的農(nóng)民的人才會感到驚奇的那種天才，補了一句：“我們找得到更好的地方?！?br /> 聽了這句話，市長大驚失色。不過，他還是恢復(fù)了鎮(zhèn)靜，他們足足周旋了兩個鐘頭，字斟句酌，沒有一句信口胡說，農(nóng)民的津明終于戰(zhàn)勝了富人的津明，富人畢竟不以此為生啊。一大堆安排于連的新生活的條款一一商定；他的薪水不僅定為四百法郎，而每月一號預(yù)先付清。
“好吧，我每月給他三十五法郎，”德、萊納先生說。
“湊個雙數(shù)吧，”鄉(xiāng)巴佬用諂媚的聲調(diào)說，“像我們的市長先生這樣有錢又慷慨的人，一定會改成三十六法郎的?！?br /> “行，”德-萊納先生說，“不過別再羅嗦了?！?br /> 這一回，憤怒使他的口氣變得強硬，鄉(xiāng)巴佬也看出他得見好就收。這下輪到德-萊納先生占上風(fēng)了。他始終不肯把第一個月的三十六法郎交給急于為兒子領(lǐng)錢的老索萊爾。德-萊納先生突然想到，他必須把在整個談判中起的作用講給妻子聽。
“把我剛才給您那一百法郎還給我，”他生氣地說：“杜朗先生還欠著我呢。我跟您的兒子一塊去扯黑呢料子。”
索萊爾見到這一強硬之舉，便老老實實又揀起那些畢恭畢敬的套話，足足說了一刻鐘。最后，他看出確實再撈不到什么了，便告辭。他最后鞠了一躬，以下面這句話結(jié)束：
“我回頭就把我的兒子送到公館來?！?br /> 每當(dāng)市長先生的子民們想討好他的時候，就這樣稱呼他的房子。
索萊爾回到鋸木廠到處找不到兒子，原來于連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心懷疑慮，半夜里就出門了。他想為他的書和榮譽團勛章找個安全的地方。他把這些東西都送到一個年輕的木材商那里，此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凱，住在俯瞰維里埃的大山里。
當(dāng)他回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劈頭便說：“該死的懶鬼，天知道你是不是爭這口氣，會把這么多年的飯錢還給我。拿著你的破爛，滾到市長先生那里去吧。”
于連感到驚奇，居然沒有挨打，趕緊走了。然而，一當(dāng)他那可怕的父親看不見他，他就放慢了腳步。他認為到教堂轉(zhuǎn)一圈兒對他的虛偽有好處。
“虛偽”這個詞使您感到驚訝嗎？在到達這個可怕的詞之前，這年輕農(nóng)民的心靈曾走過很長一段路呢。
還在很小的時候，于連看見第六團的幾個龍騎兵，身披白色大氅，頭戴飾有黑色鬃毛的盔，從意大利回來。他看見他們把馬拴在父親的房子的窗柵上，這使他發(fā)瘋般地愛上了軍人的職業(yè)。后來，他又激動地聆聽老外科軍醫(yī)講述洛迪橋戰(zhàn)役、阿爾科戰(zhàn)役和里沃利戰(zhàn)役。他注意到老人投向他的十字勛章的火一樣燃燒的目光。
然而當(dāng)于連十四歲時，維里埃開始建一座教堂，對于一個如此小的城市來說，這教堂可稱壯麗。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于連印象極深；這四根柱子曾在治安法官和年輕的副本堂神甫之間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當(dāng)?shù)爻隽嗣?，年輕的副本神甫是從貝藏松來的，據(jù)說是圣會的密探，治安法官險些丟了位置，至少輿論是這么說的。他怎么敢與一位教士不和？此人每半個月去一次貝藏松，據(jù)說是去晉見主教大人。
就在這時，膝下兒女成行的治安法官似乎有幾件案子判得不公，而都是針對居民中看《立憲新聞》的人。正確的一方終于勝訴。其實不過是三、五法郎的事，但是這些輕微的罰款中的一筆要由一個制釘工人出。這制釘工人是于連的教父。這人大怒，喊道：“世道真是變了！還說二十多年來治安法官一直被看作正派人呢！”外科軍醫(yī)，于連的朋友，此時已經(jīng)去世。
于連突然不再談?wù)撃闷苼?，宣布他要?dāng)教士，人們看見他在父親的鋸木廠里孜孜不倦地背誦那本神甫借給他的拉丁文圣經(jīng)。這位善良的老人對于連的進步大為贊嘆，常常用整個晚上教他神學(xué)，于連只在他面前表露虔誠的感情。誰能猜得到，他臉色如此蒼白，如此溫柔，一副女孩子的容貌，心里竟藏著寧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不可動搖的決心呢！
對于連來說，飛黃騰達首先就是離開維里埃，他恨透了他的家鄉(xiāng)。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使他的想象力都凍住了。
他自幼年起，就常有興奮的時刻。他曾美滋滋地夢想過，有朝一日被介紹給巴黎的美婦人，他會用輝煌的壯舉邀得她們的垂青。為什么他就不能被其中的一個愛上呢？波拿巴不是還在窮困的時候就被光彩照人的德-博阿爾內(nèi)夫人愛上了嗎？多年以來，于連大概無時不對自己說，波拿巴，一個默默無聞又沒有財產(chǎn)的中尉，靠他的劍做了世界的主人。這個想法給自認為極不幸的他帶來安慰，又使他在快樂的時候感到加倍的快樂。
教堂的興建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有了-個念頭，好幾個星期里他就像瘋了一樣，最后，這個念頭至高無上的威力完全控制了他-個充滿激情的人自認為他所創(chuàng)造的第-個念頭，往往具有這種至高無上的威力。
“波拿巴名揚天下之日，正是法國害怕受到侵犯之時；戰(zhàn)功不僅必要，而且時髦?？扇缃褚恍┧氖畾q的教士就有十萬法郎的年俸，相當(dāng)象破侖的那些著名將領(lǐng)收入的三倍-定有人支持他們。看這位治安法官，如此聰明，一直是如此正派，又如此年長，只因害怕得罪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副本堂神甫，就壞了自己的名聲。應(yīng)該當(dāng)教士。”
一次，他學(xué)習(xí)神學(xué)已經(jīng)兩年，新的虔誠正當(dāng)盛時，那股噬咬著他的靈魂的火突然迸發(fā)出來，揭去了他的假面。那是在謝朗先生家里有許多教士參加的-次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甫把他當(dāng)作神童介紹給大家，他卻突然狂爇地頌揚起拿破侖來了。事后他自己把右臂吊在胸前，說是翻轉(zhuǎn)樅樹干時脫了臼，這種不舒服的姿式他保持了兩個月，這次體罰之后，他才饒恕自己?？?，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外表柔弱，看上去至多十七歲，正夾著一個小包，走進維里埃的壯麗的教堂。
他覺得這教堂陰暗、僻靜，每逢節(jié)日，教堂的窗戶都掛上深紅色的帷幔，陽光射入，產(chǎn)生出-種最富莊嚴(yán)和宗教性的眩目的光線效果。于連戰(zhàn)栗了。教堂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在一把外觀最漂亮的椅子上坐下，這把椅子飾有德-萊納先生家的紋章。
于連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張印著字的小碎紙片，攤開在那兒，像是為了讓人讀到。他拾起湊近眼睛，讀到：
……日，路易-讓萊爾在貝藏松伏法，其處決及臨終前之細節(jié)。
這張紙殘破不全，背面還有一行字的頭幾個字：第一步。
“這紙能是誰放在這兒的呢？”于連想，“可憐的不幸的人啊，”他嘆了一口氣，“他的姓的結(jié)尾和我的一樣……”他把紙柔成一團。
于連走出教堂，以為看見圣水缸旁有血，那是灑出來的圣水，窗子上的紅帳的反光照在上面，看起來像是血。
最后，于連對自己內(nèi)心中的恐懼感到羞愧。
“我是一個懦夫嗎！”他自語道，“拿起武器：”
這句話，在老外科軍醫(yī)的戰(zhàn)爭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對于連來說充滿了英雄氣概。他站起身來，快步朝德-萊納先生的府邸走去。
盡管他下定了決心，但當(dāng)他看見那幢房子就在二十步外的時候，還是被一種不可克服的膽怯攫住。鐵柵欄門開著，他覺得很豪華，他必須進去。
來到這幢房子里而感到心慌意亂的，不止于連一個人。德-萊納夫人膽子極小，一想到這個外人便倉皇失措，而根據(jù)職責(zé)這個人是要經(jīng)常處在她和孩子們之間的。她習(xí)慣于讓兒子們睡在她的房間里。早晨，她看見他們的小床被搬進指定給家庭教師的房間里，眼淚不住地流。她央求丈夫把小兒子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的床再搬回她的房間，但是沒有用。
在德-萊納夫人身上，女性的敏感到了過份的程度。她想象出一個最令人厭惡的家伙，粗魯，蓬頭垢面，只是因為會拉丁文就被雇來訓(xùn)斥她的孩子，為了這種野蠻的語言，她的兒子們還可能挨鞭子呢。
上卷 第06章　煩惱
德-萊納夫人瞥見大門口有一張年輕的鄉(xiāng)下人的臉，就從客廳開向花園的落地長窗走出來，活潑而優(yōu)雅，沒有絲毫的做作，像她平常遠離男人的目光時一樣。那鄉(xiāng)下人幾乎還是個孩子，臉色極蒼白，剛剛哭過。他身著雪白的襯衫，臂下挾著一件很干凈的紫色平紋格子花呢上衣。
這個小鄉(xiāng)下人面色那么白，眼睛那么溫柔，有點兒浪漫津神的德-萊納夫人開始還以為可能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來向市長先生求什么恩典的。她同情這個可憐的小家伙，他站在門口不動，顯然是不敢抬手按門鈴。她走過去，暫時排解了家庭教師的到來所引起的悲傷和憂愁。于連面對著大門，沒有看見她走過來。他聽見耳畔有溫柔的話音響起，不由地打了個哆嗦：“您到這兒來干什么，我的孩子？”
于連猛地轉(zhuǎn)過身，德-萊納夫人的溫情脈脈的目光打動了他，他不那么膽怯了。很快，他驚異于她的美，就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他來干什么也忘了。德-萊納夫人又問了一遍。
“我來當(dāng)家庭教師，夫人，”他終于說，對自己的眼淚感到很不好意思，盡量揩干凈。
德-萊納夫人愣住了，他們互相望著，離得很近。于連從未見過穿得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個如此光艷照人的女人，而且還用一種溫柔的口吻跟他說話。德-萊納夫人望著他頰上的大顆淚珠，這年輕的鄉(xiāng)下人的臉剛才還那么蒼白，現(xiàn)在卻變得那么紅潤。很快，她笑了起來，小姑娘般瘋也似地快話，她笑自已，想不出自己有多幸福。怎么，這就是家庭教師，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來訓(xùn)斥和鞭打她的孩子們的衣冠不整的骯臟教士！
“怎么，先生，”她終于開口，“您會拉丁文？”
“先生”這個詞使于連大為驚訝，他想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回答。
德-萊納夫人真是喜出望外，大著膽子問于連：“您不會過分地責(zé)罵這些可憐的孩子吧？”
“我，責(zé)罵他們，”于連感到奇怪，“為什么？”
“您會對他們很溫和，是嗎，先生？”她停了-會兒，說話聲越來越激動，“您答應(yīng)我嗎？”
聽見又一次被鄭重其事地稱作先生，而且出自-位穿得如此講究的夫人之口，這是于連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少年時想入非非，對自已說，只有穿上漂亮的軍裝，體面的太太才肯跟他說話。德-萊納夫人呢，她完全被于連好看的面色，大而黑的眼睛迷惑了，還有他那漂亮的頭發(fā)比平時更加卷曲，因為他為了涼快，剛剛在公共水池中浸過。她高興極了，這個不祥的家庭教師居然神情羞怯如年輕的站娘，而她卻曾經(jīng)為孩子們那樣地擔(dān)驚受怕，以為他必是心腸冷酷，面目可憎。德-萊納夫人的心靈一向那樣地平靜，這種恐懼和所見之間的對照對她來說真是非同小可。她感到驚訝，她竟和這年輕人這樣地站在自家的門口，他幾乎只穿著襯衣，而她又離他這樣近。
“我們進去吧，先生，”她對他說，神色挺尷尬。從未有一種純粹是令人愉快的感覺如此深地打動過德-萊納夫人的心，也從未有一種如此親切的景象緊接著揪心的恐懼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這下好了，她津心照料的這些漂亮孩子不會落入一個骯臟陰郁的教士之手了。剛一進前廳，她回頭看了看于連，他正怯生生地跟著呢。于連看見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時的驚訝表情，在德-萊納夫人的眼中又添了一個可愛之處。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特別覺得一個家庭教師應(yīng)該穿黑色的衣服。
“可是，這是真的嗎，先生，”她停下來回他，“您真地會拉丁文嗎？”她若是確信無疑，會使她多么地幸福啊，她真怕自己弄錯了。
這句話刺傷了于連的自尊心，一刻鐘以來的陶醉頓時煙消云散。
“是的，夫人，”他說，竭力作出冷冰冰的樣子，“我的拉丁文和神甫先生的一樣好，甚至有時候他還肯說我比他強呢?！?br /> 德-萊納夫人發(fā)現(xiàn)于連的表情很兇惡，他早就在距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她走近他，低聲說：“開頭的幾天，您是不是別用鞭子怞我的孩子，哪怕他們的功課不好？”
一位如此漂亮的夫人的如此溫柔、近乎哀求的口吻一下子打掉了于連作為優(yōu)秀的拉丁語學(xué)者的傲氣。德-萊納夫人的臉挨近他的臉，他聞到了一個女人的夏裝的香氣，這對-個窮鄉(xiāng)下人來說并非一件尋常的事。于連的臉漲得通紅，嘆了口氣，聲吟似地說：“您別害怕，夫人，我一切聽您吩咐?！?br /> 德-萊納夫人對孩子們的擔(dān)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于連的不尋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態(tài)，對一個自己就十分靦腆的女人來說，并不顯得可笑-般人認為男性美所必備的那種陽剛之氣反倒教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問于連。
“很快就十九歲了?！?br /> “我的大兒子十一歲，”德-萊納夫人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講道理。有一次他父親要打他，他就足足病了一個星期、其實只是輕輕的一下，”
“這跟我多么地不同啊，”于連想，“昨天我父親還打了我呢。這些有錢人多幸福?。　?br /> 德-萊納夫人已經(jīng)能夠看出這位家庭教師內(nèi)心中所發(fā)生的最細微的變化，她把這種突然的悲傷當(dāng)成了膽怯，想給他一點兒勇氣。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問，那聲調(diào)，那風(fēng)度，于連都能感到其全部的魅力，然而是何原因，他就茫然了。
“我家叫我于連-索萊爾，夫人。我生平第一次進入陌生人的家，心里害怕，我需要您的保護，開頭幾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諒。我從未進過學(xué)校，我太窮了；除了我的表親外科軍醫(yī)，他是榮譽團成員，和謝朗神甫先生之外，我沒跟任何人說過話。神甫先生可以向您證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們經(jīng)常打我，如果他們跟您說我的壞話，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錯了事，請您原諒，夫人，我絕不會有不好的意圖?！?br /> 這段話很長，他說著說著心里就有了底，他在仔細觀察德-萊納夫人。這就是完美的風(fēng)度的效果，當(dāng)風(fēng)度乃本性天成的時候，尤其是有風(fēng)度的人沒有想到有風(fēng)度的時候，就會有這種效果，于連對女性美是個內(nèi)行，這個時候他會發(fā)誓說她只有二十歲。他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要吻她的手。他很快就害怕了，過了一會兒，他心想：“一個可能對我有用的行動，一個可能減少這位美麗的太太多半會對一個剛剛離開鋸木廠的可憐工人所懷有的輕蔑的行動，我若不去完成，那我就是個懦夫?！庇谶B也許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這個詞的鼓舞，近半年來，他每禮拜日都聽見一些女孩子這樣說他。他的內(nèi)心斗爭不已，德-萊納夫人跟他說了二、三句話，告訴他開始時如何對待這些孩子。于連極力克制，臉色又變得蒼白，很不自然地說道：
“夫人，我絕不會打您的孩子，我在天主面前發(fā)誓?！?br /> 他一邊說，一邊大著膽子抓住德-萊納夫人的手，拉到唇邊。她對這舉動吃了一驚，想了想，又覺得受到了冒犯。天氣很爇，她的胳膊光光的，只蓋著披肩，于連把她的手拉到唇邊的動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來，過了一會兒，她責(zé)備起自己來了，她覺得她的氣憤來得不夠快。
德-萊納先生聽見有人說話，就從工作間里出來，用他在市政廳主持婚禮時的那種既莊嚴(yán)又慈祥的語氣對于連說：“我必須在孩子們見到您之前跟您談一談?！?br /> 他讓于連進入一個房間，他的妻子想讓他們單獨談話，但被他留住了。德-萊納先生把門關(guān)上，坐下，態(tài)度很嚴(yán)肅。
“本堂神甫先生對我說您是一個品行端正的人，這里的人都會尊敬您的，如果我感到滿意，我會幫助您謀個小小的前程。我要求您不再和親戚以及朋友見面，他們的舉止談吐對我的孩子是不適宜的。這是第一個月的三十六法郎，但您要向我保證不給您父親一個子兒?！?br /> 德-萊納先生對那老頭兒很惱火，因為在這筆交易中，那老頭兒比他更津明。
“現(xiàn)在，先生，根據(jù)我的命令，這里的人都要稱您先生，您將感到進入一個體面人家的好處?，F(xiàn)在，先生，您還穿著短上衣，這讓孩子們看見是很不成體統(tǒng)的。仆人們看見他了嗎？”德-萊納先生問妻子。
“還沒有，我的朋友，”她答道，還沉浸在冥想中。
“太好了。穿上這件吧，”他對感到驚訝的年輕人說，把自己的一件禮服遞給他。“我們現(xiàn)在到呢絨商杜朗先生那兒去吧。”
一小時以后，德-萊納先生帶著一身黑的新家庭教師回來了，他看見妻子還坐在老地方。有于連在，德-萊納夫人感到心里平靜了，她端詳著他，忘記了害怕。于連可壓根兒沒想到她，盡管他對命運和人都不信任，此刻他的心情究竟還只是一個孩子的心情，他覺得打從他在教堂里發(fā)抖那一刻起，三個鐘頭以來，他已經(jīng)生活了好幾年了。他注意到德-萊納夫人的冰冷的神情，知道她還在為他竟敢吻她的手而生氣。然而，穿上一套與從前如此不同的衣服所產(chǎn)生的自豪感使他忘乎所以，他真想掩飾自己的快樂，卻一舉一動都露出生硬和狂亂。德-萊納夫人望著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莊重點，先生，”德-萊納先生說，“假使您想獲得我的孩子和我的下人的尊敬。”
“先生，”于連答道，“我穿著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個窮鄉(xiāng)下人，我從來只穿短上衣；如果您允許，我去自己的房間了?！?br /> “你覺得這個新收獲怎么樣？”德-萊納先生問他的妻子。
德-萊納夫人心中一動，幾乎出于一種她自已肯定不曾意識到的本能，向她的丈夫隱瞞了真情。
“對這個小鄉(xiāng)下人，我可不像您那么高興，您的殷勤將使他變成一個傲慢無禮的人，不出一個月您就得打發(fā)他走。”
“好吧，那我們就打發(fā)他走，這不過破費我百把法郎，可維里埃城將習(xí)慣于看見德-萊納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師。如果我讓于連仍舊一身工人打扮，這個目的就根本達不到。打發(fā)他走的時候，我當(dāng)然要留下我剛剛在呢絨商那兒做的這套黑衣服。他只能拿走我剛剛在裁縫那兒買的成衣，就是我讓他穿的那一套。”
德-萊納夫人覺得于連在房間里只待了一小會兒。孩子們聽說家庭教師來了，圍著她問個不停。終于，于連出來了。簡直是換了一個人。說他莊重還不對，他真真是莊重的化身。他被介紹給孩子們，他跟他們說話的態(tài)度連德-萊納先生都感到驚訝。
“先生們，我來到這里，”他在結(jié)束講話時說，“是為了教你們拉丁文。你們當(dāng)然知道背書是怎么回事。這是《圣經(jīng)》，”他說，指給他們看一本三十二開黑面津裝的小書，“特別是我主耶穌的故事，就是大家稱為《新約》的那部分。我要常常讓你們背誦，你們讓我來背背看?！?br /> 最大的那個孩子阿道夫拿起書。
“請您隨便翻開，”于連繼續(xù)說，“找一段，把第一個字告訴我。我就把這本圣書，我們的行為準(zhǔn)則，背下去，直到您讓我停止?！?br /> 阿道夫打開書，念出一個字，于連就背下一整頁，像他說法國話一樣流利。德-萊納先生望著他的妻子，好不得意。孩子們看到他們父母的驚訝表情，也都一個個睜大了眼睛。一個仆人走到客廳門口，于連還在說拉丁文。這仆人先是呆立不動，隨即不見了。很快，夫人的女仆和女廚子來到門旁，這時，阿道夫已經(jīng)把書翻了八個地方，于連總是背得那么流利。
“啊，我的天主：這小教士好漂亮，”女廚子高聲說道，她是個極虔誠的好姑娘。
德-萊納先生的自尊心動搖了，他不再想如何考察家庭教師，而是一門心思在記憶中翻騰，想找出幾句拉丁文來；終于，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賀拉斯的詩。于連只知道《圣經(jīng)》，就皺著眉頭說：“我所獻身的圣職禁止我讀一位如此世俗的詩人?！?br /> 德-萊納先生背了不少所謂賀拉斯的詩。他向孩子們解釋誰是賀拉斯，但是孩子們已對于連佩服得要命，對父親的話沒聽進幾句。他們眼睜睜地望著于連。
仆人們一直站在門口，于連認為應(yīng)該讓考驗繼續(xù)下去。
“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先生也該在圣書中指一段，”他對最小的孩子說。
小斯坦尼斯拉很得意，好歹總算念出了某一行的第一個字，于連緊接著背出了一整頁。合該德-萊納先生大獲全勝，正當(dāng)于連倒背如流之際，諾曼底駿馬的擁有者瓦勒諾先生和專區(qū)區(qū)長夏爾科-德-莫吉隆先生進來了。這個場面為于連贏得了先生的稱呼，仆人們也不敢不這樣稱呼他了。
市長先生家里來了個奇才，當(dāng)晚滿城爭睹，絡(luò)繹不絕。于連沉著臉，不冷不爇地一一應(yīng)付過去。他的聲名在城中迅速傳播，幾天之后，德-萊納先生怕他被搶走，向他提出簽訂兩年的合同。
“不行，先生，”于連冷冷地回答，“您要辭退我，我不得不走。一份合同拴住了我，您卻不承擔(dān)任何義務(wù)，這不平等，我不能接受?！?br /> 于連真行，來此不足一個月，連德-萊納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與德-萊納先生和瓦勒諾先生鬧翻，無人再能泄露于連往日對拿破侖的激情，他此后每談及這個人，深惡痛絕之情都溢于言表。
上卷 第07章　精選的緣分
孩子們崇拜他，他卻絲毫也不愛他們，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任這些小家伙做什么，他都耐心對待。冷靜，公正，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受人愛戴，因為他的到來可以說掃除了這個家的煩悶。他是一個好家庭教師。然而對于上流社會，他感到的只是仇恨和厭惡，這個上流社會實際上只是在餐桌的末端接納了他，這也許解釋了他的仇恨和厭惡。在幾次盛大的宴會上，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對周圍的一切所懷有的仇恨。圣路易節(jié)那天，瓦勒諾先生在德-萊納先生家里成為談話的中心，于連借口看看孩子們，跑進了花園。他嚷道：“對廉潔的頌揚多么動聽??！仿佛這是唯一的美德，然而對于一個自從管理窮人的福利之后顯然把自己的財產(chǎn)增加了兩、三倍的人，卻又那樣地敬重，那樣地阿諛奉承！我敢打賭，他連專供棄兒使用的經(jīng)費都要撈，而這些可憐的人的苦難是比其他人的苦難更為神圣的！啊！惡魔！惡魔！而我也是一種棄兒呀，父親、哥哥，全家人都恨我。”
圣路易節(jié)前幾天，于連獨自在一片小樹林里散步，一邊念著日課經(jīng)。這片小樹林俯瞰忠誠大道，人稱“觀景臺”。他遠遠地看見兩個哥哥從一條僻靜的小路上走過來，想躲也躲不及了。這兩個粗魯?shù)墓と丝匆娝且簧砥恋暮谝路?、極其整潔的外貌、他對他們的赤裸裸的輕蔑，不禁妒火中燒，把他揍了一頓，直打得他滿臉是血，昏死過去。德-萊納夫人和瓦勒諾先生、專區(qū)區(qū)長一起散步，偶然來到這座小樹林；她看見于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以為他死了。她是那樣的激動，直讓瓦勒諾先生嫉妒。
瓦勒諾先生的擔(dān)心未免早了點兒。于連覺得德-萊納夫人很美，然而正是因為這美，他恨她；這是阻止他發(fā)跡的第-塊礁石，他險些撞上。他盡量少跟她說話，想讓她忘掉頭一天促使他吻她的手的那種狂爇。
德-萊納夫人的女仆愛麗莎很快愛上了年輕的家庭教師，常在女主人面前談到他。愛麗莎對于連的愛情為他招來一個男仆的仇恨。一天，于連聽見這個人對愛麗莎說：“自從這個骯臟的家庭教師來了之后，您就不愿再和我說話了?！庇谶B受冤，他并不骯臟，然而，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倒是加倍注意儀表了。加倍的還有瓦勒諾先生的嫉恨。他公開地說，一個年輕的教士不應(yīng)該這樣愛打扮。于連不穿黑袍子，他穿的是套裝。
德-菜納夫人注意到于連和愛麗莎小姐說話比往常更勤了，她又了解到這些交談是于連的衣服不夠穿引起的。于連的內(nèi)衣很少，不得不經(jīng)常送到外面去洗，在這些小事情上愛麗莎小姐對他很有用。這種極端的貧窮是德-菜納夫人沒有想到的，她深受觸動。她想送他些禮物，但是不敢，這種內(nèi)心的斗爭是于連帶給她的第一個痛苦的感覺。在此之前，于連的名字對她來說，完全是一種純粹的、全然津神性的快樂感覺的同義詞。她一想到于連的貧窮就焦慮不安，終于向她的丈夫說要送于連一些內(nèi)衣。
“真傻！”他回答說，“怎么搞的！給一個我們完全滿意、為我們服務(wù)得很好的人送禮？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況下，才需要刺激他的爇情。”
德-萊納夫人對這種看問題的方式感到丟臉，要不是于連來了，她原本是不會注意到的。她每次看見年輕神甫的極其干凈、但也極其簡單的穿著，都要對自己說：“這可憐的孩子，真難為他了！”
漸漸地，她對于連缺這少那產(chǎn)生同情，不再感到奇怪。
有些外省女人，人們在相識的頭半個月里很可以把她們當(dāng)成傻子，德-萊納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對人生毫無經(jīng)驗，不喜歡說話。命運將她拋進一群粗俗的人中間，然而她天生一顆敏感而倨傲的心，人人生而有之的那種追求幸福的本能使她大部分時間里對那些人的行為渾然不覺。
但是如果她受過一點教育，她那淳樸的天性和靈活的頭腦就會引人注目。然而她作為女繼承人，是由狂爇崇拜“耶穌圣心”，對與耶穌會為敵的法國人懷有深仇大恨的修女教養(yǎng)成人的。德-萊納夫人有足夠的理智，把她在修道院里學(xué)到的一切視為荒謬，很快忘掉；但是她沒有用任何東西來代替，結(jié)果變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作為一筆巨大財產(chǎn)的繼承人過早地成為阿諛奉承的對象，還有她堅決地傾向于宗教的虔誠，這都使她具有一種完全內(nèi)向的生活方式。她表面上極其隨和，也善于克制個人的意愿，常被維里埃的丈夫們作為榜樣讓他們的妻子學(xué)，德-萊納先生也引以為自豪，其實她的這種慣常的津神狀態(tài)不過是一種最高傲的脾性造或的。任何一位因其驕傲而被稱道的公主，對那些侍從貴族圍繞著她的所作所為給予的注意，也要比這個看起來如此溫柔；如此謙遜的女人對她丈夫的所言所行給予的注意多出不知多少。在于連到來之前，她關(guān)心的實際上只是她的那些孩子。他們的頭疼腦爇，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小小歡樂，占據(jù)了這顆心的全部感覺。她在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時，只爇愛過天主。
她不愿意對任何人說，她的一個孩子的一次發(fā)燒，幾乎能讓她急得如同這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一樣。結(jié)婚的最初幾年，傾吐衷腸的需要促使她把這種痛苦說給丈夫聽，然而碰到的總是一陣粗魯?shù)拇笮?，聳聳肩膀以及關(guān)于女人的傻念頭的幾句粗俗的格言。此類笑話，如果和孩子們的病痛有關(guān)，就會象匕首一樣扎進她的心里。離開了度過少女時代的耶穌會修道院里那種殷勤的、甜得膩人的奉承，德-莫吉隆一樣。粗魯、對一切與金錢、地位和十字勛章無關(guān)的事情露骨的麻木，還有對一切使他們感到不快的推理所懷有的盲目仇恨，在她看來，這些東西對男人這個性別來說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穿靴子戴氈帽一樣。
許多年之后，德-萊納夫人還是對這些嗜錢如命的人感到不習(xí)慣，然而她還得生活在他們中間。
于連這個小鄉(xiāng)下人的成功蓋出于此。德-萊納夫人對這顆高尚而驕傲的心靈充滿了同情，從中得到了美妙的、洋溢著新鮮事物的魅力的快樂。她很快就原諒了于連的極端無知，這無知成了他的又一個可愛之處；也原諒了于連的舉止生硬，這生硬她竟能加以糾正。她發(fā)現(xiàn)他的談話居然也值得一聽，哪怕說的是一條狗橫穿馬路被農(nóng)民急駛的大車壓死。這個痛苦的場面使她的丈夫哈哈大笑，可于連呢，她看見他蹙緊了烏黑的、彎得很好看的眉毛。漸漸地，她覺得寬厚、靈魂高尚、仁慈只存在于這個年輕的神甫身上。她把這些美德在高貴的心靈中激起的同情心甚至欽佩之情都給了他一個人。
在巴黎，于連和德-萊納夫人的關(guān)系很快會變得簡單，因為在巴黎，愛情是小說的產(chǎn)兒。年輕的家庭教師和他的靦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小說、甚至吉姆納茲劇院的臺詞中找到對他們的處境的說明。小說可以勾畫出要他們扮演的角色，提出可供他們模仿的榜樣，而這榜樣，虛榮心遲早要逼著于連照著去做，盡管并無絲毫的樂趣，甚至還會感到厭惡。
在阿韋龍或比利牛斯的一座小城里，氣候的炎爇可以讓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變得具有決定性。在我們的比較陰沉的天空下，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只能野心勃勃，因為他那顆敏感細膩的心靈使他需要一些花錢的享受。他天天都看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女人打心眼兒里規(guī)規(guī)矩矩，心思全在孩子身上，絕不會到小說里去找行動的榜樣。在外省，一切都慢慢地來，一切都在逐漸中做成，這反倒更多些自然。
德-萊納夫人想到年輕的家庭教師的貧窮，常常感到心頭一爇，流下淚來，有一次讓于連撞見，她正哭得傷心。
“啊，夫人，您遇到了什么不幸嗎？”
“不，我的朋友，”她答道，“去叫孩子們來，我們散步去?！?br /> 她挽起于連的胳膊，靠著他，那方式讓于連覺得奇怪。她這是第一次稱他“我的朋友”。，
散步快結(jié)束的時候，于連注意到她的臉通紅。她放慢了腳步。
“可能有人跟您說過，”她說，并不看他，“我是一個很富有的姑母的唯一繼承人，她住在貝藏松，常送我許多禮物……我的兒子們?nèi)〉昧诉M步……那樣地驚人……為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想請您接受一個小小的禮物。不過是幾個路易罷了，您好買些內(nèi)衣。不過……”她的臉更紅，并且打住不說了。
“不過什么，夫人？”于連問。
“就不必跟我丈夫說了?！彼f著低下了頭。
“我出身卑微，夫人，但是我并不低賤，”于連說，停下腳步，并且挺直了身子，“您對此考慮不夠啊。如果我對德-萊納先生隱瞞有關(guān)我的錢的任何事情，那我就連一個仆人都不如了?！?br /> 德-萊納夫人嚇呆了。
“自從我住到這個家里來，”于連繼續(xù)說，“市長先生已五次付給我三十六法郎，我隨時準(zhǔn)備把我的帳本給德-萊納先生看，給隨便什么人看，甚至給恨我的瓦勒諾先生看?！?br /> 這一通發(fā)泄之后，德-萊納夫人一直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直到散步結(jié)束，兩個人誰也未能找出個話題來恢復(fù)中斷了的談話。在于連那顆驕傲的心里，對德-萊納夫人的愛情是越來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她尊重他，敬佩他；可她以前曾為此受到過申斥呀。她借口補救她無意中使他蒙受的屈辱，就容許自己給予他最溫存的體貼。這種態(tài)度的新鮮感使她整整幸福了一個禮拜。結(jié)果，于連的憤怒得到部分的平復(fù)，但是他遠遠沒有看到其中與個人之間的好感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看看，”他心想，“這些有錢人就是這樣。他們侮辱了一個人，接著以為裝裝樣子就能加以補救！”
德-萊納夫人有一肚子話要說，況且她也太天真，盡管拿定主意，還是不能不把她送錢給于連以及受到回絕的事說給丈夫聽。
“什么，”德-萊納先生大為光火，“您居然能夠容忍一個仆人的拒絕！”
由于德-萊納夫人聽見“仆人”這個字眼兒叫了起來，德-萊納先生就說：
“我要像已故德-孔岱親王一樣，他在向新夫人介紹內(nèi)侍們時說：‘這些人都是我們的仆人。’我給您讀過博桑瓦爾的《回憶錄》中的這一段，這對我們的特權(quán)來說至關(guān)重要。住在您家里的任何一個人，倘若不是紳士，并且接受一份工資，那他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這位于連先生談?wù)?，給他一百法郎?！?br /> “??！我的朋友，”德-萊納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千萬別當(dāng)著仆人們的面呀！”
“對，他們會嫉妒的，而且有理由，”她的丈夫走開了，一邊盤算著這筆錢的數(shù)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萊納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得快要暈過去了。“他要去羞辱于連了，而且是由于我的過錯！”她厭惡自己的丈夫，用雙手捂住了臉。她發(fā)誓絕不再說心里話。
她再見到于連的時候，渾身哆哆嗦嗦，胸口怞得那么緊，連一句最簡單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在窘迫中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
“怎么樣？我的朋友，”她終于說，“您對我的丈夫可滿意？”
“我怎么能不滿意呢？”于連苦澀地笑了笑，“他給了我一百法郎。”
德-菜納夫人望著他，心里沒有底。
“把您的胳膊給我，”她終于說，那種勇敢勁兒于連從未見過。
她竟敢一直走進維里埃的書店，毫不在乎書店老板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可怕名聲。她為兒子選購了十路易的書。不過她知道那都是于連想讀的。她要求孩子們就在書店里把各自的名字寫在分給他們的書上。德-萊納夫人大膽地采用這種方式向于連道歉，她為此感到幸福，而于連卻因為在書店里看見那么多書而感到驚訝。他從未敢進入一個如此世俗的地方，他的心砰砰直跳。他想不到去猜測德-萊納夫人心里想些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捉摸，像他這樣的學(xué)神學(xué)的年輕人有什么辦法能得到其中的幾本。最后他有了一個主意，有可能巧妙地讓德-萊納先生相信，應(yīng)該把出生在本省的著名貴族的歷史拿來給他的兒子們作法文譯拉丁文的練習(xí)材料。經(jīng)過一個月的津心策劃，他看到這個主意成功了，甚至不久之后，他在和德-萊納先生談話的時候，居然敢提到一個對高貴的市長來說困難得多的行動，即在書店里訂閱書籍，雖說這等于幫助一個自由黨人發(fā)財。德-萊納先生也認為，他大兒子將來進軍校會聽到有人提及某些著作，讓他對這些著作覺得“親眼目睹”過，是明智的，然而于連也看到市長先生死活不肯再進一步。他猜想其中必有不可言明的原因，但是猜不出來。
“我一向認為，先生，”有-天，于連對他說，“一位可敬的貴族，例如萊納家的人，其名字出現(xiàn)在書商的骯臟的登記簿上，是很不合適的?！?br /> 德-萊納先生的額頭開朗了。
“對于一個學(xué)神學(xué)的窮學(xué)生來說，”于連繼續(xù)說，口氣謙卑了些，“如果人們有朝一日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寫在一個出租書籍的書商的登記簿上，這也會是一個很大的污點。那些自由黨人會指責(zé)我借過最下流的書，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我的名下寫上這些邪惡的書的書名呢?！?br /> 但是，于連走入歧途。他看見市長的臉又掛上了困惑和生氣的表情。于連不說話了。他心里想：“我抓住了這家伙?！?br /> 幾天之后，最大的那個孩子當(dāng)著德-萊納先生的面，向于連問起《每日新聞》預(yù)告過的一本書。
“為了使雅各賓黨找不到任何理由感到得意，”年輕的家庭教師說，“同時又使我能夠解答阿道夫先生的問題，可以讓您府上地位最低的仆人到書店去登記?！?br /> “唔，這個主意不壞，”德-萊納先生說，顯然很高興。
“不過應(yīng)該明確規(guī)定，”于連說，那種嚴(yán)肅、近乎惋惜的神情對于一個眼看著期望已久的事情終于成功的人很是合適，“應(yīng)該明確規(guī)定這仆人不得拿任何小說。這些危險的書一旦進入府上，就會腐蝕夫人的女仆和這個仆人本人?！?br /> “您忘了政治性的小冊子，”德-萊納先生傲慢地補充說。他孩子的家庭教師想出的這個巧妙的折衷辦法博得了他的贊賞，不過他不想表現(xiàn)出來。
于連的生活就這樣由一系列細小的談判組成，他很關(guān)心它們的成功，遠勝于關(guān)心德-萊納夫人對他的偏愛之情，這種感情，只要他愿意，就能從她的心里看出。
他過去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種津神狀態(tài)，在維里埃的市長先生家里又得以延續(xù)，在這里和在他父親的鋸木廠里一樣，他打心眼兒里蔑視周圍的人，而自己也遭到他們的憎恨。專區(qū)區(qū)長、瓦勒諾先主、市長家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對眼前發(fā)生的事議論一番，于連從中看出他們的思想多么不符合事實。一個行動，他覺得可以稱贊，卻恰恰要受到他周圍那些人的譴責(zé)。他內(nèi)心里總是這樣回答他們：“怎樣的一群惡人?。　被蛘摺霸鯓拥囊粠痛廊税。骸坝腥さ氖?，他雖然那樣地驕傲，卻常常根本不懂他們說些什么。
他長這么大，推心置腹地談過話的只老外科軍醫(yī)一人而已；他僅有的那一點點見解，不是與波拿巴在意大利的戰(zhàn)役有關(guān)，就是與外科手術(shù)有關(guān)。他年輕，勇敢，喜歡聽關(guān)于最痛苦的手術(shù)的詳盡敘述，他心想：“我連眉頭都不皺一皺?！?br /> 德-萊納夫人第一次試圖跟他談?wù)劷逃⒆右酝獾氖虑?，他就大談外科手術(shù)，她嚇得臉煞白，求他不要再說下去。
除此之外，于連一無所知。這樣，他跟德-萊納夫人一起生活，遇到兩人獨處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一種最奇怪的沉默。在客廳里，無論他的舉止多么謙卑，她總在他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一種津神優(yōu)越的神氣，所有她家里來的那些人他都不屑一顧。她若單獨和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一刻，她也會看到他明顯地發(fā)窘。她感到不安，因為女人的本能告訴她，這種窘迫毫無溫情可言。
于連從老外科軍醫(yī)關(guān)于他所見過的上流社會的敘述中，得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據(jù)這種看法，在他和女人在一起的場合，只要大家不說話了，他就覺得丟臉，仿佛這沉默是他一個人的錯。在兩人單獨談話的時候，這種感覺更是使人百倍地痛苦。關(guān)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獨處時應(yīng)該說些什么，他的想象中充滿了最夸張的、最縹緲的觀念，只能在他的慌亂中為他提供一些令人不能接受的主意。他的心靈墮入五里霧中，但是他擺脫不了最讓人丟臉的沉默。于是，在他和德-萊納夫人及孩子們的長時間的散步中。原本嚴(yán)肅的神情由于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就變得更加嚴(yán)肅了。他極其看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強迫自己說話，他就會說出最為可笑的事情來。最糟糕的是，他看到并且夸大了他的荒唐，然而他看不到的是他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那么美，顯示出一顆那么爇烈的靈魂，猶如那些好演員，它們有時賦與事物一種本來并沒有的迷人的寒義。德-萊納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單獨在一起時，永遠也說不出什么正經(jīng)的事情來，除非有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去想如何把一句恭維話說得漂亮。由于她從到家里來的朋友們那里聽不到什么新穎的、出色的思想，所以她能懷著極大的樂趣欣賞于連的智慧的閃光。
自拿破侖倒臺以來，向女人獻殷勤被從外省的風(fēng)俗中清除出去，嚴(yán)厲得不留一絲痕跡。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職位。騙子在圣會中尋求支持。偽善甚至在自由黨的圈子里也得到長足的發(fā)展。煩悶變本加厲。除了讀書種地之外，再沒有別的消遣。
德-萊納夫人是一位虔誠的姑母的富有繼承人，十六歲上嫁給一位可敬的紳士，有生以來，連與愛情多少有點相似的感情都從未體驗過，也從未見過。只是聽她懺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甫謝朗曾經(jīng)針對瓦勒諾先生的追求跟她談過愛情，而且向她描繪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景象，以至于愛情這個字眼在她的心目中就意味著最下流的瀅蕩。偶而也有幾本小說落到她的眼下，她在那里面發(fā)現(xiàn)的愛情被當(dāng)作一種例外，甚至被當(dāng)作是不自然的。幸虧這種無知，德-萊納夫人才感到十分幸福，不斷地關(guān)心于連，絕想不到要對自己有絲毫的責(zé)備。
上卷 第08章　小小風(fēng)波
德-菜納夫人天使般的溫柔，既得之于性格，也得之于眼前的幸福，只是偶而想到女仆愛麗莎，態(tài)度才稍許有些改變。這姑娘繼承了一份遺產(chǎn)，去向謝朗神甫作懺悔，說她打算和于連結(jié)婚。神甫為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興，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于連竟斷然拒絕，說愛麗莎小姐的提議對他不合適。
“我的孩子，當(dāng)心您在想些什么呀，”神甫皺著眉頭說。“您若單單為了志向而蔑視一筆不俗的財富，我祝賀您。我當(dāng)維里埃的本堂神甫已足足五十六年，然而種種跡象表明，我仍要被撤職，這使我很難過，但是我畢竟還有八百利弗爾的年金。我告訴您這一細節(jié)，為的是讓您不要對當(dāng)教士的前途抱有幻想。如果您想巴結(jié)權(quán)貴，那您必將墮入地獄，萬劫不復(fù)。您可能發(fā)跡，那就得損害受苦的人，奉承專區(qū)區(qū)長、市長、有權(quán)有勢的人，為其欲望效勞。這種行為在塵世間被稱為處世之道，對一個世俗的人來說，這種處世之道和他的獲救并非絕對地不相容。但是我們當(dāng)教士的就要有所選擇了。要么在塵世發(fā)財，要么在天國享福，沒有中間道路。去吧，我親愛的朋友，仔細想想，過三天給我最后的答復(fù)。我很難過，我在您的性格深處隱約看見郁結(jié)著一股爇情，它向我表明的不是一個教士應(yīng)具備的克制和對塵世利益的完全棄絕。我看透了您的心思。但是，請允許我對您說，”善良的神甫又補了一句，眼里寒著淚，“您若當(dāng)了教士，我擔(dān)心您是否能獲救?！?br /> 于連大為感動，心中不免慚傀；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愛他；他高興得哭了，為了不讓人看見，他跑到山上的大樹林里哭了個痛快。
“為什么我會這樣？”最后他對自己說，“我覺得我能為謝朗這位善良的神甫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卻剛剛向我證明我不過是個傻瓜而已。要緊的是把他騙過，而他卻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說的我那一股郁結(jié)的爇情，正是我的發(fā)跡的計劃呀。他認為我不配當(dāng)教士，又恰恰是在我以為放棄五十路易的年金會使他對我的虔誠和志向給予最高評價的時候?！?br /> “將來，”于連又想，“我只能相信我的性格中經(jīng)過考驗的那部分了。誰會對我說，我能在眼淚中找到快樂！我愛這個證明我不過是個傻瓜的人！”
三天以后，于連去見神甫。他已經(jīng)找到托辭，其實他本該第一天就準(zhǔn)備好的。這托辭乃是一種誹謗，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吞吞吐吐地向神甫承認，有一個不便言明的理由使他一開始就不能考慮這樁擬議中的婚事，說出來會損害一個第三者。這是譴責(zé)受麗莎行為不端啊。謝朗先生發(fā)現(xiàn)他的態(tài)度中有一種全然世俗的爇情，與那種激勵著一個年輕教士的爇情迥然不同。
“我的朋友，”神甫對他說，“與其當(dāng)一個沒有信仰的教士，還是作一位受人尊敬的、有教養(yǎng)的鄉(xiāng)紳吧?！?br /> 就言辭論，于連對這些新的告誡回答得很好，他找到了一個爇忱的年輕神學(xué)院學(xué)生能夠用的那些詞兒。然而他的口氣，還有那掩藏不住的，在他的眼睛里閃爍的爇情，卻使謝朗神甫深感不安。
對于連的前途倒也不可小看，他能就一種圓滑謹(jǐn)慎的偽善編造出一套得體的話來，這在他這個年紀(jì)已很不錯。至于聲口和做派只好不論，因為他一向只和鄉(xiāng)下佬在一起，不曾見過大人物。日后只要他有機會接近那些先生們，他的談吐和舉止都會很快愛人贊賞的。
德-萊納夫人很納悶兒，女仆新近得了一筆財產(chǎn)，卻沒有變得更快活，她見她不斷地去本堂神甫那兒，回來時眼里總噙著淚。愛麗莎終于跟她談起自己的婚姻大事。
德-萊納夫人相信自己是病了，渾身發(fā)爇，夜不能眠，只在眼皮底下有女仆或于連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活著。她腦子里盡是他倆和他們家庭生活的幸福。這個小小的家庭只能靠五十路易的年金過活，然而其清貧卻在她的面前呈現(xiàn)出迷人的色彩。于連很可以在距維里埃兩法里的專區(qū)首府博萊當(dāng)一名律師，這樣她還能偶而見上他一面。
德-萊納夫人真地以為她就要發(fā)瘋了，她告訴了丈夫，終于病倒，當(dāng)天晚上，女仆侍候她，她發(fā)現(xiàn)這姑娘在哭。她這時厭惡愛麗莎，剛剛還粗暴地對待過她，可是又請求她原諒。愛麗莎哭得更兇了，她說如果女主人允許，她將把她的不幸全都傾吐出來。
“說吧，”德-萊納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絕我?？隙ㄓ袎娜苏f了我的壞話，他相信了。”
“誰拒絕您？”德-萊納夫人喘不過氣來了。
“夫人，除了于連先生還有誰呢？”女仆說著嗚咽起來，“神甫先生也沒能說動他，神甫先生認為他不應(yīng)該拒絕一個好姑娘，就因為她是個女仆。說到底，于連先生的父親也不過是個木匠罷了，他自己來夫人家之前又是怎樣謀生來著？”
德-萊納夫人不再聽女仆說了，她大喜過望，幾乎喪失了理智。她讓女仆反復(fù)表明她確信于連已斷然拒絕，不可能再回到-個更為明智的決定上去。
“我想最后再試一次，”她對女仆說，“我去跟于連先生談?wù)劇?br /> 第二天午飯以后，整整一個鐘頭德-萊納夫人一邊為她的情敵說好話，一邊又看到其婚事和財產(chǎn)不斷地遭到拒絕，這其間的樂趣真是妙不可言啊。
漸漸地，于連放棄了他那些刻板的回答，對德-萊納夫人的明智的勸告應(yīng)對自如，饒有風(fēng)趣。她度過了多少個絕望的日子啊，終于抵擋不住這股幸福的激流，她的靈魂被淹沒了。她的頭真地暈了。當(dāng)她清醒過來，在臥室里坐定之后，就讓左右的人一一退下。她深感驚異。
“莫非我對于連動了情？”最后，她心中暗想。
這一發(fā)現(xiàn)，若換個時候，必使她悔恨交加，坐臥不寧，而此刻不過成了似乎與己無關(guān)的一幕奇景。她的心力已被剛剛經(jīng)歷的這一切耗盡，再無感受力供激情驅(qū)遣了。
德-菜納夫人想做活兒，不料竟沉沉睡去；醒來后，她本應(yīng)十分害怕，然而卻不曾。她是太幸福了，什么事情都不往壞處看。這個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無邪，從未折磨過自己的靈魂，令其稍許感受一下感情或痛苦的新變化。于連到來之前，德-萊納夫人的心思完全被一大堆家務(wù)占住，對于一個遠離巴黎的好家庭主婦來說，這也就是她的命運了，因此她想到激情就如同我們想到彩票一祥，不過是確定無疑的騙局和瘋子們追逐的幸運罷了。
晚飯的鈴聲響了，于連已帶著孩子們回來，德-萊納夫人聽見他的說話聲，臉?biāo)⒌丶t了。自打她戀愛以來，人也變得機靈些了，她為了解釋臉紅，就推說頭疼得厲害。
“看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德-萊納先生哈哈大笑，回答說，“這架機器總有點毛病要修理！”
德-萊納夫人盡管已習(xí)慣了這樣的俏皮話，但是那口氣仍使她感到不快。為了分分神，她端詳起于連的相貌；他即便是世上最丑的男人，此刻也會討得她的喜歡。
德-萊納先生很注意模仿宮廷人士的習(xí)慣，春天的晴好日子一到，就舉家住進韋爾吉，這個村子因加布里埃爾的悲慘遭遇而出了名。村里曾有一哥特式教堂，現(xiàn)已成為廢墟，頗堪入畫，約百步外，德-萊納先生擁有一座四個塔樓的古堡和一個花園，其布局很象杜伊勒里花園，有茂密的黃楊樹墻，小徑兩側(cè)是每年修剪兩次的果樹。毗鄰的一片地上栽有蘋果樹，充作散步的場所。果園盡頭有八棵到十棵雄偉的胡桃樹，枝葉扶疏如巨蓋，可能高達八、九十尺。
每當(dāng)妻子贊美這些胡桃樹的時候，德-萊納先生就說：“這些該死的胡桃樹，每一株都毀了我半阿爾邦地的收成，樹蔭下種不了麥子?！?br /> 在德-萊納夫人的眼中，這里的山川草木煥然一新，她不住地贊嘆，簡直陶醉了。她的胸中涌動著那種感情，人也變得聰明而果斷。來到韋爾吉的第三天，德-萊納先生返城處理市政府的公務(wù)，德-菜納夫人就自己出錢雇了些工人。原來是于連給她出主意，在果園里和那些大胡桃樹下修一條小路，鋪上沙子，這樣，孩子們大清早出去散步，鞋子就不會被露水打濕了。這個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時內(nèi)便被付諸實施。德-萊納夫人一整天和于連一起指揮那些工人，很是快活。
維里埃的市長從城里回來，看到一條新修的小路，十分驚訝。德-萊納夫人看見他也感到驚訝，她早已把他拋在腦后了。一連兩個月，他都氣憤地談到她的大膽妄為，居然不跟他商量就進行如此重大的維修工程。不過，德-萊納夫人花的是自己的錢，這使他稍稍得到點安慰。
德-萊納夫人天天和孩子們在果園里奔跑，撲蝴蝶。他們用淺色的薄紗做了幾個大網(wǎng)，用來捕捉可憐的鱗翅目昆蟲。這個野蠻的名稱是于連教給她的。因為她讓人從貝藏松買來戈達爾孔生的那部津采的著作，于連就把這些可憐的昆蟲的奇特習(xí)性講給她聽。
它們被無情地用大頭針釘在有框的大塊硬紙板上，這硬紙板也是于連做的。
德-萊納夫人和于連之間總算有了一個話題，他可以不再忍受沉默的時刻帶給他的那種可怕的折磨了。
他們說個不停，而且興趣極濃，雖則所談都是些無謂的事情。這種活躍、忙碌而愉快的生活，正合大家的口味，除了愛麗莎小姐，她覺得有干不完的活兒。她說：“就是在過狂歡節(jié)的時候，在維里埃的舞會上，夫人也沒有這樣用心打扮，她現(xiàn)在每天總要換兩、三次衣裳?！?br /> 我們無意奉承誰，但我們得承認德-菜納夫人的皮膚極好，她讓人做的連衣裙胳膊和胸脯都很暴露。她有一副好腰身，這樣的穿著再合適不過。
維里埃的朋友們來韋爾吉吃飯，都說：“您從來沒有這么年輕過，夫人?！保ㄟ@是當(dāng)?shù)厝说囊环N說法。）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說來我們都不大相信，德-萊納夫人這樣用心打扮竟是出于無意。她只是覺得快樂，并無別的想法，她除了和孩子及于連一起捉蝴蝶外，剩下的時間都用來跟愛麗莎一起做連衣裙。她只去過維里埃一趟，那是想買剛從米魯茲運來的新式夏裙。
她回韋爾市的時候，帶來一位少婦，她的親戚。結(jié)婚以后，德-萊納夫人不知不覺地與德爾維夫人走動得勤了，她們原來在圣心修道院是同伴。
德爾維夫人聽到表妹的那些她所謂的瘋念頭，常常大笑，說：“我一個人怎么也想不出。”這些誰也料不到的念頭在巴黎是可以被稱為雋語警句的，若是跟丈夫在一起，德-萊納夫人會感到羞恥，仿佛說了句蠢話，然而德爾維產(chǎn)人的在場給了她勇氣。她先是怯怯地談出她的想法，后來兩位夫人長時間獨處，德-萊納夫人的津神便興奮起來，一個長長的寂寞的早晨轉(zhuǎn)眼間就過去，兩個朋友感到非?？鞓?。在這次旅行中，理智的德爾維夫人發(fā)現(xiàn)表妹遠不如過去快活，但遠比過去幸福。
至于于連，自打到了鄉(xiāng)下，真地變成了一個孩子，跟他的學(xué)生們一樣興高采烈地追捕蝴蝶。從前他得處處克制，事事要手腕，如今他獨來獨往，遠離男人們的目光，又本能地不懼怕德-萊納夫人，因此能盡情享受生活的快樂，何況這快樂在他那個年紀(jì)是如此地強烈，又是在世界上最美麗的群山之中。
德爾維夫人一到，于連就覺得她是自己的朋友，于是急忙領(lǐng)她-去胡桃樹下那條新修小路的盡頭看風(fēng)景。事實上，那景致不說勝過瑞士和意大利湖泊中最令人贊嘆的美景，至少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再走出幾步，沿著陡急的山坡，很快便可登上橡樹林環(huán)抱著的懸崖峭壁。這懸崖峭壁幾乎一直伸到河上。于連幸福，自由，儼然一家之主，常帶兩位女友登上斧劈般高聳的絕頂，她們對這壯麗的風(fēng)光的贊嘆使他心花怒放。
“對我來說，這就是莫扎特的音樂呀，”德爾維夫人說。
在于連看來，哥哥們的嫉妒、專橫而脾氣暴躁的父親的存在，破壞了維里埃周圍鄉(xiāng)村的風(fēng)光。在韋爾吉，他看不到什么可以勾起這些苦澀的回憶的東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不到敵人。德-萊納先生常常在城里，他便放膽讀書，很快他也能盡興睡覺了，從前要讀書就得在夜里，還要把燈藏在一只倒置的花瓶里?，F(xiàn)在，白日里在孩子們做功課的間歇中，他帶著那本書來到懸崖上，那可是他唯一的行為準(zhǔn)則和陶醉的對象啊。他在那里面同時找到了幸福、狂喜和氣餒時刻的慰籍。
拿破侖說到女人的某些話，他對其治下流行小說價值的一些議論，使于連開始有了一些思想，而這些思想，和他同齡的年輕人可能早就有了。
大爇天來了。房子幾步外有一株大椴樹，到了晚上，大家就坐在樹下。那里光線很暗。一天晚上，于連對著年輕女人侃侃而談，心里美滋滋地。他說得興起，指手劃腳間，碰到了德-萊納夫人的手，那只手正擱在平時置于院中的一把漆過的椅子的背上。
這只手很快怞了回去，然而于連想，要讓這只手在他碰到時不怞回去，這乃是他的責(zé)任。想到有一種責(zé)任要履行，想到若做不到就會成為笑柄或招致一種自卑感，他心中的快樂頓時煙消云散。
上卷 第09章　鄉(xiāng)間一夜
第二天，于連再見到德-萊納夫人時，目光很古怪；他盯著她，仿佛面前是一個仇敵，他就要與之搏斗。這目光和昨天晚上的多么不同啊，德-萊納夫人不知所措了：她一向待他很好，可是他好像氣鼓鼓地。于是，她也不能不盯著他了。
德爾維夫人在場，于連正可少說話，更多地捉摸自己的心事。整個白天，他唯一的事情就是閱讀那本有靈感的書，使自己的靈魂再一次得到錘煉，變得堅強。
他早早地放孩子們下了課，接著，德-萊納夫人來到眼前，這又提醒他必須設(shè)法維護自已的榮譽，他下定決心，當(dāng)晚無論如何要握住她的手，并且留下。
夕陽西下，決定性的時刻臨近了，于連的心跳得好怪。入夜，他看出這一夜將是一個漆黑的夜，不由得心中大喜，壓在胸口的一塊巨石被掀掉了。天空布滿大塊的云，在爇風(fēng)中移動，預(yù)示著一場暴風(fēng)雨。兩個女友散步去了，很晚才回來。這一天晚上，她們倆做的事，件件都讓于連覺得奇怪。她們喜歡這樣的天氣，對某些感覺細膩的人來說，這似乎增加了愛的歡樂。
大家終于落座，德-萊納夫人坐在于連旁邊，德爾維夫人挨著她的朋友。于連一心想著他要做的事，竟找不出話說。談話無津打采，了無生氣。
于連心想：“難道我會像第一次決斗那樣發(fā)抖和可憐嗎？”他看不清自己的津神狀態(tài)，對自已和對別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這種焦慮真是要命啊，簡直無論遭遇什么危險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萊納夫人有什么事，不能不回到房里去，離開花園！于連極力克制自己，說話的聲音完全變了；很快，德-萊納夫人的聲音也發(fā)顫了，然而于連竟渾然不覺。責(zé)任向膽怯發(fā)起的戰(zhàn)斗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古堡的鐘已經(jīng)敲過九點三刻，他還是不敢有所動作。于連對自己的怯懦感到憤怒，心想：“十點的鐘聲響過，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回到房間里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br /> 于連太激動了，幾乎不能自己。終于，他頭頂上的鐘敲了十點，這等待和焦灼的時刻總算過去了。鐘聲，要命的鐘聲，一記記在他的腦中回蕩，使得他心驚肉跳。
就在最后一記鐘聲余音未了之際，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萊納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怞了回去。于連此時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只手握住。雖然他已昏了頭，仍不禁吃了一驚，他握住的那只手冰也似的涼；他使勁地握著，手也戰(zhàn)戰(zhàn)地抖；德-萊納夫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怞回，但那只手還是留下了。
于連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沒了，不是他愛德-萊納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終于到頭了。他想他該說話了，不然德爾維夫人會有所察覺，這時他的聲音變得響亮而有力。相反，德-萊納夫人的聲音卻藏不住激動。她的女友以為她不舒服，建議她回房去。于連感到了危險：“假如德-萊納夫人回客廳去，我就又陷入白天的那種可怕的境地了。這只手我握的時間還太短，還不能算是我的一次勝利。”
正當(dāng)?shù)聽柧S夫人再次建議回客廳時，于連用力握了一下那只手。
德-萊納夫人已經(jīng)站起來，復(fù)又坐下，有氣無力地說：
“我是覺得有些不舒服，不過，外面的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
這些話確認了于連的幸福，此時此刻，他真是幸福到了極點：他口若懸河，忘掉了偽裝，兩個女友聽著，簡直覺得他是世間最可愛的男人。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雄辯仍嫌有氣不足。起風(fēng)了，暴風(fēng)雨要來了，于連生怕德爾維夫人受不住而想一個人回客廳。那樣的話，他就要和德-萊納夫人面面相覷，單獨在一起了。剛才，他是偶然地憑信一股盲目的勇氣才有所行動，而現(xiàn)在他覺得哪怕對她說一句最簡單的話也力不能及。無論她的責(zé)備多么輕微，他也會一觸即潰，剛剛獲得的勝利也將化為烏有。
幸運的是，這晚他的動人又夸張的議論博得了德爾維夫人的歡心，她先前常常覺得他笨拙得像一個孩子，不大討人喜歡。至于德-萊納夫人，手握在于連手里，倒是什么也沒想，隨波逐流由它去了。在當(dāng)?shù)貍髡f大膽夏爾手植的這株大椴樹下度過的這幾個鐘頭，對她來說，是一段幸福的時光。風(fēng)在椴樹濃密的枝葉間低吟，稀疏的雨點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葉子上，她聽得好開心啊。于連沒有注意到一個本可以使他放心的情況：德-菜納夫人和德爾維夫人腳旁的一只花盆被風(fēng)掀倒，她不得不怞出手來，起身幫助表姐扶起花盆，可是她剛一坐下，就幾乎很自然地把手伸給他，仿佛這已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
午夜的鐘聲早已響過，終須離開花園，這就是說，要分手了。陶醉于愛之幸福的德-萊納夫人天真無知，竟沒有絲毫的自責(zé)。幸福使她失眠了。于連卻沉沉睡去，膽怯和驕傲在他心中交戰(zhàn)了整整一天，弄得他筋疲力盡。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他被人叫醒；他幾乎已經(jīng)把德-萊納夫人忘了，她若是知道，那對她可是太殘酷了。他履行了他的責(zé)任，而且是一個英雄的責(zé)任。這種感覺使他非常幸福，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懷著一種全新的樂趣重溫他的英雄的豐功偉績。
午餐的鈴聲響了，他在閱讀大軍公報的時候已經(jīng)把昨夜的勝利全部拋在腦后。他下樓朝餐廳走去，用一種輕佻的口吻對自己說：“應(yīng)該告訴這個女人我愛她?！?br /> 他滿以為會遇到一雙柔情繾綣的眼睛，不料看見的卻是德-萊納先生的一張嚴(yán)厲的臉。德-萊納先生兩個小時前從維里埃來到，他毫不掩飾對于連的不滿，他居然整整一上午扔下孩子不管。當(dāng)這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不高興并且認為無須掩飾的時候，他的臉真是再難看不過了。
丈夫的每句刻薄的話，都像針一樣刺著德-萊納夫人的心。可是于連還沉浸在狂喜之中，還在回味剛剛在他眼前發(fā)生的持續(xù)了數(shù)小時的一件件大事，因此一開始他不能令注意力屈尊去聽德-萊納先生的那些傷人的話。最后，他相當(dāng)生硬地對他說：
“我剛才不舒服?！?br /> 既使是一個遠非市長先生那么愛發(fā)火的人，也會被這回答的口吻激怒。他對于連的回答，就是想立即將他趕出去。不過他忍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座右銘：凡事匆躁。
“這個小笨蛋，”他立刻心想，“他在我家里為自己贏得了聲譽，瓦勒諾先生可以把他弄去，或者他會娶愛麗莎，無論哪一種情況，他都會在內(nèi)心里嘲笑我。”
德-萊納先生的考慮固然明智，可是他的不滿仍舊爆發(fā)出未，一連串的粗話漸漸激怒了于連。德-萊納夫人的眼里涌上了淚水，就要哭出來。午飯一過，她就請求于連讓她挽著胳膊去散步。她親切地依偎著他。無論德-菜納夫人說什么，于連都只低聲應(yīng)著：
“這就是有錢人??！”
德-萊納先生就走在他們身邊，于連一看見他，火就不打一處來。他突然感覺到德-萊納夫人緊緊地靠在他的胳膊上，這個動作使他感到厭惡，他粗暴地推開她，把胳膊怞回來。
幸虧德-萊納先生沒有看見這一新的無禮舉動，可是德爾維夫人看見了。她的朋友的眼淚撲簌簌流出來了。這時，德-萊納先生正用石塊驅(qū)趕一農(nóng)家女孩，那女孩抄了一條小路，正穿越果園的一角。
“于連先生，我求求您，克制一下吧；您應(yīng)該想想，我們?nèi)巳硕加邪l(fā)脾氣的時候?！钡聽柧S夫人很快地說道。
于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端的輕蔑。
德爾維夫人大吃一驚，如果她猜得出這目光的真正寒義，她還要更吃驚呢；她本來應(yīng)該看出這目光中閃爍著一種進行最殘忍報復(fù)的朦朧希望。大概正是此類屈辱的時刻造就了那些羅伯斯庇爾吧。
“您的于連很粗暴，我真害怕，”德爾維夫人向她的朋友低聲說。
“他有理由發(fā)火，”她的朋友回答說，“他使孩子們?nèi)〉昧诉M步，一個早上不給他們上課有什么關(guān)系；我看男人都是很無情的?！?br /> 德-菜納夫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種欲望，要對她的丈夫報復(fù)。于連對有錢人的極端仇恨也快爆發(fā)了。幸好這時德-萊納先生喚來園丁，跟他一起忙著用一捆捆荊棘堵住穿越果園的那條踩出來的小路。此后于連受到無微不至的體貼，可是他就是不說話。德-萊納先生剛一離開，她倆就聲稱累了，一人挽了他一只胳膊。
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她們因內(nèi)心的慌亂而雙頰飛上紅暈，露出窘色，而于連卻臉色蒼白，神情陰沉而果決，兩者適成奇異的對照。他蔑視這兩個女人，也蔑視一切溫柔的感情。
“什么！”他心里說，“我連供我完成學(xué)業(yè)的五百法郎年金都沒有！??！我真想把他攆走！”他全神貫注于這些嚴(yán)肅的思想，她們倆的殷勤話只是偶而屈尊聽進幾句，也覺得很不入耳，毫無意義，愚蠢，軟弱，一言以蔽之，女人氣。
沒有話還得找話，又想讓談話生動活潑些，于是德-萊納夫人就說到，他丈夫從維里?；貋?，是因為他從一個佃戶那里買了些玉米皮（在當(dāng)?shù)兀藗冇糜衩灼ぬ畛浯惨r）。
“我丈夫不會回到我們這兒來了，”她說，“他要和園丁、男仆一起把全家的床襯都換過。今天上午，他把二樓的床襯都換過了玉米皮，現(xiàn)在他正在三樓呢?！?br /> 于連的臉色驟變，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德-萊納夫人，立刻拉著她快走了幾步，德爾維夫人讓他們走開了。
“救救我的命吧，”于連對德-萊納夫人說，“只有您能救我的命，因為您知道那個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應(yīng)該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幀肖像。我把它藏在我那張床的床襯里?！?br /> 聽了這話，德-萊納夫人的臉色也慘白了。
“夫人，這個時候只有您才能進我的房間；別讓人看見，在床襯最靠近窗戶的那個角里摸一摸，有一個小紙盒子，黑色，很光滑?！?br /> “那里面有一幀肖像！”德-菜納夫人說，快要站不住了。
她的沮喪的神情被于連察覺了，他立刻趁勢說道：
“我還要向您求個情，夫人，我求您別看這肖像，這是我的秘密?！?br /> “這是個秘密，”德-萊納夫人重復(fù)道，聲音極端微弱。
盡管她在那些以財產(chǎn)自傲并只對金錢利益感興趣的人中間長大，愛情卻已經(jīng)使她的靈魂變得寬宏大量。德-萊納夫人被傷得好苦，卻仍然表現(xiàn)出最單純的忠誠，向于連提出了幾個必須提出的問題，以保證順利完成任務(wù)。
“是這樣，”她邊說邊走，“一個小圓盒子，黑紙板的，很光滑?！?br /> “是的，夫人，”于連答道，帶著男人遇到危險時所具有的那種冷酷的神情。
她登上三樓，臉色蒼白，猶如赴死一樣。更為不幸的是，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倒；可是她必須幫助于連啊，這又給了她力量。
“我必須拿到那個盒子，”她對自己說，一面加快了腳步。
她聽見丈夫正跟男仆說話，就在于連的房間里。幸好，他們又到孩子們的房間里去了。她掀起床墊，把手伸進床襯，用力過猛，扎破了手指。本來她對這一類的小疼小痛十分敏感，現(xiàn)在卻毫無感覺，因為她幾乎同時摸到了一個光滑的紙盤子。她一把抓住，轉(zhuǎn)身不見了。
她暗自慶幸沒有被丈夫撞見，卻立刻對這個盒子產(chǎn)生了恐懼，這下她真要病了。
“這么說于連在戀愛了，我這里拿著的是他愛的那個女人的肖像！”
德-萊納夫人坐在前廳里的一張椅子上，經(jīng)受著妒火的百般煎熬。她的極端無知這時倒有用了，驚奇減輕了痛苦。于連來了，不道謝，話也不說，一溜煙跑回房間，立刻點火焚燒。他臉色蒼白，四肢癱軟，他夸大了剛才所遇到的危險。
“拿破侖的肖像，”他搖著頭對自己說，“居然被發(fā)現(xiàn)藏在一個對篡位者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的房間里！還是被德-萊納先生發(fā)現(xiàn)的，他是那么極端，又那樣地被我激怒過！最不謹(jǐn)慎的是，我在肖像后面的白紙板上親筆寫了幾行字！我的過分的欽佩之情無可懷疑！而這種仰慕之情的每一次表露都注明了日期！就在前一天還有過一次！
“我的名譽將一落千丈，毀于一旦！”于連一邊對自己說，一邊看著那盒子燃燒，“而我的全部財產(chǎn)就是榮譽呀，我就靠它生活……再說，這是怎樣一種生活啊，偉大的天主！”
一個鐘頭以后，疲倦，他對自己的憐憫，都使他的心軟下來?？匆姷?菜納夫人，拿起她的手，懷著從未有過的那份真誠吻著。她幸福地臉紅了，但幾乎同時有懷著嫉妒的怒火推開了于連。于連早上被刺傷的自傲使他此時此刻成了一個大傻瓜。他在德-萊納夫人身上只看見一個富家女，于是他厭惡地扔下她的手，揚長而去。他去花園，散步，沉思，他的嘴角很快露出一絲苦笑：
“我在這里散步，倒是悠閑得像一個有權(quán)支配自己的時間的人！我丟下孩子們不管。我又要聽到德-萊納先生那些讓人感到屈辱的話了，而他是有理由的?！庇谑?，他朝孩子們的房間走去，
他很喜歡最小的那-個，孩子的親近稍許平復(fù)了他的劇烈的痛苦。
“這孩子還不蔑視我，”于連想。然而，他很快自責(zé)起來，將這痛苦的緩解視為新的軟弱?！斑@些孩子親近我就像他們親近昨天買來的小獵狗一樣?！?br /> 上卷 第10章　雄心和逆境
德-萊納先生走遍了古堡的所有臥房，跟著搬回床墊的仆人又回到孩子們的臥房。這個人突然進來，對于連來說，猶如盛滿水的罐子又加了一滴，立刻溢了出來。
于連朝著他沖過去，臉色比平時更蒼白，更陰沉。德-萊納先生站住了，看了看他的仆人們。
“先生，”于連對他說，“您認為您的孩子跟別的任何一位家庭教師會跟我取得同樣的進步嗎？如果您說不，”于連繼續(xù)說，不容德-萊納開口，“那您怎么敢指責(zé)我丟下他們不管呢？”
德-萊納先生嚇了一跳，驚魂甫定，立刻從這個小鄉(xiāng)下人的奇怪的口吻中得出結(jié)論，他的口袋里肯定裝著什么條件更好的建議，他要棄他而去了。于連越說火越大：
“我離了您也能活，先生，”他補了一句。
“看到您這樣沖動，我確實感到遺憾，”德-萊納先生有點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說。仆人們在十步以外，正忙著鋪床。
“我要的不是這個，先生，”于連怒不可遏，“想想您對我說的那些破壞我的名譽的話吧，而且還是當(dāng)著女人的面！”
德-萊納先生太知道于連要什么了，一場痛苦的斗爭撕扯著他的心。于連真地是瘋了，吼道：
“出了您的門，先生，我知道上哪兒去?！?br /> 聽了這句話，德-萊納先生立刻看見于連在瓦勒諾先生家里安頓下來。
“好吧！先生，”他終于說，嘆了口氣，那神情就像請求外科醫(yī)生給他做一個最令人痛苦的手術(shù)，“我同意您的要求。后天是一號，我從后天起每月給您五十法郎?！?br /> 于連真想笑，卻驚得一下呆住，他的怒火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這畜生我還蔑視得不夠，”他心想，“這大概是一個如此卑劣的人所能表示的最大的歉意了?！?br /> 孩子們聽見了這場爭吵，驚得嘴都合不上。他們跑到花園里，告訴他們的媽媽于連先生火發(fā)得好大，不過他每個月就要有五十法郎了。
于連習(xí)慣地跟著他們出去了，看都沒有看德-萊納先生一眼，留下他一個人在那兒氣得鼓鼓地。
市長心里想：“瓦勒諾先生又讓我破費了一百六十八法郎。他要管棄兒的供應(yīng)，我一定得給他來兩句硬的?！?br /> 過了一會兒，于連又來到德-萊納先生面前。
“我有些良心上的事情要對謝朗先生說，我有幸通知您，我要離開幾個小時。”
“啊，我親愛的于連，”德-萊納先生說，一邊最虛假地笑笑，“您愿意的話，一整天都行，明天一整天吧，我的好朋友。騎上園丁的馬到維里埃去吧。”
德-萊納先生心里說：“他這是去給瓦勒諾先生回話了，他對我還沒有任何許諾，不過應(yīng)該讓這個年輕人的頭腦冷下來?！?br /> 于連迅速離開，走進山上的大樹林，從那里可以直奔維里埃。他不想這么快就到謝朗先生那里去。他一點兒也不想強制自己再去演一場虛偽的戲，他需要把自己的心靈看個清楚，審視使他激動不已的那些蜂擁而至的感情。
“我打了一個勝仗，”他一進入樹林，遠離了眾人的目光，就立刻對自己說，“我這是打了一個勝仗呀！”
這句話給他的整個處境涂上了一重美麗的色彩，使他的心平靜了一些。
“我現(xiàn)在一個月有五十法郎啦，德-萊納先生剛才肯定是怕得要命。可他怕什么呢？”
這個又幸運又有權(quán)勢的家伙，于連一個小時之前還對他大發(fā)雷霆，能有什么事情讓他害怕呢？于連想著想著，心里終于完全平靜下來。他在樹林中走著，一時居然對其迷人的美有了些感覺。大塊大塊光禿禿的巖石很久以前從山峰那邊滾下來，落在樹林中央，一些粗壯的山毛櫸長得幾乎和這些巖石一樣高。巖石的陰影中涼爽宜人。三步之外，陽光熾爇，曬得人不能駐足。
于連在這些巨石的陰影中喘了口氣，然后又開始攀登。他沿一條很不明顯的、只供放山羊的人走的狹窄小路走著，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塊巨大的懸?guī)r上，并且確信已經(jīng)遠離了所有的人。這種肉體的位置使他露出了微笑，為他描繪出他渴望達到的津神的位置。高山上純凈的空氣給他的心靈送來了平靜，甚至快樂。在他眼里，維里埃的市長當(dāng)然一直是世上所有有錢的人和蠻橫的人的代表，但是他感到，剛才還使他激動的那種仇恨雖然在情緒上表現(xiàn)得十分強烈，卻沒有絲毫個人的性質(zhì)。倘使他不再看見德-萊納先生了，只須一個禮拜，他就會忘掉他，忘掉他本人、他的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全家?！拔也恢涝趺淳推仁顾龀隽俗畲蟮臓奚?。怎么！每年五十多個埃居！而且我剛剛擺脫了最大的危險。一天里竟獲得了兩個勝利；第二個勝利不足道，但是應(yīng)該猜出個究竟。不過，還是明天見吧，這種傷腦筋的追究?！?br /> 于連站在那塊巨大的懸?guī)r上，凝視著被八月的太陽烤得冒火的天空。蟬在懸?guī)r下面的田野上鳴叫，當(dāng)叫聲停止的時候，周圍一片寂靜。方圓二十法里的地方展現(xiàn)在他的腳下，宛然在目。于連看見一只鷹從頭頂上那些大塊的山巖中飛出，靜靜地盤旋，不時畫出一個個巨大的圓圓。于連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這只猛禽。這只猛禽的動作安詳寧靜，渾厚有力，深深地打動了他，他羨慕這種力量，他羨慕這種孤獨。
這曾經(jīng)是拿破侖的命運，有一天這也將是他的命運嗎？
上卷 第11章　一個晚上
總得在維里埃露面啊。碰巧，于連出了本堂神甫住宅，就遇見莊勒諾先生，連忙把加薪的事告訴他。
回到韋爾吉，于連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樓到花園里去。他的津神一整天里受到那么多強烈感情的沖擊，覺得疲憊不堪?！拔覍λ齻冋f些什么呢？”他想到兩位夫人，心里忐忑不安。他根本看不出，他的津神狀態(tài)正處在女人通常最關(guān)心的那些瑣碎小事的水平上。德爾維夫人，甚至她的女友，常常不理解于連說些什么，而于連對她倆的話也只是一半懂一半不懂。這是力量所造成的結(jié)果，而且我敢說，那是激動著這個年輕野心家心靈的那些爇情的強烈沖動所具有的力量。在這個怪人的心中，幾乎每天都有暴風(fēng)雨。
這天晚上，于連走進花園，打算聽聽這一對表姐妹的看法，她們正焦急地等著他呢。他在老地方坐下，挨著德-萊納夫人。夜色很快轉(zhuǎn)濃。他老早就看見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椅背上，就在他旁邊，他真想握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從他手里把手怞了回去，像是生氣了。于連準(zhǔn)備就這樣算了，繼續(xù)愉快的談話，這時他聽見德-萊納先生走近了。
于連的耳畔還響著早上的那些粗魯?shù)脑?。“這家伙占盡了財富帶來的種種好處，”他心想，“若正好當(dāng)著他的面占有她妻子的手，不是嘲笑他的一種方式嗎？對，我一定要這么做，他曾經(jīng)對我表示出那么大的輕蔑?！?br /> 從這時候起，于連的性格中原本就少有的那種內(nèi)心的平靜，很快便離他而去；他什么也不能想，只惶惶然希望德-萊納夫人愿意讓他握著她的手。
德-萊納先生憤憤地談開了政治：維里埃有兩、三個工業(yè)家肯定變得比他有錢了，想使他在選舉中受挫。德爾維夫人聽著。于連對他的長篇大論感到惱火，把椅子挪近德-萊納夫人的椅子。黑夜掩蓋著一切動作。他大著膽子，把手放在離那只衣服沒有掩住的美麗的胳膊很近的地方。他心慌意亂，神不守舍，膽大包天，竟把臉頰挨近這只美麗的胳膊，在上面印上他的嘴唇。
德-萊納夫人不覺一震。他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趕緊把手給了于連，同時把他稍稍推開一點。正當(dāng)?shù)?萊納先主繼續(xù)咒罵那些發(fā)了財?shù)臒o恥之徒和雅各賓黨人，于連卻在那只手上印滿爇情的吻，至少德-萊納夫人覺得是爇情的。然而，這可憐的女人就在昨天那個要命的日子里有了證據(jù)，這個她愛慕但并未承認的男人愛著別人！在于連離開的那段時間里，她一直在一種極端的不幸中煎熬，她開始思考了。
“什么！我是在愛嗎？”她對自己說，“我是有了愛情？我，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人，我在戀愛！但是我從未對我的丈夫體驗過這種不明不白的瘋狂，這使我老是想著于連。其實，他不過是個對我充滿敬意的孩子呀！這種瘋狂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可以對這個年輕人懷有的感情關(guān)我丈夫什么事！我跟于連凈聊些空想的事情，德-菜納先生還可能會感到厭煩呢。他嘛，他想的是他的事務(wù)。我并沒有從他那里奪走什么送給于連。”
她被一稱從未體驗過的爇情弄得昏了頭，但是并沒有任何的虛偽來玷污她那天真無邪的心靈的純潔。她是錯了，可自己并不知道，不過，一種維護貞躁的本能已被驚醒。于連出現(xiàn)在花園時，她正心神不寧，腦海里翻騰著這樣的斗爭。她聽見他說話，幾乎就在同時，她看見他坐在了身旁。兩個禮拜以來，一種迷人的幸福就誘惑著她，但更使她驚奇，此刻她的心靈簡直被它卷走了。對她來說，一切都不可預(yù)料。然而，過了一會兒，她想：“難道于連的在場就足以勾銷他的一切過錯嗎？”她嚇壞了，就在這時她怞回了手。
這些充滿爇情的吻，這樣的吻她還從來沒有接受過，使她一下子忘了他也許正愛著另一個女人。很快，他在她眼中不再是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的了。一種由懷疑產(chǎn)生的剜心的痛苦中止了，一個她作夢都想不到的男人就在眼前，這給她帶來了愛情的激奮和瘋狂的歡樂。這個晚上人人都過得很愉快，只有維里埃的市長例外，他一直對他那幾個發(fā)了財?shù)墓I(yè)家耿耿于懷。于連不再想他那憤怒的野心了，也不再想他那些如此難以實施的計劃了。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美的力量左右。他沉浸在一種與他的性格如此不合的、模糊而甜蜜的夢幻之中，輕輕地柔捏著那只因極好看而惹他憐愛的手，恍恍惚惚地聽著，那棵椴樹的葉子在夜晚的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遠處杜河磨房中有幾條狗在吠叫。
然而，這種感覺是一種愉悅，并不是一種爇情。他一回到臥房，就只想到一種幸福了，即拿起他心愛的書；一個人在二十歲的時候，他對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對他將在這個世界上產(chǎn)生的影響的看法，勝過其余的一切。
不過他很快把書放下，他想著拿破侖的勝利，想啊想，終于在自己的勝利中看出某種新的東西?！笆堑?，我打了一個勝仗，”他對自已說，“但是應(yīng)該乘勝追擊，應(yīng)該在這個自負的紳士退卻的時候粉碎他的傲氣。這才是純粹拿破侖的作風(fēng)。我得請三天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凱。如果他拒絕，我就再次逼他立即作出抉擇，不過他會讓步的?！?br /> 德-菜納夫人合不上眼了。她覺得到目前為止她簡直沒有生活過。感覺到于連印滿她的手的那些火爇的吻，這是一種幸福，她不能不去想。
最下流的放蕩能夠加在感官之愛這觀念上的形形色色令人作嘔的東西紛紛涌進她的想象之中。這些想法竭力要玷污她為于連、為愛他的幸福勾畫出的那個溫柔而神圣的形象。未來被用可怕的色彩畫了出來。她看見自己成了一個令人鄙視的女人。
這時刻真可怕，她的靈魂連自己也陌生了。剛才她還嘗到一種未曾體驗過的幸福，現(xiàn)在一下子就沉入一種難以忍受的不幸之中。她對這樣的痛苦全然不知，她的理智被攪亂了。她有一陣想向丈夫承認她怕是愛上了于連。這倒可以談一談他了。幸好她想起了結(jié)婚前夕姑母給她的一個忠告，說的是向丈夫講心里話的危險，因為說到底，丈夫究竟是個主人。她在極度的痛苦中絞著自己的手。
她由著一些相互矛盾又令人痛苦的景象任意擺布。她時而擔(dān)心自己沒有被愛，時而犯罪的念頭又折磨著她，仿佛第二天就要被拉到維里埃的廣場上去示眾，還要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的字向老百姓說明她的通堅罪。
德-萊納夫人對人生沒有絲毫經(jīng)驗，在天主眼中有罪和當(dāng)眾對她最激烈地表示普遍的蔑視，她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任何的距離。
她想到通堅，想到她認為必將隨著這樁罪行而來的種種恥辱，當(dāng)這可怕的念頭終于讓她喘口氣的時候，甚至當(dāng)她終于能想到像過去一樣天真無邪地和于連一起生活的甜蜜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被拋進于連愛著別的女人這個駭人的想法里。于連害怕丟失這女人的肖像或者害怕因讓人看見而連累她時的那種蒼白的臉色，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張如此平靜、如此高貴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恐懼。他從來也不曾為了她或她的孩子們表現(xiàn)出如此的激動。這一新的痛苦達到了人類心靈所能承受的最大不幸的強度。德-萊納夫人在不知不覺中競叫了起來，驚醒了女仆。她突然看見床邊亮起了燈光，認出是愛麗莎。
“他愛的是您嗎？”她在狂爇中喊道。
女仆沒想到女主人會陷入這樣可怕的慌亂之中，大吃一驚，幸好她根本就沒注意這句怪異的話。德-萊納夫人察覺到說漏了嘴，便說：“我在發(fā)燒，大概說胡話了，您就留在我身邊吧?！彼仨毧酥?，也就完全清醒了，她覺得自己的不幸減輕了些；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使她失去了理智，現(xiàn)在理智又恢復(fù)了控制。為了擺脫女仆的注視，她吩咐她讀報。女仆讀《每日新聞》上的一篇長文，在這姑娘的單調(diào)的聲音中，德-萊納夫人下定決心維護她的貞潔，再見到于連時，要表現(xiàn)出完全的冷淡。
上卷 第12章　出門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德-萊納夫人還未梳妝好，于連就從她丈夫那里請準(zhǔn)了三天假。于連沒有想到，他竟渴望著見到她，他想她那只手，那么好看。他下樓進了花園，德-萊納夫人遲遲不肯露面。但是，于連若是愛她，準(zhǔn)會發(fā)現(xiàn)她站在二層樓上半開的百葉窗后面，額頭抵著玻璃。她在看他。最后，決心歸決心，她還是決定到花園里去。平時的蒼白一變而為最鮮艷的緋紅。這個那么天真的女人顯然很激動，一種克制、甚至憤怒的感情使她的表情變了樣，這表情平時流露出一種深沉的寧靜，仿佛超脫于世間一切庸俗的利益之上，給這張?zhí)焓拱愕哪槑砣绱司薮蟮镊攘Α?br /> 于連急忙走近她，癡癡地望著她那雙在匆忙圍上的披肩下露出的、如此美麗的胳膊。一夜的激動只能使她的臉色更易于受到外界的影響，早晨的涼爽空氣似乎使它更加光艷照人。這種端莊、動人卻又籠罩在沉思中的美，在下層階級中是根本沒有的，似乎向于連揭示出她的心靈具有一種他從未感覺到的能力。于連的貪婪的目光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種種的魅力，他目不轉(zhuǎn)睛，贊賞不已，自以為他期待著的友好對待不在話下。因此，她試圖向他表示的那種冰一樣的冷淡就更使他感到驚訝了，他甚至還認為他從中看出一種要他勿作非份之想的意圖。
愉快的微笑從他的嘴唇上消失，他想起了他在上流社會、特別是在一個高貴而富有的女繼承人眼中所處的地位。轉(zhuǎn)眼間他的臉上只剩下高傲和針對自己的憤怒。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惱怒，自己居然能夠把出發(fā)推遲一小時，得到的卻是如此令人屈辱的對待。
他想：“只有傻瓜才生別人的氣，石頭下落是因為它重。難道我永遠是個孩子嗎？什么時候我才能養(yǎng)成這個好習(xí)慣，我向這些人出賣靈魂僅僅是為了他們的錢？如果我想得到他們的和我自己的尊重，那就應(yīng)該向他們表明，和他們的財富打交道的是我的貧窮，而我的心和他們的蠻橫無禮相距千里之遙，它高高在上，他們那些輕蔑或?qū)櫺诺男⌒”硎矩M能達到。”
這些情感紛紛涌進年輕的家庭教師的心，他那張多變的臉掛上了自尊心受到傷害和冷酷的表情。德-萊納夫人完全亂了方寸。她原來想賦與她接待時的那種貞潔的冷淡被代之以關(guān)切的表情，她剛剛看到的突然變化使她感到十分驚訝，而驚訝激起了關(guān)切。早晨見面時所說的身體好天氣好之類的廢話，他們倆一下子誰都說不出來了。于連，什么樣的爇情也擾亂不了他的判斷，很快就找出一個辦法向德-萊納夫人表示，他認為他們之間的友誼關(guān)系多么微不足道；他對這次小小旅行只字未提，行了一個禮，轉(zhuǎn)身便走。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她在他頭天晚上還那么可愛的目光中看的那種陰郁的高傲把她嚇呆了，這時，他的大兒子從花園深處跑來，一邊擁抱她一邊說：
“我們放假啦，于連先生出門旅行去了。”
聽了這句話，德-萊納夫人頓時感到周身冰涼，如同死了一樣。她因其貞潔而不幸，又因其軟弱而更加不幸。
這場新的風(fēng)波占據(jù)了她的全部想象力，她在剛剛度過的那個可怕的一夜里下定的那些明智的決心，都被她拋到九霄云外。現(xiàn)在的問題不再是抗拒這個如此可愛的情人，而是要永遠地失去他了。
吃中飯她必須到場。更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德-萊納先生和德爾維夫人偏偏只談于連的離開。維里埃的市長注意到，他請假時的強硬口吻中有一種不尋常的東西。
“這個小鄉(xiāng)下人的口袋里肯定有什么人的建議。不過，這什么人，哪怕是瓦勒諾先生，也不能不對這六百法郎的數(shù)目感到有點兒泄氣，他現(xiàn)在就得預(yù)先準(zhǔn)備出這筆款項。昨天，在維里埃，大概有人要求給三天的時間來考慮；今天早晨，為了避免非得給我一個答復(fù)不可，這位小先生就出發(fā)到山里去。不得不認真對待一個傲慢的混蛋工人，我們今天就到了這地步！”
德-萊納夫人暗想：“我的丈夫不知道他把于連傷害得多么深，既然他都認為于連要離開我們了，那我還有什么可想的呢？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為了至少能夠自由地哭一場，還有為了不回答德爾維夫人的問話，她說她頭疼得厲害，躺到床上去了。
“這就是女人呀，”德-萊納先生又彈出他的老調(diào)，“這些復(fù)雜的機器總是有什么地方出毛病?！彼洁洁爨斓刈吡恕?br /> 偶然情況把德-萊納夫人投入可怕的爇情之中，當(dāng)她經(jīng)受著這種爇情的最殘酷的折磨之時，于連正在山區(qū)所能呈現(xiàn)的最美的景色中趕路。他必須穿越韋爾吉北面的大山脈。一座高山畫出了杜河的谷地，他走的那條小路穿過大片大片的山毛櫸林，就在這座高山的斜坡上無窮盡地曲折蜿蜒，逐漸上升。不久，旅人的目光越過攔住南下的杜河河道的那些不那么高的山丘，直達勃民第和博若萊的沃野。這位年輕野心家的心靈無論對此種類型的美多么遲鈍，也禁不住要不時地停下腳步，望一望那如此廣闊、如此莊嚴(yán)的景致。
他終于到達這座高山的山頂，山頂旁邊有一條近路，通向他的朋友、年輕的木材商富凱居住的那條偏僻的山谷。于連并不急于見到他，也不急于見到其他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一樣藏在山頂那些光禿禿的巖石中間，遠遠地就能看見朝他走近的人。他在一面幾乎垂直的峭壁上發(fā)現(xiàn)一個小山洞。他飛跑幾步，很快便進入洞中?！霸谶@兒，”他說，眼睛里閃爍著快樂的光芒，“誰也傷害不了我?！彼鋈恍纳荒?，何不盡情享受一下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的樂趣，既然別的地方對他都是那樣地危險。一塊方石就充作桌子。他奮筆疾書，周圍的一切皆視而不見。他終于注意到，太陽已經(jīng)落在遠離博若萊的那些大山后面了。
“我何不在此過夜？”他對自己說，“我有面包，而且我是自由的！”隨著這個偉大的字眼兒的聲音，他的心靈興奮起來，他的虛偽弄得他即使在富凱家里也感到不自由。他雙手托著腦袋，沉浸在幻想和獲得自由的幸福中，他長這么大，從未像在這個山洞里這么幸福過。他怔怔的，看著黃昏的光線一道道地消失。周圍是無邊的黑暗，他的心靈在沉思中亂撞，他想象有朝一日他會在巴黎遇見什么。首先是一個女人，她比他在外省年能見到的任何女人都更美，更有才華。他爇烈地愛她，也為她所愛。如果他暫時離開她，那是為了去獲取榮譽，為了更值得她愛。
一個在巴黎上流社會的可悲現(xiàn)實中被教養(yǎng)成人的青年，假設(shè)他有于連的相象力，當(dāng)他的幻想發(fā)展到這種地步時也會被冷酷的諷刺喚醒；壯舉早已隨實現(xiàn)的希望消失，取代它的是那句人們?nèi)绱耸煜さ母裱裕骸半x開情婦，唉，就有一日兩、三次被騙之虞?！蹦贻p的鄉(xiāng)下人在他和最英勇的行為之間只看見缺乏機會，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見。
但是黑夜取代了白晝，要下到富凱居住的小村莊，他還有兩法里的路要走。離開小山洞之前，于連點起火，小心地把寫出的東西燒干凈。
他凌晨一點鐘敲門，朋友大吃一驚。他看到富凱正在記帳。這是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身材相當(dāng)不勻稱，臉上線條粗硬，鼻子極大，但是很丑陋的外貌下藏著一顆很善良的心。
“你這樣突然地來找我，是和你的德-萊納先生鬧翻了嗎？”
于連把頭一天發(fā)生的那些事講給他聽，但是講得很有分寸。
“留在我這兒吧，”富凱對他說，“我看出你了解德-萊納先生、瓦勒諾先生、莫吉隆專區(qū)區(qū)長和謝朗本堂神甫，你對這些人的脾氣了如指掌，你已經(jīng)可以參與拍賣了。你的數(shù)學(xué)比我強，你記帳，我的買賣很賺錢。我一個人顧不過來，要是找-個合伙人，又怕遇上騙子，所以每天都有些好買賣不能做。將近一個月之前，我讓圣－阿芒的米肖賺了六千法郎，我有六年沒見他了，是在朋塔里埃拍賣會上偶然碰上的。為什么你不能賺這六千法郎呢？至少也能賺三千呀，如果那天有你和我在一起，我會出高價承包采伐那片樹的，所有的人都會讓給我。做我的合伙人吧。”
這個建議擾亂了于連的非非之想，使他感到不快。富凱過單身生活，于是兩個朋友像荷馬英雄一樣自己做晚飯。吃飯的時候，富凱給他看帳本，向他證明自己的木材主意多么有利可圖。富凱對于連的智慧和性格評價極高。
當(dāng)于連終于一個人待在他那樅木小屋里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是啊，我可以在這里掙幾千法郎，然后在有利的條件下，按照那時法國時興的風(fēng)尚，當(dāng)兵或當(dāng)教士。我會有一小筆錢，一切具體的困難都可一掃而光。孤零零地呆在山里，我可以少想些我那可怕的無知，客廳里的那些人關(guān)心的許多事我都一無所知啊。富凱不想結(jié)婚，他老是對我說孤獨使他難受。很明顯，如果他找一個在他的生意中沒有投資的人做合伙人，是想有一個永遠不離開他的伙伴。
“我會欺騙我的朋友嗎？”于連生氣地叫起來。這個人把虛偽和泯除-切同情心作為獲得安全的通常的手段，這一次卻不能容忍自己對一個愛他的人有任何有欠高尚的念頭。
但是，于連突然高興起來，他有了拒絕的理由了?！笆裁矗∥覍⑶优车乩速M七、八年的時間！那時我就二十八歲了；而在這個年紀(jì)，拿破侖己經(jīng)干出了他那些最偉大的事業(yè)了，當(dāng)我為了賣木頭而四處奔波，還要討得幾個卑賤的騙子的歡心、終于無聲無息地賺了幾個錢的時候，誰能保證我還有成就功名所必需的神圣爇情？”
第二天早晨，于連極其冷靜地答復(fù)善良的富凱，說從事圣職的志向不允許他接受，富凱大為驚訝，他還以為合伙的事情說定了呢，
“可是你想過嗎，”富凱一再對他說，“我要你做合伙人，或者你愿意，我每年給你四千法郎，而你卻想回到你的萊納先生那里去，他輕視你就似他鞋上的泥！等你有了二百個路易時，有什么能阻止你進神學(xué)院呢？我還有呢，我負責(zé)給你弄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區(qū)。因為，”富凱放低了聲音，“我向……先生、……先生、……先生供應(yīng)燒柴。我給他們頭等的橡木，他們只照白木的價錢付款，但這是最好的投資了?！?br /> 于連的志向不可戰(zhàn)勝。最后，富凱認為他是有點兒瘋了，第三天一大早，于連離開他的朋友，他想在大山的懸?guī)r峭壁間度過白天。他又看見了他的小山洞，然而他不再有心靈的平靜，朋友的建議已把它奪走。他像赫丘利一樣，但不是身處罪孽與美德之間，而是身處衣食無虞的平庸和青年時代的英雄夢之間。“我這是沒有真正的堅強意志啊，”他對自己說，正是這懷疑使他最感到痛苦?！拔也皇莻ト说牟牧希驗槲液ε掠脕頀昝姘陌四陼r間從我這兒奪走使人做出非凡事業(yè)的那種崇高的力量。”
上卷 第13章　網(wǎng)眼長襪
于連又看見了韋爾吉那座老教堂的如畫的廢墟，這才注意到，從前天晚上到現(xiàn)在，他竟一次也沒有想到德-萊納夫人。“那天臨走時，這個女人提醒我，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啻天壤，她像對待一個工人的兒子那樣對待我。無疑，她想向我表明，她后悔頭天晚上讓我握住她的手……可這只手真美呀！這個女人的目光中有著怎樣一種魅力、怎樣一種高貴呀！”
和富凱一起發(fā)財?shù)目赡苄允褂谶B的推理順暢些了；以往他的推理常常受到破壞，或是因為憤怒，或是由于對貧窮和眾人眼中的低下的強烈感覺?，F(xiàn)在他仿佛站在一塊高高的岬角上，能夠判斷，或者可以說，俯視極端的貧窮和他仍稱為富裕的小康。他還遠不能以哲人的姿態(tài)評判他的處境，但是，他有足夠的洞察力感到，這次山間小住之后，他跟以前不同了。
應(yīng)德-萊納夫人的請求，他略略講了講這次旅行。德-萊納夫人聽著，心情極度慌亂，這使他感到大為驚奇。
富凱曾經(jīng)有過結(jié)婚的打算，有過不幸的愛情；兩個朋友就此深談了許久。富凱過早地找到了幸福，發(fā)覺自己并非唯一被愛的人。這些敘述使于連驚訝，他學(xué)到了許多新東西。他的離群索居的生活，完全由想象和狐疑構(gòu)成的生活，使他遠離了一切可以使他明了事理的東西。
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生活對于德-萊納夫人，只不過是各種不同的但全都不堪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德爾維夫人見于連回來了，就對她說：“你這樣不舒服，今晚就更不要去花園了，潮濕的空氣會加重你的病情的。
德-萊納夫人剛剛穿上一雙網(wǎng)眼長襪，還有巴黎來的小巧玲瓏的鞋子，德爾維夫人見了，心中一驚，她的朋友一向穿著極樸素，總是為此受到德-萊納先生的責(zé)備。這三天，德-萊納夫人唯一的樂趣就是裁一條夏裙，用的是一種很時髦的輕薄料子，并且讓愛麗莎快快去做。于連到了不久，裙子才剛剛做成，德-萊納夫人立刻就穿上了。她的朋友不再懷疑?！八龖賽哿耍恍业呐?！”德爾維夫人心想。她明白了德-萊納夫人的種種離奇的癥狀。
她看著她跟于連說話。最鮮艷的紅暈漸漸變作蒼白。她的眼睛盯著年輕家庭教師的眼睛，露出了不安。德-萊納夫人時刻期待著他作出解釋，宣布去留。于連沒有想到這一層，根本不曾談及。德-萊納夫人經(jīng)過一場痛苦的斗爭，終于大著膽子問他，顫抖的聲音中充滿了激情：
“您將離開您的學(xué)生到別處去嗎？”
德-萊納夫人遲疑的聲音和眼神讓于連大吃一驚。”這個女人愛我，”他心想，“可是她的驕傲?xí)l責(zé)這瞬間的軟弱，一旦她不再擔(dān)心我離開，她會重現(xiàn)她的高傲?！庇谶B閃電般迅速地看見了彼此的地位，就猶豫不決地答道：
“離開這些如此可愛、出身如此高貴的孩子，我會感到非常難過的，可是，也許不得不如此啊。一個人對自己也有應(yīng)盡的責(zé)任。”說出出身如此高貴（這是于連新近學(xué)會的貴族用語之一）這幾個字時，他激動了，心底升起一股憎惡感。
“在這個女人的眼里，我，”他心想，“我不是出身高貴的?！?br /> 德-萊納夫人一邊聽他說，一邊欣賞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隱約讓她看見離去的可能性，這又刺痛了她的心。于連不在的那段時間里，德-萊納夫人的維里埃的朋友們來韋爾吉吃飯，都爭先恐后地夸獎德-萊納先生有幸挖掘出來的這位奇才。這倒不是說他們對孩子們的進步有什么了解。背誦《圣經(jīng)》，而且是用拉丁文，這件事就讓維里埃的居民們贊嘆不已，這也許要持續(xù)一個世紀(jì)呢。
于連不跟任何人說話，對這一切渾然不知。假使德-萊納夫人稍微冷靜些，就會對他所贏得的聲譽表示祝賀，而于連的傲氣得到滿足，也就會對她溫柔、親切，何況那件連衣裙他又覺得很可愛呢。德-萊納夫人對這件美麗的連衣裙、對于連關(guān)于它說的那些話也感到高興，早想在花園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而且很快就說她走不動了，她挽著旅行者的胳膊，然而，接觸到他的胳膊，她的力氣非但沒有增加，反而一點也沒有了。
天黑了。大家剛坐下，于連就用起了他那老特權(quán)，大膽地把嘴唇挨近漂亮的女鄰座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他想的不是德-萊納夫人，而是富凱對情婦們表現(xiàn)出的大膽，出身高貴這幾個字還壓在他的心上。她握緊他的手，他竟沒有感到絲毫的快樂。對于這天晚上德-萊納夫人過于明顯地流露出來的感情，他一丁點兒自豪感都沒有，連起碼的感激之情也沒有。面對這美貌、優(yōu)雅和嬌艷，他幾乎無動于衷，心地純潔，不存任何仇恨的感情，無疑會延長青春的期限。在大部分漂亮女人那里，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于連整個晚上都不高興，先前他還只是沖著社會的偶然性發(fā)怒，自打富凱向他提供了一條致富的骯臟途徑之后，他又對著自己生氣了。于連一門心思想他的事，雖不時地向兩位夫人說幾句話，卻在不知不覺中放下了德-萊納夫人的手。這個舉動把這可憐的女人的心攪亂了，她從中看見了她的命運的預(yù)兆。
她若確信于連的感情，她的貞躁也許能找到力量對付他。然而她害怕永遠地失去他，于是激情就讓她昏了頭，她竟又抓住了于連無意中放在椅背上的手。這下可驚醒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傲慢的貴族都來作證。吃飯時，他同孩子們坐在桌子末端，他們微笑著望著他，可那是怎樣一種恩主的微笑啊?！斑@女人再不能輕視我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心中暗想，“我應(yīng)該對她的美貌有所感覺，我有義務(wù)成為她的情夫?！边@樣的念頭，若是在他那朋友的天真的表白之前，他是不會有的。
他剛剛突然間下定的決心使他感到輕松快活。他對自己說：“我必須得到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他覺得追求德爾維夫人要好得多，這倒不是因為她更可愛，而是因為在她眼里，他始終是一個因有學(xué)問而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師，而不是最初出現(xiàn)在德-萊納夫人面前的那個胳膊下夾著一件平紋結(jié)子花呢上衣的木工。
德-萊納夫人偏偏總把他想成那個年輕的工人，羞得眼白都紅了，站在門口不敢按鈴，覺得那最有魅力。
于連繼續(xù)察看自己的處境，他看出他不應(yīng)該考慮征服德爾維夫人，她大概覺察到德-萊納夫人對他有意。他于是不能不回到德-萊納夫人身上來。“我對這女人的性格知道些什么呢？”于連心想，“只是這一點：我出門之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怞回了；今天，我，怞回我的手，她卻抓住了，并且握緊。真是一個好機會，讓我把她曾對我表示的輕蔑全都回報給她。天知道她有過多少情夫！她看中了我，也許僅僅是因為見面容易。”
唉！這就是一種過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只要受過些教育，其心靈便與順乎自然相距千里，而沒有順乎自然，愛情就常常不過是一種最令人厭煩的責(zé)任罷了。
于連那小小的虛榮心繼續(xù)向前：“我尤其應(yīng)該在這個女人身上取得成功，萬一我發(fā)了跡，若有人指責(zé)我當(dāng)過低賤的家庭教師，我可以說是愛情把我推向了這個位置?！?br /> 于連再次把手從德-菜納夫人的手中怞出來，然后又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將近午夜，回客廳的時候，德-萊納夫人低聲對他說：
“您要離開我們，您要走？”
于連嘆了口氣，答道：
“我不得不走呀，因為我爇烈地愛著您，這是一個錯誤……對一個年輕的教士來說，這是怎樣一個錯誤?。　?br /> 德-萊納夫人靠在于連的胳膊上，那樣地忘情，她的臉都感覺到了于連的臉的溫爇。
這兩個人的后半夜完全不同。德-萊納夫人興奮，因最高尚的津神享受而激動不己。一個賣弄風(fēng)情的少女早早地戀愛，會漸漸習(xí)慣于愛的煩惱。德-萊納夫人從未讀過小說，她的幸福的各種程度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沒有任何可悲的事實，甚至也沒有未來的優(yōu)靈，來給她潑冷水。她看到自己十年后仍如此時此刻這般幸福。貞潔的觀念，向德-萊納先生發(fā)誓忠實的觀念，幾天前還讓她心煩意亂，現(xiàn)在卻徒有其表，像一個不速之客一樣被打發(fā)走了?！拔矣肋h也不會答應(yīng)于連什么的，”她對自己說，“我們將像一個月以來那樣過下去。他將是一個朋友。”
上卷 第14章　英國剪刀
至于于連，富凱的建議的確剝奪了他全部的幸福，他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唉，也許我缺乏性格，我若是在拿破侖手下，一定是個很糟糕的士兵，至少，”他又想，“我與這家女主人之間的小小私通將給我?guī)砥痰臍g娛?！?br /> 他很幸運，就是在這種不起眼的小變故中，他的靈魂深處也和他那輕浮的言語不相一致。他害怕德-萊納夫人，為的是她那如此漂亮的連衣裙。在他看來，這條裙子就是巴黎的先頭部隊。他的驕傲不想給偶然和一時的靈感留下任何機會。根據(jù)富凱的知心話和他在《圣經(jīng)》中讀到的一點點有關(guān)愛情的文字，他制訂了一個很詳細的作戰(zhàn)計劃。雖然他不承認，可他確實心慌意亂，就寫下了這個計劃。
第二天早晨，德-萊納夫人有一會兒和他單獨在客廳里，她問他：
“您除了于連之外就沒有別的名字了嗎？”
對于這一如此討好的問話，我們的主人公竟不知如何回答。這個情況是他的計劃不曾料到的。如果沒有制訂計劃這種載事的話，于連的靈活的頭腦本可以派上用場，意外的情況只會使他的觀察變得更加敏捷。
他一下子變得很笨，而他自己又夸大了這種笨拙。德-柴納夫人很快原諒了他。她認為這是一種迷人的天真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在她看來，這個大家都認為才華橫溢的人所缺少的，恰恰是天真的神態(tài)。
“我很不信任你那位小家庭教師，”德爾維夫人有幾次對她說，“我發(fā)現(xiàn)他老是在打主意，一舉一動都有心計。這是個陰險的人?！?br /> 于連不知如何回答德-萊納夫人，真是不幸，他深感屈辱。
“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必須補救這一次失敗，”他抓住從一間屋子進到另一間屋子的當(dāng)兒，吻了吻德-萊納夫人，他認為這是他的責(zé)任。
無論對他還是對她，沒有比這更意外、更令人不快的了，也沒有比這更冒失的了。他們險些被人撞見。德-萊納夫人以為他瘋了。她嚇壞了，尤其是感到受了冒犯。這樁蠢舉讓她想到了瓦勒諾先主。
她想：“我要是單獨和他在一起，那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她的種種貞躁觀念又全都回來了，因為愛情已然消失。于是她設(shè)法總是讓一個孩子留在身邊。
于連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全部用來笨拙地實施他那引誘計劃。他每看一眼德-萊納夫人，目光中都帶著一個為什么；不過，他還沒有愚蠢到看不出他絕不能變得可愛，更沒有做到能夠把人迷住。
德-萊納夫人見他如此笨拙同時又如此大膽，驚訝得不得了?！斑@是一個有才智的人在愛情上的靦腆呀！”她終于對自己說，快樂得無法形容，“敢情他從未被我的情敵愛過呀！”
吃罷午飯，德-萊納夫人回客廳去接待博萊專區(qū)區(qū)長夏爾科-德-莫吉隆先生的來訪。她在一個很高的小繡架上干活兒。德爾維夫人坐在她旁邊。這樣的位置，大白天，我們的主人公卻認為可以把靴子伸過去踩德-萊納夫人的秀足，那網(wǎng)眼長襪和巴黎來的美麗的鞋子顯然吸引住了風(fēng)流區(qū)長的目光。
德-萊納夫人嚇壞了，她讓剪刀、絨線團和針掉在地上，于連的動作就可以被看成是一種笨拙的企圖了，他看見剪刀掉下來而想去擋住它。幸好這把英國鋼制小剪刀摔斷了，德-萊納夫人好一陣遺憾，怪于連沒有坐得更靠近她。
“您比我先看見剪子掉了，您本該擋住的，可您的爇心沒檔住剪子，卻給了我狠狠的一腳?！?br /> 這一切騙得了區(qū)長，卻騙不了德爾維夫人?！斑@個漂亮小伙子的舉止可真蠢！”她想。外省首府的禮儀是絕不原諒此類錯誤的。德-萊納夫人找到機會對于連說：
“謹(jǐn)慎點，我命令您?！?br /> 于連看出了自己的笨拙，心里很生氣，他長久地和自己爭論，想知道應(yīng)否對我命令您這句話發(fā)火，他是夠蠢的，居然想：“如果事關(guān)孩子們的教育，她可說我命令；但要回答我的愛情，她該認為我們是平等的。沒有平等就不能愛……”他的全部心思都用來翻騰那些關(guān)于平等的老生常談了。他憤怒地默誦德爾維夫人幾天前教給他的這句高乃依的詩：
……愛情
造就平等卻不追求平等。
于連執(zhí)意扮演一個唐璜的角色，雖然他此生還不曾有過情婦，這一整天他真是蠢透了。他只有一個念頭想對了，他對自己、對德-萊納夫人都感到厭倦，懷著恐懼眼看著傍晚漸近，他又得坐在花園里，在黑暗中挨著她。他對德-萊納先生說，他要去維里?？瓷窀?，吃罷晚飯就走，夜里才回來。
在維里埃，于連看見謝朗神甫正忙著搬家，他果然被撤職了，馬斯隆副本堂神甫接替他。于連幫助善良的神甫搬家，他想寫一封信給富凱，說他對從事圣職的不可抵抗的志向曾經(jīng)阻止他接受他的好心提議，然而他剛剛看見一個不公的例子，也許不領(lǐng)受神品對他的靈魂得救更為有利。
于連慶幸自己的機靈，能夠利用維里埃本堂神甫的撤職為自己留一條后路，再回頭去經(jīng)商，如果在他的心里可悲的謹(jǐn)慎終于戰(zhàn)勝了英雄主義的話。
上卷 第15章　雄雞一唱
于連動輒以為自己很聰明，他若有點兒的話，第二天就會慶幸維里埃之行所產(chǎn)生的效果了。他的不在使人忘記了他的笨拙。這一天他依然相當(dāng)?shù)夭豢??？斓酵砩系臅r候，他突然有了個可笑的念頭，并且以少有的大膽告訴了德-萊納夫人。
大家剛在花園里坐定，于連不等天完全黑下來，就把嘴湊近德-萊納夫人的耳朵，冒著使她的名譽大受損害的風(fēng)險，對她說：
“夫人，夜里兩點鐘，我要到您的房里去，有件事我得跟您說?！?br /> 于連發(fā)抖了，生怕他的請求被接受；這誘惑者的角色壓得他好苦，他若由著自己的性子，會躲進房里幾天不出來，不再見這兩位太太。他知道，他昨天的津心謀劃的舉動已將前一天的美好形象破壞殆盡，他確實不知道該求哪一位圣者了。
德-萊納夫人懷著真實的、絕非夸大的憤怒回答了于連膽敢向她提出的無禮請求。他相信在她簡短的回答中看出了輕蔑。他確信在她的聲音很低的回答中出現(xiàn)了“呸”這個字。于連借口有事對孩子們說，就到他們的房間去了，回來時坐在了德爾維夫人旁邊，離開德-萊納夫人遠遠的。這樣他就避開了握住她的手的任何可能。談話很嚴(yán)肅，于連應(yīng)付得很好，只有過幾次短暫的沉默，那當(dāng)兒他正攪腦汁呢?！拔揖筒荒芟氤鍪裁春棉k法，”他心里說，“迫使德-萊納夫人重新自我作出明確的溫柔表示！三天以前，正是那些表示讓我相信她是屬于我的。”
于連把事情弄到近乎絕望的地步，心里亂到了極點。不過，最使他狼狽不堪的，倒可能是成功呢。
半夜分手時，他的悲觀使他相信，他從德爾維夫人那里得到的是輕蔑，大概德-萊納夫人對他也好不了多少。
于連睡不著，他的心情很壞，而且感到屈辱。他根本就不想放棄一切偽裝、一切計劃，不想跟德-萊納夫人日復(fù)一日地過下去，像孩子那樣滿足于每天可能帶來的幸福。
他累得腦袋疼，想出種種巧妙的伎倆，轉(zhuǎn)眼間又覺得全都荒唐可笑；一句話，他很不幸，這時，城堡的鐘敲了兩下。
這聲音驚醒他，就像雞叫驚醒了圣徒彼得。他看見自己正處在發(fā)生最難承受的大事的時刻。自從他提出那個無禮的請求之后，他就不再想它了，它受到了那樣壞地對待！
“我對她說過我兩點鐘去她那里，”他一邊起身一邊對自己說，“我可以沒有經(jīng)驗，粗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本該如此，德爾維夫人已經(jīng)讓我聽出這意思了，但是至少我可以不軟弱?！?br /> 于連說得對，他可以為他的勇氣而自得，他還從不曾這樣艱難地強制過自己。他打開門，抖得厲害，兩退直發(fā)軟；他強使自己靠在墻上。
他沒有穿鞋。他走到德-萊納先生的門前，聽了聽，鼾聲依稀可聞。他大失所望。他沒有借口了，不能不到她那里去了?？墒?，偉大的天主，他去那兒干什么？他什么計劃也沒有，即便有，他覺得心緒這樣慌亂，也無法依計而行。
終于，他忍受著比赴死還要大一千倍的痛苦，進入通往德-萊納夫人房間的那條小過道。他伸出顫抖的手推開門，弄出了可怕的響聲。
屋里有亮，壁爐下點著一些通宵不滅的燈；他沒有料到這個新的不幸。德-萊納夫人看見他進來，猛地跳下床?！隘傋樱　彼暗?。亂了一陣。于連己經(jīng)忘了他那些沒有用的計劃，恢復(fù)了本來的面目；討不得一個如此迷人的女人歡心，在他看來，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他對她的指責(zé)的回答，只是跪在她腳下，抱住她的雙膝。她的話說得極其嚴(yán)厲，他哭了。
幾個鐘頭之后，當(dāng)于連走出德-萊納夫人的臥房時，我們可以用小說筆法說，他已別無所求了，事實上，靠他那一套拙劣的機巧得不到的勝利，他卻靠他所激起的愛情和迷人的魅力在他身上引起的意想不到的影響而得到了。
然而，在那最溫柔的時刻，他卻成了一種奇怪的驕傲的犧牲品，他竟還想扮演一個風(fēng)月老手的角色。他竭盡全力破壞自己的可愛之處，真令人難以置信。他不去注意他激起的狂喜，也不去注意使狂喜變得更加強烈的悔恨，反而始終讓責(zé)任的觀念在眼前出現(xiàn)。他害怕一旦離開他打算效法的理想模式，他就會陷入痛苦的悔恨之中，成為永遠的笑柄。一句話，使于連出類拔萃的那種東西恰恰使他不能享受就在他腳下的幸福。譬如一位十六歲的少女，顏色本來嬌艷可人，為了去參加舞會，卻愚蠢地搽上了胭脂。
于連的出現(xiàn)把德-萊納夫人嚇得要死，很快最殘酷的不安又來折磨她。于連的哭泣和絕望使她六神無主了。
甚至在她已沒有什么可以拒絕于連的時候，她仍懷著真正的憤怒把他推得遠遠地，然后又投入他的懷抱。這中間并沒有任何的做作。她相信自己已被罰入地獄，萬劫不復(fù)，她試圖回避地獄的景象，就百般地溫存愛撫于連。一句話，只要我們的主人公知道加何享用，他的幸福是不缺什么了，甚至他剛剛征服的女人身上的那種灼人的感覺。于連走了，可那股狂喜還使她興奮得不能自己，那與悔恨的搏斗還在撕扯著她的心。
“我的主啊，幸福，被愛，就是這？”這是于連回到房間后的第一個想法。于連處在一種驚奇和惶惑不安的狀態(tài)中，一個人剛剛得到他長久渴望的東西，就會陷入這種狀態(tài)。他習(xí)慣于渴望，現(xiàn)在卻沒有什么要渴望的了，不過他眼下還沒有回憶。于連像一個參加檢閱歸來的士兵，聚津會神地把他的行為細細地檢查一遍。
“我對我的責(zé)任完全盡到了嗎？我的角色扮演得好嗎？”
什么角色？一個慣于引女人注目的男人的角色。
上卷 第16章　第二天
于連幸運地保住了名譽，德-萊納夫人太激動、太驚訝了，看不到這個轉(zhuǎn)眼間成為她全部生命的男人的愚蠢。
她見天快大亮，催促他快走：
“??！我的天主，”她說，“要是我丈夫聽見了響動，我就完了?！?br /> 于連居然還有工夫玩弄詞藻，他想起這么一句：
“您對生活有悔嗎？”
“噢！此時此刻多好??！但我絕不后悔認識了您。”
于連故意在天大亮?xí)r大模大樣地回去，他感到了他的尊嚴(yán)。
于連一直在研究自己種種細小的動作，極荒唐地想顯出一副老手的樣子，這種持續(xù)的關(guān)注只有一樣好處；他在吃午飯時再見德-萊納夫人時，他的舉止簡直是謹(jǐn)慎的一件杰作。
而她呢，她一看他臉就通紅，可不看他又一刻也過不下去；她覺察到自己的慌亂，竭力掩飾卻又適得其反，于連只抬眼望過她一次。開始，德-萊納夫人很欣賞他的謹(jǐn)慎，很快，她見他只看過她一次就不再看了，不免慌了神：“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她心里嘀咕，“唉！我對他來說是太老了，我比他大十歲呀?！?br /> 從餐廳到花園的路上，她握住了開連的手。這一如此不尋常的愛情表示使他驚訝，他望著她，目光中充滿了爇情，因為吃午飯的時候他覺得她很漂亮，當(dāng)時他把時間都用來細細地品味她的魅力了。這目光給德-萊納夫人帶來了慰藉，雖然沒有完全解除她的不安，她的不安卻幾乎完全解除了她對丈夫的內(nèi)疚。
吃午飯時，這位丈夫什么也沒有察覺，可德爾維夫人就不一樣了：她相信德-萊納夫人就要屈服了。整個白天，出于勇敢而果斷的友情，她沒少用隱晦的語言為德-萊納夫人所冒的風(fēng)險描繪一幅色彩丑惡的圖畫。
德-萊納夫人心急如焚，盼著和于連單獨在一起；她想問他還愛不愛她。盡管她的性格極其溫柔，她還是好幾次差一點讓她的朋友明白，她是多么地纏人。
晚上在花園里，德爾維夫人做了巧妙的安排，自己坐在德-萊納夫人和于連中間。德-萊納夫人原來為自己的快樂勾畫了一個美妙的圖景，她握著于連的手，湊近自己的嘴唇，可現(xiàn)在連一句話也不能跟他說了。
這種意外使她更加蚤動不寧。悔恨噬咬著她的心。她曾經(jīng)那樣地責(zé)備于連不謹(jǐn)慎，頭天夜里到她那里去，現(xiàn)在卻擔(dān)心他今夜不再去了。她早早地離開花園，回到自己房里安歇。但是，她情急難耐，就跑到于連的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疑慮和情欲吞噬著她，可她不敢進去。這種舉動在她看來是最最可恥的了，因為外省的一則諺語說的就是這種事。
仆人們有的還沒有睡。謹(jǐn)慎終于迫使她回到自己房里。兩個小時的等待就是兩個世紀(jì)的折磨。
不過，于連是太忠于他所謂的責(zé)任了，他不會不逐項地完成他為自己規(guī)定的事情。
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輕輕溜出房門，確信主人己經(jīng)睡熟，就來到德-萊納夫人的房里。這一次，他在女友的身邊感到了更多的幸福，因為他不再時時想到他要扮演的角色了。他有眼睛要看了，有耳朵要聽了。德-萊納夫人關(guān)于她的年齡說的那些話也讓他的心定了定。
“唉！我比您大十歲呀！您怎么能愛上我呢？”她反復(fù)地說，也沒有什么意圖，只是因為這念頭壓迫著她。
于連倒沒有想過這種不幸，不過他也看出這不幸確是實實在在的，他也就把害怕成為笑柄的心理忘得差不多了。
他原以為自己出身微賤，會被她看作是一個地位低下的情夫，這種愚蠢的念頭也消失了。于連的狂爇使他那膽怯的情婦漸漸放下心來，她又感到了一點點幸福，并且又有了評判她的情夫的能力。幸好他這一次幾乎沒有那種做作的神情，那可是把昨夜的優(yōu)會變成了一次勝利，而不是一次歡情。假使她覺察到他在用心扮演一個角色，這種可悲的發(fā)現(xiàn)將會把她的幸福剝奪凈盡。她只能看到年齡的不配所造成的一種可悲的后果。
雖然德-萊納夫人從未想過那些愛情的理論，但在外省，一談到愛情，年齡的差別總是在財產(chǎn)之后成為開玩笑的另一大老話題。
不多幾天，于連恢復(fù)了他這個年紀(jì)的全部爇情，愛得神魂顛倒。
“應(yīng)該承認，”他想，“她心地善良得像天使，而且沒有人比她更漂亮了?！?br /> 他幾乎完全失去了演戲的念頭。在放任縱情的時刻，他甚至向她承認了他全部的憂慮。這番傾訴把他所激起的爇情推向極點。“這么說我那情敵還不曾幸福過！”德-萊納夫人想，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大著膽子問到他如此關(guān)心的那幅肖像，于連發(fā)誓說那是一個男人的肖像。
當(dāng)?shù)?萊納夫人還有足夠的冷靜可以思考時，她簡直驚奇得不得了，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幸福存在，她居然連想都沒想過。
“啊！”她想，“我要是十年前認識于連該有多好！那時候我還能說是漂亮?！?br /> 于連絕想不到這些。他的愛情仍然是一種野心，那是一種占有的喜悅，他，一個如此不幸、如此遭人蔑視的可憐蟲，而她，一個如此高貴、如此美麗的女人。他那些愛慕的舉動，他看見女友的魅力所流露出的激情，終于使她對年齡的差異稍許放心了。在更為開化的地區(qū)，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早就有了一些處世經(jīng)驗，如果德-萊納夫人略具一些此種經(jīng)驗，她會擔(dān)心一種只靠驚奇和自尊心的滿足來維持的愛情能否長久。
在他把野心拋諸腦后的那些時刻里，于連連德-萊納夫人的帽子、衣裙都狂爇地贊賞不已。它們散發(fā)的香氣使他快樂，總也聞不夠。他打開她的帶鏡衣櫥，幾個小時地站在那里，欣賞著他在里面發(fā)現(xiàn)的那些東西的美和整潔。他的女友依偎著他，望著他；他呢，他望著這些仿佛新郎送的結(jié)婚禮物一樣的首飾和衣物。
“我原本可以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德-萊納夫人有時想，“一顆如此火爇的心??！跟他在一起會過上一種多么快樂的生活??！”
至于于連，他還從未這樣靠近過女人這支炮隊的那些可怕的武器。“就是在巴黎，”他想，“也不可能有更漂亮的東西了！”于是他對他的幸福不再有任何異議。情婦的真誠的贊賞，她的狂爇，常常使于連忘掉那種無用的理論，這理論在這場私情的最初時刻使他變得那么刻板，甚至可笑。盡管虛偽已成了他的習(xí)慣，但仍有這樣的時候，他覺得向這位欽佩他的高貴的夫人承認他對一大堆細小習(xí)俗一竅不通是一種極大的快樂。他的情婦的地位似乎使他超越了自己，德-萊納夫人則覺得在一大堆小事情上開導(dǎo)這位才華橫溢、人人都認為前程遠大的年輕人，是一種最甜蜜的津神快樂。這個年輕人，甚至專區(qū)區(qū)長和瓦勒諾先生也不能不佩服，為此，她覺得他們不那么愚蠢了。至于德爾維夫人，她可遠遠沒有這樣的看法。她對她相信自己已經(jīng)猜中的事情感到絕望，眼見明智的勸告被一個實實在在昏了頭的女人視為可憎，就離開了韋爾吉，沒有說明原因，別人也避免問她。德-萊納夫人灑了幾滴眼淚，很快就覺得她的幸福成倍地增加了。德爾維夫人這一走，她幾乎可以整個白天單獨和情人在一起了。
于連也很愿意沉湎在他的情人的溫柔陪伴之中，因為他若獨處的時間太長，富凱的那個決定命運的建議就會來撩撥他。新生活的最初幾天，從未愛過也從未被愛過的于連覺得做個真誠的人是那么甜蜜愉快，差點兒向德-萊納夫人坦白他的野心，這野心迄今為止一直是他生活的本質(zhì)。富凱的建議一直對他有一種奇怪的誘惑力，他想能不能就此問問她的意見，但是發(fā)生了一件小事，任何的坦誠都不可能了。
上卷 第17章　第一助理
一天，日落時分，在果園深處，他坐在女友身旁，遠離了那些討厭的人，不禁浮想聯(lián)翩。“這樣甜蜜的時刻，”他想，“會永遠繼續(xù)下去嗎？”他一心想著謀個前程的困難，慨嘆這巨大的不幸，它結(jié)束了一個窮人的童年，又?jǐn)嗨土怂嗄陼r代的最初幾年。
“?。　彼衅饋?，“拿破侖的確是天主給法國青年派來的人，誰能代替他？沒有他，那些不幸的人，即使比我富有，剛好有幾個埃居受到良好教育，但是不能在二十歲上買一個人替他服兵役，不能從事一種事業(yè)，他們又能怎么樣呢？無論怎么做，”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擺脫不掉的回憶使我們永遠不能幸福！”
他突然看見德-萊納夫人皺起眉頭，神情變得冰冷和輕蔑；在她看來，只有當(dāng)仆人的才會這么想。她從小到大一直知道自己很富有，她覺得于連也是如此，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愛他勝過愛生命一千倍，她根本沒有想到過錢。
于連萬萬想不到她會有這些念頭。她的皺眉頭一下子把他拉回到地上。他的腦子夠靈活的，話頭一轉(zhuǎn)，告訴這位挨著他坐在青草墩上的高貴夫人，他剛才說的話是他這次出門在那位木材商朋友家里聽到的。這是那些褻瀆宗教的人的說法。
“那好！別再跟這些人攪在一起了，”德-萊納夫人說，冷冰冰的神色剛才突然間取代了最親切的溫柔表情，現(xiàn)在還殘留著幾分。
她的皺眉頭，或更可以說，他對這種冒失的悔恨，是于連的幻想所遭受的第一次挫折。他心想：“她善良，溫柔，對我有強烈的興趣，但她是在敵對陣營中被教養(yǎng)成人的。他們理應(yīng)特別害怕這個由受過良好教育卻沒有足夠的錢奔前程的勇敢者組成的階級。這些貴族，如果讓我們以同等的武器與之搏斗，他們會變成什么呢？比方說我，假使我做了維里埃的市長，我會懷著良好的愿望，像德-萊納先生實際的那樣正直，看我不把副本堂神甫、瓦勒諾先生和他們那些欺騙行為統(tǒng)統(tǒng)除掉！讓正義在維里埃取得勝利！他們的才干并不是我的障礙。他們始終在瞎撞?！?br /> 那一天，于連的幸福眼看著就可以久長了。我們的主人公缺的是敢于真誠。必須要有投入戰(zhàn)斗的勇氣，而且要說干就干。德-萊納夫人所以對于連的話感到吃驚，是因為她那個圈子里的人總是說，羅伯斯庇爾卷土重來的可能性主要在于下等階級的這些所受教育過于良好的年輕人，德-萊納夫人的冷淡持續(xù)得相當(dāng)久。而且于連覺得很明顯。這是因為她先是對于連的錯話表示厭惡，接著又害怕間接地對他說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這不幸強烈地反映在她的臉上，當(dāng)她感到幸福和遠離那些討厭的人的時候，這張臉是多么地純潔、多么地天真啊。
于連不再敢縱情遐想了。多了些冷靜，少了些愛情，他發(fā)現(xiàn)去德-萊納夫人房里看她是不謹(jǐn)慎的。她到他那里去要好些，如果哪個仆人看見她在房子里走動，能有二十種不同的借口加以解釋。
然而這種安排也有不便之處。于連從富凱那里收到一些書，作為一個學(xué)神學(xué)的學(xué)生，這些書他是永遠也不能向書店訂購的。他只敢晚上看。他常想安安靜靜地讀書而不被一次來訪打斷，就說果園里的那一次吧，他因等得心焦而無心讀書。
多虧德-萊納夫人，他才能以一種全新的方式理解那些書，他曾經(jīng)大著膽子向她問起許許多多小事情。一個出生在上流社會之外的青年，如果不知道這些小事情，理解便立刻停止不前，不管別人認為他多么有天分。
接受一個極其無知的女人通過愛情給予的教育，是一種幸福，于連能夠直接地看到今日之上流社會是一副什么樣子。他的津神沒有受到關(guān)于兩千年前、或者僅僅六十年前伏爾泰和路易十五時代的上流社會的描述所蒙蔽。他有說不出的喜悅，一重面紗在他眼前落下，他終于明白了維里埃發(fā)生的種種事情。
出現(xiàn)在前景中的，是近兩年在貝藏松的省長身邊策劃的一些很復(fù)雜的陰謀。支持這些陰謀的是一些來自巴黎、出于最著名的人士之手的信件。目的是讓穆瓦羅先生，本地最篤信宗教的人，擔(dān)任維里埃市長的第一助理而不是第二助理。
他的競爭者是一位很有錢的制造商，必須把他壓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去。
當(dāng)?shù)厣蠈尤耸坑袝r到德-萊納家中吃飯，說些遮遮掩掩的話，于連無意中聽見，現(xiàn)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個特權(quán)階層對于挑選穆瓦羅先生擔(dān)任第一助理極為關(guān)注，而城里其他人特別是自由黨人則根本沒有想到這種可能。這種選擇的重要件在于，盡人皆知，維里埃大街的東邊要縮進九尺多，因為這條街成了王家大道。
穆瓦羅先生有三幢房子要往后縮，如果他當(dāng)上市長第一助理，再由于德-萊納先生被任命為議員而繼任市長，他就會閉上眼睛，讓人們對那些占了公共道路的房子進行些不顯眼的小修補，如此則可以歷百年而不動。盡管穆瓦羅先生的虔誠正直誰都承認，但人們確信他會順?biāo)浦鄣模驗樗⒆佣?。在需要后縮的房子中，有九座是屬于維里埃拔尖兒的人家的。
在于連的眼里，這個陰謀遠比封特諾瓦戰(zhàn)役的歷史更為重要，這名字他還是在富凱寄給的一本書中第一次看到的。自于連開始出入本堂神甫家的五年以來，有許多事情讓他吃驚，然而謹(jǐn)慎和津神謙卑乃是學(xué)神學(xué)者之首要品質(zhì)，所以他一直不能就此詢問。
有一天，德-萊納夫人吩咐她丈夫的隨身仆人，此人是于連的對頭。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最后一個星期五呀，”那人回答道，神情古怪。
“算了，”德-萊納夫人說。
“哼！”于連說，“他要去干草倉庫了，那兒過去是教堂，最近又在里邊舉行禮拜了，可他們要干什么呢？這秘密我一直猜不透?！?br /> “那是一個很有益的組織，但很古怪，”德-萊納夫人答道，“不接納女人，我只知道里面大家都以你我相稱。比方說，這仆人會在那兒見到瓦勒諾先生，這個那么傲慢愚蠢的人聽見圣讓跟自己說話你呀你的，一點兒也不生氣，也用同樣的口吻回答他。如果您一定要知道他們在里面干些什么，我去詳細地問問德-莫吉隆先生和瓦勒諾先生。我們?yōu)槊總€仆人付二十法郎，為了有一天他們不掐我們的脖子?！?br /> 光陰似箭?；匚吨閶D的魅力，于連忘記了陰暗的野心。因為他們分屬敵對雙方，所以他不能對她說令人不快的事情，也不能說合乎情理的事情，這無形中增強了他得之于她的幸福和她施之于他的控制。
孩子們太聰明了，有他們在場，他們倆就只能使用冷靜理智的語言。這時，于連極其溫順地望著她，眼睛里情意綿綿，聽她解釋交際場中的情況。常常是正說著某個涉及道路或供貨的巧妙的騙局時，德-萊納夫人的思想會突然走神，發(fā)起狂來。于連不得不責(zé)備她，她竟讓自己對他做出像對孩子那樣的一些親爇舉動。這是因為在有些日子里，她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覺得像愛孩子一樣地愛他。她不是不斷地回答他那些天真的問題嗎？這許許多多簡單的事情，一個出身良好的孩子十五歲上就全知道了。轉(zhuǎn)眼間，她又佩服他如同自己的主子。他的才華甚至高到使她害怕，她相信他在這位年輕教士身上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看見了未來的一位偉人。她看見他成了教皇，成了黎塞留一樣的首相。
“我能活著看見您享盡榮華富貴嗎？”她對于連說，“一個偉人自有其位置，王國和教會需要他?！?br /> 上卷 第18章　國王在維里埃
九月三日晚十點，一憲兵飛馬奔上大街，驚醒了整個維里埃城；他帶來消息，國王陛下將于下星期日到達，而現(xiàn)在已是星期二了。省長批準(zhǔn)，也就是說要求組建一支儀仗隊，要盡可能地鋪張排場。一個急使被派往韋爾吉。德-萊納先生連夜趕回，看見全城都動起來了。每一個人都有所要求，那些閑人則租用陽臺以觀看國王進城。
誰將指揮儀仗隊？德-萊納先生立刻就看出，為了那些要往后縮的房屋的利益，讓德-穆瓦羅先生來指揮是多么地重要。這可以成為取得第一助理職位的一種資格。德-穆瓦羅先生的虔誠無話可說，誰也比不了，可是他從來沒有騎過馬。此人三十六歲，膽子極小，既怕從馬上摔下來，又怕惹人笑話。
早晨五點鐘，市長就命人把他叫了去。
“您看得出來，先生，我征求您的意見，就好像您已經(jīng)擔(dān)任有教養(yǎng)的人都希望您擔(dān)任的那個職務(wù)了。在這座不幸的城市里，制造業(yè)繁榮興旺，自由黨成了百萬富翁，并且渴望著權(quán)力，他們是什么都可以拿來作武器的。想想國王的利益、王朝的利益和我們神圣的教會的利益吧。先生，您想我們能把指揮儀仗隊的重任交給誰呢？”
盡管怕馬怕得要命，德-穆瓦羅先生還是像殉道者一樣地接受了這個榮譽。“我會舉止得體的，”他對市長說。時間不多了，他剛來得及讓人把制服整理好，那還是七年前一位親王路經(jīng)時用過的。
七點鐘，德-萊納夫人和于連帶著孩子們從韋爾吉回來了。她發(fā)現(xiàn)客廳里擠滿了自由黨人的太太，她們主張各黨派聯(lián)合一致，求她讓丈夫把儀仗隊里的位置給她們各自的丈夫一個。其中的一位還說，如果她的丈夫不能入選，他會因傷心而破產(chǎn)的。德-萊納夫人很快把這些人打發(fā)走了。她顯得十分忙碌。
于連感到驚奇，更感到惱火，她竟神秘兮兮地，不告訴他是什么使她這樣激動?！拔以缌系搅?，”他想，深感痛苦，“碰上在家里接待一位國王這樣的幸福，她的愛情就無影無蹤了。這一番喧鬧搞得她眼花繚亂。要等到她那些等級觀念不再攪亂她的頭腦時，她才會再愛我?！?br /> 真是怪事，他反而更愛她了。
屋子里到處都是干活的人，己經(jīng)開始布置了。他等了好久，也沒有抓到機會跟她說句話。終于，他看見她從他的房間里出來，拿著他的一件衣服。周圍沒有人。他想跟她說話。她不聽，一溜煙跑了?！拔艺嫔?，竟愛上這樣一個女人，野心使她變得和她的丈夫一樣瘋狂。”
她可是瘋得更厲害呢，她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看見于連脫下那陰沉的黑衣服，哪怕一天也好。這個如此天真樸實的女人使出的手段還真叫人佩服，她先后說服了德-穆瓦羅先生和專區(qū)區(qū)長德-莫吉隆先生，讓于連當(dāng)上了儀仗隊員，擠掉了五、六個年輕人，他們都是很富有的制造商的子弟，其中兩個在信教虔誠方面還堪稱表率，瓦勒諾先生原打算把馬車借給本城最漂亮的女人，炫耀一下他的諾曼底駿馬，現(xiàn)在也同意借一匹給于連，這個他最恨的人。所有的儀仗隊員都有自己的或借來的漂亮的天藍色制服，這種有著銀質(zhì)上校肩章的制服七年前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一回。德-萊納夫人希望能有一套新的，她只有四天時間派人去貝藏松買回制服、武器、帽子等一個儀仗隊員所需要的全部行頭。有趣的是，她覺得在維里埃給于連做衣服是不鄭重的。她想讓于連和全城的人都大吃一驚。
組織儀仗隊和鼓動人心的工作結(jié)束以后，市長就忙于籌備盛大的宗教儀式，因為國王想在路過維里埃時參拜圣克雷芒的遺骨，這遺骨是出了名的，保存在離城不到一法里的博萊－勒歐鎮(zhèn)。參加的教士多多益善，不過安排起來卻最難；新任本堂神甫馬斯隆先生想盡力避免謝朗先生在場。德-萊納先生向他指出這樣做是不慎重的，然而沒有用。德-拉莫爾侯爵先生的祖上有幾位曾長期擔(dān)任本省省督，這次他被指定陪同國王。他認識謝朗神甫已有三十年。他到維里埃時肯定會打聽他的消息，如果發(fā)現(xiàn)他已失寵，他可是那種去他隱居的小房子里看他的那種人，而且還帶著他能動用的所有隨從。怎樣的一記耳光啊！
“可是我在這里和在貝藏松就得丟臉了，”馬斯隆神甫回答說，“如果他出現(xiàn)在我的教士中間的話。一個詹森派，偉大的天主！”
“不管您能說什么，我親愛的神甫，”德-萊納先生反駁道，“我決不讓維里埃的市政府冒這個險，讓德-拉莫爾先生羞辱一番。您還不了解他，他在宮里循規(guī)蹈矩，可在這里，在外省，卻是個惡作劇者，喜歡挖苦諷刺，一心想使人難堪。他可以單單為了取樂就讓我們在自由黨人面前出丑?！?br /> 經(jīng)過三天談判，到了星期六的夜里，馬斯隆神甫的傲慢才在市長那已然變成勇氣的恐俱面前屈服，還得給謝朗神甫寫一封甜言蜜語的信，請求他在高齡和體弱允許的情況下出席博萊-勒歐的遺骨瞻仰儀式。謝朗先生為于連求得一份請柬，于連將作為助祭陪伴他。
星期天一早，成千上萬鄰近山里的農(nóng)民就到了，涌進維里埃的街道。天氣極好。終于，將近三點鐘，人群蚤動起來，有人看見距維里埃兩法里的一座懸崖上燃起了大火。這個信號宣布國王剛剛踏上本省地界，立刻，鐘聲齊鳴，一尊屬于本城的古老的西班牙大炮頻頻發(fā)射，表示對這件大事的喜悅。女人們都在陽臺上。儀仗隊開始動作。光彩奪目的制服受到稱贊，人人都認出了一個親戚，-個朋友。大家嘲笑德-穆瓦羅先生的膽怯，他那小心翼翼的手隨時都準(zhǔn)備抓住馬鞍架?？墒撬麄兺蝗蛔⒁獾揭患?，其余的都不顧了：第九排的第一名騎士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身材瘦削，開始大家沒認出他是誰。很快，有人發(fā)出憤怒的喊叫，有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出現(xiàn)了普遍的轟動。人們認出這個騎在瓦勒諾先生的諾曼底馬上的年輕人就是小索萊爾，木匠的兒子。大家齊聲譴責(zé)市長，特別是那些自由黨人。怎么，這個裝扮成神甫的小工人做了他的小崽子們的家庭教師，他就敢把他選作儀仗隊員，而把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排除在外，這些人可都是有錢的制造商??！“這些先生，”一位銀行家的太太說，“應(yīng)該當(dāng)眾羞辱一番這個糞堆里出生的、傲慢無禮的小東西?！薄八荜庪U，而且?guī)е?，”旁邊一個男人說，“得提防著點，他會拿刀砍他們的臉的。”
貴族圈子里的議論更危險。太太們尋思，這種極端的失禮是不是市長一個人的事。一般來說，他們還是承認他對出身不好是蔑視的。
于連引起紛紛議論之際，正是他感到最為幸福之時。他生來膽子大，騎在馬上比這座山城大部分年輕人都來得好。他從女人們的眼睛里看出她們說的是他。
他的肩章比別人的亮，因為是新的。他的馬每每直立，他達到了快樂的頂點。
行至古城墻附近，那門小炮的響聲驚了馬，馬出了列，這時他的幸福簡直沒了邊兒了。大出意外，他竟沒有摔下來，他從此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他是拿破侖的副官，正向敵人的炮兵陣地沖鋒。
有一個人比他更幸福。她先是從市政廳的一個窗口看見他經(jīng)過，然后登上敞篷四輪馬車，飛快地繞個大彎兒，于連的馬出列時，她正趕到，嚇得一陣哆嗦。最后，她的馬車出另一座城門，一路飛奔，趕到國王要經(jīng)過的大路上，在二十步外，裹在一片高貴的塵土中，跟著儀仗隊。市長榮幸地向陛下致詞，一萬農(nóng)民高呼：“國王萬歲！”一小時之后，國王聽完所有的致詞要進城了，那門小炮又開始急速發(fā)射?？墒蔷o接著出事了，出事的不是那些在萊比錫和蒙米拉伊經(jīng)受過考驗的炮手們，而是未來的市長第一助理德-穆瓦羅先生。他的馬把他輕輕地擱進了大路上僅有的一個泥坑里，一片混亂由此而起，因為必須把他從泥坑里拉出來，好讓國王的車子通過。
國王陛下在美麗的新教堂下車，這一天教堂把它所有的深紅色幔帳都掛上了。國王要用晚餐，餐畢立即登車去瞻仰圣克雷芒的遺骨，國王一到教堂，于連就飛馬奔向德-萊納先生的府邸。在那兒，他嘆著氣換下那漂亮的天藍色制服、刀和肩章，穿上已經(jīng)磨損的小黑衣服。他又騎上馬，不一刻便到了座落在一座極美麗的小丘頂上的博萊-勒歐?！翱駹k使這些農(nóng)民的人數(shù)越來越多了，”于連想?！熬S里埃擠得寸步難行，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圍也有一萬多人?！毙薜涝河幸话霘в诟锩鼤r期對文物的破壞，復(fù)辟后重新修復(fù)，顯得更加壯麗，而且人們已經(jīng)開始談?wù)撈孥E了。于連找到謝朗神甫，神甫狠狠責(zé)備了他一頓，交給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白法衣。他急忙穿上，跟著謝朗先生去見年輕的阿格德主教。這主教是德-拉莫爾先生的一個侄兒，新近才任命，負責(zé)帶領(lǐng)國王瞻仰遺骨?？墒堑教幰舱也坏竭@位主教。
教士們等得不耐煩了。他們在舊修道院陰暗的、哥特式的回廊里等著他們的首領(lǐng)。一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甫，用來代表一七八九年以前由二十四位議事司鐸組成的博萊-勒歐的教務(wù)會。主教的年輕讓本堂神甫們慨嘆了三刻鐘，然后他們想應(yīng)該讓教長先生先去找主教大人，提醒他國王即將駕到，是到祭壇去的時候了。謝朗先生的高齡使他成為教長，他雖然還在生于連的氣，還是示意他跟上。于連的法衣非常合身。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樣的教士梳理方法，他那-頭美麗的卷發(fā)居然變得又平又直；可是由于一時疏忽，他那道袍的長褶下面露出了儀仗隊員的馬刺，這使謝朗先生更加惱怒。
到了主教的套房，幾個身材高大、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仆從愛搭不理地回答老本堂神甫，主教大人不見客。他想解釋一下，作為博萊-勒歐的尊貴的教務(wù)會的教長，他有特權(quán)隨時面見負責(zé)主祭的主教，可他們根本不當(dāng)回事兒。
仆從的無禮激起了于連的傲氣。他開始沿老修道院的宿舍一間間地跑，遇門便推。有一扇很小的門，他一使勁，開了。他進了一個小房間，里面有幾位身著黑衣、脖子上掛著鏈子的主教大人的隨身仆人，這些先生們見他神色匆匆，以為是主教叫來的，就放他過去。他走了幾步，進入一間哥特式大廳，廳內(nèi)極陰暗，墻上全鋪著黑色橡木的護壁板；尖拱形的窗戶，除了一扇之外，全部用磚頭堵死。磚砌得很粗糙，沒有一點遮掩，與護壁板的古色古香形成可悲的對比。這間大廳在勃艮第的考古學(xué)家中很有名，它是大膽夏爾公爵于一四七０年為了贖一樁什么罪而修建的，它的寬大的兩側(cè)布滿雕刻津細的木質(zhì)神職禱告席。那上面還可以后到用各種顏色的木頭鑲嵌的圖畫，表現(xiàn)出《啟示錄》中所有神秘的事情。
裸露的磚，依舊很白的灰，破壞了大廳的富麗，令人傷感，深深地觸動了于連。他默默地站住了。大廳的另一端，唯一的一扇漏進光線的窗子旁，他看見一架桃花心木框的活動鏡子。一個年輕人，身著紫袍和鑲花邊的白法衣，但光著頭，站在離鏡子三步遠的地方。這家具出現(xiàn)在這樣的地方，顯得很怪，無疑是從城里運來的。于連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面有慍色，他用右手朝著鏡子的方向莊嚴(yán)地做著降福的動作。
“這能說明什么？”于連想，“這年輕人是在為儀式作準(zhǔn)備嗎？也許是主教的秘書……他會像那些仆從一樣無禮的……我的天，管它呢，讓我來試試?！?br /> 他向前走去，從這頭到那頭，走得相當(dāng)慢，眼睛盯著那扇唯一的窗戶，同時望著那個年輕人。這年輕人繼續(xù)降福。動作很慢，但次數(shù)多得沒個完，而且一刻也不停。
他越來越近，更加看清了他那不悅的臉色。飾有花邊的法衣很華麗，于連不由自主地在距離那面豪華的鏡子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我有責(zé)任說話，”他終于對自已說；然而大廳的美麗使他心情激動，他已經(jīng)事先對人家將對他說的粗暴的話感到氣憤了。
年輕人在鏡子里看見他，轉(zhuǎn)過身，不悅的臉色立刻變了，以最溫和的口氣對他說：
“啊，先生，終于把它弄好了嗎？”
于連大吃一驚。這年輕人朝他轉(zhuǎn)過身的那當(dāng)兒，于連看見了掛在他胸前的十字架：原來他就是阿格德主教?！斑@么年輕，”于連想：“頂多比我大六歲或八歲……”
他為他的馬刺感到差愧。
“主教大人，”他畏畏縮縮地回答道，“我是教務(wù)會的教長謝朗先生派來的?！?br /> “啊！有人向我大力舉薦過他，”主教說，客客氣氣的口吻使于連喜出望外。“不過我得請您原諒，先生，我把您當(dāng)成應(yīng)該把主教冠送回來的那個人了。在巴黎時沒有包裝好，上面的銀絲紗網(wǎng)損壞得很歷害。那會給人留下極糟糕的印象，”年輕的主教愁眉不展地說，“他們還讓我在這兒等著！”
“大人，我去找主教冠，如果閣下允許的話?！?br /> 于連的漂亮眼睛產(chǎn)生了效果。
“去吧，先生，”主教彬彬有禮地答道，“我立刻就要。讓教務(wù)會的先生們等著，我很抱歉?！?br /> 當(dāng)于連走到大廳中央的時候，回頭看了看，主教又開始降福了?！斑@是什么意思？”于連想，“這大概是教士在將要開始的儀式前的一種必要的準(zhǔn)備吧?！彼哌M隨身仆人們的那個小房間，看見主教冠正在他們手中。這些先生們見于連目光專斷，不由自主地把主教冠交給了他。
他能送主教冠，頗感自豪，穿越大廳時，他放慢了腳步，畢恭畢敬地捧著。他看見主教坐在鏡子前，可是右手還不顧疲勞，時不時地做著降福的動作。于連幫助他把冠戴上。主教晃了晃腦袋。
“啊，很穩(wěn)，”他對于連說，看來很滿意。“您站得稍遠一點，好嗎？
主教這時快步走到大廳中央，然后慢慢地走近鏡子，又作出生氣的樣子，開始莊嚴(yán)地降福。
于連驚奇得一動不動，他真想弄明白，可是不敢。主教站住了，望著他，神情很快緩和下來：
“您覺得我的冠如何，先生？合適嗎？”
“非常合適，大人?！?br /> “不太朝后嗎？太朝后會顯得傻乎乎的；不過也不應(yīng)該太低，壓在眼睛上，像軍官的筒帽。”
“我覺得非常合適。”
“國王見慣了德高望重當(dāng)然也是非常嚴(yán)肅的教士。我不想，特別是由于我的年齡，顯得過于輕浮。”
主教說著又開始走動，一邊做著降福的動作。
“現(xiàn)在清楚了，”于連終于明白，“他是在練習(xí)降福的動作?！?br /> 過了一會兒，主教說：
“我準(zhǔn)備好了。先生，去通知教長先生和教務(wù)會的先生們吧?！?br /> 很快，謝朗先生帶著兩位最年長的本堂神甫從一扇雕刻華美的很大的門進來，這扇門于連竟沒有看見。這一回，于連呆在他的位置上，即最后一個；教士們擠在門口，他只能越過他們的肩膀看見主教。
主教緩步穿過大廳；他行至門口時，本堂神甫們正在排儀式隊伍。一陣短時間的混亂，儀式隊伍開始唱著圣詩行進。主教走在最后，夾在謝朗先生和一位很老的本堂神甫中間。于連作為謝朗神甫的助手，緊貼著主教大人。隊伍沿著博萊－勒歐修道院那些長長的走廊行進，外面陽光燦爛、走廊里仍舊陰暗潮濕，終于到了內(nèi)院門口的柱底下。如此壯麗的儀式使于連贊嘆不己，直發(fā)愣。主教的年輕所激起的野心，這位高級神職人員的敏感和溫文爾雅，互相爭奪著于連的心。這種禮貌與德-萊納先生的完全不同，包括他心情好的時候。“越是靠近社會的最上層，”于連心里說，“越是能遇到這種迷人的風(fēng)度?！?br /> 隊伍從邊門進入教堂，突然，一聲可怕的巨響震得古老的拱頂發(fā)出回聲；于連以為拱頂坍了。還是那門小炮，八匹奔馬拖著，剛剛到達，萊比錫的炮手們迅即架好，每分鐘五響，仿佛前面是普魯士人。
不過，這令人贊嘆的巨響對于連已不再起作用，他不再想拿破侖，不再想從軍的榮耀了?！斑@么年輕就當(dāng)了阿格德的主教！”于連想，“可阿格德在哪兒？能有多少收入？也許有二、三十萬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仆從們帶著一頂富麗堂皇的華蓋來了，謝朗先生舉著其中的一根竿子，實際上是于連替他舉著。主教站在下面。真的，他果然使自己顯出一副老相；我們的主人公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皺C靈真是無所不能啊！”他想。
國王進來了。于連有福氣，能夠就近看到他。主教滿懷爇忱地向國王致詞，同時沒有忘記帶點兒面對陛下的那種極為得體的誠惶誠恐。
我們不重復(fù)那些有關(guān)博萊-勒歐的儀式的描繪了，一連半個月全省各報的篇幅都被它占滿了。于連從主教的致詞中得知，國王乃大膽查理之后。
后來，于連的職責(zé)之一就是核對這次儀式費用的帳目。德-拉莫爾先生為他的侄兒謀到一個主教職位，為了表示大方，就承擔(dān)了全部費用。單單博萊-勒歐的宗教儀式就花費了三千八百法郎。
主教致詞和國王答詞之后，國王陛下站到華蓋下，極虔誠地跪在祭壇旁的一張墊子上。祭臺同圍是高出地面兩個臺階的神職禱告席。于連坐在臺階的第二級上，在謝朗先生腳旁，差不多像羅馬西斯廷教堂①中拉長袍后據(jù)的人靠近紅衣主教一樣。有感恩贊美詩，有繚繞的香煙，有頻頻發(fā)射的火槍火炮，農(nóng)民們陶醉在幸福和虔誠之中。這樣的-天足以毀掉雅各賓派的報紙一百期的工作。
于連離國王六步遠，國王確實在誠心誠意地祈禱。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個人，身材矮小，目光敏慧，穿著一件幾乎沒有繡花的衣服。不過這件很樸素的衣服上有一枚天藍色緩帶。他比許多貴人離國王都近，而那些貴人的衣服上繡了那么多金線，用于連的說法，連料子都看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他知道那人就是德-拉莫爾先生。他覺得他神情高傲，甚至蠻橫無禮。
“這位侯爵不會像我那漂亮主教一樣有禮貌，”他想?！鞍。淌康纳矸菔谷藴睾陀致斆?。不過國王是來瞻仰遺骨的，可我看不見遺骨。絲克雷芒在哪兒呢？”
身旁的一個小教士告訴他，可敬的遺骨放在這個建筑物高處的一個火焰殿里。
“火焰殿是什么？”于連想。
然而他不想多問。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
在君王參拜的時候，按照禮節(jié)規(guī)定，議事司烽不陪伴主教?？墒窃谙蚧鹧鏀∽呷サ臅r候，阿格德主教大人叫上了謝朗神甫，于連大著膽子跟了上去。
登上一段很長的樓梯之后，他們來到一扇門前，門極小，但哥特式的門框涂得流金溢彩，看上去仿佛昨天才完工。
門前跪著二十四位少女，她們都來自維里埃最顯貴的家庭。開門之前，主教先跪在這些個個都很漂亮的姑娘中間。他高聲禱告的時候，她們欣賞著他的美麗的花邊、溫文爾雅的風(fēng)采、如此年輕又如此溫和的面孔，好像沒個夠。這場面讓我們的主人公那僅存的一點理智喪失殆盡。這時，他可以為宗教裁判去戰(zhàn)斗，而且出自真心實意。突然，門開了。小小的殿堂一片光明、如在火中。祭臺上可以看見一千多枝蠟燭，分成八排，中間用花束隔開。質(zhì)地最純的侞香散發(fā)出好聞的香氣，一團團從圣殿的門口涌出。新涂了金的殿堂極小，但是位置很高。于連注意到祭臺上的蠟燭高過十五尺。少女們禁不住發(fā)出贊嘆的叫聲。殿堂的小門廳里只準(zhǔn)這二十四位少女、兩位本堂神甫和于連進去。
很快，國王到了，身后跟著德-拉莫爾先生和侍從長。侍衛(wèi)們都留在外面，跪在地上，同時舉起武器致敬。
國王陛下快步上前，簡直是撲倒在跪凳上。于連緊貼在涂金的門上，只是在這時才通過一位姑娘的裸臂下看見可愛的圣克雷芒雕像。他藏在祭臺底下，身著年輕的羅馬士兵的服裝。脖子上有一道很大的傷口，好像在流血。垂死的眼睛半閉著，但是很美；藝術(shù)家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初生的唇髭，一張迷人的嘴半張著，好像還在祈禱。于連身邊的一位姑娘見狀不禁爇淚盈眶，一滴淚落在于連的手上。
萬籍俱寂，無比深沉，只有遙遠的鐘聲從方圓十法里內(nèi)的村莊傳來。祈禱了一會兒，阿格德主教方才請求國王準(zhǔn)許他講話。他的講話短而動人，結(jié)尾的幾句話很簡單，但效果反而更好。
“永遠不要忘記，年輕的女基督徒們，你們看見了塵世上最偉大的國王之一跪倒在萬能而可怕的天主的這些仆人面前。正如你們從圣克雷芒的還在流血的傷口中看到的那樣，這些仆人是弱小的，在塵世間受到折磨和殺害，然而他們在天上得到了勝利。年輕的女基督徒們，你們將永遠記住這一天，是不是？你們要憎恨褻瀆宗教的人。你們要永遠忠于這位如此偉大、如此可怕、然而如此仁慈的天主啊?！?br /> 說罷，主教站起來，態(tài)度凜然。
“你們答應(yīng)我嗎？”他一邊說，一邊伸出胳膊，一副受到神靈啟示的樣子。
“我們答應(yīng)，”少女們說，淚流滿面。
“我以可怕的天主的名義，接受你們的應(yīng)允！”主教的聲音雷鳴一般。儀式到此結(jié)束。
國王本人也流淚了。過了許久，于連才冷靜下來，打聽從羅馬送來給勃民第公爵的好人菲利普的圣人遺骨放在什么地方。人家告訴他遺骨藏在那個迷人的臘像里。
承國王恩準(zhǔn)，那些在火焰殿里陪伴過陛下的姑娘們可以佩帶一條紅緞帶，上面繡著這些字：憎恨瀆神，永遠敬神。
德-拉奧爾先生散給農(nóng)民一萬瓶葡萄酒。晚上，在維里埃，自由黨人想出一個理由來張燈結(jié)彩，勝過保王黨人一百倍。行前，國王看望了德-穆瓦羅先生。
上卷 第19章　思想使人痛苦
于連把原來的家具放回德-拉莫爾先生用過的房間，發(fā)現(xiàn)了一張很厚的、折成四折的紙。他在第一頁的下方讀到：
呈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國王所頒諸勛章之獲得者、等等，等等，德-拉莫爾侯爵大人先生。這是一份用女廚娘那種粗大字體寫成的請求書。
侯爵先生：
我畢生恪守宗教原則，不堪回首的九三年，我在里昂，圍困時期飽嘗炸彈之苦。我領(lǐng)圣體；每個禮拜日都去教區(qū)的教堂望彌撒。即便在不堪回首的九三年，我亦不曾忘記復(fù)活節(jié)的職責(zé)。我的廚娘，革命前我有過一些用人，我的廚娘禮拜五齋戒。我在維里埃受到普遍的敬重，而且猶敢說受之無愧。我在宗教儀式隊伍中走在華蓋之下，挨著本堂神甫先生和市長先生。在重大場合，我手捧自費購買的大蠟燭。這一切皆有證明，保存在巴黎的財政部。我向侯爵先生請求維里埃的彩票局，該局無論如何將很快成為空缺，因為主持人病得很重，而且在選舉中投錯了票，等等。
德-肖蘭
在這份請求書邊上的空白處，有德-穆瓦羅親筆簽署的意見，起首一行是：
“我昨日有幸談及提出此項請求的這位好人，等等?！?br /> “這樣，連肖蘭這笨蛋都向我指出應(yīng)該走的路，”于連心想。
國王路過維里埃，國王、阿格德主教、德-拉莫爾侯爵、一萬瓶葡萄酒、穆瓦羅的可憐的墮馬（他希望得到一枚勛章，墮馬后一個月才出門），相繼成為無數(shù)謊言、愚蠢的解釋、可笑的爭論，等等，等等的目標(biāo)，而一周之后，仍有一件事大家議論紛紛，那就是極其卑鄙地把于連-索萊爾，一個木匠的兒子，突然塞進儀仗隊。關(guān)于這件事，應(yīng)該聽聽那些富有的印花布制造商們說些什么，他們可是晚上早晨都在咖啡館里喊破了嗓子鼓吹平等。這個高傲的女人，德-萊納夫人，這件可惡的事就是她干的。理由？小索萊爾神甫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和如此嬌嫩的臉蛋兒就足夠了。
回到韋爾吉不久，孩子中最小的一個，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發(fā)起燒來。德-萊納夫人一下子陷入可怕的悔恨。她第一次持續(xù)地責(zé)備自己的愛情；仿佛出了奇跡，她似乎明白了她被拖進一個多么巨大的錯誤之中。盡管她有一種篤信宗教的性格，然而在此之前她還從未想過她所犯的罪孽在天主眼中是多么深重。
過去在圣心修道院時，她狂爇地愛過天主；眼下，她又狂爇地懼怕他。在她的恐懼中沒有任何理性的東西，這就使撕裂著她的靈魂的斗爭變得更加可怕。于連發(fā)現(xiàn)，跟她稍微講點道理，非但不能使她平靜，反而使她發(fā)怒；她從中看見的是地獄的語言。然而，于連自己也很喜歡小斯坦尼斯拉，他跟她談?wù)勊牟。褪艿綒g迎，因為病情很快變得嚴(yán)重。這時，持續(xù)不斷的悔恨甚至使德-萊納夫人失去了睡眠的能力；她整天鐵著臉不說話，倘若她一開口，那肯定是向天主和世人坦白她的罪孽。
“我求您，”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于連對她說，“別跟任何人說；把您的痛苦只講給我一個人聽吧。如果您還愛我，就別說，您的話不能讓我們的斯坦尼斯拉退燒。”
然而他的安慰毫無效果；他不知道德-萊納夫人腦子里想的是，要平息嫉妒的天主的憤怒，必須要么恨于連，要么眼看著兒子死掉。因為她覺得她不能恨她的情夫，所以她才這樣地痛苦。
“離開我吧，”一天她對于連說，“看在天主的份上，離開這座房子吧：您在，我的兒子就會死?！?br /> “天主懲罰我，”她又低聲補充道，“他是公正的；我崇拜他的公平；我的罪孽是可怕的，我不曾受過良心的責(zé)備！那就是背棄上帝的第一個跡象：我應(yīng)該加倍地受到懲罰?！?br /> 于連被深深地打動了，他從中既看不到虛偽，也看不到夸張?！八嘈艕畚揖鸵怂齼鹤拥拿欢@可憐的女人愛我勝過愛她的兒子。我不能再懷疑了，她會因悔恨而死。這就是高尚的感情啊。可是我這樣窮，這樣沒有教養(yǎng)，這樣無知，有時舉止這樣粗魯，怎么會激起這樣-種愛情呢？”
一天夜里，孩子病得不行了。快到凌晨兩點鐘的時候，德-萊納先生來看他。孩子燒得厲害，滿臉通紅，認不出他的父親了。突然，德-萊納夫人撲倒在丈夫腳下：于連看出她就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了，就要把自己永遠地毀掉了。
幸虧這奇怪的舉動使德-萊納先生感到厭煩。
“得了！得了！”他說著就走了。
“不，你聽我說，”他的妻子跪在他面前喊道，竭力拉住他。“我告訴你全部事實真相。是我殺了我的兒于。我給了他生命，我又要了回來。上天懲罰我，在天主的眼里，我犯了謀殺罪。我應(yīng)該毀掉我自己，羞辱我自已；也許這犧牲會平息天主的怒火?！?br /> 如果德-萊納先生是個有想像力的人，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胡思亂想?！彼崎_想要抱住他的雙膝的妻子，大聲說，“全是胡思亂想！于連，天一亮就派人去叫醫(yī)生。
他回去睡覺了。德-萊納夫人跪倒在地，快要昏過去了，于連想扶她，被她猛地推開。
于連呆住了。
“這就是通堅?。　彼睦镎f……“難道那些如此狡猾的教士們可能……是對的嗎？他們犯了那么多罪倒有了特權(quán)通曉真正的犯罪理論？多奇怪??！……”
在德-萊納先生離開以后的二十分鐘里，于連-直看著他心愛的女人頭倚在孩子的小床上，一動不動，幾乎不省人事?！翱茨模粋€聰明絕頂?shù)呐?，因為認識了我，就不幸到了極點。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得很快。我能為她做什么呢？應(yīng)該決定了。我個人已無關(guān)緊要。那些人和他們庸俗乏味的裝腔作勢，與我何干？我能為她做什么呢？……離開她？可這是讓她一個人忍受最可怕的痛苦的折磨啊。這個木頭丈夫不但幫不了她，還會害她。他會因為粗魯而對她說出沒心肝的話；她會發(fā)瘋，會從窗口跳下去。
“如果我撇下她，如果我不守著她，她會向他坦白一切的。誰知道呢，也許他會不顧她帶來的遺產(chǎn)，大鬧一場。她可能，偉大的天主?。“岩磺卸几嬖V馬斯隆神父這個偽君子，而他就會以一個六歲孩子的病為借口不再離開這座房子，而且不會沒有企圖。她在痛苦和對天主的恐懼中，會忘掉她對男人的了解；她只看見教士?！?br /> “你走吧，”德-萊納夫人突然對他說，睜開了眼晴。
“為了知道什么對你最有用。我愿意死一千次，”于連回答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你，我親愛的天使，或不如說，僅僅從此刻起，我才開始像你理應(yīng)得到的那樣崇拜你。遠離你，而且知道你因我而痛苦，我會變成什么呢？不過我的痛苦無所謂。好，我走，親愛的?？墒牵绻译x開你，如果我不再守著你，不再置身于你和你的丈夫之間，你會向他說出一切，你會毀掉你自己。想想吧，他會卑鄙地將你趕出家門，整個維里埃、整個貝藏松都會議論這樁丑聞。一切不是都會落到你身上；你將永遠不能從這恥辱中振作起來……”
“這正是我所求的，”她大聲說，一邊站起身來，“我將受苦，這更好?！?br /> “可是，由于這可惡的丑聞，他也將給他造成不幸！”
“可我是自輕自賤，我自己跳進泥坑里去；也許這樣我會救了我的兒子。在眾人的眼中，這種自輕自賤也許是一種公開的贖罪吧？就軟弱的我看來，這不是我能對天主做出的最大犧牲嗎？也許他肯接受我的自輕自賤而把我的兒子留給我-！告訴我另外一種更加痛苦的犧牲，我立刻就去。”
“讓我也懲罰我吧。我也有罪。你愿意我進特拉伯苦修院嗎？那種生活的嚴(yán)酷能夠平息你那天主……??！天哪！為什么我不能代替斯坦尼斯拉生病呢……”
“啊！你愛他，你，”德-菜納夫人說著站起來，投入他的懷抱。
就在同時，她又驚恐地把他推開。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重又跪下，繼續(xù)說；“啊，我唯一的朋友！啊，為什么你不是斯坦尼斯抗的父親？那樣的話，愛你勝過愛你的兒子就不是一樁可怕的罪過了?！?br /> “你愿意讓我留下，從此我只如弟弟一樣地愛你？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贖罪辦法，它能夠平息你那上蒼的怒火?！?br /> “那我呢，”她大聲說著站了起來，雙手捧住于連的頭，遠遠地對著自己的眼睛，“那我呢，我像愛一個弟弟那樣愛你？難道我能夠像愛一個弟弟那樣愛你嗎？”
于連的眼淚刷地下來了。
“我聽你的，”他撲倒在她的腳下，“不管你命令我做什么，我都服從你；我能做的就只這些了。我的思想已經(jīng)失明，我看不見任何辦法。如果我離開你，你會向你丈夫說出一切，你毀了，你的兒子也跟著毀了。出了這樁丑事，他永遠不會被任命為議員。如果我留下，你會以為我是你兒子的死因，你也會痛苦而死。你愿意試一試我離開的效果嗎？如果你愿意，我就離開你一周，為了我們的過失去懲罰我自己。你愿意我躲在哪兒，我就去哪兒度過這一周。例如博萊-勒歐修道院，不過你得向我發(fā)誓，我不在時你什么也別向你丈夫說。想想吧，如果你說了，我就再不能回來了?！?br /> 她答應(yīng)了，他走了，可是過了兩天就被叫了回來。
“沒有你，我不可能遵守我的誓言。如果你不在這里不斷地用你的目光命令我沉默，我會說給我丈夫聽的。這種可怕的生活每-個鐘頭在我都像是整整一天?！?br /> 上天終于對這個不幸的母親動了惻隱之心。斯坦尼斯拉漸漸脫離了危險。然而堅冰已被打破，她的理智已經(jīng)認識到她的罪孽的廣度；她再不能找到平衡了。悔恨逡巡不去；對一顆如此真誠的心來說情況原本就是如此。她的生活是天堂也是地獄：當(dāng)她看不見于連時是地獄，當(dāng)她依偎在他腳旁時是天堂?！拔也辉俅嫒魏位孟?，”就是在她敢于全身心地沉湎于愛情時，她也這樣對他說，“我要下地獄了，無可挽回地下地獄了。你還年輕，你是屈服于我的誘惑。上天能夠繞恕你；而我，我要下地獄了。我從一個確定無疑的跡象中看出來了。我害怕：誰看見地獄能不害怕？可說到底，我一點兒也不后悔。如果這過失需要重犯的話，我會重犯的。只求上天不在人世間和我的孩子們身上懲罰我。而你，至少，我的于連，”有時她又囔道，“你幸福嗎？你覺得我愛你愛得夠嗎？”
于連深為狐疑和驕傲所苦，特別需要一種做出犧牲的愛情，如今面對一種如此巨大、如此不容置疑、而且每時每刻都在做出的犧牲，這狐疑和驕傲也就煙消云散了。他崇拜德-萊納夫人。“盡管她是貴族，我是工人的兒子，可是她愛我……我在她身邊不是一個行情夫之職的仆人。”這種擔(dān)心消除之后，于連就陷入愛情的種種瘋狂之中，也陷入愛情的難以忍受的變化無端之中。
“至少，”她見于連對她的愛情還有懷疑，就囔道，“在我們一起過的不多的日子里，我要讓你非常幸福！讓我們抓緊時間吧，也許我明天就不再是你的了。如果上天在我的孩子們的身上懲罰我，即使我想只為愛你而活著并且不認為是我的罪孽殺了他們，那我也做不到。我不能茍活于這次打擊之后。就是我愿意，我也不能；我會發(fā)瘋的。
“?。∧阍敲纯犊靥岢鲆嫠固鼓崴估l(fā)高燒，如果我能把你的罪孽攬到我一個人身上，那該多好！”
這個巨大的津神危機改變了把于連和他的情婦結(jié)合在一起的那種感情的性質(zhì)。他的愛情，從此不再僅僅是對美貌的傾倒，也不再僅僅是因占有而感到的驕傲了。
他們的幸福從此具有一種更為崇高的性質(zhì)，吞噬他們的烈火也燃燒得更猛烈。他們有過一些充滿了瘋狂的昂奮時刻，在世人的眼中，他們似乎更加幸福了。然而，當(dāng)深恐于連愛她愛得不夠成了德-萊納夫人唯一的心病時，他們就再也找不到初嘗愛情時的那種美妙有味的平靜和沒有陰云的喜悅了。他們的幸福有時具有一種罪惡的面貌。
在最幸福、表面上最平靜的時刻，德-萊納夫人會痙攣地-下子抓住于連的手，突然嚷道：“啊！偉大的天主！我看見地獄了。多可怕的酷刑啊！我罪有應(yīng)得。”她緊緊地抱住他，仿佛常春藤貼在墻上。
于連試圖讓這顆蚤動不安的心靈乎靜下來，然而沒有用。她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印滿了吻。然后，她又重新跌進陰暗的夢幻，“地獄，”她說，“地獄對我是一個恩典；我在這世上也許還有幾天和他一起度過，可是地獄就在這世上，我的孩子們的死……不過，付出這樣的代價，也許我的罪行會被赦免……??！偉大的天主！別用這樣的代價來饒恕我。這些可憐的孩子一點兒也沒有冒犯您呀；是我，只我一個人有罪：我愛上一個人，可他不是我的丈夫?！?br /> 隨后，于連看見德-萊納夫人進入一種表面上平靜的時刻。她竭力控制自己，她想不破壞她所愛的人的生活。
他們的日子就這樣在愛情、悔恨、歡樂的交替中閃電般迅速地過去了。于連失去了思考的習(xí)慣。
愛麗莎小姐去維里埃打一場小小的官司。她發(fā)現(xiàn)瓦勒諾先生對于連非常生氣。她恨這位家庭教師，常常在瓦勒先生面前說他。
“您會毀了我的，先生，如果我說出真相：……”，有一天她對瓦勒諾先生說，“主人們在大事上總是一致的……有些隱情，可憐的仆人們要是說出去，是絕不會得到寬恕的……”
瓦勒諾先生的好奇心不耐煩了，他想出縮短這一套陳詞濫調(diào)的辦法，知道了他的虛榮心最不能忍受的事。
這個女人，當(dāng)?shù)刈罡哔F的女人，六年間他對她的關(guān)懷無微不至，而且倒霉的是有目共睹，盡人皆知；這個如此高傲的女人，她的蔑視那么多次讓他臉紅，競於最近找了個打扮成家庭教師的小工人當(dāng)情夫。最讓乞丐收容所所長先生惱火的是，德-萊納夫人居然還崇拜這個情夫。
“還有，”這位女仆嘆了口氣，補充說，“于連先生不費吹灰之力就征服了她，就是對夫人他也保持著他那一貫的冷冰冰的態(tài)度?！?br /> 愛麗莎只是到了鄉(xiāng)間以后才確信不疑，然而她相信他們的私通很早就開始了。
“毫無疑問就是為了這，”她憤憤地補充說，“他那時拒絕娶我。而我真傻，還去問德-萊納夫人，求她去跟那家庭教師說?！?br /> 當(dāng)天晚上，德-菜納先生從城里接到報紙的同時，還接到了一封很長的匿名信，把他家里發(fā)生的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于連看見他讀這封寫在發(fā)藍的紙上的信時臉色發(fā)白，還朝他惡狠狠地看了幾眼。整個晚上市長都煩躁不安，于連討好他，請他對勃艮第最好的家族的譜系作些解釋，但是徒勞。
上卷 第20章　匿名信
將近午夜，離開客廳時，于連抓住機會對他的情人說：
“今晚我們別見面了，您的丈夫起了疑心；我發(fā)誓，他嘆著氣讀的那封長信是一封匿名信。”
幸好于連把門上了鎖。德-萊納夫人有一個愚蠢的念頭，以為這一警告不過是不見她的借口。她確實是昏了頭，在慣常的時間來到他的門前。于連聽見走廊里有響動，立刻把燈吹滅。有人使勁推門：是德-萊納夫人？是嫉妒的丈夫？
第二天一大早，那個日常保護于連的廚娘帶給他一本書，他在-封面上讀到用意大利文寫的幾個字：看第一百三十頁。
于連被這種輕率行為嚇得發(fā)抖，他找到第一百三十頁，發(fā)現(xiàn)上面用別針別著下面這封信，信寫得匆忙，漫滿淚水，而且根本不顧拼法。
平時德-萊納夫人的拼法都很正確，這一細節(jié)使于連大為感動，他稍稍忘了這可怕的輕率。
“昨天夜里你是不愿意接待我嗎？有些時候我覺得從未看清過你的靈魂深處。你的目光讓我恐懼。我怕你。偉大的天主啊！你是從來也沒有愛過我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讓我丈夫發(fā)現(xiàn)我們的愛情吧，讓他把我關(guān)在一座永久的監(jiān)牢里吧，在鄉(xiāng)下，遠離我的孩于。也許天主愿意如此。我將很快死去。而你將是一個惡魔。
“你不愛我？你對我的瘋狂、我的悔恨厭倦了嗎，褻瀆宗教的人？你想毀了我嗎？我告訴你一個容易的辦法。去吧，去把這封信給全維里埃的人看，或者更好，讓瓦勒諾先生一個人看。告訴他我愛你，不，要說出這褻瀆的詞，告訴他我崇拜你，我的生活始于我看見你的那一天；告訴他就是在我青年時代最瘋狂的時刻里，我甚至都不曾夢到過你給我?guī)淼男腋?；告訴他我為你犧牲了我的生命，我還要為你犧牲我的靈魂。你知道我為你犧牲的還要多得多。
“然而這個人知道什么叫犧牲嗎？告訴他，為了激怒他，告訴他我不怕這些壞人，我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不幸。那就是唯一使我還眷戀生命的那個人變了心。失去生命，把它作為犧牲奉獻出去，不再為我的孩子們擔(dān)驚受怕，這對我是怎樣的幸福啊！
“不必懷疑，親愛的朋友，如果有一封匿名信的話，那肯定是來自這個可憎的家伙，六年來，他一直用他的大嗓門、用他如何躍馬飛奔、用他的自命不凡、用無窮無盡地列舉他的長處來糾纏我。
“有一封匿名信嗎？狠心的人呀。這正是我曾經(jīng)想跟你商量的事情；然而不，你做得對。把你抱在懷里，也許是最后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像獨處時那樣冷靜地商量。從現(xiàn)在起，我們的幸福就不那么容易了。這會使您不快嗎？是的，在您不能從富凱先生那兒收到有趣的書的日子里是這樣的。犧牲己經(jīng)做出，明天，有或沒有匿名信，我都會跟我丈夫說我收到了-封匿名信，他必須立刻重金酬謝你，找一個堂皇的借口，立刻把你送回到你父母那兒去。
“唉！親愛的朋友，我們要分別半個月，也許一個月！去吧，我相信你，你將像我一樣感到痛苦?？烧f到底，這是彌補這封匿名信的后果的唯一辦法；這也不是我丈夫收到的第一封，也是關(guān)于我的。唉！我曾是怎樣地一笑置之?。　?br /> “我這行動的全部目的，在于讓我丈夫知道匿名信來自瓦勒諾先生；我肯定是他寫的。你離開這里之后，一定要住在維里埃。我將讓我丈夫也想去那兒住上半個月，向那些笨蛋表明他和我的關(guān)系并未冷淡。你一到維里埃，就和所有的人結(jié)成友誼，甚至和自由黨人。我知道所有那些太太們都巴不得和你結(jié)交。
“別跟瓦勒諾先生鬧翻，也別割掉他的耳朵，像有一天你說的那樣；相反，要盡量裝作討好他。主要是讓維里埃的人知道，你將去瓦勒諾家或別的什么人家里教育孩子。
“這是我丈夫絕不能忍受的。即使他決心忍受了，那好吧，至少你住在維里埃，我還可以見你幾次。我的孩子們那樣地愛你，會去看你的。偉大的天主！我感到我更愛我的孩子們了，因為他們愛你。怎樣的悔恨啊，這一切將如何結(jié)束，……我扯遠了……反正你明白你該做什么；跟那些粗俗的人溫和些、禮貌些，別看不起人，我跪著懇求你：他們將成為我們的命運的遮蓋。一刻也不要懷疑，我丈夫?qū)凑展娸浾撘?guī)定給他的那樣對待你。
“要由你向我提供匿名信，你要有耐心，還要有一把剪刀。把你將看到的字從一本書上剪下來，然后用口膠把這些字貼在我寄給你的一張發(fā)藍的紙上，紙是從瓦勒諾先生那兒來的。等著有人搜查你的房間；把你剪過的書燒掉。如果找不到現(xiàn)成的字，耐著性子一個個字母拼吧。為了減輕你的勞累，我把匿名信寫得很短。唉！如果你像我擔(dān)心地那樣不再愛我了，你會覺得我的信多么長??！”
匿名信
夫人：
您的那些小伎倆均已被人識破；但是那些想制止它們的人已被告知。出于我對您尚存的些許友誼，我要求您徹底擺脫那個小鄉(xiāng)下人。您若聰明，這樣做了，您的丈夫?qū)⑾嘈潘拥降耐ㄖ_了他，我們亦由他錯下去。想想吧，我掌握著您的秘密；發(fā)抖吧，不幸的女人；務(wù)必從現(xiàn)在開始在我面前走正道。
“你貼完信上的字（你認出了所長的口氣嗎？），馬上走出房子，我等著你。
“我將到村里去，回來時神色慌亂，我將確實很慌亂。偉大的天主！我冒的是怎樣的風(fēng)險啊，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認為猜到有-封匿名信?？傊?，我將愁眉苦臉地將一個不認識的人交給我的這封信交給我丈夫。你呢，你將帶孩子們?nèi)チ种械穆飞仙⒉?，吃飯的時候才回來。
“你從懸崖上會看見鴿樓。如果我們的事進行順利，我就放一塊白手帕；反之就什么也沒有。
“你的心，負心的人，不會讓你在出去散步之前找到辦法對我說你愛我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對一件事可以肯定：在我們永遠分離之后，我不會多活一天。啊！壞母親！我剛剛寫下的是對我毫無意義的三個字，親愛的于連。我對它們沒有感覺，此時此刻我能想到的就是你，我寫下它們是為了不讓你譴責(zé)我?，F(xiàn)在，我看見我正處在失去你的時刻，掩蓋還有什么用？是的，讓你覺得我的心是殘忍的吧，然而不要讓我在我崇拜的男人面前說謊！我在生活中受的騙已經(jīng)太多了。聽著，如果你不再愛我了，我也饒恕你。我沒有時間重讀我的信。用生命去換取我剛剛在你的懷抱里度過的幸福時光，這在我眼里不算什么。你知道，它們要我付出的代價還要高得多呢?！?br /> 上卷 第21章　與主人對話
于連快樂得像個孩子，把那些詞湊在一起，整整用了一個鐘頭。他走出房間，正碰上他的學(xué)生和他們的母親；她自然而勇敢地接過信，其鎮(zhèn)靜令于連害怕。
“膠干了嗎？”她問。
“這就是那個被悔恨搞得瘋瘋癲癲的女人嗎？”他想?！八丝逃惺裁创蛩?？”他太驕傲了，不屑于問她；然而，也許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討他喜歡。
“這件事搞得不好，”她補充說，神情依舊那么冷靜，“我就一無所有了。把這點積蓄埋在山上什么地方吧，說不定有朝一日這就是我唯一的指靠了?！?br /> 她遞給他一個紅色山羊皮首飾盒，里面裝著金子和幾顆鉆石。
“現(xiàn)在走吧，”她說。
她親了親孩子們，最小的那個親了兩次。于連站著不動。她快步離開他，看也不看-眼。
從打開匿名信那一刻起，德-萊納先生的日子就變得不堪忍受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還是在一八一六年，他差一點與人決斗，說句公道話，他就是挨一搶也比現(xiàn)在好受些。他翻過來掉過去地察看那封信，心想：“這不是女人的筆跡嗎？如果是，那會是哪個女人寫的呢？”他把他在維里埃認識的女人-個個過了-遍，始終不能把疑心落在哪一個的頭上?！耙苍S是個男人口授了這封信？那是誰呢？”同樣不能肯定；他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也許還恨他。“應(yīng)該問問我妻子，”這是他的習(xí)慣，他一邊想著，一邊從深陷其中的椅子上站起來。
他剛站直，“偉大的天主??！他拍著腦袋說，“我首先要提防的就是她呀，她現(xiàn)在是我的敵人了?！彼挥傻么笈?，眼淚都涌上來了。
心腸硬構(gòu)成了外省全部的人生智慧，由于一種恰如其分的補償，此刻德-萊納先生最怕的兩個人正是他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
“除了他們，我大概還有十個朋友，”他一個個地數(shù)了一遍，依次估計能從他們那里得到多少安慰?！八羞@些人！所有這些人！”他發(fā)狂地喊道，“都會從我這可怕遭遇中得到最大的快樂?。　毙姨澦X得自己很受人嫉妒，這并非沒有道理。他有全城最豪華的房子，最近更因國王在那里過夜而榮耀無比。此外，他在韋爾吉的別墅也修葺得很體面，正面刷成白色，窗戶都裝上了綠色的護窗板，很漂亮。想到別墅的豪華。他得到片刻的慰藉。的確，這座別墅三、四法里之外就能看見，周圍那些鄉(xiāng)下宅邸或所謂的別墅都任憑歲月侵蝕，-派灰暗寒酸的樣子。
德-萊納先生可以指望一個朋友的眼淚和同情，此人是本堂區(qū)財務(wù)管理委員，可這是個動不動就哭的笨蛋。然而此君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什么樣的不幸能與我的不幸相比！”他憤怒地喊道，“多么孤立?。骸?br /> “這可能嗎！”這個人真可憐，自語道，“這可能嗎，在我倒霉的時候竟連一個可以討個主意的朋友也沒有？我的理智混亂了，我感覺到了！啊！法爾考茲！?。《趴肆_斯，”他喊道，不勝酸楚，“這是兩個兒時的朋友的名字，他在一八一四年飛黃騰達以后疏遠了他們。他們不是貴族，他就想改變自童年起一直存在于他們之間的那種平等的氣氛。
兩個人中，法爾考茲是個既有才智又有勇氣的人，在維里埃做紙張生意，曾經(jīng)從省城買來印刷機，辦了一份報紙。圣會決心讓他破產(chǎn)，于是報紙被查封，印刷許可被吊銷。在這種哀苦無告的情況下，他十年來第一次試著給德-萊納先生寫了一封信。維里埃市長認為應(yīng)該像古羅馬人那樣回答他：“倘蒙國王的大臣屈尊垂詢，我將對他說：‘讓外省所有印刷廠主破產(chǎn)，無須憐憫，讓國家壟斷印刷業(yè)，如煙草專賣一樣?！边@封給一位親密朋友的信，當(dāng)時博得維里埃全城的贊賞，德-萊納先生還記得那里面的字句，想起來真讓他膽戰(zhàn)心驚?！耙晕耶?dāng)時的地位，財產(chǎn)和榮譽，誰料想我有一天會后悔寫這封信呢？”在這種一會兒對自己一會兒對別人的狂怒中，他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晚，他竟沒有想到偵察一下妻子，真是萬幸。
“我習(xí)慣了路易絲，”他心里說，“我的事她都知道；假使我明天能再結(jié)婚，我還找不到能頂替她的人呢?！庇谑?，他想到他的妻子是清白的。不禁得意起來；這種看法使他覺得不必大動肝火，他因此平靜多了；“有多少女人遭人誣陷啊！”
“什么！”他突然喊了起來，腳步怞搐地走了幾步，“我能像無恥之徒、像叫花子那樣容忍她和她的情夫取笑我嗎？難道應(yīng)該讓維里埃全城對我的懦弱議論紛紛嗎？人們對夏米埃（這是當(dāng)?shù)匾粋€盡人皆知的受騙丈夫）什么話沒有說過?。恳惶岬剿拿?，誰的嘴上不帶著笑？他是個好律師，可誰說過他的口才？啊！夏米埃！那個夏米埃-德-貝爾納，人們就是這樣用一個蒙受恥辱的人的名字來稱呼他?！?br /> “感謝上天”，德-萊納先生有時又說，“我沒有女兒，我要懲罰這位母親的方式絲毫不會妨害我的兒子們的前程；我可以當(dāng)場捉住那個小鄉(xiāng)下佬和我的妻子，把兩個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這樣的話，事情的悲慘也許會消除事情的可笑?！边@個念頭很是稱心，他便想到種種的細節(jié)?！靶谭ㄔ谖乙贿?，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們的圣會和我的陪審團里的朋友們總是會營救我的?！彼麢z查了獵刀，很鋒利；然而，一想到血，他害怕了。
“我可以把這個無禮的教師痛打一頓，然后趕走；可這會在維里埃甚至在省里引起多大的哄動啊！法爾考茲的報紙被判關(guān)閉之后，那主編出獄時，我曾插手讓他失去了薪水六百法郎的工作。據(jù)說這個蹩腳文人又敢在貝藏松露面了，他可以巧妙地攻擊我，并且使我無法把他拖上法庭。把他拖上法庭！……這個無禮之徒會千方百計地暗示他說的是真話。一個像我這樣出身高貴又有地位的人總是受到所有平民的忌恨。我會看到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巴黎那些可怕的報紙上；啊，我的天主！怎樣的深淵??！看見萊納這古老的姓氏跌進笑料的泥潭……如果出門旅行，我就得改名換性；什么！放棄這個使我得到榮譽和力量的姓氏！真是災(zāi)上加災(zāi)??！
“如果我不殺死我的妻子，只把她羞辱一番趕出家門，她在貝藏松的姑媽會把全部財產(chǎn)不經(jīng)任何手續(xù)地直接交給她。我妻子會去巴黎和于連生活在一起；維里埃的人會知道，我還是會被當(dāng)作一個受騙的丈夫。”燈光暗淡，這個不幸的人發(fā)現(xiàn)天開始亮了，他到院子里呼吸點新鮮空氣，這時，他差不多已經(jīng)決定不驚動任何人，因為他想到倘使事情張揚出去，會使維里埃他的那些好朋友們心花怒放的。
在院子里散散步，他略微平靜了些?！安?，”他喊道，“我不能沒有我的妻子，她對我太有用了?！彼胂笏募乙坏]有了妻子會是什么佯子，感到很可怕；他除了Ｒ侯爵夫人沒有別的親戚，可是她又老又蠢又惡毒。
他有了一個意義重大的主意，然而其實現(xiàn)所要求的性格力量遠非這可憐的人所能有?！凹偈刮伊粝缕拮樱彼南?，“有一天她讓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就會指責(zé)她的過失，我肯定會這樣做的。她很驕傲，我們就會鬧翻，而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她還沒有繼承她姑媽的遺產(chǎn)。這時候，看人們怎么嘲笑我吧！我妻子愛她的孩子，到頭來一切都會落到他們手上。而我呢，我將成為維里埃的大笑柄。他們會說：‘什么，他竟不知道如何報復(fù)他老婆！’我是不是疑而不察反而更好些？可這樣我就自縛手腳，什么也不能指責(zé)她了。”
過了一會，德-菜納先生那被傷害的虛榮心義上來了，他費力地回想在維里埃的“俱樂部”或“貴族圈”的臺球廳里，某個能說會道的家伙如何停下賭局使用種種方式拿一個受騙丈夫來開心。此時此刻，他覺得那些玩笑何其殘酷??！
“天主！我的妻子怎么不死呢！那樣我就不會遭人恥笑了。我怎么不成個鰥夫呢！那樣我就會去巴黎，在最高貴的圈子里過上六個月?！宾娋拥哪铑^給了他片刻的歡樂，隨后他又想如何察明真相了?！笆遣皇前胍贡娙硕妓臅r候，在于連的房門前撒一層薄薄的麩皮？第二天早晨天亮?xí)r，便可看見腳印?！?br /> “可是這辦法根本不行！”他突然瘋狂地喊道，“愛麗莎那個壞女人會看出來的，這座房子里的人立刻就會知道我嫉妒了。”
在“俱樂部”，還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十丈夫用一點點蠟把一根頭發(fā)像封條一樣粘在老婆的門上和風(fēng)流客的門上，結(jié)果確信他倒了霉。
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猶豫不決，他覺得這個使他的命運得以明確的辦法肯定是最好的，他考慮采用，這時，在小路的拐彎處他碰見了他希望看見她死的那個女人。
她從村里回來。她到韋爾吉的教堂里望彌撒。根據(jù)一個在冷靜的哲學(xué)家看來極不確實而她卻信以為真的傳說，今日人們使用的這座教堂就是當(dāng)年韋爾吉領(lǐng)主城堡里的小教堂。德-萊納夫人打算去這個教堂祈禱時，這個念頭一直糾纏著她。她不斷地想象她丈夫趁打獵時仿佛失手殺死于連，然后晚上讓她吃他的心。
“我的命運，”她自語道，“取決于他聽我說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也許在這要命的一刻鐘之后，我就沒有機會跟他說話了。他不是一個明智的通情達理的人。我可以憑借我這點理性預(yù)料到他將做什么或者說什么。他將決定我們共同的命運，他有這個權(quán)力。不過這命運也還取決于我的巧妙和如何引導(dǎo)這個反復(fù)無常的人的思想，憤怒已使他盲目，看不見事情的另一半。偉大的天主！我需要才智，需要冷靜，可我到哪兒去找？”
她走進花園，遠遠地看見了丈夫，竟神奇地恢復(fù)了平靜。他頭發(fā)散亂，衣履不整，一看就知道一夜未眠。
她把一封打開然而折起的信遞給他。他并不展信閱讀，只是兩眼發(fā)狂地盯著她。
“這封信真可惡，”她說，“我從公證人的花園后面經(jīng)過時，一個面目可憎的人交給我的，他說他認識您，受過您的恩惠。我要求您一件事，立刻把這位于連先生打發(fā)回家?！钡?萊納夫人趕緊說出這句話，如釋重負，也許說得早了些，可她不能不說，盡管她很害怕。
她看見丈夫的反應(yīng)，不由得大喜。從他盯住她看的目光中，她知道于連所料不差?！坝龅竭@樁實實在在的不幸而不感到悲痛，這需要怎樣的天才啊，”她想，“需要怎樣完美的分寸感??！可他還不過是個毫無經(jīng)驗的年輕人??！日后他什么事情做不到呢？唉！那時候成功會使他忘了我。”
對她所崇拜的人的這點欽佩，使她完全擺脫了慌亂。
她對自己的行動也頗為自得，“我沒有給于連丟臉，”她想，心中充滿溫柔而隱秘的快樂。
德-萊納先生害怕表態(tài)，一聲不吭，仔細察看這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讀者還記得的話，這封信是用一些印好的字粘在一張淺藍色的紙上的?！按蠹矣酶鞣N辦法嘲弄我，”德-萊納先生心想，頓時感到心力交瘁。
“又是一番污辱需要查明，而且還是因為我妻子！”他正要用最粗魯?shù)恼Z言辱罵他的妻子，想到貝藏松的遺產(chǎn)又勉強止住。他必須找點什么事發(fā)泄一番，就把那封信柔成一團，大步走開了，他需要離他的妻子遠一些。過了一會兒，他回到她身旁，比剛才平靜了些。
“要拿定主意，把于連打發(fā)走，”她立刻對他說，“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工人的兒子罷了。給他幾個埃居賠償損失，再說他有學(xué)問，找地方很容易，例如到瓦勒諾先生或德-莫吉隆專區(qū)區(qū)長家里，他們都有孩子。這樣您也沒有讓他蒙受損失……”
“您這樣說真蠢！”德-萊納先生喊道，聲音很嚇人?！斑€能指望女人有什么理智嗎？您從來不留心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您如何才能明白點事兒呢？您的隨便，您的懶惰，就是在撲蝴蝶上使勁，軟弱的人啊，我們家有這樣的人真是不幸！……”
德-萊納夫人由他說去，他說了很久；他出了氣，這是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
“先生，”她終于回答道，“我以一個名譽受到凌辱的女人的身份說話，也就是說，她最寶貴的東西受到了凌辱。”
在這場痛苦的談話中，德-萊納夫人始終保持冷靜，這場談話將決定她能否和于連繼續(xù)在一個屋頂下生活。為了引導(dǎo)她丈夫的盲目怒火，她尋找著她認為最合適的種種看法。她丈夫罵她，可她無動于衷，充耳不聞，一心只想著于連?！八麜ξ覞M意嗎？”
“我們對這小鄉(xiāng)下佬關(guān)懷備至，甚至送他禮物，他也許是無辜的，”她終開說道，“可是畢竟因為他我才生平第一次受到侮辱……先生！當(dāng)我看到這封可惡的信時，我發(fā)誓不是他就是我要離開您的家?！?br /> “您想鬧出事來讓我也讓您丟臉嗎？您這是吊維里埃的許多人的胃口啊。”
“這倒是真的，人人都嫉妒，您的明智的管理使您、您的家庭、城市都興旺發(fā)達……那好吧，我去讓于連向您請假，到山里那個木材商家里住上一個月，他是這個小工人的好朋友?！?br /> “別忙著行動，”德-萊納先生相當(dāng)平靜地說，“我首先要求的，是您別和他說話。您會激怒他，使我跟他鬧翻，您知道這位小先生多么敏感。”
“這個年輕人一點兒也不機靈，”德-萊納夫人說，“他可能有學(xué)問，這您是清楚的，但說到底這不過是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人。至于我，自從他拒絕娶愛麗莎，我對他就再沒有好印象了，那可是一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呢敭a(chǎn)啊，他竟借口她有幾次秘密地拜訪瓦勒諾先生?！?br /> “噢！”德-萊納先生說，眉毛高高地一聳，“什么，于連跟您說的？”
“不完全是，他常向我說起他獻身宗教事業(yè)的志向；但是依我看，對這些普通人來說，第一個志向是有飯吃。他沒有明說，可我聽出來他不是不知道這些秘密的來往?！?br /> “而我，我，我竟不知道！”德-萊納先生火又上來了，一字一頓地說?！霸谖壹依锞尤挥形也恢赖氖虑椤趺矗≡趷埯惿屯呃罩Z之間有什么事嗎？”
“嘿！這可是一段老故事了，親愛的朋友，”德-菜納夫人笑著說，“也許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事。那個時候，您的好朋友瓦勒諾大概正希望維里埃的人認為他和我之間有一種完全柏拉圖式的小小愛情。”
“我有一次也這樣想過，”德-萊納先生叫道，一邊拍著腦袋，越想越有所發(fā)現(xiàn)，“可您怎么一點兒也沒跟我談起？”
“為了我們親愛的所長的一點點虛榮心，就應(yīng)該讓兩個朋友傷了和氣嗎？對哪個上流社會的女人，他沒有寫過幾封極其風(fēng)雅甚至有些風(fēng)流的信呢？”
“他也給您寫了嗎？”
“寫了很多?！?br /> “立刻把這些信拿給我看，我命令；”德-萊納先生一下子長高了六尺。
“現(xiàn)在可不行，”她回答他，那一分溫柔簡直快要變成撒嬌了，“哪一天您更有理智了，我再給您看?！?br /> “我現(xiàn)在就看，見鬼！”德-萊納先生怒氣沖沖地嚷道，不過，十二個鐘頭以來，他還從未這樣高興過。
“您向我發(fā)誓，”德-萊納夫人嚴(yán)肅地說，“永遠不因這些信和收容所所長吵架?！?br /> “吵也好不吵也好，我總可以不讓他管理那些棄兒；但是，”他生氣地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就要那些信，在哪兒？”
“在我的桌子的怞屜里，但我肯定不會給您鑰匙的。”
“我會砸開，”他一邊嚷一邊朝他妻子的房間跑去。
他果然用一把鑿子把那張有輪紋的桃花心木寶貴寫字臺弄壞了，桌子是從巴黎買來的，平時他若認為上面有什么污跡，常常用衣襟擦拭。
德-萊納夫人爬了一百二十級階梯，一氣跑上鴿樓；她把手帕的一角系在小窗戶的一根鐵欄桿上。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朝山上的那片森林望去，眼里充滿了淚水?！翱隙ǎ彼闹姓f，“在一棵茂盛的山毛櫸樹下，于連正等待著這幸福的信號?！彼镁玫貍?cè)耳傾聽，咒罵單調(diào)的蟬鳴和鳥雀的啁啾，沒有這討厭的聲音，肯定會有一陣快樂的歡呼從大巖石那邊一直傳到這里來。她貪婪地望著，恨不得一眼望盡這片暗綠色的、像草地般平坦的、由樹梢構(gòu)成的斜坡?！八趺催@么死心眼，”她想，萬種柔情涌上心頭，“怎么沒想到給我-個信號，告訴我他和我一樣地高興呢？”只是因為害怕她丈夫會來找，她才下了鴿樓。
她看見他怒不可遏。他正瀏覽瓦勒諾先生的那些無傷大雅的詞句呢，這原是不適于帶著這樣的激動來閱讀的。
突然，她丈夫驚呼起來，她趁機說道：
“我還是那個想法，”德-萊納夫人說，“最好讓于連去旅行。無論他在拉丁文上多么有才能，他畢竟是個農(nóng)民，經(jīng)常是粗魯?shù)?，缺少分寸。他每天都對我說一些夸張的、俗不可耐的恭維話，還以為是彬彬有禮呢，那都是從什么小說里看來記熟的……”
“他從來不讀小說，”德-萊納先生吼道，“我可以保證。您以為我是個瞎了眼的家長不知道家里發(fā)生的事嗎？”
“就算是吧！如果他不是在什么地方讀過這些可笑的恭維話，那就是他自已編的，那樣更糟。說不定他在維里埃就是用這樣的口吻談?wù)撐业模辉僬f，不用走得更遠，”德-萊納夫人說，那神氣就像有了什么新發(fā)現(xiàn)，“他也許已經(jīng)在愛麗莎面前這樣說過我，這差不多就跟在瓦勒諾先生面前說我一樣。”
“?。　钡?萊納先生叫道，從未有過的一記重拳砸下來，桌子與房間都震動了?！澳欠庥∷⒌哪涿藕屯呃罩Z先生的信用的是同一種紙?！?br /> “總算行啦！……”德-萊納夫人想；她裝作被這一發(fā)現(xiàn)驚呆了，不敢多說一句話，遠遠地退到客廳盡頭，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
這一仗已經(jīng)打贏，她還要下大力氣阻止德-萊納先生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算帳。
“您怎么沒有想到，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就去找瓦勒諾先生大吵一通，這是最笨不過的了？您遭人嫉妒，先生，可這又是誰的過錯呢？您的才干，您的明智的管理，您的趣味高雅的房屋，我給您帶來的嫁妝，尤其是我們有望從我那善良的姑母繼承的可觀遺產(chǎn)，這筆遺產(chǎn)已經(jīng)被無限地夸大了，卻使您成為維里埃的第一號人物?！?br /> “您忘了門第，”德-萊納先生說，略微有了點笑意。
“您是本省最高貴的紳士之一，”德-萊納夫人趕緊說道，“假使國王是自由的，能夠公正對待門第，您肯定會當(dāng)上貴族院議員。您有這祥美好的地位，您愿意給嫉妒者以口實，鬧得滿城風(fēng)雨嗎？
“找瓦勒諾先生去談他的匿名信，就等于在維里埃，怎么說呢，在貝藏松，在全省宣布，這個小小的市民，-個德-萊納家的人不慎認為好友的小市民，找到了辦法來侮辱他。如果您得到的這些信證明我回報過瓦勒諾先生的愛情，您可以殺死我，我是罪有應(yīng)得，但不要為他生氣。想想吧，您周圍的人正等著一個借口來報復(fù)您的優(yōu)越的地位呢；想想吧，一八一六年您曾插手某些逮捕。藏在屋頂上的那個人……”
“我想您對我既無敬意也無友情了，”德-萊納先生喊道，這樣的回憶使他有不勝酸楚之感，“可我并沒有當(dāng)過貴族院議員！
“我想，我的朋友，”德-萊納夫人寒笑道，“我將比您富有，我是您十二年的伴侶，以這樣的名義我有權(quán)說話，尤其是對今天這件事。假若您寧要一位于連先生而不要我的話，”她裝作滿懷怨恨地補充說，“我已準(zhǔn)備好去姑媽那兒過冬?！?br />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堅決而不失禮貌，使德-萊納先生拿定了主意。不過，依照外省的習(xí)慣，他還說了很久，把所有的理由又過了一遍。他的妻子由他說去，他的口氣中還有余怒未消。兩個鐘頭的廢話終于耗盡了這個一整夜都在發(fā)怒的人的力氣。他確定了針對瓦勒諾先生、于連、甚至愛麗莎的行動路線。
在這場緊張的較量中，有一、兩次，德-萊納夫人險些對眼前這個人的極為真實的不幸產(chǎn)生些許同情，他畢竟在過去的十二年中是她的朋友。然而，真正的激情是自私的。再說、她時刻都等著他招認昨晚接到了匿名信，而他只字未提。別人對這個決定她命運的人究竟說了些什么，她還不清楚。在外省，丈夫是輿論的主人。一個口出怨言的丈夫會受到百般嘲笑，這種事情的危險性在法國是一天比一天小了，然而他若不給妻子錢花，妻子就會陷入一天掙十五個蘇的女工的境地，而那些好心人要雇用她還得考慮考慮呢。
一個土耳其后宮里的女奴可以全力愛她的蘇丹，蘇丹是萬能的，她想施點小詭計竊取他的權(quán)力，那是枉費心機。主人的報復(fù)是可怕的，血腥的，然而也是有軍人氣概，痛快的，一刀下去就萬事大吉。而在十九世紀(jì)，一個丈夫是用公眾的輕蔑來殺死妻子的，所有的客廳都對她關(guān)上大門。
德-萊納夫人回到臥室，警覺起來，感到了危險；她大吃一驚，房間里一片狼藉。她那些漂亮的小盒子的鎖都被砸爛，細木嵌花的地板也有幾塊被撬起?！翱磥硭麑ξ液敛涣羟榱?！”她暗自說道，“這樣毀壞這些彩色細木地板，可他原是多么地喜歡呀；他的孩子中誰要穿著濕鞋走進房里，他總是氣紅了臉?，F(xiàn)在全完了！”看到這種粗暴，她剛才因勝利來得太快而對自己的指責(zé)很快便煙消云散。
午飯鈴聲前一會兒，于連帶著孩子們回來。上罷飯后果品，仆人們退下，德-萊納夫人很冷淡地對他說：
“您曾向我表示想去維里埃呆半個月，德-萊納先生已經(jīng)準(zhǔn)了假。您什么時候動身都行。不過，為了不讓孩子們虛度光陰，他們的作業(yè)每天都會送您批改?！?br /> “當(dāng)然了，”德-萊納先生用一種很尖刻的聲調(diào)補充道，“我給您的假不會超過一個禮拜的?！?br /> 于連從他臉上看出他很不安，一定是內(nèi)心深處受了重創(chuàng)。
“他還沒有拿定主意，”他對他的情人說，他們有一會兒單獨在客廳里。
德-萊納夫人匆匆跟他講了從早晨起她做的一切。
“晚上詳談，”她笑著補充道。
“這就是女人的邪惡?。　庇谶B想，“什么樣的快樂，什么樣的本能驅(qū)使她們欺騙我們呀：”
“我覺得愛情既使您明智又使您盲目，”他有些冷淡地對她說，“您今天的行為值得欽佩，可我們今晚還設(shè)法見面，這難道是謹(jǐn)慎的嗎？這座房子里到處都是敵人；想想愛麗莎對我們的強烈仇狠吧?！?br /> “這種強烈的仇恨倒很像您對我的強烈的冷淡。”
“即便是冷淡，我也應(yīng)該把您從我使您陷入的危險中救出來。萬一德-菜納先生和愛麗莎談起，只消一句話，她就能什么都告訴他。他為什么不能藏在我的房間周圍，帶著家伙……”
“怎么！居然連勇氣都沒有了：“德-萊納夫人說，顯出十足的貴族小姐的高傲。
“我從不降格去談?wù)撐业挠職猓庇谶B冷冷地說，“那是一種可恥的行為。讓大家根據(jù)事實來評判吧，但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補充道，“您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地愛慕您，我是多么高興能在這種殘酷的離別之前來向您告別??！”
上卷 第22章　一八三Ｏ年的行 為方式
一到維里埃，于連就責(zé)備自己錯怪了德-萊納夫人?！凹偈顾捎谲浫醵阉c德-萊納先生的那場戲演砸了，我就會把她當(dāng)作一個柔弱女子而蔑視她！可她應(yīng)付裕如，像個外交家，而我卻對那個失敗者產(chǎn)生了同情，他原本是我的敵人啊。在我的行為中有一種市民的狹隘，我的虛榮心受到傷害，因為德-萊納先生畢競是個男子漢！我有幸和他同屬這杰出而宏大的群體；其實我不過是個傻瓜而已?！?br /> 謝朗先生已遭解職，被逐出本堂神甫住宅。當(dāng)?shù)刈钣新曂淖杂牲h人競相為他提供住處，然而他拒絕了。他自己租了兩間房，里面堆滿了書。于連想讓維里埃人看看教士是何等樣人，就去他父親那里取了十二塊縱木板，親自扛著，走過整條大街。他從一個舊時的伙伴那里借來工具，很快粗粗做了個書櫥，把謝朗先生的書排放整齊。
“我還以為您已被塵世的虛榮腐蝕了呢，”老人對他說，高興得流下眼淚，“這足以抵過您當(dāng)儀仗隊員穿漂亮制服的孩子氣，那曾使您樹敵甚多。”
德-萊納先生命令于連住在他家里。沒有人覺察發(fā)生了什么事。于連到后第三天，他看見專區(qū)區(qū)長德-莫吉隆先生這位并非無足輕重的人物上了樓，一直來到他的房間。聽他說了兩個鐘頭的廢話，還有深沉的慨嘆，諸如人之兇惡啊，公款管理人員之不正啊，可憐的法蘭西之種種危險啊，等等，等等，于連方才看出來訪的目的?？蓱z的半失寵的家庭教師彬彬有禮地送這位某個幸運省份的未來省長，他們走到了樓梯口時，來客突然心血來潮，關(guān)心起于連的前程，稱贊起他對個人利益的謙遜態(tài)度，等等，等等。終于，德-莫吉隆先生在慈父般地擁抱他的時候，建議他離開德-萊納先生，到另一位有孩子需要教育的官員家里去，而這位官員將加菲利普國王那樣感謝上天，不是感謝上天讓他有了這些孩子，而是感謝它讓他們生活在于連先生身邊。他們的教師可以有八百法郎收入，“不是按月支付，那樣不氣派，”德-莫吉隆先生說，“而是按季支付，并且提前支付。”
現(xiàn)在輪到于連說話了，一個半鐘頭以來他一直不耐煩地等著說話的機會。他的回答無懈可擊，但尤其是長，長得像主教訓(xùn)諭；聽起來什么都有，可又什么都不說清楚。既有對德-萊納先生的尊重，又有對維里埃公眾的崇敬，又有對大名鼎鼎的專區(qū)區(qū)長的感激。這位專區(qū)區(qū)長發(fā)現(xiàn)于連比他還虛偽，不免大為驚訝，他竭力想得到什么確切的東西，卻終屬徒勞。于連非常高興，抓住機會練習(xí)，又把他的回答用另-套詞句來了一遍。一位善辯的大臣想利用會議結(jié)束使議會從昏睡中醒過來，怕也不會用這樣多納話說出這樣少的東西。德-莫吉隆先生一出門，于連就像瘋子一樣哈哈大笑起米。于連趁著這股虛偽勁兒，寫了一封長達九頁的信給德-萊納先生，向他報告剛才人家跟他說的一切，并謙卑地請求指教。“這混蛋還沒有告訴我請我教書的人的姓名！肯定是瓦勒諾先生，他已經(jīng)從我在維里埃的流放中看出他的匿名信的效果了。”
這封快信發(fā)出后，于連快活得像在美麗的秋日早晨六點就沖向獵物豐富的原野的獵人一樣，出門找謝朗先生求教去了。他正走在去善良的神甫家的路上，上天還想讓他快活一回，又把瓦勒諾先生扔在他的腳下。他毫不隱瞞他的心已破碎。
一個像他那樣的窮孩子理應(yīng)全身心地服從上天置于他心中的志向，然而在這人世間志向并非一切。為了無愧于在天主的葡萄園里勞作，和那幾個博學(xué)的同行共事而不至于完全不配，他必須受教育，必須花錢在貝藏松的神學(xué)院住上兩年，因此他不能不攢些錢，靠按季支付的八百法郎年薪當(dāng)然要比按月支付的六百法郎年薪容易得多。不過，從另一方面說，上天已把他安排在萊納家的孩子們身邊，尤其是上天已使他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這不是向他表明放棄這一教育工作而去接受另一教育工作是不適宜的嗎？……
帝國時代的迅速行動已被詞令取代，在此類雄辯中，于連已達到完美的程度，說著說著，那聲音連他自已都厭煩了。
回家的時候，于連看見瓦勒諾先生家的仆人，身穿華麗的號衣，正拿著當(dāng)日午餐的請?zhí)?，跑遍全城到處找他呢?br /> 此人家里于連從未去過；僅僅幾天前他還想如何能用棍子狠狠揍他一頓而不被拖上輕罪法庭。午餐定在一點鐘，可于連覺得十二點半到收容所所長先生的辦公室更為恭敬些。他看見他神氣十足，周圍一大堆文件夾。他那又黑又粗的頰髭，濃密的頭發(fā)，斜扣在頭頂?shù)南ＥD式便帽，巨大的煙斗，繡花拖鞋，縱橫交又在胸前的金鏈，以及一位外省金融家用來表示自己正財運亨通的一整套裝飾，并沒有震住于連，他反而更想該揍他幾棍子。
于連求見瓦勒諾太太，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作為補償，他可以看看收容所所長如何打扮。然后他們?nèi)ヒ娡呃罩Z太太，她寒著淚把孩子們介紹給于連。這位太太是維里埃最受敬重的太太之一，有著一張男人的大臉盤，為了這次隆重的午宴，她搽了胭脂。她把母愛盡量展示在這張臉上。
于連想到了德-萊納夫人。他的多疑幾乎使他只能接受此種由對比激起的回憶，于是，他感動得心中涌起一股柔情。收容所所長的房子的外觀更加強了他的這種心情。他們帶他參觀房子。一切都是華麗的，嶄新的，家具的價格都一一報給他聽。然而于連只覺得有某種丑惡的東西，散發(fā)出偷來的錢的氣味。包括仆人在內(nèi)，這房子里的人都像是嚴(yán)陣以待，準(zhǔn)備迎擊輕蔑。
稅務(wù)官，間接稅征收人，憲兵長官和兩三位公職人員偕同妻子來到。跟著又來了幾位有錢的自由黨人。仆人通報入席，于連早已很不痛快，這時想到餐廳隔壁就是那些可憐的被收容者；這種種向他炫耀的俗不可耐的奢華，那錢說不定就是利用職務(wù)之便從配給他們的肉食上揩下來的油。
“現(xiàn)在也許他們正挨餓呢，”他心想；他嗓子眼兒一陣陣發(fā)緊，吃不下東西，幾乎連話也不能說。一刻鐘以后就更糟了，遠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那是一首民歌，應(yīng)該承認，還有點兒下流，是一個被收容者唱的。瓦勒諾先生朝一個穿著號衣的仆人看了一眼，仆人走開了，很快人們就聽不見歌聲了。這時，一個仆人遞給于連一杯萊茵葡萄酒，杯子是綠色的，瓦勒諾太太特意提醒于連這酒在產(chǎn)地每瓶就值九法郎。于連拿著這酒杯，對瓦勒諾先生說：
“他們不再唱這首下流的歌曲了?！?br /> “當(dāng)然，我相信他們不再唱了，”所長答道，很得意，“我已命令這些叫花子不要出聲?！?br /> 這話于連聽起來是太過份了；他的舉止能符合他的身份，可是心還不能。他盡量經(jīng)常施展他的偽善，還是覺得有一大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他試圖用綠酒杯擋住，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贊賞這萊茵葡萄酒了?！安蛔尦?！”他對自己說，“我的天主！你竟容忍了！”
幸虧沒有人發(fā)覺他這不合時宜的溫情。稅務(wù)官哼了一首保王黨的歌曲。大家合唱疊句時，于連的良心突然說：“原來這就是你將獲得的骯臟財富啊，而你只能在這種場合跟這樣的人一起享用！你可能會有一個兩萬法郎的職位，然而當(dāng)你大口吃肉的時候，你將禁止可憐的囚徒唱歌；你舉行宴會所用的錢是從他可悲的口糧中偷來的，你舉行宴會時他將更為悲慘！啊，拿破侖！在你那個時代，是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爭得榮華富貴，那有多美好，現(xiàn)在卻要卑鄙地加重窮人的痛苦！”
我承認，于連在這段獨白中表現(xiàn)出的軟弱使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不好的看法。他很可以做那些戴黃手套的陰謀家的同黨，他們聲稱要改變一個國家的全部存在方式，卻不愿意讓自己的名聲受到一點點損害。
猛然間，于連想起自己的角色。人家請他參加這樣高朋滿座的午宴，不是讓他來胡思亂想一聲不吭的。
一位歇業(yè)的印花布制造商，身兼貝藏松和于澤斯兩個學(xué)士院的院士，從餐桌的另一端向他發(fā)話，問大家都說他在《新約》的研究中取得驚人進展可是真的。
一下子誰都不說話了；一本拉丁文《新約》神奇地出現(xiàn)在這位博學(xué)的兩院院士的手中。根據(jù)于連的回答，他隨口念了半句拉丁文。于連接著背下去，他的記憶力忠實可靠，這件奇事受到七嘴八舌地贊嘆，那種喧鬧勁兒只有在宴會結(jié)束時才會有。于連看了看那幾位太太的紅撲樸的臉蛋兒，其中有的長得還不錯。他特別注意會唱歌的稅務(wù)官的妻子。
“當(dāng)著這些夫人的面說了這么久拉丁文，真不好意思，”他望著她說道，“如果呂比紐先生（就是那位兩院院士）肯隨意念一句拉丁文，我不接著用拉了文原文回答，看能不能即席翻譯出來?！?br /> 這第二個測驗使他的光榮達到頂點。
席間有好幾位富有的自由黨人，然而他們也是有可能獲得獎學(xué)金的孩子們的幸福的父親，因此上次布道以后突然改變了信仰。盡管他們表現(xiàn)出這種政治的津明，德-萊納先生仍不愿在家里接待他們。這些老實人只是耳聞于連的大名，在國王駕臨本城那天看見他騎在馬上，于是就成了最爇烈的崇拜者?！斑@些傻瓜聽到什么時候才會厭煩這種他們一竅不通的圣經(jīng)風(fēng)格呢？”相反，這種風(fēng)格的奇特讓他們開心，他們笑個不停。然而，于連厭煩了。
六點的鐘聲響了，他嚴(yán)肅地站了起來，談起利戈里奧的新神學(xué)的一章，他得把它記牢，第二天背給謝朗先生聽。“因為我的職業(yè)，”他愉快地補充說，“是讓人背書給我聽，也讓我背書給別人聽。”
眾人聽了大笑，贊不絕口；這就是維里埃人所說的機智啊。于連沒有坐下，大家也就不顧禮儀地紛紛站了起來，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勒諾太太把他多留了一刻鐘，請他務(wù)必聽聽孩子們背誦教理問答；他們背得顛三倒四，滑稽透頂，只有他一個人聽得出。然而他并不加以糾正?！皩ψ诮痰幕驹矶嗝礋o知?。　彼?。最后，他鞠了一躬，以為可以脫身了，然而不，他還得領(lǐng)教一篇拉封丹寓言。
“這是一個很不道德的作家，”于連對瓦勒諾太太說，“有一則關(guān)于讓-舒阿爾大人的寓言竟敢對最可敬的事物大肆嘲笑。他受到最優(yōu)秀的批評家的嚴(yán)厲譴責(zé)?！?br /> 于連在離去之前收到四、五份午宴的請?zhí)?。“這年輕人為本省增了光，”賓客們很高興，齊聲說道。他們甚至談到從公共積金中撥出一筆津貼，讓他去巴黎深造。
正當(dāng)這個貿(mào)然提出的主意在餐廳里引起回響的時候，于連已迅速地跨出大門。“啊，流氓！流氓！”他連著低聲喊了三、四次，盡情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此刻他覺得自己完全是個貴族，長久以來，他發(fā)現(xiàn)在德-萊納先生家里人們對他的種種禮貌的深處有一種輕蔑的微笑和高傲的優(yōu)越，因此很是反感。他不能不感到極大的區(qū)別?！巴舭?，”他邊走邊對自己說，“甚至忘掉他們從可憐的被收容者身上偷錢，還禁止他們唱歌！德-萊納先生何曾想過要對他的客人報出他拿出來的每瓶酒的價錢？可是這位瓦勒諾先生呢，他在反復(fù)列舉他的財產(chǎn)的時候，例如說他的房子、他的產(chǎn)業(yè)等等，如果他老婆在場，就總是說您的房子、您的產(chǎn)業(yè)?！?br /> 這位太太看來對財產(chǎn)的快樂很敏感，午餐中間，她還跟仆人大吵，因為他打碎了一只高腳杯，讓她那-打杯子少了-只；而那位仆人回答她時極不客氣。
“怎樣的一幫人??！”于連想；“即使他們把偷來的錢給我一半，我也不愿意跟他們一起生活。有朝一日，我會暴露的；我不能不讓他們在我心中引起的輕蔑表現(xiàn)出來。”
但是，依照德-萊納夫人的吩咐，此類午宴必須參加多次；于連走紅了；人們原諒了他那身儀仗隊服裝，或者更可以說，那種冒失正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很快，在維里埃，問題只是看誰在這場爭奪博學(xué)的年輕人的斗爭中獲勝，是德-萊納先生還是收容所所長。這兩位先生和馬斯隆先生一起形成一種三頭政治，多年來在這座城里說一不二。人們嫉妒市長，自由黨人怨聲載道；但是說到底他是個貴族，生來就高人一等，而瓦勒諾先生的父親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一筆六百利弗爾的年金。對于他，人們得從憐憫過渡到羨慕，憐憫的是他年輕時穿著一套蹩腳的蘋果綠衣服，羨慕的是他的諾曼底馬、金鏈、巴黎買來的衣服和眼下的發(fā)達。
于連面對一個嶄新的世界，蕓蕓眾生中他以為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正直的人，那是一位幾何學(xué)家，姓格羅，被看作是一個雅各賓黨人。于連發(fā)過誓只對自己說那些他認為是虛假的事情，因此只能對格羅先生也疑慮重重，他收到從韋爾吉來的大包大包的作業(yè)練習(xí)。人家還勸他常去看看父親呢，他履行了這倒霉的義務(wù)。一句話，他相當(dāng)成功地挽回了名譽。一天早上，他突然覺得有兩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醒了。
原來是德-萊納夫人，她進城了，讓孩子們?nèi)ス苣侵灰宦飞蠋е目蓯鄣耐米?，自己大步登上樓梯，先到了于連的房間。這時刻柔情繾綣，只是太短：孩子帶著兔子上來，他們想讓他們的朋友看看，這時德-萊納夫人已經(jīng)躲開。于連爇烈地歡迎他們，還有那只兔子。他仿佛又回到了家，他覺得他愛這些孩子，喜歡嘰嘰喳喳地跟他們說話。他們的聲音之溫柔，小小舉止之單純和高貴，都讓他感到驚奇；在維里埃，他是在粗俗的行為方式和令人不快的思想中呼吸，他需要把這-切從他的想象中清除出去。永遠是害怕匿乏，永遠是奢侈和貧窮之間的撕打。請他吃飯的那些人，說到餐桌上的烤肉，會吐露出一些心里話，令說的人蒙受恥辱，聽的人感到惡心。
“你們這些貴族，你們有理由驕傲，”他對德-萊納夫人說。接著他就給她講那些他不得不參加的宴會。
“您走紅了呀！”她想到瓦勒諾太太每當(dāng)要見于連時都認為必須搽胭脂，不僅開懷大笑?！拔艺J為她對您有感情上的打算，”她補充說。
早餐十分愉快。孩子們在場，看起來礙事，實際上增加了共同的幸福，這些可憐的孩子又見到于連，真不知道如何證明他們的快樂。仆人們不會不告訴他們，有人多給他二百法郎，要他去教育那些小瓦勒諾。
早餐中間，大病之后還有些蒼白的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突然問母親他的銀餐具和喝水用的高腳杯值多少錢。
“為什么問這個？”
“我想賣了給于連先生發(fā)獎金，好讓他跟我們在一起不上當(dāng)?！?br /> 于連抱住了他，爇淚盈眶。他的母親眼淚已經(jīng)下來了，于連把斯坦尼斯拉放在膝上，解釋這里為什么不能用“上當(dāng)”這個詞，當(dāng)差的才這樣說。他見德-萊納夫人高興，就找些孩子們聽了開心的生動例子解釋什么是上當(dāng)。
“我懂了，”斯坦尼斯拉悅，“就是烏鴉傻乎乎地讓奶酪掉在地上，給拍馬屁的狐貍叼走了?！?br /> 德-萊納夫人欣喜若狂，一個勁兒地吻她的孩子們，她這樣做不能不略微靠在于連身上。
突然，門開了，是德-萊納先生。他那張嚴(yán)厲不滿的臉和被他的在場驅(qū)走的溫馨快樂形成奇特的對比。德-萊納夫人臉色發(fā)白，覺得什么也否認不了了。于連搶先開口，高聲向德-萊納先生講述斯坦尼斯拉要變賣銀高腳杯的故事。他確信這故事不會受到歡迎。首先德-萊納先生有個好習(xí)慣，只要-聽見“銀”字就皺眉頭。“提到這種金屬，”他常說，“總是要從我們的錢袋里掏錢的開場白?！?br /> 然而這里有比銀錢利益更多的東西，那就是疑心的加重。他不在，家里就充滿歡樂的氣氛，這對于一個虛榮心如此易受傷害的人來說絕非一件好事。他的妻子向他夸耀于連如何優(yōu)雅巧妙地向他的學(xué)生們傳授新思想，他卻暗想：
“是啊！是?。∥抑?，他使我的孩子們討厭我；他很容易在孩子們眼里顯得比我可愛百倍，而我卻是一家之主。如今這年頭，一切都在丑化合法的權(quán)威?？蓱z的法蘭西！”
德-萊納夫人繼續(xù)細心觀察丈夫?qū)Υ膹?fù)雜態(tài)度。她已看出有可能和于連一起度過十二個鐘頭。她在城里有一大堆東西要買，說她一定要去酒館吃飯；無論她丈夫沒什么或做什么，她都堅持她的意見。孩子們一聽到“酒館”兩個字，都高興得不得了，現(xiàn)代的假正經(jīng)說出這兩個字時是多么興味盎然啊。
德-萊納先生在妻子進入第一家時裝店時就離開了她，去拜訪幾個人。他回家時臉色比早上還難看；他確信全城黎在議論他和于連。其實誰也還沒有向他透露公眾議論中讓人難堪的部分。人們一再向市長先生提起的，只是于連留在他家里象那六百法郎呢，還是接受收容所長提出的八百法郎。
這位所長在社交場所碰見了德-萊納先生，有意冷落了他一下。此舉可稱巧妙；在外省，輕率之舉本屬少見：引起轟動的事情如此之少，有了也讓它石沉大海。
瓦勒諾先生是距巴黎百里之外的人所說的“混混兒”的那種人；那是一種生性無禮而粗魯?shù)娜?。一八一五年以來，他的飛黃騰達更加強了他的這些美妙品質(zhì)。這么說吧，他是奉德-萊納先生之命統(tǒng)治維里埃；但是他更為活躍，寡廉鮮恥，插手一切，不停地走動，寫信，說話，從不記得對他的侮辱，也沒有任何個人的抱負，他終于在教會的勢力中動搖了他的主人的信譽。瓦勒諾先生幾乎是對當(dāng)?shù)仉s貨商們說：把你們當(dāng)中最愚蠢的兩個人給我；對法官們說：告訴我你們當(dāng)中最無知的兩個人是誰；對醫(yī)生們說：把你們當(dāng)中最騙人的兩個指給我看。他把各行業(yè)最無恥的人集合起來，對他們說：讓我們一道統(tǒng)治吧。
德-萊納先生對這些人的作風(fēng)深感不快。瓦勒諾的粗魯?shù)稑尣蝗?，就是小馬斯隆神甫當(dāng)眾戳穿他的謊言，也無奈他何。
然而，在這種發(fā)達的中間，瓦勒諾先生還需要不時地搞些小小的無禮之舉，用來抵制他感覺到人人都有權(quán)向他端出的事實真相。阿佩爾先生的來訪使他大為恐懼，打那以后他的活動變本加厲，他去了兩趟貝藏松，每班郵車都寫好幾封信，他還能過夜里到他家去的陌生人帶過幾封。也許他不該參與解除謝朗這位老本堂神甫的職務(wù)，因為這一報復(fù)性行為使得好幾位出身高貴的女信徒把他看作惡毒透頂?shù)娜?。再說，這一次效勞使他完全依附于代理主教德-福利萊，而他也接受過代理主教交辦的一些很奇怪的事。正是在他的政治生涯的這個階段，他寫了一封匿名信，暗自品味著快樂。更棘手的是，他的妻子宣布要把于連請到家里來；她的虛榮心使她對此念念不忘。
在這種情況下，瓦勒諾先生預(yù)見到他和舊日的盟友德-萊納先生之間必有一場決定性的爭吵。德-萊納先生會對他說些嚴(yán)厲的話，這他倒不在乎；但是德-萊納先生可以往貝藏松甚至巴黎寫信。某位大臣的一個親戚可能突然來到維里埃，把乞丐收容所奪走。瓦勒諾先生于是想到接近自由黨人，正是為此幾位自由黨人被邀出席了于連背書的那次午宴。他若反對市長，本來是可以得到強有力的支持的。然而選舉可能突然舉行，收容所的職位和投反對票二者不可得兼，這太明顯了。這個政治內(nèi)幕德-萊納夫人猜得很準(zhǔn)，于連挽著她的手一個鋪子一個鋪子地逛，她就把這段故事講給他聽，說著說著，他們上了忠誠大道，他們在那里消磨了好幾個鐘頭，幾乎和在韋爾吉一樣寧靜。
這時，瓦勒諾先生正試圖避免跟他的老上司發(fā)生決定性的沖突，同時主動對他拿出一副大無畏的神氣來。當(dāng)天這種戰(zhàn)術(shù)獲得成功，但也加深了市長的不滿。
虛榮心碰上了愛錢所能有的最貪婪最猥瑣的東西，兩者之間的搏斗從未使人陷入德-萊納先生走進酒館時那樣難堪的境地。相反，他的孩子們卻從來沒有更快活更開心過。這種對比終于刺痛了他。
“就我所看見的情景來說，我在這個家里是多余的了！”他走進來裝腔作勢地說。
他妻子的回答只是把他拉在一邊，對他說必須讓于連離開。她剛剛度過的幸福時光使她獲得了為執(zhí)行考慮了半個月的行動計劃所必須的自如和堅定。使可怕的維里埃市市長徹底陷入混亂的，是他已知道全城都在公開嘲笑他對現(xiàn)金的迷戀。瓦勒諾先生像竊賊一樣慷慨，而他呢，在最近為圣約翰兄弟會、圣母會和圣體會等進行的五、六次募捐中表現(xiàn)得過于拘謹(jǐn)，不夠漂亮。
在募集捐款的修士的登記冊上，維里埃及附近的紳士們都按捐款數(shù)目被巧妙地加以排列，人們不止一次看見德-萊納先生的名字占據(jù)最后一行。他說他不掙錢，但是沒有用。在這一條上教士們是不開玩笑的。
上卷 第23章　一位官員的憂傷
不過，我們還是讓這個微不足道的人留在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憂慮中吧；誰讓他需要的是奴性卻把一個勇者弄到家里去呢？他怎么就不善擇人呢？十九世紀(jì)的慣例是，一個有權(quán)勢的貴族若遇上一個勇者，即殺之，逐之，囚之或辱之，使之傻得居然痛苦而死。幸好這里痛不欲生的并非勇者。法國的小城和眾多如紐約那祥的民選政府的最大不幸乃是不能忘記世界上還存在著德-萊納先生那樣的人。在一個兩萬人的城市里，是這些人制造輿論，而在一個擁有憲章的國家里，輿論是可怕的。一個高尚寬洪的人，可能是您的朋友，但他住在百里之外，就只能根據(jù)您住的那個城市的輿論來判斷您，而輿論恰恰是那些碰巧生下來就成為富有穩(wěn)健的貴族傻瓜們制造的。誰出頭誰倒霉！
午飯后，他們立刻回韋爾吉了；可是過了一天，于連看見他們?nèi)矣只氐骄S里埃。
一個鐘頭不到，于連就發(fā)現(xiàn)德-萊納夫人有什么事情瞞著他，不禁大為驚訝。他-出現(xiàn)，她就中斷了丈夫的談話，好像還希望他走開。于連不用她表示第二次，他變得冷淡而持重；德-萊納夫人看出來了，但并不想問他。“難道她要找一個接替我的人了嗎？”于連想?！扒疤焖€跟我那么親密！有人說這些貴婦人就是如此行事。簡直像國王一樣，一個大臣剛剛還是恩寵尤加，回到家里卻收到一封信，宣布他已失寵?！?br /> 于連注意到，在這些他一走近便要戛然而止的談話中，常提到一座屬維里埃市所有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寬大、舒適，面對教堂，地處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斑@座房子和一個新情人之間有什么共同點呢？”于連自語道，憂傷中，他反復(fù)吟涌弗朗索瓦一世①的美麗詩句。他覺得這兩行詩很新鮮，因為德-萊納夫人教給他還不到一個月。當(dāng)時，這兩行詩的每一行都受到他多少誓言和多少撫愛的駁斥啊！
女人心常變，傻瓜信為真。
德-萊納先生乘驛車去貝藏松了。這次旅行是兩個鐘頭內(nèi)決定的，他顯得很苦惱，回來時，他把一個用灰紙包著的大包裹扔在桌子上。
“這就是那件蠢事，”他對妻子說。
一個鐘頭以后，于連看見貼布告的人拿走了那個大包裹；他急忙跟上去?！拔以陬^一個街角就能知道這個秘密?！?br /> 于連焦急地在貼布告的人身后等著，那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滿漿糊。于連很好奇，布告剛貼好，他就看見上面的一則通告，很詳細，說的是用公開招標(biāo)的方式出租德-萊納先生和他妻子的談話中經(jīng)常提到的那座又大又老的房子。出租招標(biāo)定在次日兩點鐘，在市政府大廳，以第三支蠟燭熄滅為時限。于連很失望，他的確覺得時間有點短：如何能有時間通知到所有的競爭者呢？再說，布告是十五天前簽署的，他在三個地方仔細看過全文，看布告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他去看那座待租的房子。門房沒看見他走近，對一個鄰居神秘地說：
“哼！哼！白費勁兒！馬斯隆先生斷言他用三百法郎就能租下來；市長還頂牛，結(jié)果被代理主教福利萊召到主教府去了?！?br /> 于連的到來似乎使兩個朋友大感不便，他們不再多說一句話了。
于連豈能錯過這次出租招標(biāo)。陰暗的大廳里人很多，人人都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打量著。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一張桌子，桌上一個錫盤，錫盤上點著三支蠟燭。執(zhí)達吏喊道：“先生們，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這太過份了，”一個人低聲對旁邊的人說。于連正好在他們倆中間。“這值八百多法郎，我要出更高的價?！?br /> “你這是自討苦吃。你跟馬斯隆先生、瓦勒諾先生、主教、可怕的福利萊代理主教還有他們一伙作對，有什么好處？”
“三百二十法郎，”那一位喊道。
“大傻瓜！”這人應(yīng)道，“這兒正有一個市長的密探，”他指了指于連，補了一句。
于連猛地回過頭，想跟說這話的人算帳；然而兩位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理會他了。他們冷靜，他也就冷靜了。這時，第三支蠟燭滅了，執(zhí)達吏用拖長的聲調(diào)宣布房子租給某省科長德-圣吉羅先生，為期九年，租金是三百三十法郎。
市長一走出大廳，人們就嚷嚷開了。
“格羅諾的冒失給市府掙了三十法郎，”一個人說。
“但是德-圣吉羅先生，”一個人答道，“會報復(fù)格羅諾的，夠他受的?！?br /> “多么卑鄙！”于連左邊的一個胖子說，“這座房子，我可以為我的工廠花八百法郎租下來，而且我還覺得便宜呢。”
“哼！”一個年輕的制造商、自由黨人答道，“德-圣吉羅先生不是圣會的嗎？他的四個孩子不是都領(lǐng)助學(xué)金嗎？可憐的人！維里埃市又得多發(fā)他五百法郎的補助了，就是這么回事?！?br /> “市長居然未能阻止！”第三個人說，“他是極端保王黨，一點不錯：但是他不偷。”
“他不偷？”另一個人說，“他不偷誰偷！都裝在一個公共的大錢袋里啦，年終瓜分。小索萊爾在這里，咱們走吧?！?br /> 于連回去了，情緒惡劣，他看見德-萊納夫人也愁眉不展。
“您去看招標(biāo)了？”她問。
“是的，夫人，我在那里榮幸地被視為市長先生的密探。”
“他如果聽我的，就該去旅行。”
這時，德-萊納先生來了，沉著臉。吃晚飯時沒有一個人說話；德-萊納先生吩咐于連隨孩子們回韋爾吉，旅途頗愁悶。德-萊納夫人安慰她丈夫：
“您也該習(xí)慣了，我的朋友?！?br /> 晚上，大家圍坐在爐子周圍，誰也不說話；唯一的消遣是聽燃燒的山毛櫸柴噼啪作響。這是最和睦的家庭都會遇到的那種愁悶時刻。一個孩子快活地叫起來：
“有人拉門鈴！有人拉門鈴！”
“見鬼！如果是德-圣吉羅先生以道謝為由來糾纏，”市長嘆道，“我就對他不客氣；這也太過分了。他該謝的是瓦勒諾，我還是受牽連的呢。這件事要是被那些該死的雅各賓派報紙抓住，把我寫成一個諾南特一-散克先生，我又能說什么呢？”
這時一個極漂亮的蓄著黑黑的大連腮胡的人，跟著仆人進來
“市長先生，我是爇羅尼莫先生。這里有一封信，是那不勒斯大使的隨員博威齊騎士在我動身前交我?guī)Ыo您的；”爇羅尼莫先生神情愉快，又望著德-萊納夫人說：“九天前，夫人，您的表兄我的好友博威齊先生說您會說意大利語。”
那不勒斯人的好興致一下子使這個愁悶的夜晚變得歡樂愉快。德-萊納夫人一定要請他吃夜宵。她讓全家人都動起來了，她無論如何要讓于連忘掉一天之內(nèi)在他耳朵響過兩次的那個密探的稱呼。爇羅尼莫先生是個有名的歌唱家，很有教養(yǎng)，又很快活，在法國，這兩種品質(zhì)已不大能并存了。夜宵后，他和德-萊納夫人唱了段二重唱。他講的故事也很迷人。凌晨一點鐘，于連讓孩子們?nèi)ニX，他們都嚷嚷起來。
“再講一個故事，”老大說。
“這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爺，”爇羅尼莫說?！鞍四昵?，我像你們一樣是那不勒斯音樂學(xué)院的一個年輕學(xué)生，我的意思是說像你們一樣大；但是，我可沒有這個榮幸，做美麗的維里埃市市長的兒子。
這句話讓德-萊納先生嘆了口氣，他望了望妻子。
“贊卡萊利先生，”年輕的歌唱家繼續(xù)說，稍微夸大了他的口音，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贊卡萊利先生是一個極其嚴(yán)厲的老師。學(xué)院里大家都不喜歡他，可是他希望大家一舉一動都仿佛喜歡他似的。我是能出校門就出校門，我去圣卡利諾小劇場，在那里可以聽到天仙般的音樂：但是，天哪！我怎么才能湊足八個蘇買一張正廳的座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呀，”他看了看孩子們，孩子們笑了?！皢掏咧Z先生，圣卡利諾小劇場的經(jīng)理，聽我唱歌。那時我十六歲，他說：‘這孩子可是個寶貝呀。’
“‘你原意我雇你嗎，親愛的朋友？’他來對我說。
“‘您給我多少錢？’
“‘一個月四十杜卡托?！壬鷤?，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為看見天開了。
“我對喬瓦尼說：‘可怎么讓贊卡萊利先生放我走呢？’
“‘讓我去辦’！”
“讓我去辦！”老大喊道。
“正是，我的少爺。喬瓦尼先生對我說：‘親愛的，先來簽一份合同。’我簽了字，他給了我三杜卡托。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然后他告訴我該做什么。
“第二天，我求見可怕的贊卡萊利先生。他的老仆人讓我進去。
“‘找我干什么，壞小子？’贊卡萊利說。
“‘老師！’我說，‘我對我的過失感到后悔，我再也不翻鐵欄桿離開學(xué)院了。我要加倍努力學(xué)習(xí)?！?br /> “‘要不是我怕毀了我見過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把你關(guān)上十五天了，只給面包和水，小流氓！’
“‘老師，’我說，‘我將成為全院的榜樣，請相信我。但是我向您求一個恩典，如果有人來求我到外面唱歌，替我拒絕他。求求您，說您不能同意。’
“‘見鬼，誰會要您這樣一個壞蛋？難道我會允許你離開音樂學(xué)院嗎？你想取笑我嗎？滾！滾！’他一邊說一邊要朝我屁股上踢一腳，‘不然的話，當(dāng)心去啃干面包蹲監(jiān)獄?！?br /> “一小時以后，喬瓦尼先生到院長家：
“‘我來求您成全我，’他對他說，‘把爇羅尼莫給我吧。讓他到我的劇場去唱歌，今年冬天我就能嫁女兒了?！?br /> “‘您要這個壞蛋干什么？’贊卡萊利對他說，‘我不愿意，您得不到他，再說，就是我同意，他也不會離開音樂學(xué)院的，他剛對我發(fā)過誓。’
“‘如果只關(guān)系到他的個人意愿，’喬瓦尼嚴(yán)肅地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歌唱合同！這是他的簽字?！?br /> “贊卡萊利勃然大怒，一個勁兒地搖鈴叫人：
‘把爇羅尼莫趕出音樂學(xué)院！’他叫道，暴跳如雷。就這樣，我被趕出來了，可我哈哈大笑。當(dāng)天晚上，我唱了一首莫蒂普利科詠嘆調(diào)。小丑想結(jié)婚，掰著指頭計算成家需要的東西，老是算不清楚?！?br /> “?。∠壬?，請您給我們唱唱這支詠嘆調(diào)吧，”德-萊納夫人說。
爇羅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直到凌晨兩點鐘，爇羅尼莫先生才去睡覺，他的優(yōu)雅的舉止、他的快活與隨和，迷住了這家人。
第二天，德-萊納先生和德-萊納夫人給了他幾封入宮所需要的介紹信。
“這么說，到處都有虛假，”于連說，“看看爇羅尼莫先生，他要去輪敦接受一個薪俸六萬法郎的工作。沒有絲卡利諾劇場的經(jīng)理的手腕，他那神奇的聲音也許晚十年才能為人所知和欣賞……真的，我寧肯做爇羅尼莫而不做萊納。他在社會上不那么尊貴，但他沒有像今天的招標(biāo)那樣的煩惱，而且他的生活是快樂的?！?br /> 有一件事情使于連感到驚奇：在維里埃德-萊納先生的房子里度過的寂寞的幾星期，對他來說竟成了一段幸福的時光。他只是在人家邀請他參加的宴會上才感到厭惡，才有令人不快的想法。在這座寂寞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讀、寫、思考而不受打擾嗎？他可以沉入非非之想而不必時時研究一顆卑鄙靈魂的活動并用虛偽的言或行去對付。
“難道幸福離我這么近嗎？……這樣的生活所需甚少；我可以選擇，或者娶愛麗莎，或者與富凱合伙……一個旅行者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頂休息，其樂無窮。可要是強迫他永遠休息，他會感到幸福嗎？”
德-萊納夫人的腦子里有了一些死纏著她不放的念頭。她下過決心，但還是把招標(biāo)的內(nèi)幕向于連合盤托出?！斑@么一來，他會讓我忘記我的所有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見她丈夫處于危險之中，她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這是一顆高尚而浪漫的靈魂，對她來說，可為寬厚而不為，乃是悔恨之源，與犯罪的悔恨無異。可是也有一些不樣的日子，她不能驅(qū)散那幅她細細品味的極度幸福的圖景：她突然成了寡婦，她可以和于連成為夫妻了。
于連愛她的孩子們，遠勝過他們的父親；他管教嚴(yán)格但是公正，所以仍然獲得他們的愛戴。她清楚地感覺到，她若和于連結(jié)婚，就得離開維里埃，盡管她那么喜歡它的綠蔭。她看見了自己生活在巴黎，繼續(xù)給孩子們?nèi)巳朔Q贊的教育。孩子們，她，于連，都得到了圓滿的幸福。
十九世紀(jì)所造成的婚姻的結(jié)果，竟是這樣奇特！愛情先于婚姻，那么對婚后生活的厭倦肯定毀滅愛情。然而，一位哲學(xué)家會說，在富裕得不必工作的人那里，對婚后生活的厭倦很快帶來對平靜快樂的厭倦。而在女人中，只有那些干枯的心靈才不會因厭倦而陷入情網(wǎng)。
哲學(xué)家的思考使我原諒了德-萊納夫人，然而維里埃人不原諒她；她沒有想到，全城的人都在議論她的愛情丑聞，由于出了這件大事，今年秋天過得比往年秋天少了些煩悶。
秋天，還有冬天的一部分，很快就過去了。該離開韋爾吉的森林了。維里埃的上流社會開始憤怒了，因為他們的批評對德-萊納先生的影響居然如此之少。不到一星期，以完成此類任務(wù)取樂來減少平時之嚴(yán)肅的正人君子們便讓他起了最殘酷的疑心，然而他們使用的詞句卻最審慎不過。
瓦勒諾先生做得滴水不漏，把愛麗莎安置在-，個頗受尊敬的貴族人家，這家里有五個女人。愛麗莎只要求略當(dāng)市長家三分之二的工錢，她自己說是因為擔(dān)心冬天找不到工作。她自己還有一個絕妙的主意，同時去謝朗本堂神甫和新本堂神甫那里去做懺悔，以便向他們兩個人細細地講述于連的愛情。
于連回來的第二天，早晨六鐘點，謝朗神甫就遣人把他叫去：
“我不問您什么，”他對他說，“我只是請求您，必要的話，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對我說；我要求您必須三日內(nèi)前往貝藏松神學(xué)院，或者去您的朋友富凱處。他一直準(zhǔn)備為您安排一個美好的前程。我什么都預(yù)見到了，也什么都安排好了，您必須走，一年以內(nèi)不要回維里埃?！?br /> 于連沒有回答，他捉摸謝朗先生對他的關(guān)心是否有損他的名譽，他究竟不是他的父親。
“明日此刻，我將有幸再見到您，”最后他對本堂神甫說。
謝朗先生想用大力制服這個如此年輕的人，說了很多。于連裹在最謙卑的態(tài)度和表情里，始終不開口。
他終于走了，立刻跑去告訴德-萊納夫人，卻發(fā)現(xiàn)她已陷入絕望。她丈夫剛剛相當(dāng)坦率地跟她談了。他天生性格軟弱，又對來自貝藏松的遺產(chǎn)抱有希望，這終于使他認為她完全地清白無辜。他剛才向她承認，他發(fā)現(xiàn)維里埃的輿論處在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之中。公眾錯了，被嫉妒者引入歧途，可究竟該怎么辦呢？
德-萊納夫人曾有過瞬間的幻想，于連接受瓦勒諾先生的聘請，留在維里埃。然而這已不是去年那個單純羞怯的女人了；她的致命的激情、她的悔恨已使她變得聰明。她聽著丈夫講，很快便痛苦地確認，一次至少是暫時的別離不可避免。“離開我以后，于連會再度墜入他那野心勃勃的計劃中去，對于一無所有的人來說，這些計劃是那樣地自然?？晌夷?，偉大的天主?。∥疫@樣富有，可是對我的幸福又這樣地?zé)o用！他會忘掉我的。他那么可愛，會有人愛他，他也會愛別人。?。〔恍业呐恕矣惺裁纯杀г沟哪?？蒼天是公正的，我未能中止罪惡，將功補過，蒼天剝奪了我的判斷力。我本可以用錢收買愛麗莎，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我甚至不肯想一想，愛情產(chǎn)生的瘋狂的想象占去了我全部的時間。我完了?！?br /> 有一件事使于連感到震驚，他把離別的可怕消息告訴德-萊納夫人，居然沒有遭到任何自私的反對?？吹贸鰜?，她竭力克制，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們需要堅強，我的朋友?！?br /> 她剪下一縷頭發(fā)。
“我不知道我將來會怎么樣，”她說，“但是，如果我死了，答應(yīng)我永遠不忘記我的孩子們。無論你離得遠還是離得近，請設(shè)法把他們培養(yǎng)成有教養(yǎng)的人。如果有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貴族都會被扼死，他們的父親可能會因為殺死那個藏在屋頂上的農(nóng)民而流亡他鄉(xiāng)。請照顧這個家……伸出你的手。永別了，我的朋友！這是最后的時刻。做出這一重大犧牲之后，我希望我在眾人面前有勇氣想到我的名譽。”
于連本來等著種種絕望的表示。這番告別的簡單打動了他。
“不，我不能這樣接受您的告別。我要走，他們要我走；您也要我走。可是，我走后三天，我會夜里回來看您?！?br /> 德-萊納夫人的生活頓時改觀。于連是真的很愛她了，因為是他自己想回來看她。她那可怕的痛苦變成了她有生以來所體驗過的最強烈的快樂。對她來說，一切都變得容易了?？隙苤匾娝呐笥眩@使這最后的時刻不再是令人心碎的了。從這時起，德-萊納夫人的舉止和她的表情一樣，高貴、堅定、十分得體。
德-萊納先生很快就回來了，他氣瘋了。他終于向他妻子談到兩個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帶到‘夜總會’去，讓大家都看看，這是卑鄙的瓦勒諾寫的，是我把他從一個乞丐變成維里埃最富有的市民之一。我要公開地讓他出丑，然后跟他決斗。這太過分了。”
“我可能成為寡婦，偉大的天主：“德-萊納夫人想。然而幾乎同時，她又自語：“我肯定能阻止這場決斗的，如果我不阻止，我將成為謀害我丈夫的兇手。”
她從未如此巧妙地照顧他的虛榮心。不到兩個鐘頭，她就讓他看到，而且還是通過他自己找出的理由，他應(yīng)該對瓦勒諾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情，甚至把愛麗莎請回家。德-萊納夫人決定再見這位給她帶來種種不幸的姑娘，是需要些勇氣的。不過，這主意是于連的。
經(jīng)過三、四次引導(dǎo)，德-萊納先生終于懷著破財?shù)耐纯嗾J識到，他最難堪的是讓于連在維里埃全城紛紛議論的時候去當(dāng)瓦勒諾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很明顯，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長的聘請對于連有利。相反，于連離開維里埃去貝藏松神學(xué)院或第戎神學(xué)院，對德萊納先生的榮譽至關(guān)重要?？墒侨绾文茏屗露Q心呢？此后他在那里如何生活呢？
德-萊納先生眼看看就要做出金錢的犧牲，比她妻子還要絕望。至于她，經(jīng)過這次談話，已經(jīng)取得勇者的地位：倦于生活，服下一劑曼陀羅，順其自然，萬念俱灰。彌留之際的路易十四即如是說：“吾為王時。”妙哉此言！
第二天一大早，德-萊納先生接到一封匿名信。此信的文筆極具侮辱性。與他的處境相應(yīng)的那種最粗俗的詞語隨處可見。這是某個下等的嫉妒者的作品。這封信又讓他起了找瓦勒諾先生決斗的念頭。很快，他勇氣倍增，想馬上就干。他獨自出門，到武器店買了幾把手槍，讓人裝上子彈。
“總之”，他暗自說道，“即使拿破侖皇帝的嚴(yán)厲的行政管理制度回到世上，我也沒有一個蘇是詐騙來的，可以受到指責(zé)。我最多是曾經(jīng)視而不見罷了，但是我怞屜里有不少信件允許我這樣做?！?br /> 德-萊納夫人被她丈夫的這股憋著的怒火嚇壞了，她又想起了那個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推開的當(dāng)寡婦的不祥念頭。她和他關(guān)在房里，她跟他談了好幾個鐘頭，沒有用，新的匿名信已使他拿定主意。最后，她終于把一種勇氣轉(zhuǎn)化成另一種勇氣，把給瓦勒諾先生一記耳光轉(zhuǎn)化成供給于連在神學(xué)院一年膳宿費用六百法郎。德-萊納先生千百次地詛咒那一天，那一天他竟心血來潮想弄個教師到家里來，便將匿名信置諸腦后了。
他有了一個主意，心中稍覺快慰，但他未向妻子提起，他想利用年輕人好幻想的心理巧妙地讓他保證拒絕瓦勒諾先生的提議而接受一筆數(shù)目小些的錢。
德-萊納夫人的困難大得多，她得向于連證明，為了她丈夫的面子而犧牲了收容所所長公開提出的八百法郎的工作，他可以接受一點補償而問心無愧。
“可是，”于連總是說，“我從不曾哪怕是一時地有過接受這提議的打算。您已讓我習(xí)慣于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粗俗我受不了?！?br /> 殘酷無情的貧困用它的鐵手迫使于連的意志就范。他的驕傲使他產(chǎn)生一種幻想，只把維里埃市長提供的這筆錢作為借款接受，并出具一張借據(jù)，五年內(nèi)歸還本息。
德-菜納夫人有幾千法郎一直藏在小山洞里。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這些錢送給他，深信會遭到他憤怒的拒絕。
“您想讓我們的愛情的回憶變得丑惡可憎嗎？”于連對她說。
于連終于離開了維里埃。德-萊納先生很高興；在接受他的錢那個要命的時刻，于連覺得這犧牲不堪承受。他斷然拒絕了。德-萊納先生爇淚盈眶，一下子抱住了他。于連要求他開一張行為良好的證明，他欣喜若狂，一時竟找不到足夠漂亮的詞句來稱贊于連的品行。我們的主人公有五個路易的積蓄，打算再向富凱要同樣數(shù)目的一筆錢。
他很激動。然而，他剛走出他留下那么多愛情的維里埃法里，就只想著目睹貝藏松這樣一座省府，一座軍事重鎮(zhèn)的幸福了。
在這短短三天的離別中，德-萊納夫人為愛情的一種最殘酷的失意所騙。她的日子還過得去，在她和極端的不幸之間還有最后再見一次于連的希望。她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著。終于，第三天夜里，她聽見遠處有約好的信號。于連經(jīng)歷了千難萬險，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從這一刻起，她就只有一個念頭，“這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了?！彼龥]有對情人的殷勤作出回應(yīng)，倒像是一具還剩一回氣的僵尸。她強迫自己說她愛他，可那笨拙的神情幾乎證明了恰正相反。什么也不能使她擺脫永久分離的殘酷念頭。多疑的于連一時間以為自己已被遺忘。他因此說出一些帶刺的話，他得到的只是靜靜流淌的大滴大滴淚珠和近乎痙攣的握手。
“可是，偉大的天主??！您怎么能指望我相信您呢？”對他情人的冷冰冰的分辯，于連回答道，“您對德爾維夫人、對一個普通的熟人都會表現(xiàn)出百倍的真誠友情呀?！?br /> 德-萊納夫人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沒有人比我更不幸了……我想我要死了……我覺得我的心已凍住了……”
這是他能得到的最長的回答。
天快亮了，不能不走了，德-萊納夫人的眼淚完全止住了。她看見他把繩子系在窗戶上，一聲不吭，也沒有吻他。于連徒然地對她說：
“我們終于到了您那么希望的地步。從今以后您可以毫無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們稍微有點兒不舒服，您再不會以為只能在墳?zāi)估镆姷剿麄兞恕！?br /> “您不能擁抱斯坦尼斯拉，我很難過，”她冷冰冰地說。
這具活僵尸的毫無爇情的擁抱深深地震動了于連，他走了幾里地還不能想別的事情，他的心已受傷，他在翻越高山之前，頻頻回首，直到看不見維里埃的鐘樓為止。
上卷 第24章　省會
終于，他看見遠處山上有些黑色的圍墻，那是貝藏松的堡壘。他嘆了口氣：“如果我來到這座軍事重鎮(zhèn)，為的是在受命保衛(wèi)它的一個團里當(dāng)一名少尉，那是多么地不同??！”
貝藏松不僅僅是法國最漂亮的城市之一，還擁有許多有勇氣有才智的人。然而于連只是一個小小的農(nóng)民，根本無法接近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物。
他從富凱那里拿了一套便服，他就是穿著這套衣服走過吊橋的。他的腦海里裝滿了一六七四年圍城戰(zhàn)的歷史，想在被關(guān)進神學(xué)院之前看看那些城墻和堡壘。他有二、三次險些讓哨兵抓起來，他進入工兵部隊為了每年能賣上十二或十五法郎的干草而讓行人止步的區(qū)域內(nèi)了。
有好幾個鐘頭，他的所見盡是高墻、深溝和樣子嚇人的大炮，后來他走到林蔭大道上的咖啡館前。他贊嘆不已，呆住不動了，他明明看見兩扇大門上方寫著咖啡館幾個大字，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晴，他竭力克制膽怯，大著膽子進去，那間大廳長三、四十步，天花板至少高二十尺。這一天，在他后來，一切都如仙境一般。
大廳里正在進行兩場臺球賽。侍役們喊著點數(shù)，玩球的人圍著桌子跑來跑去，周圍擠滿觀眾。一股股煙從所有的人的嘴里噴出，把他們裹在藍色的云霧中。這些人高大的身軀，笨重的舉動，濃密的頰髯，裹在身上的長長的禮服，都吸引著于連的注意。這些古代Bisontium的子孫們一說話就嚷嚷，做出一副糾糾武夫的樣子。于連看得呆了，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像貝藏松這樣一個大都會的宏偉和壯麗，他一點勇氣也沒有了，連向那些目光高傲喊著臺球點數(shù)的先生們要一杯咖啡都不敢。然而，柜臺里面的那位小姐早已注意到這位年輕鄉(xiāng)紳迷人的面龐，他此刻正站在離爐子三步遠的地方，臂下夾著一個小包裹，端詳著用白石膏制成的國王胸像。這位小姐是個高高的弗朗什-孔奉人，身材極好，穿著打扮足以為一間咖啡館生色，她已經(jīng)用只想讓于連一個人聽見的聲音輕輕喊了兩遍：“先生！先生！”于連看見一雙極溫柔的藍色大眼睛，原來叫的正是他。
他急忙走近柜臺和那漂亮站娘，仿佛向敵人沖鋒似地。他的動作太大，包裹掉了。
我們的這位外省人會引起巴黎的年輕中學(xué)生們怎樣的憐憫啊，他們十五歲上就已知道氣概非凡地進咖啡館了。然而，這些孩子盡管十五歲上那么老練，到了十八歲卻轉(zhuǎn)向平庸。人們在外省看到的那種充滿激情的膽怯有時卻能得到克服，這時，它就會教人有志氣。于連走近那位如此美麗的站娘?！拔业酶f真話，”他想。于連戰(zhàn)勝了膽怯，變得勇敢了?！胺蛉?，我生平第一次來貝藏松；我很想要一片面包和一杯咖啡，我付錢?！?br /> 小姐嫣然一笑，隨即臉紅了；她害怕那些打臺球的人會拿這漂亮的小伙子打哈哈開玩笑。他要是給嚇著了就不來了。
“您坐在這兒，靠近我，”她指著一張大理石桌子說，這張桌子差不多完全被突出在大廳中的巨大的桃花心木柜臺遮住。
小姐朝柜臺外俯下身，這使她有機會展開她那美妙的軀體。于連注意到了，他全部的想法頓時改變。美麗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糖、一小塊面包。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叫一個侍者來倒咖啡，她知道侍者一來，她和于連的單獨談話便告結(jié)束。
于連陷入沉思，比較著這位快活的金發(fā)美人和常常使他激動的某些回憶。他想到他曾經(jīng)成為對象的那種激情，他的膽怯幾乎被一掃而光。美麗的小姐不多時便在于連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心思。
“煙斗冒出的煙嗆得您咳嗽，明天早晨八點鐘以前來吃飯吧，那時候差不多只我一個人?！?br /> “您叫什么？”于連問，溫柔的微笑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
“阿芒達-比奈?！?br /> “您允許我一個鐘頭以后給您寄送一個跟這個一樣的包裹嗎？
美麗的阿芒達想了想。
“有人監(jiān)視我，您要求我做的事可能會連累我；不過，我把我的地址寫在一張紙片上，您貼在包裹上。大膽地寄給我吧?！?br /> “我叫于連-索萊爾，”年輕人說，“我在貝藏松既沒有親戚，也沒有熟人?！?br /> “?。∥颐靼琢?，”她高興地說，“您是來上法律學(xué)校的？”
“唉！不是，”于連答道，“人家送我進神學(xué)院?！?br /> 阿芒達的臉色變了，蒙上一重最徹底的失望；她叫來一位侍者：她現(xiàn)在不害怕了。侍者給于連倒咖啡，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芒達在柜臺收款；于連很得意，他居然敢說話了；這時，一張臺球桌上吵起來了。打臺球的人的爭吵和抗辯聲在大廳里回蕩，嘈嘈雜雜響成一片，使于連感到驚奇。阿芒達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垂下了眼睛。
“如果您愿意，小姐，”于連突然很自信地說，“我就說我是您的表弟。”
這小小的專斷神氣，正中阿芒達的意?！斑@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年輕人呀?！彼?。
“我是從第戎附近的讓利來的；您就說您也是讓利的，是我母親方面的表親?！?br /> “我記住了?！?br /> “夏天，每星期四、五點鐘，神學(xué)院的先生們從咖啡館門前走過。
“如果您還想看我，我經(jīng)過的時候，您手里就拿著一束紫色繭?！?br /> 阿芒達驚奇地望著他，她的目光把于連的勇敢變成了魯莽；不過，他說話的時候還是大紅著臉：
“我感覺到我是用最強烈的愛情愛著您?！?br /> “說話小點聲呀，”她對他說，很害怕的樣子。
于連在韋爾吉找到過一卷不成套的《新愛洛締斯》，他想回憶起里面的句子。他的記憶力很好使，他對著心醉神迷的阿芒達背了十分鐘的《新愛洛締斯》，正當(dāng)他對自己的勇敢感到高興的時候，美麗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的臉突然變得冷若冰霜。她的一個情夫出現(xiàn)在咖啡館門口。
他吹著口哨，晃著肩膀，走近柜臺看了于連一眼。于連的想象力總是走極端，此刻只裝著決斗的念頭。他的臉煞白，推開杯子，顯出一副堅定的神情，十分專注地看著他的情敵。那情敵低下頭，隨意在柜臺上倒了一杯燒酒。阿芒達使了個眼色，命令于連也垂下眼睛。他服從了。他原地不動，足有兩分鐘，臉色蒼白，神態(tài)果決，一心只想著將要發(fā)生的事；此時的于連的確很出色。那情敵對于連的眼睛感到驚奇，他一口喝干那杯酒，跟阿芒達說了句話，把手插進寬大的禮服兩側(cè)的口袋里，走近一張臺球桌，一邊還喘著粗氣，看了于連一眼。于連大怒，站了起來，可是他不知道要顯得傲慢無禮該怎么做。他放下小包裹，盡量地大搖大擺，走近那張臺球桌。
謹(jǐn)慎對他說：“剛到貝藏松就決斗，教士的職業(yè)算完了?！比欢鴽]有用。
“管它呢，日后不會有人說我放過了一個無禮之徒。”
阿芒達看見了他的勇敢；這勇敢和他舉止的天真適成有趣的對照；一時間她喜歡他更甚于那個穿禮服的高個子青年。她站了起來，一邊還裝作眼盯著街上走過的一個人。迅速地站在他和臺球桌之間。
“別斜著眼看這位先生，他是我姐夫?！?br /> “這與我何干，他看了我。”
“您想讓我難過嗎？的確，他看了您，也許他還要過來跟您說話呢。我剛才跟他說您是我母親那邊的親戚，從讓利來。他是弗朗什-孔泰人，在這條勃民第大路上，他從來沒有去過比多爾更遠的地方；因此您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必害怕?！?br /> 于連還在猶豫；站柜臺的女人所具有的想象力給她提供了大量的謊言，她又補充道：
“他是看了您，可那是在他向我打聽您的時候；他是一個對誰都粗魯無禮的人，他不是存心侮辱您?！庇谶B的眼睛隨著那個所謂的姐夫，看見他買了一個號碼牌，到兩張球桌中較遠的那一張上去玩。于連聽見他那粗嗓門氣勢洶洶地喊道：“我來開球?！彼泵@到阿芒達小姐身后，朝臺球桌走了一步。阿芒達抓住他的胳膊：
“先把錢付給我，”她對他說。
“是的，”于連想，“她怕我不付錢就走?！卑⒚⑦_跟他一樣激動，滿臉通紅；她盡可能慢地給他找錢，反復(fù)地低聲說：
“立刻離開咖啡館，否則我就不愛您了；其實我是很愛您的?！?br /> 于連確實出去了，但是慢慢悠悠的。“我也喘著粗氣盯著這個粗魯?shù)募一锟?，”他反?fù)對自已說，“這難道不是我的責(zé)任嗎？”他拿不定主意，在咖啡館前的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個鐘頭；他看那人是不是出來。那人沒有露面，于連也就走了。
他到了貝藏松才幾個鐘頭，就已經(jīng)有了一樁懊悔的事了。那位老軍醫(yī)不顧身患風(fēng)濕病，曾經(jīng)給他上過幾次劍術(shù)課，這是于連可以用來發(fā)泄怒氣的全部本領(lǐng)。假使他知道除了打耳光還有別的方式表示生氣的話，劍術(shù)欠佳也就沒什么了；萬一動起拳頭，他的情敵是個龐然大物，肯定會把他揍一頓并打翻在地的。
“對于像我這樣的可憐蟲來說，”于連心想，“沒有保護人，沒有錢，神學(xué)院和監(jiān)獄區(qū)別不大。我得把我的便裝存在某個旅館里，然后穿上黑衣服。萬一我能離開神學(xué)院幾個鐘頭，我可以穿上便裝去會阿芒達小姐?！庇谶B想得挺美，可是他走過所有的旅館，一家也不敢進。
最后，他再次走到大使飯店門前，他的不安的眼睛碰上了一個胖女人的眼睛，這女人還相當(dāng)年輕，膚色鮮麗，神情幸福而快活。他走近她，講了他的事情。
“當(dāng)然可以，我漂亮的小神甫，”大使飯店的老板娘對他說，“我保存您的便裝，還經(jīng)常撣撣灰塵。這樣的天氣，把一件毛料衣服扔在那兒不管，那可不行。”她拿起一把鑰匙，親自帶他到一個房間里，讓他把留下的東西寫一個清單。
“仁慈的天主，索萊爾先生，您的氣色真好啊，”于連下樓走向廚房時，胖女人對他說，“我去給您準(zhǔn)備一頓好飯菜，而且，”她又低聲說，“別人都付五十蘇，您只要付二十蘇；因為您得好好照顧您那小錢袋啊?！保?br /> “我有十個路易，”于連有點兒得意地答道。
“?。∪蚀鹊奶熘鳎骸吧屏嫉睦习迥锞X起來，“別這么大聲說話，貝藏松壞人多的是。一轉(zhuǎn)眼就會讓人偷去的。特別是絕不能進咖啡館，那里面盡是壞人?！?br /> “真的！”于連說，老板娘的話引起他深思。
“別的地方別去，就到我這兒，我給您煮咖啡。記住，您永遠可以在這兒找到一個朋友和一頓二十蘇的好飯菜；我想，這就說定了。去吃飯吧，我親自伺候您?！?br /> “我吃不下了，”于連對她說，“我太感動了，出了您的門我就要進神學(xué)院了?！?br /> 善良的女人把他的口袋塞滿食物才放他走。終于，于連朝那個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門口，給他指路。
上卷 第25章　神學(xué)院
他遠遠地看見門上的鍍金鐵十字架，慢慢走近，兩條退好像不聽使喚了?！斑@兒就是進去就出不來的那座人間地獄了！”最后他還是拉了門鈴。鈴聲好像在一個荒僻的地方回響。過了十分鐘，一個臉色蒼白身穿黑衣的人來給他開門。于連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睛。這個看門人相貌奇特。眼珠突出，綠色，圓如貓眼；眼皮周邊不動，表示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嘴唇薄，呈半圓形，裹在前突的牙齒上。然而，這相貌顯示的并非罪惡，而是那種徹底的冷漠，它遠比罪惡更讓年輕人感到恐怖。于連匆匆一瞥，能從這張?zhí)撜\的長臉上猜，到的唯一感情，乃是極度輕蔑人們可能跟他說的與天國利益無關(guān)的那些話。
于連鼓了鼓勁，抬起眼睛，說他想求見神學(xué)院院長彼拉先生，那聲音由于心跳而顫抖。黑衣人不說話，示意跟他走。他們爬了兩層樓，寬闊的樓梯裝有木欄桿，樓梯板己經(jīng)彎曲變形，朝著與墻壁完全相反的方向傾斜，仿佛隨時都會倒坍，一扇小門，門上有一個公墓用的漆成黑色的白木大十字架。這扇門很困難地打開，看門人讓他進入一個陰暗低矮的房間，墻壁刷了白灰，掛著兩幅大畫，因年久而發(fā)黑。于連被單獨留下；他給嚇呆了，心劇烈地跳動；他要是敢哭，一定會感到幸福，死一般的沉寂寵罩著整座房子。
一刻鐘以后，他覺得過了一整天，那個相貌可怖的看門人出現(xiàn)在房間另一端的一個門口，還是不肯說話，只示意他往前走，他進入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還大，光線很差。墻也刷成白色，但是沒有家具。只是在靠門的一角，于連經(jīng)過時見有一張白木床，兩把草墊椅子，一把沒有坐墊的樅木小扶手椅。在房間另一端，在一扇玻璃發(fā)黃、窗臺上擺著贓兮兮的花瓶的小窗戶旁邊，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身穿一件破舊的道袍，坐在桌子前面；他好像很生氣，面前一大堆方紙片，他一張張拿起，寫上幾個字，然后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沒有覺察到于連進來，于連在房間中央站著不動，看門人把他留在那幾之后就出去了，并關(guān)上了門。
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穿著破爛的那個人一直在寫。于連又激動又害怕，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位哲學(xué)家會說，也許他錯了：這是丑給予一個生來愛美的靈魂的強烈印象。
寫字的人抬起了頭；過了一會兒，于連才覺察到，甚至他看見了之后，依然呆立不動，仿佛受不住望著他的那可怕的目光，魂飛魄散了一般。于連的眼睛模糊不清，依稀看見一張長臉，上面布滿紅色的斑點，只是前額還讓人看見一片死一般的蒼白。紅色的臉頰和白色的前額之間，閃動著兩只黑黑的小眼睛，足以令最勇敢的人膽寒。這前額寬廣的輪廓被一片厚、直、煤玉般黑的頭發(fā)勾勒出來。
“請走近些，行還是不行？”那人終于說話，很不耐煩。
于連步子不穩(wěn)地往前走了走，眼看著要倒，臉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終于在距擺滿方紙片的小白木桌三步遠的地方外下了。
“再近些，”那人說。
于連又往前走了走，伸著手，仿佛要找什么東西好扶著。
“您的名字？”
“于連-索萊爾?！?br /> “您大大地遲到了，”那個人說，又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于連受不了這目光，伸手像要扶住什么，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那人搖鈴。于連只是眼睛不能用，沒有力氣動彈，還聽得見有腳步聲走近。
有人把他扶起，讓他坐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聽見那個可怕的人對看門人說：
“看樣子他是癲癇病犯了，這下可全了?！?br /> 于連能睜眼了，那個紅臉人又寫上了，看門人已經(jīng)不見?！拔业霉钠鹩職?，”我們的主人公說，“尤其要藏住我的感覺（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如果我出了意外，天知道人們會把我怎么想?！蹦侨私K于不寫了，斜眼看著于連：
“您能回答我的問話了嗎？”
“是的，先生，”于連有氣無力地答道。
“?。∵@太好了?！?br /> 黑衣人半直起身，吱地一聲拉開縱木桌的怞屜，很不耐煩地找一封信。他找到了，慢慢地坐下，又看了看于連，那神氣像是要把于連僅余的生命奪走：
“您是謝朗先生薦來的，他顯教區(qū)最好的本堂神甫，世上僅有的有德之人，我三十年的朋友?！?br /> “??！我是在榮幸地和彼拉先生談話，”于連用半死不活的聲音說。
“那還用說，”神學(xué)院院長頂了他一句，生氣地看了看他。
他那小眼睛突然加倍地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動了動。那正是老虎事先品味吞噬獵物的樂趣時的樣子。
“謝朗的信很短，”他像是自言自語，“聰明人無須多言，現(xiàn)在的人不會寫短信了。”他高聲念道：
“我向您介紹本堂區(qū)的于連-索萊爾，我為他施洗已近二十年，他是一個富裕木匠的兒子，然乃父什么也不給他。于連將是天主的葡萄園里一名出色的工人。記憶力、理解力不乏，思考力亦有。他的志向?qū)志脝?？真誠嗎？”
“真誠！”彼拉神甫帶著一種驚奇的神氣重復(fù)道，看了看于連，不過神甫的目光不像剛才那樣毫無人性了，“真誠！”他放低聲音重復(fù)道，又念：
“我請求您給于連一份助學(xué)金；他會經(jīng)過必要的考試而得到的。我教過他一點神學(xué)，即博須坎、阿爾諾、弗勒里的古老、有益的神學(xué)。如果此人不合適，請即送回我處；您很熟悉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長愿出八百法郎聘他為孩子們的家庭教師——我的內(nèi)心是平靜的，感謝天主。我已習(xí)慣于可怕的打擊。Valeetmeama?！?br /> 彼拉神甫念到簽名，放慢了聲音，嘆了口氣，念出“謝朗”兩個字。
“他是平靜的，”他說，“的確，他的德行當(dāng)?shù)闷疬@個酬報；但愿到了那一天，天主也能給我同樣的酬報?！?br /> 他望著天，劃了個十字?？吹竭@個神圣的手勢，于連感到那種一進入這座房子就讓他周身冰涼的極度恐懼開始緩解了。
“我這里有三百二十一個期望從事最神圣的職業(yè)的人，”彼拉神父終于說道，口吻嚴(yán)厲卻并不兇惡，“只有七、八個是謝朗神甫那樣的人推薦來的，因此，在這三百二十一個人當(dāng)中，您將是第九位。不過，我的保護既非偏袒，亦非姑息，而是對罪孽加倍的關(guān)注和嚴(yán)厲。去鎖上門?！?br /> 于連走得艱難，總算沒有倒。他注意到門旁有一扇小窗戶，開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樹，仿佛看見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
“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說拉丁語嗎？）”他回來時，彼拉神甫問。
“Ita，pateroptime（是的，我杰出的神甫），”于連答道，緩過來一點了。當(dāng)然，這一個鐘頭以來，他覺得世上沒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杰出了。
談話繼續(xù)用拉丁語進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漸漸變得溫柔，于連也恢復(fù)了幾分冷靜。“我真軟弱，”他想，“竟讓這美德的外表嚇住了：此人不過是馬斯隆先生一類的騙子罷了。”于連慶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錢都藏在了靴子里。
彼拉神甫考察于連的神學(xué)，對其知識的廣度感到驚訝。特別問到《圣經(jīng)》，就更感到驚訝了。但是，問到那些教宗的學(xué)說時，他發(fā)現(xiàn)于連幾乎連圣杰洛姆、圣奧古斯丁、圣波納凡杜、圣巴齊爾等人的名字都茫然無知。
“事實上，”彼拉神甫想，“這就是我一向指責(zé)謝朗的致命的新教傾向。對《圣經(jīng)》的深入了解，過于深入的了解?！?br /> （于連剛剛不待問就談到這一主題，談到《創(chuàng)世紀(jì)》和《五經(jīng)》的真正寫作時間。）
“此種對于《圣經(jīng)》的無休止的論辯，”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個人研究，即最可惡的新教教義，還會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這種輕率的學(xué)問之外，對于能夠抵消這種傾向的教宗們一無所知?！?br /> 問到教皇的權(quán)威時，神學(xué)院院長的驚訝更是沒有邊際了，他本來以為于連會答以古代法國教會的一些訓(xùn)戒，誰想年輕人卻向他大背德-邁斯特先生的書。
“這謝朗真是個怪人，”彼拉神甫想；“讓他看這本書是為了教他如何嘲笑這本書嗎？”
他詢問于連，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邁斯特先生的理論，但是白費力氣。年輕人只是根據(jù)記憶來回答。從這時起，于連確實很不錯，他覺得能夠控制自己了。經(jīng)過長時間的考試，他覺得彼拉先生對他的嚴(yán)厲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事實上，神學(xué)院院長十五年來給自己定下對待學(xué)神學(xué)的學(xué)生要莊重嚴(yán)厲的原則，否則他早以邏輯的名義擁抱于連了，他覺得于連的回答何等清晰、準(zhǔn)確、鮮明啊。
“果然是一個津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對自己說，“只是cor-pusdebile（身體虛弱）?！?br /> “您常常這樣摔倒嗎？”他用法語問于連，同時用手指了指地板。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門人的臉把我嚇壞了，”于連的臉紅得像個孩子。
彼拉神甫幾乎要微笑了。
“這就是世間浮華所產(chǎn)生的后果；看來您已習(xí)慣了笑臉，那是謊言的真正舞臺。真理是嚴(yán)峻的，先生。而我們在此間的任務(wù)不也是嚴(yán)峻的嗎？您必須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這種弱點：對外表的無用的優(yōu)美過于敏感。
“如果推薦您來的，”彼拉神甫帶著明顯的愉快又說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薦您來的不是謝朗神甫那樣的人，我就用人世間的您過于習(xí)慣的那種浮華的語言跟您談話了。我要對您說，您要求的全額助學(xué)金乃是世上最難得到的東西。但是，謝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學(xué)院里支配一份助學(xué)金，那他得到的報酬就未免太少了?！?br /> 說完這些話，彼拉神甫告誡于連，不經(jīng)他同意，不要參加任何團體或秘密修會。
“我用名譽保證，”于連說，像個正直的人那樣心花怒放。
神學(xué)院院長第一次笑了。
“這個詞在這里不合適，”他說，“它太讓人想起世間人們的虛榮了，正是這種虛榮引導(dǎo)他們犯下那么多錯誤，常常還犯下罪惡。根據(jù)圣庇護五世的ＵnamEcclesiam諭旨第十七段，您應(yīng)該對我有絕對服從的義務(wù)。我是您教會里的尊長。在這座房子里，聽見，我親愛的兒子，就是服從。您有多少錢？”
“果然不出所料，”于連心想，“叫親愛的兒子就為的是這個。”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仔細記下錢是怎么用的，要向我匯報?！?br /> 這次艱難的會見長達三個鐘頭；于連把看門人叫來。
“把于連-索萊爾安置在一Ｏ三室，”彼拉神甫對那人說。
出于很大的器重，他讓于連獨居一室。
“把他的箱子提過去，”他補了一句。
于連垂下眼睛，看見他的箱子就在門前；他三個鐘頭以來一直在看它，居然沒有認出它來。
到了一０三室，這是這座房子最上一層的一十八尺見方的小房間，于連注意到房間朝向城墻，越過城墻可以看見美麗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區(qū)之間流過。
“多么迷人的景色：“于連叫了起來；他這樣自言自語，但是感覺不到這些詞表達的東西。在他來到貝藏松這段短短的時間里，他的感覺太強烈，把他的體力都耗盡了。他在窗口附近、斗室內(nèi)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來。他沒有聽見晚餐的鐘聲，也沒有聽見圣體降福儀式的鐘聲；別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當(dāng)?shù)谝坏狸柟鈱⑺招褧r，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板上。
上卷 第26章　人世間或富人缺什么
他急忙刷衣服，下樓，還是遲到了。一位學(xué)監(jiān)嚴(yán)厲地責(zé)備他。于連并未設(shè)法為自己辯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認錯）?！彼鎺О没诘纳袂檎f。
這個開端大獲成功。學(xué)生中的那些津明人一眼便看出，他們要與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個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時候，于連看見自己成為眾人好奇的對象。然而他們從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與沉默。根據(jù)他給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個同學(xué)都看作敵人，在他眼中，最危險的敵人乃是彼拉神甫。
幾天后，于連要選擇懺悔神甫了，人家給了他一份名單。
“嘿！仁慈的天主！他們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說，“他們以為我不明白開口意味著什么嗎？”他選擇了彼拉神甫。
他沒有料到，這竟是決定性的一步。神學(xué)院有一個小修士，年紀(jì)很輕，維里埃人，第一天就說是他的朋友，告訴他假如選副院長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許是更為謹(jǐn)慎的行動。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敵人，人家懷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補充說。
我們的主人公自以為謹(jǐn)慎，可是他開始時走的那幾步，例如選擇懺悔神甫，全都是魯莽之舉。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負將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圖當(dāng)成事實，還自以為是個老練的偽君子呢。他真是瘋了，居然自責(zé)使用了以柔克剛之術(shù)片取得了成功。
“唉！這是我唯一的武器！換一個時代，”他對自已說，“我會面對敵人用有力的行動來掙我的面包。”
于連對自己的行為很滿意，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最純潔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個修士生活在圣潔的氣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亞子寧山脈的維爾納山頂上受五傷時的圣方濟各一樣，見過幻象。不過這是一大秘密，他們的朋友絕口不談。這幾位見過幻象的年輕人幾乎總是呆在醫(yī)務(wù)室里：其他一百來位將頑強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奮結(jié)合起來。他們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過所獲無多。兩三位真有才能者脫穎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澤爾，不過于連覺得他們討厭，他們也覺得于連討厭。
三百二十一個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輩了，他們也拿不準(zhǔn)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來背去的拉丁詞。他們幾乎都是農(nóng)家子弟，寧肯靠背拉丁文掙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據(jù)這一觀察，于連從最初幾天起就發(fā)誓迅速取得成功?！霸谌魏问聵I(yè)中，都需要聰明人，因為總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侖治下，我可能當(dāng)個副官；而在這些未來的本堂神甫中，我則要當(dāng)代理主教?！?br /> “所有這些可憐蟲，”他繼續(xù)想，“從小就干粗活，他們在來到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塊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羅馬的士兵，把打仗當(dāng)休息，這些粗俗的農(nóng)民對神學(xué)院的好飯菜高興得不得了?！?br /> 從他們暗淡的眼睛里，于連只看到飯后被滿足的肉體需要和飯前焦急難耐的肉體快樂。他就是應(yīng)該在這樣一些人中間脫穎而出，然而于連不知道，他們也不肯告訴他，在神學(xué)院學(xué)習(xí)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課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樁輝煌的罪孽罷了。自打有了伏爾泰，自打?qū)嵭袃稍褐普?，說到底那不過是懷疑和個人研究，給民眾的思想帶來自疑這種壞習(xí)慣，法國教會好像懂得了書籍乃是它的真正敵人。在它看來，心靈的服從就是一切。在學(xué)習(xí)、甚至圣潔的學(xué)習(xí)中取得成功，更認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沒有充分的理由。誰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會心驚膽戰(zhàn)，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獲救-的唯一機會。唯有教皇還能試一試去瓦解個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儀式的虔誠盛大來影響上流人士的厭倦病態(tài)的津神。
這種種事實，于連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學(xué)院里說出來的話又都力圖使之成為謊言，他陷入深深的憂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學(xué)到一些對一個教士很有用但他看來很虛假的東西，他頗不感興趣。他認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難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燒掉過幾封蓋有第戎郵戳的信，信的用詞最為得體，但卻透出最為強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們的愛情?！斑@樣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這年輕人愛的不是一個不信宗教的女人?！?br /> 一天，彼拉神甫拆開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淚水浸得字跡模糊，那是一封訣別的信?！敖K于，”信上對于連說，
“上天給我恩典，讓我恨，不是恨鑄成我的錯誤的人，他將永遠是我在世上最愛的人，而是恨我的錯誤本身。犧牲已經(jīng)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沒有眼淚，您看到了。我應(yīng)該為之獻身、您也曾那樣地愛過的那些人，他們的獲救最為要緊。一個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會因他們的母親犯了罪而對他們施行報復(fù)了。永別了，于連，公正地待人吧?！?br /> 信的這個未尾幾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給了一個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連永遠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說出讓一個幡然悔悟的女人聽了臉紅的話。
憂郁，加上承辦八十三個生丁一頓的午餐的人供應(yīng)給神學(xué)院的低劣飯菜，已經(jīng)開始影響到于連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凱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房間里。
“我總算進來了。為了看你，我已經(jīng)來過貝藏松五次，這不怪你?？偸桥鲠斪?。我派了一個人守在神學(xué)院門口，見鬼，你怎么總是不出來？
“這是我強加給自己的一個考驗。”
“我發(fā)現(xiàn)你變多了。我總算又見到了你。兩個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剛剛讓我知道我是個傻瓜，沒有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拿出來。”
兩個朋友的話總也說不完，于連的臉色陡然一變，因為富凱說：
“順便問一句，你知道嗎？你的學(xué)生的母親現(xiàn)在可虔誠啦?！?br /> 他說這話時神情輕快隨便，但是這種神情卻在一顆充滿激情的心靈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為說者無意中攪動了聽者最珍貴的隱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爇的虔誠。有人說她去朝圣呢。但是，那個監(jiān)視了謝朗先生那么久的馬斯隆神甫可丟臉了，德-萊納夫人不愿意向他懺悔。她到第戎或貝藏松做懺悔?！?br /> “她來貝藏松，”于連說，額上泛起了紅暈。
“經(jīng)常來，”富凱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憲黨人報》嗎？”
“你說什么？”富凱問。
“我問你有沒有《立憲黨人報》？”于連以最平靜的口吻又問?！霸谶@兒買要三十個蘇一份呢?！?br /> “什么！神學(xué)院里也有自由黨！”富凱叫道。“可憐的法蘭西！”他學(xué)著馬斯隆神甫那偽善的聲音和甜密的腔調(diào)，補了一句。
幸虧入院第二天，于連認為還是個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經(jīng)跟他說了一句話，讓他有了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不然的話，這次來訪可就要給我們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進入神學(xué)院以來，于連的行為不過是一連串的做假罷了。他時常痛苦地自嘲。
其實，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動都實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細節(jié)，而神學(xué)院里那些津明人卻只盯著細節(jié)。因此，他已在同學(xué)中被認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瑣細的行動出賣了他。
在他們看來，他肯定已經(jīng)犯下這樁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獨立判斷，而不是盲目地跟隨權(quán)威和循例辦事。彼拉神甫絲毫幫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沒有跟他說過話，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聽得多，說得少。如果他選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于連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煩悶了。他想知到損失究竟有多大，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種用以拒斥同學(xué)們的高傲而固執(zhí)的沉默。于是他們開始報復(fù)了。他的趨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輕蔑。他這才知道，自打他進入神學(xué)院，沒有一個鐘頭，尤其是休息的時候，不曾產(chǎn)生對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敵人的數(shù)目或者為他贏得幾位真正有德或稍許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彌補的損失很大，任務(wù)很艱巨。從此，于連的警惕就處于常備不懈的狀態(tài)，他要為自己勾畫出一種全新的性格來。
比方說，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在這種地方人們都垂下眼睛，這并非沒有道理?！拔以诰S里埃時是多么自負啊！”于連想，“我自以為是在生活；其實那不過是為生活做準(zhǔn)備罷了，如今我終于進入這個世界，我將發(fā)現(xiàn)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圍永遠布滿了真正的敵人。每一分鐘都要虛偽，”他繼續(xù)想，“這有多難啊；這是要讓赫拉克利斯的功績黯然失色啊?，F(xiàn)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謙遜的態(tài)度騙了四十個紅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們曾經(jīng)看見過他年輕時的暴躁和高傲。
這么說，學(xué)問在這兒什么也不是啦，”他憤憤地自語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課上取得進步只是表面上算數(shù)。在這方面他們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讓我這樣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長處是進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話。是不是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也知道這些空話的真正價值？也和我有一樣的看法？我真傻，居然還以此為驕傲：我老是得第一！這只能為我招來許多不共戴天的敵人。夏澤爾比我聰明，他總是在作文中說幾句蠢話，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幾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話，僅僅一句，對我該是多么有用啊?！?br /> 于連大徹大悟以后，先前厭煩得要命的那些長時間的苦行修練，如每周數(shù)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變成最有興味的行動時刻。于連嚴(yán)格地審視自己，特別是力爭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學(xué)那些為他人作榜樣的修士那樣，一上來就時刻做出有意義的行動，也就是說證明某種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學(xué)院，有一種吃帶殼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進步。
讀者可能笑了，那就請他想想德里爾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宮廷的一位貴婦人家里午餐吃雞蛋時所犯的種種錯誤吧。
于連首先試圖做到無罪，這是年輕修士的一種狀態(tài)，其走路的姿態(tài)、手臂和眼睛的動法等等實際上已無任何世俗氣，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貫注于來世的觀念和今世的純粹虛無。
于連不斷地在走廊的墻上發(fā)現(xiàn)一些用炭書寫的詞句，例如：“與永恒的快樂或地獄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驗算什么？”他不再蔑視這些句子了，他明白應(yīng)該不斷地將其置于目前?！拔疫@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將向信徒們出售天堂里的位子。這位子如何能讓他們看見呢？通過我的外表和-個俗人的外表之間的區(qū)別?！?br /> 經(jīng)過數(shù)月不間斷的努力，于連仍是一副思考的樣子。他轉(zhuǎn)睛動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隨時準(zhǔn)備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證之以殉道者的那種內(nèi)在的信仰。于連看到在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農(nóng)民勝過了他，感到憤憤不平。他們沒有思考的樣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種流露出一種隨時準(zhǔn)備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爇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們經(jīng)?？梢栽谝獯罄男薜涝豪锟吹?，奎爾契諾已通過他的教堂畫為我們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為了有這樣一張臉，于連什么樣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節(jié)日里，修士們可以吃到紅腸配酸白菜。于連的鄰座注意到他對這種幸福無動于衷；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學(xué)們從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虛偽的一個丑惡的特征，再沒有比這給他招來更多的敵人了?！翱催@個資產(chǎn)者，看這個倨傲的家伙，”他們說，“他假裝鄙視最好的伙食，紅腸配酸白菜！呸，無賴！驕傲的家伙！該下地獄的！”
“唉！這些年輕的農(nóng)民，我的同學(xué)，對他們來說，無知乃是一種巨大的優(yōu)點，”于連在泄氣的時候大叫，“他們到了神學(xué)院，并沒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師加以糾正，而我?guī)нM神學(xué)院的世俗思想?yún)s多得可怕，無論怎么做，他們總能從我的臉上看出來。”
于連以一種近乎嫉妒的專注研究那些進神學(xué)院的年輕鄉(xiāng)下人中最粗俗的人。當(dāng)他們扒去粗布上衣?lián)Q上黑袍子時，他們的教育就僅限于無限地尊敬現(xiàn)錢，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說的那樣，干爽流動的金錢。
這是對現(xiàn)金這個崇高觀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達方式。
這些神學(xué)院學(xué)生和伏爾泰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他們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連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人人都對穿細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敬意。有這種觀念的人對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給予我們的那種公正分配，進行恰如其分的估價，甚至低估其價值。他們私下里常說：“跟一個大塊頭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兒呢？”
“大塊頭”是汝拉山區(qū)的土話，表示有錢的人。政府是最有錢的，他們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斷吧！
一提到省長的名字，就須報以寒有敬意的微笑，否則，在弗朗什－孔奉的農(nóng)民的眼里，就是一種輕率失禮，而輕率失禮在窮人那里很快就會受到?jīng)]有面包的懲罰。
最初，于連因感到受人輕蔑而覺得喘不過氣來，后來他卻有了側(cè)隱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學(xué)的父親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沒有面包，沒有栗子，也沒有土豆。“在他們眼里，”于連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剛剛吃過一頓好飯的人，其次是一個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學(xué)們有堅定的志向，這就是說，他們在教士這職業(yè)中看到了一種持續(xù)長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br /> 有一次于連聽見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年輕同學(xué)跟同伴說：
“我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樣當(dāng)教皇呢？他也放過豬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當(dāng)教皇，”那朋友說，“但是在我們中間肯定是靠抓鬮來決定誰當(dāng)代理主教、議事司鐸、也許還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Ｐ……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兒子，正是我父親干的那一行?！?br /> 一天，正上教理課，彼拉神甫打發(fā)人叫于連去?？蓱z的年輕人很高興能擺脫他身陷其中的那種肉體和津神的狀態(tài)。
于連在院長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進神學(xué)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種接待。
“給我解釋解釋寫在牌上的東西，”隊長看著他說，看得他想鉆到地底一去。
于連念道：
“阿芒達-比奈，長頸鹿咖啡館，八時前。說你從讓利來，是我母親方面的表親?！?br /> 于連看到了危險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從他那兒偷走了這個地址。
“我來這兒的那天，”他答道，只看著彼拉神甫的額頭，因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驚膽戰(zhàn)，謝朗神甫曾對我說這是一個充滿了告密和各種壞事的地方；同學(xué)之間的偵察和揭發(fā)受到鼓勵。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輕的教士們展示生活就是這般模樣，激起他們對塵世及其浮華的厭惡。”
“您居然在我面前說漂亮話，”彼拉神甫大怒，“小無賴！
“在維里埃，”于連冷靜地繼續(xù)說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談?wù)}，談?wù)}！”彼拉神甫嚷道，幾乎氣得發(fā)瘋。
干連絲毫未被嚇住，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貝藏松，將近中午，我餓了，就進了一家咖啡館。我心里充滿了對這種世俗地方的厭惡，可是我想在那兒吃飯要比在旅館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鋪子的老板，見我初來乍到的樣子，就動了憐憫之心。她對我說：‘我很為您擔(dān)心，先生，貝藏松凈是壞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來找我吧，八點之前打發(fā)人到我這兒來。如果神學(xué)院的看門人不肯替您跑退，您就說您是我的表親，從讓利來……’”
“您這番花言巧語是要核實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回自己房間去吧！”
神甫跟著于連，把他鎖在屋里。于連立刻檢查箱子，那張要命的紙牌就是極細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幾處動了；不過他的鑰匙可是從不離身的?！岸嗝葱疫\，”于連想，“在我還是兩眼一摸黑的那段時間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準(zhǔn)我外出，我從未接受，現(xiàn)在我明白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擋不住誘惑，換了衣服去會美麗的阿芒達，我可就完了。他們未能用這種辦法從所獲情報中得到好處，為了不浪費這份情報，就拿它做了揭發(fā)材料了?！?br /> 兩個鐘頭以后，院長派人來叫他。
“您沒有撒謊，”院長對他說，目光不那么嚴(yán)厲了，“不過，保留這樣的地址是不謹(jǐn)慎的，其嚴(yán)重性您還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許十年以后，它會給您帶來損害?！?br /> 上卷 第27章　初試人生
讀者一定會允許我們對于連這一時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準(zhǔn)確的事實。不是我們?nèi)鄙偈聦?，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學(xué)院的所見所聞對于本書所竭力保持的溫和色調(diào)來說也許是過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時代人回憶起來只能產(chǎn)生一種厭惡，扼殺了其它任何樂趣，甚至閱讀一篇故事的樂趣。
于連試著做出一些虛偽的舉動，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厭惡，甚至完全地氣餒了。他沒有取得成功，而且還是在一種卑劣的職業(yè)中。哪怕一點點外界的幫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來，需要克服的困難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遺棄在這汪洋大海中的一時孤舟，煢煢孑立。“我就是成功，”他想，“也要和這樣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過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著他們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對于他們，任何罪孽都不會過于卑劣！他們將會掌權(quán)；可是那要什么樣的代價呵，偉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強大的，我到處都讀到這一點；然而靠它能克服這樣的厭惡嗎？那些偉人的任務(wù)是容易的；無論危險多么可怕，他們總覺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誰又能理解包圍著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惡呢？”
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忍受的時刻。對他來說，到一個駐扎在貝藏松的漂亮團隊去當(dāng)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當(dāng)拉丁文教師；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樣地少！不過，那可就沒有前程了，對他的想象力來說，也就沒有未來了，這等于是死亡。這就是他那些悲慘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詳細情況。
“我是何等自負啊，經(jīng)常慶幸自己與那些農(nóng)家子弟不同！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夠的生活經(jīng)驗，看到了不同產(chǎn)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對自己說，這個偉大的真理，剛剛通過他的一次最慘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個禮拜的工作，竭力討好一個生活在圣潔的氣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謙卑地聆聽那些讓人站著都能睡著的蠢話。突然，暴風(fēng)雨來了，響起一記悶雷，那位圣潔的修士粗暴地推開他，大聲叫道：
“您聽；這個世界上人人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擊；天主可以把您像個不信神者、像個伏爾泰那樣用雷劈了。”
于連咬緊了牙，睜大眼睛望著雷電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風(fēng)暴中睡大覺，就活該被淹死！”于連叫道。“讓我們試試去征服另一個學(xué)究吧！”
鈴響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課。那一天，面對著這些如此懼伯艱苦的工作和父輩的貧窮的年輕農(nóng)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導(dǎo)說，政府，這個在他們眼中如此可怕的東西，只有根據(jù)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權(quán)，才具有真實合法的權(quán)力。
“要用你們的圣潔的生活，你們的服從來使你們無愧于教皇的關(guān)懷，成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補充說，“你們將得到一個極好的職位，在那兒你們發(fā)號施令，不受監(jiān)督；一個終身的職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過你們的布道培養(yǎng)的信徒支付?！?br /> 下了課，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
“關(guān)于一個本堂神甫，完全可以這樣說：人值幾何，位值幾何，”他對圍在身邊的學(xué)生們說，“我跟你們說，我知道山里的幾個本堂區(qū)，那里的額外收入超過城里的許多本堂神甫。錢是一樣多，外帶肥閹雞、蛋、新鮮奶油和許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在那兒，本堂神甫是無可爭議的第一號人物：沒有一頓好飯他不受到邀請、歡迎，……?！?br /> 卡斯塔奈德神甫剛剛上樓回房，學(xué)生們就三五成群地分開了。于連哪一堆也不是，他們把他丟在一旁，仿佛一只長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見有一個學(xué)生朝空中拋一鋼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學(xué)們就說他很快將得到某個額外收入豐厚的本堂神甫職位。
跟著來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輕教士，剛受神職才一年，送了一只家養(yǎng)的兔子給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來當(dāng)副本堂神甫，沒幾個月，他就在這個好堂區(qū)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頓頓飯陪著一位癱瘓的老本堂神甫，細細地為他切雞，終于被指定為一個很富的大鎮(zhèn)的堂區(qū)繼承人。
像一切職業(yè)中的年輕人一樣，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往往夸大此類具有奇異作用、能夠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
“我得參加這些談話，”于連想。他們?nèi)羰遣徽勏隳c和好堂區(qū)，就談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談主教和省長、市長和本堂神甫之間的糾紛。于連看到有一個第二天主的觀念出現(xiàn)，這第二天主遠比另-個天主更可怕更強大，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們壓低了聲音，當(dāng)他們確信彼拉先生聽不見時，就說，如果教皇不愿費神去任命法國的所有省長和市長，那是因為他已任命法國國王為教會的長子，委托他去辦了。
大概是這個時候，于連認為可以利用德-邁斯特先生的《教皇論》來贏得別人對他的尊敬。他使同學(xué)們大吃一驚，然而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們的意見比他們自己都好，這使他們不悅。謝朗先生對于連對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謹(jǐn)慎的事情。他使他養(yǎng)成正確推理、不說空話的習(xí)慣，卻忘了告訴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種習(xí)慣乃是一大罪孽，因為任何正確的推論都要得罪人。
于連說得好，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學(xué)們想來想去，終于用一個詞表達了他使他們產(chǎn)生的全部厭惡之情，他們送了他一個綽號：馬丁-路德；他們說：“這特別是因為使他變得如此驕傲的那種惡魔似的邏輯?！?br /> 有幾個年輕修士面色更為鮮嫩，可以說比于連還漂亮，但是，他有一雙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飾某些酷愛清潔的習(xí)慣。在命運把他拋進的這座沉悶的學(xué)校里，這一優(yōu)點卻不是優(yōu)點。他生活其中的那些骯臟的農(nóng)民公開說他行為放蕩。我們擔(dān)心，敘述我們的主人公的種種厄運會使讀者感到厭倦。比方說，同學(xué)中幾位身強力壯的就想經(jīng)常地揍他一頓；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鐵圓規(guī)，并且宣布他會使用的，不過他是用手勢宣布的。手勢寫在密探的報告里，就不如說的話那么有份量了。
上卷 第二十六章　人世間或富人缺什么
第二十六章人世間或富人缺什么——
他急忙刷衣服，下樓，還是遲到了。一位學(xué)監(jiān)嚴(yán)厲地責(zé)備他。于連并未設(shè)法為自己辯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認錯）。”他面帶懊悔的神情說。
這個開端大獲成功。學(xué)生中的那些精明人一眼便看出，他們要與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個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時候，于連看見自己成為眾人好奇的對象。然而他們從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與沉默。根據(jù)他給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個同學(xué)都看作敵人，在他眼中，最危險的敵人乃是彼拉神甫。
幾天后，于連要選擇懺悔神甫了，人家給了他一份名單。
“嘿！仁慈的天主！他們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說，“他們以為我不明白開口意味著什么嗎？”他選擇了彼拉神甫。
他沒有料到，這竟是決定性的一步。神學(xué)院有一個小修士，年紀(jì)很輕，維里埃人，第一天就說是他的朋友，告訴他假如選副院長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許是更為謹(jǐn)慎的行動。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敵人，人家懷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補充說。
我們的主人公自以為謹(jǐn)慎，可是他開始時走的那幾步，例如選擇懺悔神甫，全都是魯莽之舉。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負將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圖當(dāng)成事實，還自以為是個老練的偽君子呢。他真是瘋了，居然自責(zé)使用了以柔克剛之術(shù)片取得了成功。
“唉！這是我唯一的武器！換一個時代，”他對自已說，“我會面對敵人用有力的行動來掙我的面包?！?br /> 于連對自己的行為很滿意，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最純潔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個修士生活在圣潔的氣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亞子寧山脈的維爾納山頂上受五傷時的圣方濟各一樣，見過幻象。不過這是一大秘密，他們的朋友絕口不談。這幾位見過幻象的年輕人幾乎總是呆在醫(yī)務(wù)室里：其他一百來位將頑強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奮結(jié)合起來。他們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過所獲無多。兩三位真有才能者脫穎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澤爾，不過于連覺得他們討厭，他們也覺得于連討厭。
三百二十一個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輩了，他們也拿不準(zhǔn)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來背去的拉丁詞。他們幾乎都是農(nóng)家子弟，寧肯靠背拉丁文掙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據(jù)這一觀察，于連從最初幾天起就發(fā)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業(yè)中，都需要聰明人，因為總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侖治下，我可能當(dāng)個副官；而在這些未來的本堂神甫中，我則要當(dāng)代理主教?！?br /> “所有這些可憐蟲，”他繼續(xù)想，“從小就干粗活，他們在來到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塊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羅馬的士兵，把打仗當(dāng)休息，這些粗俗的農(nóng)民對神學(xué)院的好飯菜高興得不得了?！?br /> 從他們暗淡的眼睛里，于連只看到飯后被滿足的肉體需要和飯前焦急難耐的肉體快樂。他就是應(yīng)該在這樣一些人中間脫穎而出，然而于連不知道，他們也不肯告訴他，在神學(xué)院學(xué)習(xí)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課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樁輝煌的罪孽罷了。自打有了伏爾泰，自打?qū)嵭袃稍褐普f到底那不過是懷疑和個人研究，給民眾的思想帶來自疑這種壞習(xí)慣，法國教會好像懂得了書籍乃是它的真正敵人。在它看來，心靈的服從就是一切。在學(xué)習(xí)、甚至圣潔的學(xué)習(xí)中取得成功，更認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沒有充分的理由。誰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會心驚膽戰(zhàn)，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獲救—的唯一機會。唯有教皇還能試一試去瓦解個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儀式的虔誠盛大來影響上流人士的厭倦病態(tài)的精神。
這種種事實，于連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學(xué)院里說出來的話又都力圖使之成為謊言，他陷入深深的憂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學(xué)到一些對一個教士很有用但他看來很虛假的東西，他頗不感興趣。他認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難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燒掉過幾封蓋有第戎郵戳的信，信的用詞最為得體，但卻透出最為強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們的愛情。“這樣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這年輕人愛的不是一個不信宗教的女人?！?br /> 一天，彼拉神甫拆開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淚水浸得字跡模糊，那是一封訣別的信?！敖K于，”信上對于連說，
“上天給我恩典，讓我恨，不是恨鑄成我的錯誤的人，他將永遠是我在世上最愛的人，而是恨我的錯誤本身。犧牲已經(jīng)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沒有眼淚，您看到了。我應(yīng)該為之獻身、您也曾那樣地愛過的那些人，他們的獲救最為要緊。一個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會因他們的母親犯了罪而對他們施行報復(fù)了。永別了，于連，公正地待人吧。”
信的這個未尾幾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給了一個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連永遠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說出讓一個幡然悔悟的女人聽了臉紅的話。
憂郁，加上承辦八十三個生丁一頓的午餐的人供應(yīng)給神學(xué)院的低劣飯菜，已經(jīng)開始影響到于連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凱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房間里。
“我總算進來了。為了看你，我已經(jīng)來過貝藏松五次，這不怪你。總是碰釘子。我派了一個人守在神學(xué)院門口，見鬼，你怎么總是不出來？
“這是我強加給自己的一個考驗?！?br /> “我發(fā)現(xiàn)你變多了。我總算又見到了你。兩個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剛剛讓我知道我是個傻瓜，沒有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拿出來。”
兩個朋友的話總也說不完，于連的臉色陡然一變，因為富凱說：
“順便問一句，你知道嗎？你的學(xué)生的母親現(xiàn)在可虔誠啦?！?br /> 他說這話時神情輕快隨便，但是這種神情卻在一顆充滿激情的心靈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為說者無意中攪動了聽者最珍貴的隱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熱的虔誠。有人說她去朝圣呢。但是，那個監(jiān)視了謝朗先生那么久的馬斯隆神甫可丟臉了，德·萊納夫人不愿意向他懺悔。她到第戎或貝藏松做懺悔。”
“她來貝藏松，”于連說，額上泛起了紅暈。
“經(jīng)常來，”富凱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憲黨人報》嗎？”
“你說什么？”富凱問。
“我問你有沒有《立憲黨人報》？”于連以最平靜的口吻又問。“在這兒買要三十個蘇一份呢?！?br /> “什么！神學(xué)院里也有自由黨！”富凱叫道?！翱蓱z的法蘭西！”他學(xué)著馬斯隆神甫那偽善的聲音和甜密的腔調(diào)，補了一句。
幸虧入院第二天，于連認為還是個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經(jīng)跟他說了一句話，讓他有了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不然的話，這次來訪可就要給我們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進入神學(xué)院以來，于連的行為不過是一連串的做假罷了。他時常痛苦地自嘲。
其實，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動都實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細節(jié)，而神學(xué)院里那些精明人卻只盯著細節(jié)。因此，他已在同學(xué)中被認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瑣細的行動出賣了他。
在他們看來，他肯定已經(jīng)犯下這樁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獨立判斷，而不是盲目地跟隨權(quán)威和循例辦事。彼拉神甫絲毫幫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沒有跟他說過話，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聽得多，說得少。如果他選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于連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煩悶了。他想知到損失究竟有多大，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種用以拒斥同學(xué)們的高傲而固執(zhí)的沉默。于是他們開始報復(fù)了。他的趨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輕蔑。他這才知道，自打他進入神學(xué)院，沒有一個鐘頭，尤其是休息的時候，不曾產(chǎn)生對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敵人的數(shù)目或者為他贏得幾位真正有德或稍許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彌補的損失很大，任務(wù)很艱巨。從此，于連的警惕就處于常備不懈的狀態(tài)，他要為自己勾畫出一種全新的性格來。
比方說，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在這種地方人們都垂下眼睛，這并非沒有道理?！拔以诰S里埃時是多么自負啊！”于連想，“我自以為是在生活；其實那不過是為生活做準(zhǔn)備罷了，如今我終于進入這個世界，我將發(fā)現(xiàn)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圍永遠布滿了真正的敵人。每一分鐘都要虛偽，”他繼續(xù)想，“這有多難?。贿@是要讓赫拉克利斯的功績黯然失色啊?，F(xiàn)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謙遜的態(tài)度騙了四十個紅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們曾經(jīng)看見過他年輕時的暴躁和高傲。
這么說，學(xué)問在這兒什么也不是啦，”他憤憤地自語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課上取得進步只是表面上算數(shù)。在這方面他們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讓我這樣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長處是進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話。是不是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也知道這些空話的真正價值？也和我有一樣的看法？我真傻，居然還以此為驕傲：我老是得第一！這只能為我招來許多不共戴天的敵人。夏澤爾比我聰明，他總是在作文中說幾句蠢話，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幾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話，僅僅一句，對我該是多么有用啊?！?br /> 于連大徹大悟以后，先前厭煩得要命的那些長時間的苦行修練，如每周數(shù)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變成最有興味的行動時刻。于連嚴(yán)格地審視自己，特別是力爭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學(xué)那些為他人作榜樣的修士那樣，一上來就時刻做出有意義的行動，也就是說證明某種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學(xué)院，有一種吃帶殼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進步。
讀者可能笑了，那就請他想想德里爾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宮廷的一位貴婦人家里午餐吃雞蛋時所犯的種種錯誤吧。
于連首先試圖做到無罪，這是年輕修士的一種狀態(tài)，其走路的姿態(tài)、手臂和眼睛的動法等等實際上已無任何世俗氣，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貫注于來世的觀念和今世的純粹虛無。
于連不斷地在走廊的墻上發(fā)現(xiàn)一些用炭書寫的詞句，例如：“與永恒的快樂或地獄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驗算什么？”他不再蔑視這些句子了，他明白應(yīng)該不斷地將其置于目前?！拔疫@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將向信徒們出售天堂里的位子。這位子如何能讓他們看見呢？通過我的外表和—個俗人的外表之間的區(qū)別?！?br /> 經(jīng)過數(shù)月不間斷的努力，于連仍是一副思考的樣子。他轉(zhuǎn)睛動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隨時準(zhǔn)備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證之以殉道者的那種內(nèi)在的信仰。于連看到在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農(nóng)民勝過了他，感到憤憤不平。他們沒有思考的樣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種流露出一種隨時準(zhǔn)備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熱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們經(jīng)?？梢栽谝獯罄男薜涝豪锟吹?，奎爾契諾已通過他的教堂畫為我們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為了有這樣一張臉，于連什么樣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節(jié)日里，修士們可以吃到紅腸配酸白菜。于連的鄰座注意到他對這種幸福無動于衷；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學(xué)們從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虛偽的一個丑惡的特征，再沒有比這給他招來更多的敵人了?！翱催@個資產(chǎn)者，看這個倨傲的家伙，”他們說，“他假裝鄙視最好的伙食，紅腸配酸白菜！呸，無賴！驕傲的家伙！該下地獄的！”
“唉！這些年輕的農(nóng)民，我的同學(xué)，對他們來說，無知乃是一種巨大的優(yōu)點，”于連在泄氣的時候大叫，“他們到了神學(xué)院，并沒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師加以糾正，而我?guī)нM神學(xué)院的世俗思想?yún)s多得可怕，無論怎么做，他們總能從我的臉上看出來。”
于連以一種近乎嫉妒的專注研究那些進神學(xué)院的年輕鄉(xiāng)下人中最粗俗的人。當(dāng)他們扒去粗布上衣?lián)Q上黑袍子時，他們的教育就僅限于無限地尊敬現(xiàn)錢，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說的那樣，干爽流動的金錢。
這是對現(xiàn)金這個崇高觀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達方式。
這些神學(xué)院學(xué)生和伏爾泰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他們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于連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人人都對穿細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敬意。有這種觀念的人對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給予我們的那種公正分配，進行恰如其分的估價，甚至低估其價值。他們私下里常說：“跟一個大塊頭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兒呢？”
“大塊頭”是汝拉山區(qū)的土話，表示有錢的人。政府是最有錢的，他們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斷吧！
一提到省長的名字，就須報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則，在弗朗什－孔奉的農(nóng)民的眼里，就是一種輕率失禮，而輕率失禮在窮人那里很快就會受到?jīng)]有面包的懲罰。
最初，于連因感到受人輕蔑而覺得喘不過氣來，后來他卻有了側(cè)隱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學(xué)的父親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沒有面包，沒有栗子，也沒有土豆。“在他們眼里，”于連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剛剛吃過一頓好飯的人，其次是一個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學(xué)們有堅定的志向，這就是說，他們在教士這職業(yè)中看到了一種持續(xù)長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于連聽見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年輕同學(xué)跟同伴說：
“我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樣當(dāng)教皇呢？他也放過豬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當(dāng)教皇，”那朋友說，“但是在我們中間肯定是靠抓鬮來決定誰當(dāng)代理主教、議事司鐸、也許還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Ｐ……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兒子，正是我父親干的那一行?！?br /> 一天，正上教理課，彼拉神甫打發(fā)人叫于連去?？蓱z的年輕人很高興能擺脫他身陷其中的那種肉體和精神的狀態(tài)。
于連在院長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進神學(xué)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種接待。
“給我解釋解釋寫在牌上的東西，”隊長看著他說，看得他想鉆到地底一去。
于連念道：
“阿芒達·比奈，長頸鹿咖啡館，八時前。說你從讓利來，是我母親方面的表親?！?br /> 于連看到了危險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從他那兒偷走了這個地址。
“我來這兒的那天，”他答道，只看著彼拉神甫的額頭，因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驚膽戰(zhàn)，謝朗神甫曾對我說這是一個充滿了告密和各種壞事的地方；同學(xué)之間的偵察和揭發(fā)受到鼓勵。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輕的教士們展示生活就是這般模樣，激起他們對塵世及其浮華的厭惡?！?br /> “您居然在我面前說漂亮話，”彼拉神甫大怒，“小無賴！
“在維里埃，”于連冷靜地繼續(xù)說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談?wù)}，談?wù)}！”彼拉神甫嚷道，幾乎氣得發(fā)瘋。
干連絲毫未被嚇住，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貝藏松，將近中午，我餓了，就進了一家咖啡館。我心里充滿了對這種世俗地方的厭惡，可是我想在那兒吃飯要比在旅館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鋪子的老板，見我初來乍到的樣子，就動了憐憫之心。她對我說：‘我很為您擔(dān)心，先生，貝藏松凈是壞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來找我吧，八點之前打發(fā)人到我這兒來。如果神學(xué)院的看門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說您是我的表親，從讓利來……’”
“您這番花言巧語是要核實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回自己房間去吧！”
神甫跟著于連，把他鎖在屋里。于連立刻檢查箱子，那張要命的紙牌就是極細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幾處動了；不過他的鑰匙可是從不離身的。“多么幸運，”于連想，“在我還是兩眼一摸黑的那段時間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準(zhǔn)我外出，我從未接受，現(xiàn)在我明白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擋不住誘惑，換了衣服去會美麗的阿芒達，我可就完了。他們未能用這種辦法從所獲情報中得到好處，為了不浪費這份情報，就拿它做了揭發(fā)材料了?！?br /> 兩個鐘頭以后，院長派人來叫他。
“您沒有撒謊，”院長對他說，目光不那么嚴(yán)厲了，“不過，保留這樣的地址是不謹(jǐn)慎的，其嚴(yán)重性您還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許十年以后，它會給您帶來損害。”
上卷 第二十七章　初試人生
第二十七章初試人生——
讀者一定會允許我們對于連這一時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準(zhǔn)確的事實。不是我們?nèi)鄙偈聦?，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學(xué)院的所見所聞對于本書所竭力保持的溫和色調(diào)來說也許是過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時代人回憶起來只能產(chǎn)生一種厭惡，扼殺了其它任何樂趣，甚至閱讀一篇故事的樂趣。
于連試著做出一些虛偽的舉動，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厭惡，甚至完全地氣餒了。他沒有取得成功，而且還是在一種卑劣的職業(yè)中。哪怕一點點外界的幫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來，需要克服的困難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遺棄在這汪洋大海中的一時孤舟，煢煢孑立?！拔揖褪浅晒?，”他想，“也要和這樣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過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著他們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對于他們，任何罪孽都不會過于卑劣！他們將會掌權(quán)；可是那要什么樣的代價呵，偉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強大的，我到處都讀到這一點；然而靠它能克服這樣的厭惡嗎？那些偉人的任務(wù)是容易的；無論危險多么可怕，他們總覺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誰又能理解包圍著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惡呢？”
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忍受的時刻。對他來說，到一個駐扎在貝藏松的漂亮團隊去當(dāng)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當(dāng)拉丁文教師；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樣地少！不過，那可就沒有前程了，對他的想象力來說，也就沒有未來了，這等于是死亡。這就是他那些悲慘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詳細情況。
“我是何等自負啊，經(jīng)常慶幸自己與那些農(nóng)家子弟不同！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夠的生活經(jīng)驗，看到了不同產(chǎn)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對自己說，這個偉大的真理，剛剛通過他的一次最慘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個禮拜的工作，竭力討好一個生活在圣潔的氣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謙卑地聆聽那些讓人站著都能睡著的蠢話。突然，暴風(fēng)雨來了，響起一記悶雷，那位圣潔的修士粗暴地推開他，大聲叫道：
“您聽；這個世界上人人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擊；天主可以把您像個不信神者、像個伏爾泰那樣用雷劈了?！?br /> 于連咬緊了牙，睜大眼睛望著雷電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風(fēng)暴中睡大覺，就活該被淹死！”于連叫道?！白屛覀冊囋嚾フ鞣硪粋€學(xué)究吧！”
鈴響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課。那一天，面對著這些如此懼伯艱苦的工作和父輩的貧窮的年輕農(nóng)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導(dǎo)說，政府，這個在他們眼中如此可怕的東西，只有根據(jù)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權(quán)，才具有真實合法的權(quán)力。
“要用你們的圣潔的生活，你們的服從來使你們無愧于教皇的關(guān)懷，成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補充說，“你們將得到一個極好的職位，在那兒你們發(fā)號施令，不受監(jiān)督；一個終身的職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過你們的布道培養(yǎng)的信徒支付?！?br /> 下了課，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
“關(guān)于一個本堂神甫，完全可以這樣說：人值幾何，位值幾何，”他對圍在身邊的學(xué)生們說，“我跟你們說，我知道山里的幾個本堂區(qū)，那里的額外收入超過城里的許多本堂神甫。錢是一樣多，外帶肥閹雞、蛋、新鮮奶油和許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在那兒，本堂神甫是無可爭議的第一號人物：沒有一頓好飯他不受到邀請、歡迎，……?！?br /> 卡斯塔奈德神甫剛剛上樓回房，學(xué)生們就三五成群地分開了。于連哪一堆也不是，他們把他丟在一旁，仿佛一只長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見有一個學(xué)生朝空中拋一鋼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學(xué)們就說他很快將得到某個額外收入豐厚的本堂神甫職位。
跟著來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輕教士，剛受神職才一年，送了一只家養(yǎng)的兔子給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來當(dāng)副本堂神甫，沒幾個月，他就在這個好堂區(qū)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頓頓飯陪著一位癱瘓的老本堂神甫，細細地為他切雞，終于被指定為一個很富的大鎮(zhèn)的堂區(qū)繼承人。
像一切職業(yè)中的年輕人一樣，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往往夸大此類具有奇異作用、能夠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
“我得參加這些談話，”于連想。他們?nèi)羰遣徽勏隳c和好堂區(qū)，就談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談主教和省長、市長和本堂神甫之間的糾紛。于連看到有一個第二天主的觀念出現(xiàn)，這第二天主遠比另—個天主更可怕更強大，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們壓低了聲音，當(dāng)他們確信彼拉先生聽不見時，就說，如果教皇不愿費神去任命法國的所有省長和市長，那是因為他已任命法國國王為教會的長子，委托他去辦了。
大概是這個時候，于連認為可以利用德·邁斯特先生的《教皇論》來贏得別人對他的尊敬。他使同學(xué)們大吃一驚，然而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們的意見比他們自己都好，這使他們不悅。謝朗先生對于連對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謹(jǐn)慎的事情。他使他養(yǎng)成正確推理、不說空話的習(xí)慣，卻忘了告訴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種習(xí)慣乃是一大罪孽，因為任何正確的推論都要得罪人。
于連說得好，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學(xué)們想來想去，終于用一個詞表達了他使他們產(chǎn)生的全部厭惡之情，他們送了他一個綽號：馬丁·路德；他們說：“這特別是因為使他變得如此驕傲的那種惡魔似的邏輯。”
有幾個年輕修士面色更為鮮嫩，可以說比于連還漂亮，但是，他有一雙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飾某些酷愛清潔的習(xí)慣。在命運把他拋進的這座沉悶的學(xué)校里，這一優(yōu)點卻不是優(yōu)點。他生活其中的那些骯臟的農(nóng)民公開說他行為放蕩。我們擔(dān)心，敘述我們的主人公的種種厄運會使讀者感到厭倦。比方說，同學(xué)中幾位身強力壯的就想經(jīng)常地揍他一頓；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鐵圓規(guī)，并且宣布他會使用的，不過他是用手勢宣布的。手勢寫在密探的報告里，就不如說的話那么有份量了。
上卷 第28章　迎圣體
于連裝小裝傻，都沒有用，他不能討人喜歡，他太特殊了。“不過，”他想，“這些老師都是些津明人，千里挑一挑出來的，何以也不喜歡我的謙卑呢？”他覺得他的殷勤只蒙住了一個人，因為這個人什么都信，似乎什么當(dāng)都上。此人就是大教堂的司儀長夏斯一貝爾納神甫，十五年前，人家讓他覺得有望得到議事司好的位置，他就一邊等，一邊在神學(xué)院里教授布道術(shù)。在于連還蒙在鼓里的那個時期，有幾門功課他常得第一，其中就有布道術(shù)。夏斯神甫為此對他表示友好，下了課，很愿意挽住他的胳膊在花園里轉(zhuǎn)幾圈。
“他到底想干什么？”于連心里說。他感到奇怪，夏斯神甫跟他談大教堂擁有的飾物，一談就是幾個鐘頭。除了喪事用的飾物，大教堂共有十七件鑲有飾帶的祭披。大家對老邁的呂班普萊議長夫人寄于很大希望；這位老夫人已九十歲，七十年來一直保存著結(jié)婚禮服，那是用夾了金線的上好里昂料子做的?！跋胂肟?，我的朋友，”夏斯神甫說道，一下子站住了，睜大了眼睛，“用的金子那么多，料子都立得住。在貝藏松，大家普遍認為，議長夫人的遺囑將使大教堂的寶庫增加十多件祭披，還不算四、五件重大節(jié)日用的無袖長袍。更有甚者，”夏斯神甫壓低聲音，補充說，“我有理由認為，議長夫人會給我們留下八個津美的鍍金銀燭臺，據(jù)說是勃民第公爵大膽查理從意大利買回來的，她的先人中有一位曾是他的寵臣。”
“可是，這個人說了一大通舊衣服，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于連想。“這種鋪墊真巧妙，做了一百年，可我還是什么也沒看出來。他肯定是不信任我！他比那些人都機靈，那些人的秘密目的我只用兩個禮拜就猜出來了。我知道了，此人十五年來一直受著野心的折磨！”
一天晚上，正在上劍術(shù)課，于連被叫到彼拉神甫處，神甫對他說：
“明天是CorpusDomini節(jié)（圣體節(jié)）。夏斯-貝爾納神甫先生需要您幫他裝飾大教堂，去吧，要服從?！?br /> 彼拉神甫又把他叫住，帶著體恤的神情補充說：
“這是一個進城走走的機會，就看您愿意不愿意了?！?br /> “Incedoperignes（我有敵人藏著呢），”于連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前往大教堂，一路上兩眼低垂?？吹浇值?，看到城里已開始出現(xiàn)的爇鬧景象，于連感到很舒服。為了迎圣體，到處都有人在房屋正面張掛帷幔。他覺得，他在神學(xué)院度過的全部時光，實在不過一瞬而已，他想到韋爾吉，想到那位漂亮的阿芒達-比奈，也許能碰見她，她的咖啡館不太遠。夏斯-貝爾納神甫正站在他心愛的大教堂門口，于連老遠就看見了；那是一個面相快活神情開朗的胖子?！拔艺戎模矣H愛的兒子，”他一看見于連就叫道，“歡迎您。今天的活兒很重，時間又長，我們先吃頭頓早飯，添些力氣，第二頓在大彌撒中間十點鐘開?！?br /> “先生，我希望，”于連神情莊重地說，“我希望時時刻刻有人跟我在一起，煩請注意，”他指著頭上的鐘，補充說，“我是五點差一分到達的?！?br /> “啊！神學(xué)院的那些小壞蛋讓您害怕了！您想到他們，這很好，”夏斯神甫說，“一條道路因為兩旁的籬笆有刺就不那么美麗了嗎？旅人趕路，讓扎人的刺在原地枯萎。還是干活吧，親愛的朋友，干活吧！”
夏斯神甫說得對，活兒很重，大教堂前一天舉行過盛大的葬禮；任何準(zhǔn)備工作都沒有做，因此要在一個上午把形成三個殿的那些哥特式廊柱都用一種紅色錦緞套子罩起來。主教先生用郵車從巴黎請來四個帷幔匠，但是這些先生也不能把活兒都包了，而且他們非但不能鼓勵那些笨手笨腳的貝藏松的伙伴，反而嘲笑他們，使他們更笨了。
于連一看，他得自己爬梯子了，他的靈活幫了他大忙。他負起了指揮本城帷幔匠的責(zé)任。夏斯神甫大喜，看見他從一架梯子飛到另一架梯子。所有的柱子都罩上了錦緞，接下來要把五個巨型的羽毛束放在主祭壇上方的大華蓋上。那是一個繁復(fù)的木制繪金頂怖，由八根意大利大理石螺旋型大柱子支撐著。但是，要到達大圣體龕上方的華蓋的中心，心須走過一條木頭上楣，這段木頭頗陳舊，可能已遭蟲蛀，并且離地四十尺高。
看見這條險路，一直神采飛揚的巴黎帷幔匠，個個傻了眼；他們從底下住上看，嘰嘰喳喳地議論，就是不上去。于連抓起羽毛束，一溜跑，登上梯子。他把羽毛束穩(wěn)穩(wěn)地放在華蓋中心的冠狀飾物上。他從梯子上下來，夏斯-貝爾納神甫把他抱在懷里：
“好極了，”善良的教士叫道，“我要把這講給主教大人聽?！?br /> 十點鐘的那頓飯吃得很快活。夏斯神甫從未見過他的教堂如此美麗。
“親愛的弟子，”他對于連說，“我母親曾在這座可敬的教堂里出租椅子，所以我是在這座偉大的建筑物里長大的。羅伯斯庇爾的恐怖把我們毀了；但是我那時已經(jīng)八歲，能在私人家里舉行的彌撒上幫忙了，所以做彌撒的日子，他們給我飯吃。要說折祭披，誰也沒有我折得好，飾帶從未斷過。自從拿破侖恢復(fù)宗教信仰以來，我有幸在這座可敬的大主教堂里指導(dǎo)一切事務(wù)。一年五次，我親眼看見它用這些如此美麗的飾物裝扮起來。但是它從未像今天這樣富麗堂皇，錦緞的幅面從未像今天這樣平展，這樣緊緊貼著柱子。”我道出他的秘密了，”于連想，“他在談自己，這是傾吐衷腸啊。”然而，這個明顯地興奮難耐的人卻什么不慎的話都沒說出來?！安贿^，他干了不少活兒，他很幸福，”于連想，“好葡萄酒也沒少喝。怎樣的一個人?。ξ襾碚f，怎樣的傍樣?。∷悬c暈乎了。（這是他從老軍醫(yī)那里學(xué)來的一句粗話。）”
大彌撒的Sanctus響了，于連想穿上白法衣，跟著主教參加盛大的圣體游行。
“還有小偷呢，我的朋友，還有小偷呢！”夏斯神甫叫道，“您沒有想到啊。游行隊伍要出來了，教堂里要空了；您和我，我們得看著。如果圍著柱腳的美麗的金線只丟失兩奧納，那就是我們的造化。那也是呂班普萊夫人的饋贈；那是從她的曾祖父、那位著名的伯爵那里得來的；是純金的，我親愛的朋友，”神甫貼著他的耳朵，顯然很激動地補充說，”一點兒也沒摻假！我讓您負責(zé)查看北側(cè)殿，呆在那里別出來；南側(cè)殿和大殿歸我。注意那些神工架；就是從那兒，小偷的女眼目盯著我們轉(zhuǎn)身的那當(dāng)兒?！?br /> 他剛說完，十一點三刻的鐘聲響了，緊跟著那口大鐘也響了。鐘聲大作，如此飽滿，如此莊嚴(yán)，感動了于連。他的想象飄然遠去，離開了塵世。
神香的香氣，化裝成圣約翰的孩子們?nèi)鲈谑ンw前的玫瑰花瓣的香氣，終于使他激動起來。
那口鐘的聲音如此莊嚴(yán)，本來只應(yīng)讓他想到二十個人的勞動，他們的報酬只有五十個生丁，也許還有十五或二十個信徒幫助他們。他應(yīng)該想到繩子的磨損、鐘架的磨損、鐘本身的危險，那鐘每兩個世紀(jì)掉下一次；他應(yīng)該考慮圖什么辦法降低打鐘人的工錢，考慮用赦罪或用取自教會的財富而又不使其錢袋癟下去的其它恩寵來支付他們的工錢。
于連沒有做這些明智的考慮，他的心靈受到如此雄壯如此飽滿的聲音激勵，在想象的空間里邀游起來。他永遠也成不了一個好教士，成不了一個干練的行政官員。像這樣容易激動的心靈頂多適于產(chǎn)生藝術(shù)家。此時此刻，于連的自負暴露無遺。他的那些神學(xué)院的同學(xué)，因為民眾的仇恨和人們告訴你們每道籬笆后面都隱藏著雅各賓主義而去注意生活的現(xiàn)實，其中也許有五十個聽到大教堂的鐘聲之后只考慮打鐘人的工錢。他們會用巴萊姆的天才去檢查民眾的感動程度是否和付給打鐘人的錢相符。但凡于連愿意考慮大教堂的物質(zhì)利益，他那沖出目標(biāo)的想象力也會考慮怎樣為教堂的維修節(jié)省四十法郎，會放過一次避免支付二十五生丁的機會。
這一天，天氣再晴朗不過，圣體游行的隊伍緩緩走過貝藏松，不時停留在有權(quán)勢的人們竟相搭起的輝煌的祭壇前面，教堂則沉浸在一片優(yōu)深的寂靜之中。半明半暗，一片宜人的清涼；神香和鮮花的香氣仍舊到處彌漫著。
寂靜，深深的孤獨，長形大殿里的清涼，使于連的夢幻更加溫柔甜蜜了。他不必擔(dān)心受到夏斯神甫的打擾，他正在另一個地方忙著呢。于連的靈魂幾乎拋棄了肉體的外衣，在歸他查看的北翼慢步徜徉。他確信懺悔室內(nèi)只有幾個虔誠的女人，他就更平靜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
然而，他的心不在焉還是不能徹底，因為他看見兩個穿戴極好的女人，一個跪在懺悔室里，另一個在她旁邊，跪在一把椅子上。他隨意看了一眼，或是朦朦朧朧地感到了責(zé)任，或是贊嘆兩位太太的高貴而淡雅的裝束，他注意到懺悔室內(nèi)并沒有教士?！斑@就怪了，”他想，“她們?nèi)羰球\的，就該跪在祭壇前；若是上流社會中人，就該赫然置身某個陽臺的第一排。這連衣裙剪裁得多好！多雅致！”他放慢了腳步，想看看她們。
于連的腳步聲在深邃的寂靜中響起，跪在懺悔座里的女人聽見了，略微偏了偏頭。突然，她輕輕叫了一聲，暈過去了。
這跪著的女人沒了力氣，向后一仰；她的朋友，緊挨在她身邊，跳起來扶住她。就在這時，于連看見了向后跌倒的女人的肩膀。一條用津美的大顆珍珠串成的絞形項鏈引起他的注意，他很熟悉啊。當(dāng)他認出德-萊納夫人的頭發(fā)時，他是多么激動??！正是她。試著扶住她的頭不讓她跌倒的那位太太是德爾維夫人。于連不顧一切地沖上去，若不是他扶住她們，德-萊納夫人倒下去，還會拖上她的朋友。德-萊納夫人面無血色，毫無知覺，頭軟綿綿地靠在他的肩上。他幫著德爾維夫人讓這迷人的頭靠在一把草墊椅子的背上。他跪下了。
德爾維夫人轉(zhuǎn)過頭，認出了他。
“走開，先生，走開！”她對他說，口氣中帶著最強烈的憤怒。“特別是不要讓她再見到您。見到您只會使她感到厭惡，她在見到您之前是那樣的幸福！您的手段太殘忍了。走開，走得遠遠的，如果您還有一點廉恥的話。”
這句話說得那么強硬，于連此時那么虛弱，不容他不離開?！八恢痹诤尬遥彼氲降聽柧S夫人，自言自語道。
這時，教堂里響起游行隊伍前排的教士們哼哼呀呀的歌聲，他們回來了。夏斯-貝爾納神甫叫了于連好幾聲，他沒有聽見，他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一根大柱子后面拖了出來。于連躲在那里，半死不活。神甫想把他介紹給主教。
“您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見他那么蒼白，幾乎走不動路；“您干活兒太多了?！鄙窀Π迅觳采旖o他?！皝恚谶@張灑圣水的小凳子上，在我背后，我擋著您?！贝藭r他們正在大門一側(cè)?！澳判?，還有二十分鐘主教大人才露面呢。努力恢復(fù)您的津神，他經(jīng)過時，我扶您起來，我雖年老但還強壯有力?！?br /> 但是主教經(jīng)過時，于連抖得那么厲害，夏斯神甫只好放棄引見他的打算。
“別太難過了，”他對他說，“我還會找到機會的?！?br /> 晚上，他讓人給神學(xué)院的小教堂送來十斤蠟燭，說是于連細心和熄滅蠟燭動作迅速節(jié)省下來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蓱z的孩子自己也熄滅了，自從見到德-萊納夫人，他的腦海里已是一片空白。
上卷 第29章　第一次提升
大教堂里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于連一直沉浸在優(yōu)深的夢幻之中，久久不能解脫，一天早晨，嚴(yán)厲的彼拉神甫打發(fā)人來叫他。
“瞧，夏斯－貝爾納神甫寫信來了，說您的好話呢?？偟膩碚f，我對您的行為相當(dāng)滿意。您極不謹(jǐn)慎，甚至輕率冒失，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罷了，不過到目前為止，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寬洪大量的，智力過人。總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視的火花。
“我工作了十五年，就要離開這幢房子了：我的罪過是讓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自由判斷，沒有保護也沒有破壞您在告罪亭里對我說的那個秘密組織。我走之前，想為您做點事情，要不是有根據(jù)在您房間發(fā)現(xiàn)的阿芒達-比奈的地址所作的揭發(fā)，此事我兩個月之前就該做了，您理應(yīng)得到。我讓您作《新約》和《舊約》的輔導(dǎo)教師?！?br /> 于連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謝天主；但是他油然而生另一種更為真實的感情。他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舉到自己的唇邊。
“這是干什么？”彼拉神甫生氣地叫道；然而，于連的眼睛比行動表明了更多的東西。
彼拉神甫驚奇地望著他，仿佛一個多年來已不慣于面對細膩的感情的人一樣。這種注視泄露了院長的真情，他的聲音變了。
“好吧！是的，我的孩子，我對你很有感情。上天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本該公正無私，對人既無恨亦無愛。你的一生將是艱難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種使俗人不悅的東西。嫉妒和誹謗將對你窮追不舍。無論天主將你放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都不會不懷著僧恨看著你；如果他們裝作愛你，那是為了更有把握地出賣你。對此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只向天主求助，他為了懲罰你的自負而使你必須受人憎恨；你的行為要純潔，我看這是你唯一的指望。如果你以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擁抱堅持真理，你的敵人遲早會狼狽不堪的?！?br /> 于連那么久沒有聽到過友愛的聲音了，不禁淚如雨下，我們應(yīng)該原諒他的軟弱。彼拉神甫朝他張開臂膀，這時刻對兩個人來說都是甜蜜的。
于連欣喜若狂；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好處是巨大的。要想象這些好處，須得曾經(jīng)被迫幾個月內(nèi)不得片刻的獨處，并且跟一些至少是討厭的而大部分是不堪忍受的同學(xué)直接接觸。單單他們的吵嚷就足以使體質(zhì)脆弱的人神經(jīng)錯亂。這些吃得飽穿得暖的鄉(xiāng)下人，只有在使出兩肺的全部力量大叫才能感到那種吵吵鬧鬧的快樂，才能覺得表達得完全。
現(xiàn)在于連單獨用餐，或者差不多，比其他學(xué)生晚一個鐘頭。他有花園的鑰匙，園中無人的時候可以進去散步。
于連大感驚異，發(fā)覺人家不那么恨他了；他原本料到會有加倍的仇恨呢。他不愿意人家跟他講話，這種秘而不宣的愿望仍嫌太明顯，給他招來不少敵人，現(xiàn)在不再標(biāo)志著一種可笑的高傲了。在他周圍那些粗俗的人眼里，這是他對自己的職位的一種恰如其分的感覺。仇恨明顯減少，尤其在變成他的學(xué)生的那些最年輕的同學(xué)中間，他待他們也是彬彬有禮的。漸漸地，他居然也有了擁戴者，叫他馬丁-路德已經(jīng)是不得體的了。
然而，說出他的敵友的名字，有什么用呢？所有這一切都是丑惡的，圖畫越真實就越丑惡。不過，他們是民眾的唯一的道德教師，沒有了他們，民眾會變成什么呢？報紙難道能夠代替本堂神甫嗎？
于連就任新職以后，神學(xué)院院長裝作沒有證人在場就絕不跟他講話。這種作法對先生對弟子都是一種謹(jǐn)慎，但尤其是一種考驗。彼拉是個嚴(yán)厲的詹森派，他的不變的原則是：您認為一個人有才能嗎？那就對他希望的一切、對他所做的一切設(shè)置障礙吧。如果他的才能是真的，他就一定會推倒或繞過障礙。
狩獵的季節(jié)到了。富凱心血來潮，以于連的父母的名義給神學(xué)院送來一頭鹿和一頭野豬。兩頭死獸擺在廚房和食堂之間的過道上。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吃飯時從那里經(jīng)過，都看見了。這成了好奇心的大目標(biāo)。野豬雖然是死的，也把那些最年輕的學(xué)生嚇了一跳，他們摸摸它的獠牙。整整一個禮拜，大家不談別的。
這份禮物把于連的家庭站入社會中應(yīng)該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給了嫉妒一次致命的打擊。財富確認了于連的優(yōu)越。夏澤爾和幾位最出色的學(xué)生主動接近他，差不多要埋怨他沒有把他父母的財產(chǎn)情況告訴他們，害得他們對金錢有失敬之虞。
當(dāng)時正在征兵，于連是神學(xué)院學(xué)生，得以免除兵役。這件事使他非常激動。“噍，這個時刻就這么一去不復(fù)返了，要是早二十年，我就會開始一種充滿英雄氣概的生活了！”
他獨自一個人在神學(xué)院的花園里散步，聽見幾個修圍墻的泥瓦匠在說話。
“喂：該走了，又征新兵了。”
“在那個人的時代，那可好了！泥瓦匠能當(dāng)軍官，當(dāng)將軍，這事兒見過。”
“現(xiàn)在你去看看！窮光蛋才走，手里有幾個的人都留在家鄉(xiāng)。”
“生下來窮，一輩子窮，就是這么回事兒。”
“嘿，他們說那個人死了，是真的嗎？”第三個泥瓦匠說。，
“是大塊頭們說的，你看，那個人讓他們害怕了。”
“多不同啊，在那個時候，活兒干得也順！說他是被他的元帥們出賣的：叛徒才這么干呀！”
這場談話使于連稍感寬慰。他離開的時候嘆了口氣，背誦道：
人民還懷念著的唯一的國王
考試的日子到了。于連答得很出色，他看到夏澤爾也力圖顯示其全部知識。
第一天，由著名的?？迫R代理主教委派的那些主考人就大為不悅，他們不得不在名單上一再將于連列為第一名，至少是第二名，有人向他們指出，這個于連-索萊爾是彼拉神甫的寵兒。在神學(xué)院，有人打賭說，在考試總成績的名單上于連一定會名列第一，這將給他帶來與主教大人一道進餐的光榮。但是在一場涉及教父們的考試快結(jié)束時，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問了于連關(guān)于圣杰洛姆以及他對西塞羅的酷愛的問題之后，又談到賀拉斯、維吉爾和其他幾位世俗作家。同學(xué)們都一無所知，于連卻背誦了這幾位作者的不少段落。成功沖昏了他的頭腦，他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根據(jù)主考人的一再提問，他滿懷激情地背誦和意譯了賀拉斯的好幾首頌歌。于連上了鉤，二十分鐘過去了，主考人突然變了臉，尖刻地責(zé)備他在這些世俗作家身上浪費了時間，腦子里裝了不少無用的或，者罪惡的思想。
“我是個傻瓜，先生，您說得對，”于連謙卑地說，恍然大悟，原來是個巧妙的圈套，他上當(dāng)了。
主考人的這條詭計，就是在神學(xué)院里，也被認為是卑鄙的，然而這并未妨礙德-福利萊先生用他那強有力的手在于連的名字旁邊寫上１９８這個數(shù)目。德-福利萊先生是個津明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貝蒙松組織了一個圣會網(wǎng)，其發(fā)往巴黎的快報令法官、省長，直至駐軍的將領(lǐng)膽戰(zhàn)心驚。他這樣地侮辱他的敵人、詹森派信徒彼拉，感到很高興。
十年以來，他的大事就是解除彼拉的神學(xué)院院長職務(wù)。彼拉神甫真誠，虛誠，不搞陰謀，忠于職守，他為于連規(guī)定的行為準(zhǔn)則自己也遵循不悖。但是上天在憤怒中給了他一副暴躁易怒的脾氣，對侮辱和仇恨特別敏感。對于這顆火爇的靈魂，任何侮辱都不會徒勞無功。天主把他放在這個崗位上，他就認為自己對這個崗位是有用的，否則他早就辭職一百次了。“我遏止了耶穌會教義和偶像崇拜。”他對自已說。
考試那段時間，他大概兩個月未曾同于連說過話，當(dāng)他接到宣布考試成績的公報，看到這個學(xué)生的名字旁邊寫著１９８這個數(shù)目，他病例了一個禮拜，他是把這個學(xué)生看作本神學(xué)院的光榮的呀。對于這個性情嚴(yán)厲的人來說，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有的監(jiān)視手段集中用在于連身上。他感到欣喜的是，他在于連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憤怒、報復(fù)計劃和氣餒。
幾個禮拜之后，于連接到一封信，不免打了個哆嗦；信上蓋有巴黎的郵戮?！敖K于，”他想，“德-萊納夫人想起了她的諾言。”一個署名保爾-索萊爾的先生，自稱是他的親屬，給他寄來一張五百法郎的匯票。信上還說，如果于連繼讀研究那些優(yōu)秀的拉丁作家，并且卓有成績，將每年寄給他一筆同樣數(shù)目的錢。
“這是她，這是她的仁慈：“于連的心充滿了柔情，自言自語道，“她想安慰我，可是為什么沒有一句有情意的話？”
這封信他弄錯了，德-萊納夫人在她的朋友德爾維夫人的指導(dǎo)下，已完全沉浸在深深的悔恨中了。她還時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不尋常的人，與他相遇攪亂了她的生活，但她很注意不給他寫信。
如果使用神學(xué)院的語言，我們可以承認這筆五百法郎的匯款是個奇跡，而且可以說上天是利用德-福利萊先生本人送了這份禮物給于連。
十二年前，德-福利萊神甫來到貝藏松，帶的那只旅行箱小得不能再小，根據(jù)傳聞，那里面裝著他的全部家當(dāng)。如今他是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在他致富的過程中，他買過一塊地產(chǎn)的一半，另一半通過繼承落入德-拉莫爾侯財手中。兩個人于是大打官司。
盡管德-拉莫爾侯爵先生在巴黎地位顯赫，并在宮中擔(dān)任要職，還是覺得在貝藏松與一位據(jù)稱可以左右省長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他本來可以請求批準(zhǔn)一筆賞賜，以預(yù)算允許的隨便什么名義為掩蓋把這場區(qū)區(qū)五萬法郎的小官司讓給德-福利萊神甫，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大光其火。他認為自己有理，而且理由充足！
不過，請允許我斗膽問一句：哪一個法官沒有一個兒子或一個什么親戚需要安插在某個地方呢？
為了讓最盲目的人也看得清楚，德-福利萊神甫在贏得第一次裁決一個禮拜之后，乘上主教大人的四輪馬車，親自把一枚榮譽團騎士勛章送給他的律師。德-拉莫爾先生對對方的行動感到有些震驚，并且感到他的律師軟下來了，就向謝朗神甫求教，謝朗神甫建議他與彼拉先生聯(lián)系。
在我們的故事發(fā)生的時候，他們的關(guān)系已持續(xù)了好幾年。彼拉神甫帶著他那熾烈的性格投入到這件事情中去。他不斷地會見侯爵的律師，研究案情，確認侯爵的案于有理之后，就公開地成為德-拉莫爾侯爵的訴訟代理人，與權(quán)力很大的代理主教打?qū)m司。這種傲慢無禮，而且還是出自一位小小的詹森派教徒，使代理主教感到了奇恥大辱！
“你們看看這個自以為那么有權(quán)勢的宮廷貴族是什么東西吧，”德-福利萊神父對他的親信們說，“德-拉莫爾先生連一枚可憐的勛章都沒有給他在貝藏松的代理人送來，而且還要讓他灰溜溜地被撤職。但是，有人寫信給我說，這位貴族議員每個禮拜都要佩帶藍綬帶到掌璽大臣的沙龍去炫耀，不管這掌璽大臣是何等樣人！”
盡管彼拉神甫全力以赴，德-拉莫爾先生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和他的下屬關(guān)系好得不能再好，六年的苦心經(jīng)營也只落得個沒有完全輸?shù)暨@場官司。
為了兩個人都爇情關(guān)注的事情，侯爵不斷與彼拉神甫通信，終于品出神甫的那種才智的味道了。漸漸地，盡管社會地位懸殊，他們的通信有了一種親切的口氣。彼拉神甫告訴侯爵，有人采取凌辱他的辦法迫使他辭職。那種卑鄙的伎倆使他很生氣，他認為是針對于連的，也就向侯爵講了于連的事情。
這位大貴人雖然很有錢，卻一點兒也不吝嗇，他始終未能讓彼拉神甫接受他的錢，包括支付因辦案而花去的郵費。他靈機一動，就給神甫心愛的學(xué)生匯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爾先生還親自寫了那封通知匯款的信。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甫。
一天，神甫接到一紙短簡，說有急事請他務(wù)必到貝藏松郊外一家客店去一趟。他在那里見到了德-拉莫爾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給您送來他的馬車，”那人對他說，“他希望您在讀了此信后能在四、五天后前往巴黎。請您告訴我時間，這期間我將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地產(chǎn)上跑跑。然后，在您覺得合適的時候我們就啟程去巴黎?！?br /> 信很短：
“我親愛的先生，擺脫掉外省的種種煩惱，到巴黎來呼吸一點兒寧靜的空氣吧。我給您送去我的車，我已命人在四天內(nèi)等侯您的決定。我本人在巴黎等您直到禮拜二。我需要您的同意，先生，以您的名義接受巴黎附近最好的本堂區(qū)之一。您未來的本堂區(qū)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從未見過您，但對您比您能想象的還要忠誠，他就是德-拉莫爾侯爵。”
嚴(yán)厲的彼拉神甫沒有料到，他居然很愛這座遍布敵人的神學(xué)院，十五年來，他為它用盡了心思。德-拉莫爾先生的信仿佛一個要做一次殘酷而必要的手術(shù)的外科醫(yī)生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的解職勢在必行。他約管家三日后會面。
四十八小時內(nèi)，他一直猶豫不決，心煩意亂。最后，他給德-拉莫爾先生寫了一封信，又給主教大人寫了一封堪稱教會體杰作的一封信，只是略嫌長了些。要想找出更無懈可擊、流露出更真誠的敬意的句子，也許是件困難的事。這封信注定要讓德-福利萊先在主子面前難受一個鐘頭，信中逐條陳述那些使人嚴(yán)重不滿的原因，甚至提到了些卑劣的小麻煩，彼拉神甫不得不忍受了六年，終于逼得他離開教區(qū)。
有人從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毒死他的狗，等等，等等。
他寫完信，派人叫醒于連，于連和其他學(xué)生一樣，晚上八點即上床睡覺。
“您知道主教住在哪里嗎？”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風(fēng)格對他說，“把這封信送交主教大人。我井不瞞您，我是把您往狼群里送。注意看，注意聽。您的回答中不許有半點謊言，但是您要想到，盤問您的人也許會體會到一種終于能加害于您的真正的快樂。我的孩子，在離開您之前告訴您這種經(jīng)驗，我感到十分坦然，因為我不想瞞著您，您送的這封信就是我的辭呈?！?br /> 于連呆立不動，他愛彼拉神甫。謹(jǐn)慎徒然地對他說：“這個正直的人離去之后，圣心派會貶損我，也許會趕走我?！?br /> 他不能只想自己。他感到難辦的是，如何想出一句得體的話，這時他真地感到才思枯竭了。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去？”
“我聽人說，先生，”于連怯生生地說，“您主持神學(xué)院這么長時間，卻沒有任何積蓄，我這里有六百法郎?！?br /> 淚水使他說不下去了。
“這也得登記上，”神學(xué)院前院長冷冷地說。“去主教府吧，時間不早了?！?br /> 正巧這天晚上德-福利萊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廳里值班；主教大人去省府吃飯了。所以，于連把信交給了德-福利萊神甫本人，不過他并不認識他。
于連大吃一驚，他看見這位神甫公然拆開了給主教的信。代理主教那張漂亮的面孔立刻顯出一種驚奇的表情，其中混雜著強烈的快樂，緊接著又變得加倍的嚴(yán)肅。這張臉氣色很好，于連印象極深，趁他讀信的工夫，細細地端詳起來。如果不是某些線條顯露出一種極端的津明，這張臉會更莊重些；如果這張漂亮面孔的主人萬一有一刻走神的話，這種極端的津明會顯露出一種虛偽。鼻子太突出，形成一條筆直的線，不幸使一個很高貴的側(cè)影無可救藥地酷似一只狐貍。此外，這位看起來如此關(guān)心彼拉先生辭職的神甫穿戴高雅，于連很喜歡，他從未見過別的教士如此穿戴。
于連只是后來才知道德-福利萊神甫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德-福利萊神甫知道如何逗主教開心。主教是一個可愛的老人，生來就是要住在巴黎的，把來貝藏松視為流放。他的視力極差，又偏偏酷愛吃魚，于是端上來的魚就由他先把刺挑干凈。
于連靜靜地端詳著反復(fù)閱讀辭呈的神甫，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一位穿著華麗的仆人急匆匆走過。于連不及轉(zhuǎn)向門口，就已看見一個小老頭兒，胸前佩帶著主教十字架。他忙跪倒在地，主教朝他善意地笑了笑，走過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甫跟上去，于連獨自留在客廳里，從容地欣賞起室內(nèi)虔誠的豪華。
貝藏松主教是個風(fēng)趣的人，飽嘗流亡之苦，但并未被壓垮；他已然七十五歲，對十年后發(fā)生的事情極少關(guān)心。
“我覺得剛才經(jīng)過時后見一個目光津明的學(xué)生，他是誰？”主教問，“根據(jù)我的規(guī)定，這個時候他們不是該睡覺了嗎？”
“這一位可清醒著哪，我向您保證，主教大人，而且他帶來一個大新聞：還呆在您的教區(qū)的唯一的詹森派教徒辭職了。這個可怕的彼拉神甫終于懂得了說話意味著什么?！?br /> “那好哇！”主教笑著說，“可我不相信您能找到一個抵得上他的人來代替他。為了向您顯示這個人的價值，我明天請他來吃飯?！?br /> 代理主教想趁機說句話，談?wù)勥x擇繼任者的事。主教不準(zhǔn)備談公事，對他說：
“在讓另一位進來之前，先讓我們知道知道這一位如何離開吧。給我把那個學(xué)生叫來，孩子口中出真言?！?br /> 有人叫于連?！斑@下我要處在兩個審問者中間了，”他想。他覺得他從未這樣勇氣十足。
他進去的時候，兩個穿戴比瓦勒諾先生還講究的貼身男仆正在給主教大人寬衣。這位主教認為應(yīng)該先同問于連的學(xué)習(xí)情況，然后再談彼拉先生。他談了談教理，頗感驚奇。很快他又轉(zhuǎn)向人文學(xué)科，談到維吉爾、賀拉斯、西塞羅。“這些名字，”于連想，“讓我得了個第一九八名。我沒什么可失去的了，且讓我出個風(fēng)頭?！彼晒α?，主教大喜，他本人就是個優(yōu)秀的人文學(xué)者。
在省府的宴會上，一位小有名氣的年輕姑娘朗誦過一首歌頌瑪大肋拉的詩。他正在談文學(xué)的興頭上，很快便忘記了彼拉神甫和其它公事，和這位神學(xué)院學(xué)生討論起賀拉斯是富還是窮的問題。主教引證了好幾首頌歌，不過他的記憶力有時不大聽使喚，于連馬上就把整首詩背出來，神情卻很謙卑。使主教驚訝不止的是于連始終不離閑談的口吻，背上二、三十首拉丁詩就像談神學(xué)院里發(fā)生的事一樣。他們大談維吉爾、西塞羅。最后，主教不能不夸獎年輕的神學(xué)院學(xué)生了。
“不可能學(xué)得更好了。”
“主教大人，”于連說，“您的神學(xué)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個更配得上您的盛贊的人?！?br /> “怎么回事？”這數(shù)字使主教很驚訝。
“我可以用官方的證據(jù)支持我有幸在主教大人面前說的話。在神學(xué)院的年度考試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時此刻獲得大人贊賞的題目，我得了第一百九十八名?！?br /> “哈！原來是彼拉神甫的寵兒呀，”主教笑著叫道，看了看德-福利萊先生；“我們早該料到的；您是光明磊落的。我的朋友，”他問于連，“是不是人家把您叫醒，打發(fā)到這兒來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一生只走出過神學(xué)院一次，就是在圣體瞻禮那天幫助夏斯-貝爾納神甫裝飾的大教堂?！?br /> “０ptime，”主教說，“怎么，表現(xiàn)出那么大的勇氣，把幾個羽毛束放在華蓋上的就是您嗎？這些羽毛束年年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總怕它們要我一條人命。我的朋友，您前程遠大；不過，我不想讓您餓死在這兒，斷送了您那突然光輝燦爛的前程?！?br /> 主教命人拿來餅干和馬拉加酒，于連又吃又喝，德-福利萊神甫更不示弱，因為他知道主教喜歡看人吃得胃口大開，興高采烈。
這位高級神職人員對他這一夜的余興越來越滿意，他談了一會兒圣教史。他看出于連并不理解。他轉(zhuǎn)到君士坦丁時代諸皇帝治下羅馬帝國的津神狀態(tài)。異教的末日曾伴有不安的懷疑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現(xiàn)又折磨著十九世紀(jì)津神憂郁厭倦的人們。主教大人注意到于連竟至于不知道塔西陀的名字。
對于這位高級神職人員的驚異，于連老老實實回答說神學(xué)院的圖書館里沒有這位作者的書。
“我的確很高興，”主教快活地說，“您幫助我解決了一大難題：十分鐘以來我一直想辦法感謝您讓我度過一個可愛的夜晚，當(dāng)然是出乎意料。我沒想到我的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中會有這樣一位飽學(xué)之士。我想送您一套塔西陀，盡管這禮物不大符合教規(guī)。”
主教讓人拿來八冊裝璜考究的書，并在第一卷的書名上方親自用拉丁文給于連-索萊爾寫了一句贊語。主教向以寫得一手漂亮拉丁文自炫；最后，他以一種與談話截然不同的嚴(yán)肅口吻對他說：
“年輕人，如果您謙虛謹(jǐn)慎，有一天您將得到我的轄區(qū)內(nèi)最好的本堂區(qū)，而且并非距我的主教府百里之遙，但是必須謙虛謹(jǐn)慎?！?br /> 于連抱著八冊書出了主教府，大為驚奇，這時，午夜的鐘聲響
主教大人跟他沒有一句話說到彼拉神甫。于連尤其感到驚奇的是主教極其客氣。他想不到如此的文雅竟能與一種如此自然的莊嚴(yán)氣派結(jié)合在一起。于連看到彼拉神甫正沉著臉不耐煩地等著他，那對比給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Ｑuicltibidixerunt？（他們跟您說了些什么？）”他一看見他就高聲同道。
于連把主教的話譯成拉丁文，越譯越亂。
“說法語吧，重復(fù)主教大人的原話，不要增也不要減，”神學(xué)院前院長說，口氣嚴(yán)厲，態(tài)度也十分地不雅。
“一位主教送給一個神學(xué)院的年輕學(xué)生一份多么奇特的禮物呀！他說，一邊翻著津美的塔西陀全集，燙金的切口似乎使他感到厭惡。
兩點鐘響了，他聽完詳細匯報，讓心愛的學(xué)生回房間了。
“把您的塔西陀的第一卷留給我，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贊語，”他對于連說，“我走后，這一行拉丁文將是您在這所學(xué)校里的避雷針。Erittibi，filimi，successormeustamquamleoquoerensquemdevoret．（因為對你來說，我的兒子，我的繼任者將是一頭狂暴的獅子，它將尋找可以吞食的人。）”
第二天早晨，于連在同學(xué)們和他說話的方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樁奇怪的事情。他于是便不多說話了?！翱矗彼?，“這就是彼拉神甫辭職的后果。整個學(xué)院都知道了，我被看作是他的寵兒。在這種方式中一定寒有侮辱?！辈贿^，他看不出來。相反，他沿走廊碰見他們，他們的眼中沒有了仇恨?！斑@是怎么回事？這肯定是個圓套?？蓜e讓他們鉆空子啊?！弊詈竽莻€維里埃來的小修士笑著對他說：“Cor-neliiTacitioperaomnia（塔西陀全集）?！?br /> 這句話讓他們聽見了，他們于是爭相恭維他，不僅僅是因為他從主教那兒得到這份津美的禮物，也因為他榮幸地與主教談話達兩個鐘頭之久。他們連最小的細節(jié)都知道。從此，不再有嫉妒，他們卑怯地向他獻殷勤：卡斯塔奈德神甫頭一天還最為無禮地對待他，也來挽住他的胳膊，請他吃飯。
于連本性難移，這些粗俗的人的無禮曾經(jīng)給他造成許多痛苦，他們的卑躬屈膝又引起他的厭惡，一絲兒快樂也沒有。
快近中午，彼拉神甫向?qū)W生們告別，少不了又-番嚴(yán)厲的訓(xùn)話。“你們想要世間的榮譽，”他對他們說，“社會上的一切好處，發(fā)號施令的快樂，還是永恒的獲救？你們中間學(xué)得最差的只要睜開眼睛就能分清這兩條路?！?br /> 他一走，那些耶穌圣心派的教徒就到小教堂去唱ＴeDeum。神學(xué)院里沒有人把前院長的訓(xùn)話當(dāng)回事兒?！八麑ψ约罕幻饴殬O感不快，”到處都有人這么說，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中沒有一個人會天真地相信有人會自愿辭去一個與那么多大施主有聯(lián)系的職位。
彼拉神甫住進貝藏松最漂亮的旅館，借口有事要辦，想在那兒住兩天，其實他什么事也沒有。
主教請他吃過飯了，為了打趣代理主教，還竭力讓他出風(fēng)頭。吃飯后甜點時，傳來一個奇怪的消息，彼拉神甫被任命為距首都四法里遠的極好的本堂區(qū)Ｎ……的本堂神甫。善良的主教真誠地祝賀他。主教把整個這件事看成是一場玩得巧妙的游戲，因此情緒極好，極高地評價了神甫的才能。他給了他一份用拉丁文寫的、極好的證明書，并且不讓竟敢提出異議的德-福利萊神甫說話。
晚上，主教在德-呂班普萊侯爵夫人處盛贊彼拉神甫。這在貝藏松的上流社會中是一大新聞；人們越猜越糊涂，怎么會得到這樣不尋常的恩寵。有人已經(jīng)看見彼拉神甫當(dāng)了主教了。最津明的那些人認為是德-拉莫爾先生當(dāng)了部長了，所以那一天敢于嘲笑德-福利萊神甫在上流社會作出的跋扈神態(tài)。
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甫去見審理侯爵案子的法官們，人們幾乎在街上尾隨他，商人們也站在自家店鋪的門口。他第一次受到禮貌的接待。嚴(yán)厲的詹森派信徒對他看到的這一切非常憤怒，跟他為侯爵挑選的那些律師們仔細地討論了一番，就啟程去巴黎，只有兩、三個中學(xué)時代的朋友一直送他到馬車旁，對馬車上的紋章贊嘆不己。他一時糊涂，竟對他們說，他管理神學(xué)院十五年，離開貝藏松時身上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積蓄。這幾位朋友流著淚擁抱了他，私下卻說：“善良的神甫本可以不說這謊話，這也太可笑了?！?br /> 庸俗的人被金錢之愛蒙住眼睛，本不能理解，彼拉神甫正是從他的真誠中汲取必須的力量，六年中單槍匹馬地反對瑪麗-阿拉科克、耶穌圣心派、耶穌會士們和他自己的主教的。
上卷 第30章　野心家
德-拉莫爾侯爵接待彼拉神甫，毫無那種大貴人常有的繁文縟節(jié)，這等繁文縟節(jié)看上去彬彬有禮，但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多么地傲慢無禮。那是浪費時間，而侯爵在一些大事中已卷入很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六個月來，他一直忙于策劃，想讓國王和全國接受某種內(nèi)閣，這內(nèi)閣出于感激，會讓他當(dāng)上公爵。
多年以來，侯爵始終要求他的律師就他在弗朗什－孔泰的官司寫一份清晰準(zhǔn)確的報告，然而竟不可得。那位有名的律師自己都弄不明白，如何能給他解釋清楚呢？
神甫給了他一方紙片，一切就都了然。
“我親愛的神甫，”侯爵對他說，沒用五分鐘就說完一切客套話和關(guān)于個人事務(wù)的詢問，“我親愛的神甫，在我的所謂飛黃騰達中，我沒有時間去關(guān)心兩件雖小卻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買賣。我從大處注意家族的境遇，我可以便它有很遠大的發(fā)展；我注意我的享樂，至少在我看來這是高于一切的事情，”他補了一句，無意中發(fā)現(xiàn)彼拉神甫眼中的驚奇。盡管神甫是個通情達理之人，還是因看見一個老人這樣坦率地談?wù)撟砸训南順范械襟@奇。
“巴黎無疑有很多勤奮工作的人，”這位大貴人繼續(xù)說，“但是我找到一個人來工作，他原來棲身在六層樓上，立刻就在三層租一套房子，妻子也選日子接待客人；結(jié)果他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為了成為或顯得像個上等人。這是他們有了面包之后唯一的事情。
“確切地說，為了我的訴訟，而且為了分開來看的每一件訴訟，我都有累得要死的律師，前天就有一位死于肺病。對于我的事務(wù)，總的來說，您相信嗎，先生？三年來，我竟找不到一個人，在他為我寫東西的時候肯多少認真地想想他在干什么。不過，剛才說的這些不過是個開場白而已。
“我尊敬您，我還敢說，盡管我第一次見到您，可我愛您。您愿意做我的秘書嗎，薪水八千法郎或者加倍？我跟您打賭，即便如此，還是我賺。將來有一天我們彼此不再相得，我負責(zé)為您保留那個好堂區(qū)?！?br /> 神甫拒絕了；不過，談話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看見侯爵確實作難，這倒啟發(fā)他有了個主意。
“我在神學(xué)院里丟下一個可憐的年輕人，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在那兒將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是個一般的教士，也早就inpace了。
“迄今為止，這年輕人還只知道拉丁文和《圣經(jīng)》；但是有朝一日他將施展巨大的才能，或者用于講道，或者用于指導(dǎo)靈魂，這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將來做什么，但是他有神圣的爇情，他有遠大的前程。我原本打算把他薦給我們的主教，假如我們的主教多少有些您看人看事的方式的話?！?br /> “您的年輕人什么出身？”侯爵問。
“大家說他是我們山里一個木匠的兒子，可我更相信他是某個富人的私生子。我曾見他接到一筆匿名或化名的信，其中有一張五百法郎的匯票。”
“??！是于連-索萊爾，”侯爵說。
“您從哪兒知道他的名字？”神甫驚奇地問，旋即因這問題而臉紅了。
“這我就無可奉告了，”侯爵答道。
“那好！”神甫說，“您可以試試讓他做您的秘書，他有毅力，有理智；一句話，值得一試?！?br /> “為什么不？”侯爵說，“不過，這是不是一個可以被警察或其他什么人收買來我家當(dāng)密探的人呢？如若反對，這是唯一的理由?！?br /> 在神甫做出有利的擔(dān)保之后，侯爵取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把這個寄給于連-索萊爾做盤纏，讓他上我這兒來?！?br /> “一看就知道您住在巴黎。”彼拉神甫說，“您不知道專橫暴虐是如何壓在我們這些可憐的外省人身上的，尤其是那些不以耶穌會士為友的教士們。他們不會讓于連-索萊爾走的，他們會找出種種巧妙的借口，他們會跟我說他病了，郵局也會把信弄丟，等等，等等?！?br /> “我這幾天讓部長給主教寫一封信，”侯爵說。
“我忘了一件應(yīng)該注意的事，”神甫說，“這年輕人盡管出身卑微，心氣卻高遠，如果傷了他的自尊，他就不會有任何用處；您會使他變得愚蠢?！?br /> “我喜歡這樣，”侯爵說，“我讓他做我兒子的朋友，這夠了嗎？”
不久，于連收到一封筆跡陌生的信，蓋有夏隆的郵戳，內(nèi)中有一張到貝藏松一商人處的取款憑證，還有一份立即前往巴黎的通知，信上署的是假名，但是于連打開時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一片樹葉落在腳下，這是他和彼拉神甫商定的暗號。
不到一個鐘頭，于連被叫到主教府，受到慈父般親切的接待。主教大人一邊背誦賀拉斯，一邊恭維他，說在巴黎等待他的是遠大的前程。而這些恭維話說得很巧妙，于連要感謝，就得作出解釋。于連什么也說不出來，首先是因為他一無所知，主教大人卻對他非常尊重。主教府的一個小教士寫信給市長，市長急忙親自送去一張簽好的通行證，旅行者的姓名空著待填。
當(dāng)晚午夜之前，于連已到了富凱家，富凱是個明智的人，對等待著他的朋友的前途，與其說感到高興，更多地是感到驚奇。
“對你來說，”這個自由派選舉人說，“到頭來可能得到一個政府的職位，那將迫使你做出一些會在報紙上受到抨擊的行為。我將通過你的恥辱得到你的消息。記住，即便從金錢上說，在自己作主的正當(dāng)?shù)哪静纳庵匈嵰话俾芬?，也比從一個政府那里接受一千法郎強，哪怕是所羅門王的政府?！?br /> 這些話只被于連看作是一個鄉(xiāng)紳的思想狹隘。他終于要在大事件的舞臺上亮相了。在他的想象中，巴黎到處是玩弄陰謀、極其虛偽卻像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一樣彬彬有禮的才智之士。去巴黎的幸福驅(qū)散了他眼前的一切。他讓他朋友覺得是彼拉神甫的信剝奪了他的自由意志。
第二天將近中午，他到了維里埃，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見見德-萊納夫人。他首先到了他的第一位保護人善良的謝朗神甫家里。他受到的接待是嚴(yán)厲的。
“您認為您受過我的恩惠嗎？”謝朗先生說，沒有理他的問候，“您跟我一道吃飯，這期間有人去為您另租一匹馬，您離開維里埃，什么人也不要見?！?br /> “聽見就是服從，”于連回答，作出一副神學(xué)院學(xué)生的樣子；然后他們就只談神學(xué)和優(yōu)秀的拉丁作品。
他騎上馬，走了一法里路，看見一片樹林，四周沒有人，就鉆了進去。日落時分，他把馬送回。稍晚，他走進一個農(nóng)民的家里，那個農(nóng)民同意賣給他一個梯子，并且扛著跟他一直來到俯瞰維里埃的忠誠大道的那片樹林。
“他準(zhǔn)是個可憐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是個走私犯，”那農(nóng)民跟他告別，心里說，“管它呢！反正我的梯子賣了好價錢，再說我自己這輩子也不是沒倒騰過鐘表零件?！?br /> 夜很黑?？斓搅璩恳稽c鐘的時候，于連扛著梯子進了維里埃城。他盡早下到急流的河床里，這條急流穿過德-萊納先生的漂亮花園，比花園低十尺，夾在兩道護墻之間。有了梯子，于連很容易就爬上去了?！翱醇业墓穼⒃鯓佑游夷兀俊庇谶B想。全部問題就在這里。狗叫了起來，沖著他飛奔過去；他輕輕吹了聲口哨，它們就對他表示親昵了。
他登上一塊臺地又一塊臺地，盡管所有的柵欄門都關(guān)著，他還是很容易就到了德-萊納夫人臥室的窗下。窗戶朝著花園，距地面僅八尺到十尺高。
護窗板上開有一個心形小洞，于連很熟悉?？墒沁@個小洞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被一盞守夜燈從里面照亮，這使于連大失所望。
“偉大的天主！”他自語道；“今天夜里德-萊納夫人沒住在這間房子里！她睡在哪間房子里呢？全家都在維里埃，因為我看見了狗；可是在這間沒有守夜燈的房子里，我可能會碰上德-萊納先生本人或另一個陌生人，那將會引起怎樣的一場風(fēng)波啊！”
最謹(jǐn)慎的是后退，可是這個主意讓于連感到厭惡?！叭绻且粋€陌生人，我就丟下梯子撒退跑掉；如果是她呢，等待我的是什么樣的接待？她正沉浸在悔恨和極度的虔誠中，這我不能懷疑；可她總是還記得我，既然她剛給我寫過信?！边@番推理使他下了決心。
他的心在顫抖，然而他決心要么死要么見到她，就朝護窗板扔了幾塊小石子，沒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戶旁，伸手敲護窗板，開始很輕，越敲越重?！安还芴於嗝窗担麄冞€是能朝我開槍，”于連想。想到這里，他的瘋狂之舉就已成了一個膽子大小的問題了。
“今天夜里這間屋子沒有人住，”他想，“不然的話，無論誰睡在里面，現(xiàn)在也該醒了。因此不必再瞻前顧后的了，只是要注意別讓睡在別的屋子里的人聽見。”
他下來，把梯子對著一扇護窗板放好，又上去，把手伸進心形小洞，幸運地很快摸到系在關(guān)住護窗板的小鉤子上的鐵絲。他拉了拉鐵絲，覺得護窗板動了，他心里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一使勁就拉開護窗板，“要一點一點地開，讓她認出我的聲音。”他把護窗板開到可以把頭伸進去，低聲反復(fù)說道：“是朋友。”
他仔細聽了聽，確信沒有任何聲音打破屋子里的沉寂。然而壁爐里確實沒有守夜燈，半開著的也沒有，這是一個不妙的跡象。
“小心槍子兒！”他考慮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氣用手指敲了敲窗戶：沒有回答；他使勁敲了敲?！熬褪乔盟槠屏Т?，也得干到底。”他敲得很使勁，在極端的黑暗中，他相信恍惚看見有一個白色的影子穿過房間。終于，他不再懷疑了，他看見一個影子好像在極慢極慢地往前走。突然，他看見半個臉貼在他的眼睛湊得很近的那塊玻璃上。
他打了個哆嗦，稍稍離遠了些。然而，夜太黑了，就是離得這樣近，他也不能分辨出那是不是德-萊納夫人。他害怕她驚叫起來，他聽見狗圍著梯子轉(zhuǎn)悠，低聲地吠叫?！笆俏?，”他反復(fù)地說，聲音相當(dāng)大，“一個朋友?！睕]有回答，白色的優(yōu)靈消失了?！罢堥_開窗子，我得跟您說說，我太不幸了！”他使勁敲打，玻璃都快碎了。
一記輕而脆的聲音傳來；窗子的插銷拔開了，他推開窗戶，輕輕一跳，進了屋子。
白色的優(yōu)靈閃開，他一把抓住它的胳膊；是一個女人。他的種種想表現(xiàn)得勇敢無畏的念頭頓時化為烏有。“如果這是她，她會說什么？，當(dāng)他從一聲輕輕的叫喊中聽出那正是德-萊納夫人時，他是何等地激動?。?br /> 他把她抱在懷里，她渾身打顫，幾乎沒有力氣把他推開。
“無恥之徒！您來干什么？”
她的聲音都變了，勉強說出這句話。于連看出了最為真實的憤怒。
“我來看看您，這殘酷的分離已有十四個月了。”
“出去，立刻離開我。??！謝朗先生，為什么阻止我給他寫信呢？我本可以預(yù)先防止這種可怕的事呀?！彼崎_他，力氣的確大得不同尋常?！拔覍ξ业淖锬醺械交诤?，蒙上天垂顧，讓我迷途知返?！彼磸?fù)說，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出去！快走！”
“十四個月的不幸，我不跟您說說決不離開。我想知道您做了些什么。??！我愛您愛得夠深，我配聽到您的知心話……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萊納夫人愿意不愿意，這種專橫的口氣還是在她的心上發(fā)生了效力。
于連滿懷激情地緊緊抱住她，不讓她掙脫，然后稍稍松了松胳膊。這一動使德-萊納夫人略感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來，”他說，“要是有哪個仆人被響聲驚動起來查看，它會連累我們的。”
“??！那就連累吧，您出去，出去，”她對他說，真的生氣了?！澳腥伺c我有什么關(guān)系？是天主看見了您跟我吵鬧得這樣可怕，并因此而懲罰我。您真卑鄙，竟濫用我對您曾經(jīng)有過的感情，這種感情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您聽見了嗎？于連先生？”
他慢慢地把梯子拉上來，生怕弄出聲音。
“你的丈夫在城里嗎？”他問她，倒不是要冒犯她，實在是出于舊有的習(xí)慣，脫口而出。
“不要這樣跟我說話，求求您，不然我要叫我的丈夫了。我沒有不顧一切地把您趕走，已經(jīng)是犯了大罪了。我可憐您，”她說，試圖刺傷他的自尊，她知道這自尊是多么地敏感。
拒絕稱“你”，粗暴地斬斷如此溫柔而他還信賴的關(guān)系，這反而便于連的愛的激情達到了瘋狂的程度。
“怎么！這怎么可能，您不愛我了！”他說，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讓人聽了很難再保持冷靜。
她不回答，而他呢，傷心地哭了。
的確，他沒有力氣說話了。
“這么說，我被唯一曾經(jīng)愛過我的人完全地忘了！此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不再害怕碰見一個男人有什么危險了，他的勇氣完全地離開了他，除了愛情，一切都已從他心中消失。
他優(yōu)優(yōu)地哭了許久。他抓起她的手，她想怞回，然而，幾番痙攣地動了動，還是隨他去了。夜黑極了，他們并排坐在床上。
“這與十四個月之前是多么地不同??！”于連想：眼淚流得更兇了?！斑@么說，人不在肯定要摧毀人的一切感情了！”
“請跟我談?wù)勀氖拢庇谶B終于說道，沉默使他發(fā)窘，聲音也怞怞噎噎地。
“毫無疑問，”德-萊納夫人回答道，聲音嚴(yán)厲，語氣中有某種無情和責(zé)備于連的味道，“您走的時候，我的失足已為全城的人所知。您的舉動里有那么多的不謹(jǐn)慎！不久，我陷入絕望，可敬的謝朗先生來看我。很長一段時間，他想讓我坦白，然而沒有用。一天，他有了個主意，帶我去第戎那座我初領(lǐng)圣體的教堂。在那兒，他大膽地先說了……”德-萊納夫人的話被淚水打斷?！岸嗝葱呃⒌臅r刻??！我什么都坦白了。這個人多善良啊，他沒有把他的憤怒壓在我身上，反而跟我一起傷心。這期間，我每天都給您寫信，可我不敢寄出；我小心地把信藏好，當(dāng)我痛不欲生的時候，就躲在臥室里重讀那些信。
“最后，謝朗先生說服我，把那些信交給了他……其中有幾封，寫得略微謹(jǐn)慎些，就寄給了您；您一封也不回?！?br /> “我向你發(fā)誓，我在神學(xué)院從未收到過你的信?！?br /> “偉大的天主啊，誰把這些信截了？”
“你想我有多痛苦吧，在大教堂里看見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
“天主可憐我，讓我明白我對他、對我的孩子，對我的丈夫犯了多大的罪，”德-萊納夫人繼續(xù)說“我以為他從未愛過我，而您卻愛我……”
于連一下子撲到她懷里，的確是沒有預(yù)先的計劃，是不由自主地。然而德-萊納夫人推開他，相當(dāng)堅決地繼續(xù)說下去：
“我的可敬的朋友謝朗先生讓我明白，和德-萊納先生結(jié)婚，就是做出保證，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給了他，甚至包括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祥的關(guān)系之前從未體驗過的那些……自從我把那些信交給了他，這些信對我來說是那樣地寶貴，我的生活過得如果不幸福，至少也相當(dāng)平靜。別再攪亂它了；做我的一個朋友吧……最好的朋友。”于連在她手上印滿了吻；她感覺到他還在哭。“別哭了，這真讓我難受……該您告訴我您的事了。”于連說不出話來。“我想知道您在神學(xué)院里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她又說，“然后您就走吧?！?br /> 于連心不在焉，先說了他開始時遇到的無數(shù)陰謀和嫉妒，又說了當(dāng)了輔導(dǎo)教師后較為平靜的生活。
“正在這時候，”他補充道，“長時間的沉默之后，那沉默顯然是讓我明白您已不愛我了，我對您無關(guān)緊要了……”德-萊納夫人抓緊了他的手?！罢谶@時候，您給我寄了五百法郎?！?br /> “我從未寄過，”德-萊納夫人說。
“為了打消懷疑，那封信蓋著巴黎的郵戳，署名是保爾-索萊爾?！?br /> 他們中間起了一陣小小的爭論，爭論那封信可能的來源。他們的津神狀態(tài)于是為之一變。不知不覺中，德-萊納夫人和于連已不再用莊重的口吻說話，口吻中又恢復(fù)了那種溫柔的友情。黑沉沉中，他們誰也看不見誰，然而說話的聲音已說明一切。于連伸開胳膊，摟住了情人的腰，這舉動很危險。她試著推開于連的胳膊，而他想當(dāng)巧妙地用敘述中一個有趣的場景引開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仿佛被遺忘，呆在了原來的地方。
對那封寄來五百法郎的信做出許多推測之后，于連又繼續(xù)說下去。他講到過去的生活，變得稍稍能控制自己了，與眼下發(fā)生的事相比，那生活已引不起他多少興趣。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這次拜訪將如何結(jié)束?！澳熳甙?，”人家總是時不時這樣跟他說，口氣也很生硬。
“我要是被趕走，那對我是多大的恥辱啊！那將是毒害我一生的悔恨，”他想，“她永不會給我寫信了。誰知道我何時再回到這個地方！”從這個時候起，于連當(dāng)時的處境所能有的無比美妙的東西迅速從他心中消失。坐在心愛的女人身邊，幾乎是把她抱緊在臂彎里，在這個他曾經(jīng)是那么幸福的臥室里，在沉沉黑夜之中，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在哭，感覺到她怞泣時胸脯的起伏，于連不幸一變而為一個冷冰冰的政治家，幾乎像在神學(xué)院的院子里他成為一個比他強壯的同學(xué)惡意玩笑的對象時，一樣地津心盤算，一樣地沉著冷靜。于連讓他的講述拖下去，又談起他離開維里埃以后的不幸生活。“這么說，”德-萊納夫人想，“分別了一年，幾乎沒有任何還被懷念的表示，他卻只想著在韋爾吉度過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可我卻把他忘了?！彼龕J泣得更厲害了。于連看到他的話取得了成功。他知道他該試試最后一招了：他突然談起他剛剛收到的巴黎來信。
“我已辭別主教大人?！?br /> “什么！您不再回貝藏松了！您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是的，”于連堅決地說，“是的，我要離開這個連我一生最愛的女人都把我忘記的地方，我要離開它，永遠不再見到它。我要上巴黎……”
“你要上巴黎！”德-萊納夫人叫道，聲音相當(dāng)高。
她的聲音幾乎被眼淚噎住，極端的慌亂暴露無遺。于連需要這種鼓勵：他正要采取一個可能對他極為不利的舉動；在這一驚呼之前，他什么也看不出來；完全不知道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不再猶豫，對后果的恐懼使他完全地控制了自己；他站起來，冷冰冰地說：
“是的，夫人，我要永遠地離開您了，祝您幸福，永別了?！?br /> 他朝窗戶走了幾步，他已在開窗。德-萊納夫人一躍而起，投入他的懷抱。
就這樣，經(jīng)過三個鐘頭的對話，于連得到了他頭兩個鐘頭里爇切盼望得到的東西?；謴?fù)了溫柔的感情，德-萊納夫人的悔恨也消失了，若是稍微早-些，那可能是一種無上的幸福，然而似這般通過手段才得到，那就只能是一種快樂了。于連不顧情人的堅持，一定要點亮那盞守夜燈。
“您想不給我留一點見到您的回憶嗎？”他對她說，“這雙迷人的眼睛中肯定存在的愛情難道對我來說已經(jīng)消失？這雙美麗白皙的手難道不讓我看見？想想吧，我可能離開您很久呀！”
聽到這話，德-萊納夫人已哭成個淚人兒，想想就什么也不能拒絕他了。然而，黎明已開始清晰地畫出維里埃東部山上縱樹林的輪廓。于連還不走，他陶醉在歡樂之中，求德-萊納夫人讓他藏在屋子里過上一整天，然后夜里再走。
“為什么不？”她答道。“這命中注定的第二次墮落已剝奪了我對自己的全部尊重，永遠地鑄成我的不幸?！彼阉o緊地抱在心上。“我丈夫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他起了疑心；他認為我在整個這件事里把他耍得團團轉(zhuǎn)，對我動不動就發(fā)火。他只要聽見一點聲音，我就完了，他會像趕走一個壞女人那樣把我趕走，我可也是個壞女人。”
“??！瞧瞧，謝朗先生的語言，”于連說；“在那次去神學(xué)院的殘酷的別離之前，你不會這樣跟我說話的，那時候你愛我！”
于連的話說得很冷靜，他得到了補償，他看見他的情人很快忘記了丈夫的在場會給她帶來的危險，一心只想著于連懷疑她的愛情這個大得多的危險。白天來得很快，把房間照得通亮；于連又可以看見這個迷人的女人偶依在他的懷里甚至幾乎就在他的腳邊，他又找回了自尊心得到滿足的全部快樂，這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幾個鐘頭之前還整個兒沉湎在對那個可怕的天主的恐懼之中，沉湎在對自己的職責(zé)的爇愛之中。一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加強了她的種種決心，卻未能在于連的勇氣面前頂住。
很快，他們聽見房子里有了響動；有一件事德-萊納夫人沒有想到，使她慌亂起來。
“那個可惡的愛麗莎要到這間屋子里來了，梯子這么大，怎么辦？”她對她的情人說；“把它藏在哪兒呢？我去把它搬到頂樓上吧，”她突然叫道，那種活潑勁兒又上來了。
“不過那得經(jīng)過仆人住的屋子呀，”于連驚訝地說。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上，把仆人叫來，讓他去辦。”
“你得想好一句話，仆人經(jīng)過時看見走廊上有梯子，會引起注意的。”
“是的，我的天使，”德-萊納夫人說，一邊吻了他一下?！澳隳?，得趕快躲到床底下去，我不在的時候，愛麗莎會進來的。”
于連對她這種突如其來的快樂感到驚奇?！昂髞?，”他想，“一種實際的危險臨近了，慰未使她慌亂，反而使她快活起來，這是因為她已忘了悔恨！的確是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啊！贏得一顆這樣的心才真叫光榮：“于連高興極了。
德-萊納夫人去搬梯子，顯然是太沉了。于連去幫她，果然是一副優(yōu)美的好身材，看上去那么柔弱無力，誰知突然間，她不用幫忙，一把抓住梯子，像一把椅子似地舉了起來。她迅速將梯子搬至四層的走廊上，順墻放倒。她叫仆人，趁他穿衣的工夫，登上鴿樓。五分鐘以后，她回到走廊上，梯子已不見了。梯子哪兒去了？假使于連已離開這房子，這種危險不大會把她怎么樣。然而，這個時候，如果她丈夫看見了梯子！這件事可就糟透了。德-萊納夫人到處都跑遍了。最后，她在屋頂下發(fā)現(xiàn)了那梯子，是仆人搬上去藏好的。這種情況很特別，若在過去，會讓她驚恐不安的。
“管它呢，”她想，“二十四小時以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有什么關(guān)系？于連已經(jīng)走了。到那時候，對我來說一切不都是恐懼和悔恨嗎？”
她模模糊糊地想到，該結(jié)束生命了，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以為是永別了，可是后來他又被還給了她，她又看見他了，而且他為了來到她身邊所做的那些事表現(xiàn)出多少愛情?。?br /> 她對于連講了梯子的事，說：
“如果仆人對我丈夫說他發(fā)現(xiàn)了這梯子，我回答他些什么呢？”她沉思了片刻；“他們得花二十四個鐘頭才能找到把梯子賣給你的那個農(nóng)民，”她撲進于連的懷里，痙攣般地抱緊他：“??！死吧，就這樣死吧！”她一邊叫，一邊頻頻吻他，“但是不應(yīng)該把你餓死，”她笑著說。
“來，我先把你藏在德爾維夫人的房間里，這房間一直鎖著。”她走到走廊一頭查看了一番，于連跑了過去。
“如果有人敲門，千萬別開，”她一邊把他鎮(zhèn)在屋里，一邊說；“總之，這不過是孩子們在玩要時開的一個玩笑?！?br /> “讓他們到花園里去，在窗戶底下，”于連說，“讓我看見他們高興高興，讓他們說說話吧。”
“對、對，”德-萊納夫人叫道，離去了。
她很快就回來了，拿來些柑子、餅干和一瓶馬拉加酒，只是沒偷著面包。
“你丈夫在干什么？”于連問，
“他在寫與農(nóng)民做生意的計劃。”
八點的鐘聲響了，房子里的聲音很大。要是看不見德-萊納夫人，他們就會到處找她；她不能不離開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地回來，端來一杯咖啡；她生怕他餓壞了。午飯以后，她設(shè)法把孩子們帶到德爾維夫人的房間的窗下。他發(fā)現(xiàn)他們長高許多，不過他們的樣子變得很平庸，也許是他的看法改變了。
德-萊納夫人跟他們談于連。老大的回答還有對過去的家庭教師的友情和懷念，可兩個小的已差不多把他忘了。
德-萊納先生上午沒出去，他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著和農(nóng)民們做生意，他賣給他們土豆。直到吃飯的時候，德-萊納夫人沒有給她的囚犯片刻工夫。晚飯的鈴聲響了，擺好了，她想為他偷一盤爇湯。她正無聲無息地走近于連的那間屋子，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盤湯，迎面碰上了那個早上藏梯子的仆人。這時，他也無聲無息地在過道里走，仿佛在聽什么。也許于連走動時不小心。仆人走遠了，有些摸不著頭腦。德-萊納夫人大膽地進了屋子，于連見她進來，不禁打了個哆嗦。
“你怕了，”她對他說；“我嘛，我可以蔑視世界上任何危險，眉頭都不皺一皺。我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你走后我將一個人苦度時光，”她跑著離開了他。
“啊！”于連激動不已，自言自語道，“悔恨是這顆崇高的靈魂所害怕的唯一危險：”
終于到了晚上，德-萊納先生去俱樂部了。他妻子早就說偏頭痛得厲害，也回房了，急忙打發(fā)走愛麗莎，很快又起來去給于連開門。
于連果然餓得要死。德-萊納夫人去配餐間找面包。于連聽見一聲大叫。德-萊納夫人回來了，跟于連說，她進入沒有點燈的配餐間，走近一個放面包的碗櫥，一伸手，卻碰在一個女人的胳膊上，那是愛麗莎，于連聽見的那聲大叫就是她發(fā)出的。
“她在那兒干什么？”
“偷糖或者監(jiān)視我們，”德-萊納夫人毫不在乎地說?！斑€好，我找到了一塊餡餅和一個大面包。”
“那兒是什么？”干連問，指著她圍裙上的口袋。
德-萊納夫人忘了，從吃晚飯的時候起，那些口袋里全都裝滿了面包。
于連懷著最強烈的爇情把她緊緊抱在懷里，覺得她從未這樣美麗過?！熬褪窃诎屠?，”他慚愧地暗想，“我也不能遇見更偉大的個性了?！彼兄粋€不慣于此類體貼的女人的全部笨拙，同時又有著一個只害怕另一種性質(zhì)的更為可怕的危險的人的真正勇氣。
于連津津有味地吃著晚飯，他的情人就飯食的簡單跟他開玩笑，因為她害怕一本正經(jīng)地說話。這時，突然有人使勁搖晃房門。是德-萊納先生來了。
“你為什么把自己關(guān)起來？”他對她喊道。
于連只來得及鉆到沙發(fā)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還穿得整整齊齊的？”德-萊納先生說著進了門；“您在吃晚飯，您還把門上了鎖！”
若是在平時，這個用夫妻間極冷淡的口吻提出的問題，會使德-萊納夫人驚慌失措，然而她覺得她丈夫只要彎一彎腰就能看見于連；因為德-萊納先生一屁股坐在于連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正對著沙發(fā)。
她把這一切都推在偏頭疼上。她的丈夫也開始向她詳細地講述他在“夜總會”玩臺球贏了全部賭注的情況，“十九個法郎的賭注啊，真的！”他補充道，她瞥見了于連的帽子，正在他們前面三步遠的一把椅子上。她更加冷靜，開始寬衣，過了一會兒，迅速從她丈夫身后走過去，隨手把一件連衣裙扔在那把放帽子的椅子上。
德-萊納先生終于走了。她求于連接著講他在神學(xué)院的生活；“昨天我沒聽你說，你說話的時候，我只想著如何迫使自己把你打發(fā)走?！?br /> 她真是不謹(jǐn)慎到了極點。他們說話聲音太高；大概早晨兩點鐘，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又是德-萊納先生。
“快開門，家里有賊！”他說，圣讓今天早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梯子。”
“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德-萊納夫人喊道，投入于連的懷抱?！八盐覀儍蓚€都殺死，他不相信有賊；我要死在你的懷里，這樣死比我活著還幸福?！彼焕硭谴蟀l(fā)雷重的丈夫，她爇情地親吻于連。
“救救斯坦尼斯拉的母親，”他說，命令似地看著她?！拔覐男》块g的窗戶跳到院子里，然后逃進花園，狗還認得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個包，立刻扔進花園。你等著，讓他們把門打破。特別是什么也不要承認，我不準(zhǔn)你承認，讓他懷疑總比讓他確信要好。”
“你跳下去會摔死的！”這是她唯一的回答，唯一的擔(dān)心。
她跟他一起走到小房間的窗前，然后她藏好他的衣服。最后她才給她暴跳如雷的丈夫開門。他在房間里看了又看，又到小房間里看了看，一句話沒說，走了，于連的衣服扔下去了，他一把抓住，飛快地朝杜河方向花園較低的一頭跑去。他正跑著，聽見一顆子彈呼嘯而過，隨即聽見一聲槍響。
“這不是德-萊納先生，”他想，“他的槍法太差，打不了這么準(zhǔn)?！睅讞l狗在身旁奔跑，也不叫，又是一槍，看來打斷了一條狗的爪子，因為它嗷嗷地慘叫起來。于連跳過一塊公地的圍墻，隱蔽地跑了五十步，然后朝另一個方向逃去。他聽見互相吃喝的人聲，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個仆人，也就是他的敵人，打了一槍；一個佃戶從花園的另一頭射擊，然而于連已到了杜河岸，穿上了衣服。
一個鐘頭以后，他已離維里埃一法里遠了，上了去日內(nèi)瓦的大路；“如果有人起疑，”于連想，“他們會到去巴黎的大路上追我?！?br /> 上卷完
下卷 第01章　鄉(xiāng)居的快樂
“先生想必是等去巴黎的驛車吧？”于連停下在一家旅店吃午飯，店主人問。
“今天的，明天的，無所謂?！庇谶B說。
正當(dāng)他作心不在焉狀的時候，驛車到了。有兩個空位子。
“怎么！是你呀，我可憐的法爾考茲，”從日內(nèi)瓦方向來的那位旅客對跟于連一起上車的人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在里昂附近，羅納河畔一個迷人的山谷里安頓下來了呢？”
“好一個安頓下來！我在逃呢?！?br /> “怎么！你在逃？你，圣吉羅！老實巴交的樣子，難道你犯了什么罪不成？”法爾考茲笑著說。
“說真的，也差不多了。我逃避外省的那種討厭的生活。你知道，我喜歡樹林的清新和田野的寧靜；你常常責(zé)備我想入非非。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聽人談?wù)瘟?，可還是政治把我趕了出來?！?br /> “那你在哪一黨？”
“哪一黨也不在，正是這把我毀了。我的全部政治是這樣：我喜歡音樂，繪畫，一本好書對我來說是-件大事；我快四十歲了。我還能活多久呢？十五年，二十年，最多三十年？那又怎么樣呢？我堅信三十年后部長們會稍許機靈些，但和今天的部長們一樣正派。我把英國的歷史當(dāng)作我們未來的一面鏡子?？倳幸晃粐跸朐黾铀奶貦?quán)；想當(dāng)議員的野心、成為貴族院議員和米拉波掙的那幾十萬法郎，總會讓外省的有錢人睡不著覺：他們把這叫作當(dāng)自由黨和愛人民。成為貴族院議員或內(nèi)宮侍從的欲望使極端保王黨們奔竄不已。在國家這條船上，人人都想掌舵，因為給的報酬多啊。難道就沒有一個可憐的小小的位子給普通旅客嗎？”
“是啊，是啊，那對你這個性情平和的人來說倒是很有意思的。是最近的選舉把你趕出了外省嗎？”
“我的不幸由來已久。四年前，我四十歲，有五十萬法郎。今天，我多了四歲，卻大概要少五萬法郎，我在賣掉座落在羅納河畔、位置極佳的蒙夫勒里古堡時要損失這個數(shù)目。在巴黎，我厭倦了你們所謂的十九世紀(jì)文明迫使人們扮演的那種沒完沒了的喜劇。我渴望著溫情和淳樸。我在靠近羅納河的山里買了一塊地，天底下沒有那么美的地方了。
“村里的本堂神甫和附近的紳士給我獻了六個月的殷勤，我請他們吃晚飯，我對他們說：‘我離開巴黎，為的是一輩子不再談?wù)撘膊辉俾爠e人談?wù)撜?，你們看到了，我什么報紙也沒訂，郵差給我送的信越少，我越高興?！?br /> “副本堂神甫不滿意了，我成了無數(shù)明目張膽的要求、糾纏等等的目標(biāo)。我想每年舍給窮人二、三百法郎，可人家要我送給宗教團體：圣約瑟夫會啦，圣母會啦，等等，我拒絕了，于是人家就百般羞辱我。我真蠢，居然惱了。我早晨出去享受我們山區(qū)的美景，總要碰上什么煩惱打破我的夢想，讓我很不舒服地想起人，想起人的惡毒。祈禱游行的歌曲我很喜歡（大概是一支希臘曲子），可人家不再為我的田地祝福了，因為副本堂神甫說，這些田地屬于一個不信神的人。一個虔誠的老農(nóng)婦死了母牛，就說是因為靠近了屬于我這個不信神的人、來自巴黎的哲學(xué)家的一口池塘，而一個禮拜以后我發(fā)現(xiàn)塘里所有的魚都肚子朝了天，被石灰毒死了。各種形式的糾纏包圍著我。治安法官本是個正直的人，可他害怕丟了位置，就總是說我不對。田野的寧靜對我來說成了一座地獄。一旦他們看見我被村圣會首腦副本堂神甫拋棄，自由黨的頭目退休上尉也不支持我，就都朝我撲過來，包括我養(yǎng)活了一年的泥水匠，甚至為我修犁的車匠也想白白地欺騙我。
“為了獲得支持和打贏幾場官司，我當(dāng)了自由黨；但是，正如你所說，這場鬼選舉來了，人家要我投票……”
“選一個不認識的人？”
“完全不是，這個人我太認識了。我拒絕了，真是可怕的不謹(jǐn)慎！從這時起，自由黨又纏住了我，我的處境變得不堪忍受。我相信，假如副本堂神甫想控告我殺了我的女仆，準(zhǔn)會有二十個證人分別從兩個黨派里站出來作證，發(fā)誓說是親眼所見?！?br /> “你想住在鄉(xiāng)下，卻又不為你的鄰居們的欲望效勞，甚至不聽他們的高談闊論。多大的錯誤啊……”
“錯誤總算得到了彌補。我正在賣蒙夫勒里古堡，必要的話就損失五萬法郎，不過我很快活，我離開了這座偽善和煩惱的地獄。我要去尋找孤獨和田園的寧靜，這在法國只能到開向香榭麗舍大街的五層樓上去找了。而且我還得考慮考慮，如果我不在魯爾區(qū)①通過給教區(qū)送祝福面包來開始我的政治生涯的話。”
“要是在拿破侖統(tǒng)治下，這一切都不會落在你的頭上，”法爾考茲說，他兩眼放光，閃爍著憤怒和遺憾。
“但愿如此，可你那波拿巴為什么自己都站不住腳？今天我的一切痛苦都是他造成的?！?br /> 說到這兒，于連更加注意了。他從第一句話就明白了，波拿巴分子法爾考茲就是德-萊納先生于一八一六年絕交的兒時老友，而哲學(xué)家圣吉羅應(yīng)該是知道如何通過招標(biāo)為自己廉價租到公房的那個某省科長的兄弟。
“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干的，”圣吉羅繼續(xù)說，“一個正直的人，從無害人之心，四十歲擁有五萬法郎卻不能在外省定居，平安度日；那些教士和貴族把他趕了出去?！?br /> “??！別說他的壞話，”法爾考茲嚷道，“法國從未像他統(tǒng)治下的十三年中那樣受到各國人民的尊敬。那時候，人們所做的一切都透著偉大。”
“你的皇帝，讓他見鬼去吧，”四十歲的人又說，“他只在戰(zhàn)場上才偉大，還有他在一八Ｏ二年重建財政的時候。從那以后他的所作所為又該怎么說呢？他用他那些內(nèi)侍、排場和杜伊勒里宮的招待會為王政的種種愚蠢造了一個新版本。這個版本經(jīng)過修改，還能用一個或兩個世紀(jì)。貴族和教士想回到老版本上去，可他們?nèi)鄙傧蚬娡其N所必須的鐵腕?！?br /> “真是一個舊印刷廠主的腔調(diào)啊！”
“是誰把我從我的土地上趕走的？”憤怒的印刷廠主繼續(xù)說?！皣覍Υ淌繎?yīng)像對待醫(yī)生、律師、天文學(xué)家一樣，把他們當(dāng)作公民而不躁心他們想什么法子謀生，可拿破侖卻用他的和解沼書重新把他們又招了回未。如果你的拿破侖沒有封什么子爵和伯爵，今天會有那些蠻橫無禮的貴人嗎？不，時髦已過。除了教士，就是那些鄉(xiāng)村小貴族了，他們最讓我惱火，強迫我當(dāng)了自由黨?！?br /> 談話沒完沒了，這個話題法國還要談上半個世紀(jì)。由于圣吉羅翻來覆去總是說外省無法生活，于連就怯生生地提出德-萊納先生的例子。
“好哇，年輕人，您真善良！”法爾考茲叫了起來；“他不想作砧于，就作了錘子，而且還是一把可怕的錘子。不過我看見瓦勒諾那家伙已經(jīng)超過了他。您認識那個流氓嗎？那可是個真的呀。要是您的德-萊納先生一旦看見自己被解職并被瓦勒諾那家伙取代，他會說什么呢？”
“他將和他的罪行面面相覷，”圣吉羅說?！斑@么說您是了解維里埃的羅，年輕人？那好吧！波拿巴，讓他和他那些王政的騙局見鬼去吧，是他讓菜納們和謝朗們的統(tǒng)治成為可能，而他們的統(tǒng)治又帶來了瓦勒諾們和馬斯隆們的統(tǒng)治?！?br /> 這次有關(guān)一種黑暗政治的談話使于連感到驚訝，把他從那些撩人的非非之想中拉了出來。
他遠遠地望見了巴黎，竟然無所感覺。他剛剛在維里埃度過的二十四個鐘頭還歷歷在目，正在和他建筑在未來命運上的海市蜃樓進行搏斗。他發(fā)誓永不拋棄他的情人的孩子們，假使教士們的傲慢無理給我們帶來共和國并且迫害貴族的話，他會不惜一切保護他們的。
在他到維里埃的那天夜里，當(dāng)他把梯子放在德-萊納夫人的臥室窗戶底下的時候，如果住在里面的是一個陌生人或者竟是德-萊納先生，那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然而，開始的兩個鐘頭，當(dāng)他的情人真的想把他趕走而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邊為自己申辯的時候，那又是多么地甜蜜啊！對于連這種人，此類回憶會跟他一輩子的。這次相會余下的部分已經(jīng)和十四個月前他們相愛的最初時光融為一體了。
于連從深沉的夢幻中驚醒，車停了，剛剛進入讓雅克-盧梭街驛站院內(nèi)。一輛雙輪輕馬車走近了，他說：“我要去馬爾梅松?！?br /> “這個時候，先生？干么去？”
“關(guān)您什么事？走吧?！?br /> 一切真正的激情都是只想著自己。這就是為什么我覺得在巴黎激情是那么可笑，一個人總是聲稱鄰居多么想著他。我就不說于連在馬爾梅松多么激動了。他哭了。怎么！他沒看見今年修的那些可惡的白墻把花園割成了一塊一塊的嗎？是的，先生，對于連和對后人一樣，在阿爾考、圣赫勒拿島和巴爾梅松之間沒有任何區(qū)別。
晚上，于連幾番猶豫，方才進了劇院，他對這種使人墮落的地方有些奇特的想法。
一種深深的疑慮使他不能欣賞活的巴黎，只有他的英雄留下的那些遺跡才讓他感動。
“我這就到了陰謀和偽善的中心了！統(tǒng)治這里的是德-福利萊神甫的保護者們。”
第三天的晚上，他拗不過好奇心，打消了在見彼拉神甫之前什么都看看的計劃。神甫口吻冷淡，向他解釋了德-拉莫爾先生家里等待著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如果幾個月后您還沒有用，您就回神學(xué)院，不過這次是從前門進去。您要住在侯爵家里，他是法國最大的貴族之一。您要穿黑衣，但不是像個教士，而是像一個服喪的人。我要求您每個禮拜三次到我介紹您去的神學(xué)院里上神學(xué)課。每天中午，您就坐在侯爵的圖書室里，他要讓您寫些有關(guān)訴訟和其他事務(wù)的信件。侯爵在他收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處用幾句話寫明回復(fù)的要點。我說過，不出三個月，您就能寫回信了，呈給侯爵簽字的十二封信中他可以簽上八、九封。晚上八點鐘，您整理他的辦公桌，十點鐘您就自由了?！?br /> “可能，”彼拉神甫繼續(xù)說，“會有某位老婦人或某位口吻甜密的先生讓您隱隱約約看見巨大的好處，或者直接了當(dāng)?shù)亟o您錢，想看看侯爵收到的信……”，
“啊，先生！”于連叫了起來，臉紅了。
“奇怪呀，”神甫苦笑了一聲，說，“您這樣窮，還在神學(xué)院里呆了一年，居然還有這義憤。您真是瞎了眼啦！”
“難道這是血統(tǒng)的力量，”神甫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捌婀值氖?，”他稍著于連，又說，“侯爵認識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開始他給您的薪水是一百路易，這個人做事全憑心血來潮，這是他的毛?。凰麜⒆铀频馗鲗?。如果他滿意，您的薪水會長到八千法郎。”
“但是，您要清楚，”神甫又酸溜溜地說，“他給您這些錢，不是為了您那雙漂亮眼睛。要是我，我就少說話，尤其是絕不說我不知道的事情?！?br /> “啊，”神甫說，“我替您打聽了一些情況；我剛才忘了德-拉莫爾先生的家庭了。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十九歲的兒子，極高雅，是那種中午還不知道下午兩點鐘干什么的瘋子。他有才智，有勇氣，在西班牙打過仗。我不知道為什么，侯爵希望您成為年輕的諾貝爾伯爵的朋友。我說過您津通拉丁文，也許他想讓您教他兒子幾句有關(guān)西塞羅和維吉爾的現(xiàn)成話。
“要是我，我絕不讓這位年輕人拿我開玩笑；他的主動接近會是彬彬有禮的，但稍許摻雜有嘲諷，我要是接受，就非讓他重復(fù)好幾遍不可。
“我不瞞您，開始這位年輕人會看不起您，因為您不過是個小小平民而已。他的祖上曾在宮里走動，并且有幸因一次政治陰謀于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在格萊沃廣場被斬首。而您呢，您是維里埃的一個木匠的兒子，更有甚者，您是他父親花錢雇來的。掂量掂量這些差別吧，到莫勒里的著作中研究研究這個家庭的歷史吧；所有在他們家吃晚飯的清客都會不時地提到這些事，他們稱之為微妙的影射。
“您要注意如何回答諾貝爾-德-拉莫爾伯爵的玩笑，他是輕騎兵上尉和法國貴族院議員，不要事后跑到我這兒來訴苦?！?br /> “我覺得，”于連說，滿臉通紅，“我甚至無須回答一個看不起我的人?！?br /> “這種看不起您是看不出來的，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些夸張的恭維。如果您是個傻瓜，您就會上當(dāng)；可您若想發(fā)跡，您還就得上當(dāng)?！?br /> “到了這一切對我不再適合的那一天，”于連說，“若是我回到我那第一０三號小房間里，我會被看作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嗎？”
“毫無疑問，”神甫答道，“所有對這個家庭獻殷勤的人，都會徘謗您的，不過，我會出面的。Adsumquifeci，我說這是我的決定?！?br /> 于連注意到彼拉神甫的口吻是嚴(yán)厲的，近乎兇狠，感到很難過；這種口吻完全敗壞了他最后的那一句話。
事實上，神甫因愛于連而感到良心不安，他是懷著某種宗教的恐懼如此直接地干預(yù)他人的命運啊。
“您還會看見，”他又同樣沒好氣地說，好像是在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wù)，“您還會看見德-拉莫爾侯爵夫人。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fā)女人，虔誠，高傲，禮貌周到，然而更加沒有可取之處。她是因其貴族偏見而如此知名的德-肖納老公爵的女兒。這位貴婦人是某種實際上造成她那個階級的婦女的性格的那種東西的一個突出縮影。她并不隱瞞，有先人參加十字軍東征乃是她敬重的唯一長處。金錢還遠在其次：這使您感到驚訝嗎？我們已不是在外省了，我的朋友。
“您在她的客廳里會看見好幾位大貴人，他們以一種奇怪的輕慢口吻談?wù)撐覀兊挠H王們。至于德-拉莫爾侯爵夫人，每當(dāng)她提到一位親王尤其是一位王妃的時候，總是出于尊敬而壓低聲音。我勸您不要在她面前說菲利普二世和亨利八世是怪物。他們當(dāng)過國王，這就給了他們永不失效的權(quán)利享有眾人的尊敬，尤其是享有出身卑微的你我等的尊敬。不過，”彼拉神甫補充說，“我們是教士，因為她當(dāng)我們是教士；她因此而把我們當(dāng)作獲救所不可缺少的仆人?！?br /> “先生，”于連說，“看來我在巴黎呆不長?！?br /> “好極了，不過您要看到，我們這種穿僧衣的人要發(fā)跡就得靠那些大貴人。您的性格中有一種至少是我說不清楚的東西，這使您若不發(fā)跡就受迫害；您沒有中間道路。別存幻想。別人看得出來，他們跟您說話并不能使您高興；在這樣一個重社交的地方，您若得不到尊敬，就必定要遭殃。
“如果沒有德-拉莫爾侯爵的心血來潮，您在貝藏松會變成什么呢？有一天您會明白，他為您做的事情是多么不尋常，如果您不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您就會對他和他的家庭懷有永遠的感激之情。多少可憐的神甫，他們比您有學(xué)問，卻在巴黎生活多年，靠做彌撒掙的那十個蘇和在索邦神學(xué)院辯論掙的那十五個蘇！……想想去年冬天我跟您講的紅衣主教杜布瓦那個壞蛋的早年吧。難道您竟自負到自認比他還有才干嗎？
“比方說我吧，我是個喜歡平靜、才能平庸的人，本打算就在我的神學(xué)院里終老了，誰知竟幼稚到有了依戀之情。好吧！當(dāng)我提出辭呈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被撤職了。您知道當(dāng)時我有多少財產(chǎn)嗎？不多不少老本五百二十法郎；沒有一個朋友，只有兩、三個認識的人。德-拉莫爾先生把我從困境里解救出來，可我從未見過他；他只消一句話，人家就給了我一個本堂區(qū)，其居民都是些富裕的人，從沒有粗俗的惡習(xí)，而我的收入令人慚愧，簡直與我的工作不相稱。我跟您說了這么久，就是為了讓您的頭腦清醒清醒。
“還有一句話：我這個人不幸生來暴躁，有可能你我之間不再說過話。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的兒子的惡意取笑，使這座房子變得對您來說確實不堪忍受，我勸您到巴黎三十里外的那座神學(xué)院修完您的學(xué)業(yè)，往北去比往南好。北方有較多的文明和較少的不公。”他又壓低聲音補充說，“我應(yīng)該承認，離巴黎的報紙近，那些小暴君有所畏懼。
如果我們還高興見面而侯爵的家對您又不合適了，我就把我的副本堂神甫的位置給您，這個本堂區(qū)的收入我和您對半分，這是我欠您的甚至還不夠，”他打斷了于連的感謝，又說，“因為在貝藏松您對我作出了那樣不尋常的贈與。假使除了那五百二十法郎之外我一無所有的話，您就救了我啦?！?br /> 神甫的口吻已經(jīng)不那么嚴(yán)厲。于連感到十分羞愧的是他覺得眼淚居然上來了；他恨不得一下子投入他朋友的懷抱；他禁不住盡可能地裝出男子漢的氣概，對他說：
“我從小就遭到父親的憎恨，這是我最大的不幸之一；但是我不會再抱怨命運了，我在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個父親?！?br /> “好，好”神甫窘迫地說，接著非常適時地來了一句神學(xué)院院應(yīng)該說的話，“任何時候都不應(yīng)該說命運，我的孩子，永遠要說天意?！?br /> 出租馬車停了，車夫拉起一扇巨大的銅門環(huán)：這是德、拉莫爾府；為了不使人起疑，這幾個字在門上方的一塊黑色大理石上赫然在目。
這種裝模作樣讓于連感到不快。“他們?nèi)绱撕ε卵鸥髻e黨人！他們在每一道籬笆后面都看見一個羅伯斯庇爾和他的押送死刑犯的車子：他們常常讓人笑死，他們還這樣張揚他們的房子，好讓暴民們在發(fā)生蚤亂時認出來，進行搶劫。”他把這一想法告訴了彼拉神甫。
“啊！可憐的孩子，您很快就會成為我的副本堂神甫了。您這個念頭多可怕！”
“我覺得這再簡單不過了。”于連說。
看門人的嚴(yán)肅，尤其是庭院的整潔，使他贊嘆不已。陽光明媚。
“多壯麗的建筑啊！”他對他的朋友說。
這是圣日耳曼區(qū)那一批正面如此平淡的府邸之一，建于伏爾泰逝世前不久。流行式樣和美之間相距之遙遠莫此為甚。
下卷 第02章　初入上流社會
于連在院子當(dāng)中停下，驚訝得目瞪口呆。
“別那么大驚小怪的，”彼拉神甫說；“您有些可怕的念頭，而您不過是個孩子，賀拉斯的nilmirari（決不動心）哪里去了？想想吧，這些仆人看見您住在這兒，會千方百計地取笑您的，他們把您看作同等之人，卻被不公正地置于他們之上。他們表面上溫厚，幫您出主意，樂意指點您，暗里卻設(shè)法放您干個大蠢事栽個大跟頭?！?br /> “他們敢，”于連說，緊咬著嘴唇，又完全恢復(fù)了他的不信任。
這兩位先生到達侯爵的辦公室之前，穿過了二層的幾個客廳，啊，我的讀者，您會覺得它們既豪華又沉悶。若是照這個樣子給您的話，您會拒絕住在里面的；那是哈欠和沉悶議論的故鄉(xiāng)。于連卻覺得更加心醉神迷。“住在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他想，“怎么能感到不幸呢？”
終于，這兩位先主來到這套華麗的房子中最丑陋的一間，里面黑乎乎的，有一個又矮又瘦的人，目光炯炯有神，戴著金色的假發(fā)。神甫朝于連轉(zhuǎn)過身，作了介紹。這就是侯爵。于連簡直認不出了，覺得他看上去那么彬彬有禮。這不再是博萊－勒歐修道院里的那個神色如此傲慢的大貴人了。于連覺得他的假發(fā)太厚?？苛诉@種感覺，他居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了。一開始他覺得亨利三世的朋友的這個后代外表相當(dāng)猥瑣。他很瘦，老是動。然而于連很快就注意到侯爵的禮貌比貝藏松主教的更使交談?wù)吒械接淇?。接待持續(xù)了不到三分鐘。出來時神甫對于連說：
“您看著侯爵就像看一幅畫兒似地。對于這些人稱為禮貌的那種東西，我不大津通，您很快就會知道得比我多了；反正我覺得您的目光的大膽不大禮貌。”
他們又登上出租馬車，車夫把車子停在林蔭火道旁；神甫領(lǐng)著于連進入一連串的大客廳。于連注意到里面沒有家具。于連望著一架華麗的鍍金座鐘，其主題在他看來很不雅，這時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先生笑盈盈地走過來。于連略微點了點頭。
那位先生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于連一驚，朝后跳了一步。他氣得臉都紅了。彼拉神甫盡管板著臉，也不禁笑出了眼淚。原來那位先生是裁縫。
“我給您兩天的自由，”出門時，神甫對他說，“那時您才能被介紹給德-拉奧爾夫人。換了別人，在您來到這個新巴比輪的最初日子里，會把您像一個年輕姑娘一樣死死守著的。您要墮落就立刻去墮落吧，我也可以擺脫掉老是想著您這個弱點了。后天早晨，裁縫會給您送兩套衣服；您給試衣服的伙計五個法郎。還有，不要讓這些巴黎人聽見您的說話聲。您一開口，他們就掌握了取笑您的秘密。這是他們的本事。后天中午到我那里……去吧，墮落吧……我忘了，按照這些地址去定做靴子、襯衣、帽子?！?br /> 于連仔細看這些地址的筆跡。
“這是侯爵的親筆，”神甫說；“他是個實干家，凡事想在頭里，喜歡親手干勝過下命令。他把您放在身邊就是為了省去此類麻煩。您有足夠的聰明辦好這個易怒的人寒蓄地交代給您的每一件事嗎？這以后就會知道：您可要小心?。　?br /> 于連按照地址走進那些工匠的鋪子，一聲不吭；他注意到他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而且靴匠在登記簿上還把他的名字寫成于連-德-索萊爾先生。
在拉雪茲神甫公墓，一位先生十分地殷勤，嘴上則更像個自由黨，主動把奈伊元帥的墓指給于連看，一項巧妙的政策使他的墓上不得有墓志銘。于連寒沼和這個自由黨人告別，幾乎把他抱在了懷里，可他自己的表卻不翼而飛了。他得了這個教訓(xùn)，第三天中午去見彼拉神甫，神甫久久地打量著他。
“您可能要變成一個花花公子了，”神甫對他說，神情嚴(yán)厲。于連看上去像個戴著重孝的極年輕的人；他也確實很帥，不過善良的神甫自己太土氣，看不出于連肩膀的動作還有講究，那在外省是被看作高雅和神氣的。保爵對于連的風(fēng)度的評價和善良的神甫截然不同，他一見就對神甫說：
“您會反對索萊爾先生學(xué)跳舞嗎？”
神甫一下愣住了。
“不，”他好一會兒才答道，“于連不是教士?！?br /> 侯爵一步兩級地爬上一道狹窄的暗梯，親自把我們的主人公安置在朝向府邸大花園的一間漂亮閣樓里。他問他在女裁縫那里買了多少件襯衣。
“兩件，”于連答道，看到這樣一位大貴人屈尊關(guān)心這等小事，不免慌亂起來。
“很好，”侯爵態(tài)度嚴(yán)肅地說，帶有某種命令和生硬的口氣，這使于連陷入沉思；“很好！再去買二十二件襯衣。這是您頭一個季度的薪水?！?br /> 侯爵下了閣樓，叫來一個年長的人，對他說：“阿爾賽納，以后您伺候索萊爾先生?！睅追昼娭?，于連一個人呆在一間豪華的圖書室里；這時刻妙不可言。他很激動，為了不讓人撞見，他躲進一個陰暗的小角落里；從那里出神地觀賞著一排排閃閃發(fā)亮的書脊，心想：“我可以讀所有這些書啦，我在這兒怎么會感到不愉快呢？德-拉莫爾侯爵剛剛為我做的這一切，德-萊納爾先生哪怕做上百分之一也會一輩子覺得有失體面的?！?br /> “不過，還是讓我們來看看要抄寫的東西吧?！惫ぷ鹘Y(jié)束之后，于連才敢走近那些書；他發(fā)現(xiàn)了一套伏爾泰，差點兒高興得發(fā)狂。他跑去開開圖書室的門，免得人來了措手不及。然后，他開始享受一卷卷地翻開那八十本書的樂趣。書裝得極漂亮，是輪敦最優(yōu)秀的工人的杰作。其實用不著這么漂亮，也能讓于連嘆為觀止。
一小時以后，侯爵進來了，看了看抄件，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于連寫。cela這個字寫了兩個１，成了cela。“神甫關(guān)于他的學(xué)問所說的那些話難道都是無稽之談嗎！”侯爵很泄氣，溫和地對他說：
“您對您的拼法拿不準(zhǔn)嗎？”
“的確如此，”于連說，根本沒有考慮這給他造成的損害；他對侯爵的寬厚很感動，不禁想起了德-萊納先生傲慢的腔調(diào)。
“試用這個從弗郎什-孔泰來的小神甫真是白費工夫，”侯爵想，“然而我多么需要一個可靠的人??！”
“Cela這個字只有一個l，”侯爵對他說；“您抄寫完畢以后，拼法拿不準(zhǔn)的字就查查詞典。”
六點鐘，侯爵打發(fā)人來叫他；他看了看于連的靴子，明顯地不快：“這是我的不對，我沒告訴您每天五點半鐘應(yīng)該存著整齊?！?br /> 于連看著他，沒有懂。
“我是說要穿長襪，阿爾賽納會提醒您的；今天我原諒您?！?br /> 說完，德-拉莫爾先生讓于連到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去。在類似的場合，德-萊納先生總要加快腳步，搶先進門。前主人的這個小小的虛榮心使于連踩到了侯爵的腳上，踩得他很疼，因為他有痛風(fēng)病。“??！原來他還是個笨手笨腳的家伙，”侯爵心里說。他把他介紹給，一個身材高大、外表威嚴(yán)的女人。這是侯爵夫人。于連覺得她態(tài)度傲慢，有點像參加圣查理節(jié)晚宴時的維里埃專區(qū)區(qū)長德-莫吉隆夫人?？蛷d極其豪華，于連不禁有些慌亂，沒聽見德-拉莫爾先生說什么，候爵夫人勉強屈尊看了看他?？蛷d里有幾個男人，于連認出了年輕的阿格德主教，感到說不出地高興。幾個月前，在博萊－勒歐修道院的那次儀式上，阿格德主教曾屈尊跟他說過話。當(dāng)時于連很靦腆，但他那雙溫柔的眼睛盯著他看，大慨把他嚇壞了，此時這位年輕的高級教士根本不想認這個外省人。
于連覺得，聚集在客廳里的這些人有點兒愁悶、拘謹(jǐn)；在巴黎人們說話聲音很低，而且不大驚小怪。
一位漂亮的年輕人，留著小胡子，臉色蒼白，個子瘦長，快到六點半才進來；他的腦袋很小。
“您總是讓別人等，”他吻侯爵夫人的手，侯爵夫人說。
于連知道了，這是德-拉莫爾伯爵。他一見就覺得他可愛。
“這怎么可能，這就是那個會用傷人的玩笑把我從這個人家趕出去的人呀！”
于連仔細觀察諾貝爾伯爵，注意到他穿靴子，還帶著馬刺；“而我就得穿鞋，顯然像個下人?！贝蠹胰胱燥?。于連聽見侯爵夫人稍稍提高了聲音，說了一句嚴(yán)厲的話。幾乎就在同時，他看見一個女孩子過來坐在他對面，她的頭發(fā)是極淺的金黃色，身材非常好。她一點幾也不討他喜歡；不過細細端詳之后，他想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但是它們顯露出一個極端冷酷的靈魂。接著，于連發(fā)現(xiàn)它們表現(xiàn)出一種既在觀察人又不忘必須保持威嚴(yán)的厭倦無聊?！暗?萊納夫人也有一雙很美的眼睛，人人都稱贊，”他心想，“但它們和這一雙毫無共同之處?！庇谶B見得還少，分辨不出那是智慧的光芒，不時地在瑪?shù)贍柕滦〗悖ㄋ犚娺@樣稱呼她）的眼睛中閃現(xiàn)。而德-萊納夫人的眼睛亮起來，則是爇情之火，或者是因為聽說一件壞行為而義憤填膺。這頓飯快結(jié)束時，于連找到一個詞來表達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的美：“它們是一閃一閃的，”他對自己說。除此之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于連是越來越不喜歡了，也就不再看她了。相反，他覺得諾貝爾伯爵各方面都令人贊賞。于連被迷住了，甚至想不到因為他比自己富有高貴而去嫉妒他、憎恨他。
于連發(fā)現(xiàn)侯爵顯得煩悶無聊。
快上第二道菜了，侯爵對他的兒子說：
“諾貝爾，我求你關(guān)照于連-索萊爾先生，我剛剛讓他進入我的班子，而且我想讓他成個人物，如果cela（這）可能的話。”
“這是我的秘書，”他對旁邊的人說，“他寫cela用了兩個l。”
大家都看于連，他對諾貝爾點了點頭，稍許過了些；不過總地說，他們對他的眼神感到滿意。
大概侯爵說起于連所受的教育，客人中有一位就拿賀拉斯盤問他。“我正是談賀拉斯才在貝藏訟的主教面前獲得成功，”于連心想，“看起來，他們只知道這個作家?！睆倪@財起，他的心踏實了。這個變化不難，因為他剛剛決定永不把德-拉莫爾小姐當(dāng)做女人看。自打進了神學(xué)院，他就對男人作了最壞的打算，很難被他們嚇倒。如果餐廳不那么豪華，他會完全鎮(zhèn)定自如的。然而，還是有兩面八尺高的鏡子令他肅然起敬，他不時地在里面看見那個談賀拉斯的人。對一個外省人來說，那人的句子還不算太長。他有一雙漂亮眼睛，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或者因聽見答得好而感到快樂的羞怯使這雙眼睛更加明亮。他被認為是令人愉快的。這種考試給一頓嚴(yán)肅的晚餐增添了些許樂趣。侯爵示意于連的對話者狠狠地考?！半y道他果然知道點兒什么嗎？”他想。
于連邊回答，邊想看法。他已不那么羞怯，足以表現(xiàn)一番，當(dāng)然不是機智，這對不知道巴黎人如何說話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他有的是新的看法，雖說表達得不優(yōu)雅也不恰當(dāng)，但大家已看出他津通拉丁文。
于連的對手是銘文學(xué)院的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發(fā)現(xiàn)于連是個很好的人文學(xué)者，也就不怕讓他受窘臉紅了，于是真地想方設(shè)法讓他下不來臺。于連戰(zhàn)得興起，終于忘了餐廳里豪華的陳設(shè)，關(guān)于拉丁詩人陳述了一些對話者在任何地方也不曾讀過的看法。對話者是個正直的人，對年輕的秘書大加稱贊。幸好有人挑起一場爭論，爭論的問題是賀拉斯是窮是富；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爾那樣是個可愛的、享樂的、無憂無慮的、為了消譴而寫詩的人，還是像師輪勛爵的告發(fā)者蚤塞那樣是個追隨宮廷、為國王的生日寫頌歌的窮桂冠詩人。他們談到奧古斯都治下和喬治四世治下的社會狀況；這兩個時代，貴族的權(quán)力很大；但是在羅馬，它眼看著權(quán)力被僅僅是個普通騎士的梅塞納奪走；而在英國，它迫使喬治四世幾乎處于威尼斯的一個大公的地位。這場爭論似乎使侯爵擺脫了麻木狀態(tài)，晚飯開始后他一直悶悶不樂。
于連對所有那些現(xiàn)代人的名字一竅不通，象蚤塞、拜輪勛爵、喬治四世，他都是第一次聽說。但是，沒有人不看到，一旦涉及在羅馬發(fā)生的、可以在賀拉斯、馬夏爾、塔西陀等人的著作中獲知的事情，于連就有不容爭辯的優(yōu)勢。于連把他在同貝藏松的主教這位高級教士進行的著名討論中學(xué)來的好幾個看法不客氣地據(jù)為己有，這些看法并非最不受歡迎。
大家談詩人談厭了，侯爵夫人才屈尊看了看于連，凡是讓她丈夫開心的事情，她都無例外地加以贊賞?！霸谶@個年輕神甫的笨拙舉止下面，也許掩藏著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坐在侯爵夫人旁邊的院士對她說；而于連也隱約聽見了。套話相當(dāng)投合女主人的趣味，她接受了關(guān)于于連的這一句，暗自慶幸把院士請了來吃晚飯?！八o德-拉莫爾先生解了悶，”她想。
下卷 第03章　頭幾步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正在書房抄寫信件，瑪?shù)贍柕滦〗銖囊簧扔脮寡诓氐脟?yán)嚴(yán)實實的小旁門進來了。這辦法令于連贊嘆不已，瑪?shù)贍柕滦〗銋s好像大吃一驚，相當(dāng)不高興在這個地方碰上他。她頭上卷著紙卷兒，于連覺得她神情嚴(yán)厲，高傲，幾乎有一種陽剛之氣?，?shù)贍柕滦〗阌修k法偷她父親書房里的書而不露痕跡。于連的在場讓她這天早上白跑了一趟，更使她不快的是，她來找伏爾泰的《巴比輪公主》第二卷；對于一種非常王政、非常宗教的教育、圣心派的杰作來說，這真是一個當(dāng)之無槐的補充！這可憐的姑娘，才十九歲，就已經(jīng)需要津神的刺激才能對一本小說感興趣。
將近三點鐘，諾貝爾伯爵來到書房；他要研究一份報紙，晚上好能談?wù)務(wù)巍Ｋ鲆娪谶B很高興，其實他早已把他給忘了。于連覺得他樣樣都好，他約于連騎馬。
“我父親放我們假直到晚飯?！?br /> 于連知道這個我們是什么意思，覺得這兩個字很可愛。
“我的天主，伯爵先生，”于連說，“要是放倒一棵八十尺高的樹，把它劈方正，破成板子，我可以說能做得很好；可是騎馬，我這輩子總共還不到六次?！?br /> “那好，這回是第七次，”諾貝爾說，
其實，于連想起了國王駕臨維里埃，認為自己騎馬很高明。然而，從布洛涅森林回來，走在巴克街正中央，猝不及防，想躲避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就從馬上摔了下來，弄了一身泥。幸好他有兩套禮服。吃晚飯時，侯爵想跟他說說話，便問他騎馬散步的情況；諾貝爾急忙寒寒糊糊地說了說。
“伯爵先生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于連接著說，“我感謝他，我也很珍惜，他讓人給了我一匹最溫順最漂亮的馬，然而終究不能把我拴在馬上啊，由于少了這一預(yù)防措施，我就在那條長長的、靠近橋的街中央摔了下來?！?br /> 瑪?shù)贍柕滦〗闳滩蛔」α似饋恚又植活櫭懊?，細細地問下去。于連照直回答，非常爽快；他是有風(fēng)度的，只是不自知罷了。
“我想這個小教士將來會有出息的，”侯爵對院士說，“一個外省人在這種場合下居然能應(yīng)付自如！這是從未見過的，將來也不會見到了；況且他還是在女士們面前訴說他的不幸！”
于連講述他的倒霉遭遇，讓聽的人那么愉快；飯都快吃完了，大家的話題也已轉(zhuǎn)了，瑪?shù)贍柕滦〗氵€向她哥哥詢問這一不幸事件的細節(jié)。她的問題沒個完，于連幾次遇見她的目光，雖然未被問到，也敢直接回答，三個人最后笑作一處，就像住在樹林深處村子里的三個年輕人。
第二天，于連聽了兩堂神學(xué)課，回來又抄了二十來封信。他發(fā)現(xiàn)在圖書室里，他的身邊，坐著一個年輕人，穿著十分講究；但是形容猥瑣，臉上帶著嫉妒的表情。
侯爵進來了。
“您在這兒干什么，唐博先生？”他口氣嚴(yán)厲地對新來的那個人說。
“我原以為……”年輕人說，奴顏卑膝地笑了笑。
“不，先生，您不要原以為。那是試用，而結(jié)果不妙。”
年輕的唐博憤憤地站了起來，走了。他是德-拉莫爾夫人的院士朋友的一個侄子，打算作個文人。院士已經(jīng)使侯爵同意收他作秘書。唐博原在一間偏遠些的房間里工作，他知道于連受到了寵信，就想分享，于是早上把文具搬進了圖書室。
四點鐘，于連略微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來到諾貝爾伯爵的住處。伯爵正要去騎馬，他感到為難，因為他是十分講究禮貌的。
“我想，”他對于連說，“您就要到練馬場去了；幾個星期之后，我會很高興和您一塊兒騎馬的?！?br /> “我想有此榮幸，感謝您對我的關(guān)懷；請相信，先生，”于連說，神情很是嚴(yán)肅，“我欠您的我都感覺到了。如果您的馬沒有因我昨天的笨拙而受傷，而且這馬空著，我想現(xiàn)在騎。”
“好吧，我親愛的索萊爾，一切風(fēng)險由您自己承擔(dān)。謹(jǐn)慎所要求的各種反對意見，您就假定我都向您提出過吧；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點鐘，我們沒有時間好耽擱了?！?br /> 于連一騎上馬，就對年輕的伯爵說：
“如何才能不摔下來？”
“要做的事情可多啦，”諾貝爾哈哈大笑，回答說，“比方說，身體后仰?！?br /> 于連催馬大步小跑，他們在路易十六廣場上。
“?。⌒∶笆Ч?，”諾貝爾說，“這兒車子太多了，而且趕車的都是些不謹(jǐn)慎的家伙！一旦摔下來，他們的馬車會從您身上壓過去；他們絕不會冒險猛停而把馬的嘴勒壞?！?br /> 有二十次，諾貝爾看見于連就要從馬上摔下來，不過這次出游最后還是平安無事地結(jié)束了?；貋砗?，年輕的伯爵對他妹妹說：
“我向你介紹一位大膽的冒失鬼?！?br /> 晚飯間，他和坐在桌子另一頭的父親說話，稱贊于連膽子大，對于連的騎術(shù)也就能夸獎這么一點了。年輕的伯爵早晨聽見在院子里洗刷馬匹的仆人們談?wù)撚谶B墮馬的事，對他肆意嘲笑。
盡管有伯爵這樣的照顧、于連還是很快就感到他在這個家庭中是完全孤立的。所有的習(xí)慣他都覺得怪，而且動則得咎。他的蠢事使那些貼身男仆們心花怒放。
彼拉神甫動身去他的本堂區(qū)了。“如果于連是一棵柔弱的蘆葦，就讓他毀滅吧；如果這是個勇敢的人，就讓他自己走出困境吧，”他想。
下卷 第04章　德·拉莫爾府
如果說于連覺得德-拉莫爾府高貴的客廳里的一切都很怪，那么，他這個臉色蒼白、身穿黑衣的年輕人，在肯注意他的那些人后來，也是很特別的。德-拉莫爾夫人向她丈夫建議，在有要人來吃飯的日子里，把他打發(fā)出去辦事。
“我想把試驗進行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甫認為，我們傷害用在身邊的人的自尊心，是不對的。一個人只能靠在有抵抗力的東西上……。此人之不合適不過是其生面孔罷了，反正是又聾又啞?！?br /> “為了熟悉這里的情況，”于連心想，“我得把在這間客廳里見到的人的名字寫下來，并對他們的性格寫上一句話?！?br /> 他把這個家庭的五、六位朋友放在了第一行，他們以為他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護，就討好他，以防萬一。這是些窮人，多少有些庸俗乏味；不過也應(yīng)該說句話，夸一夸今天還能在貴族客廳里見到的此類人物，他們并非在所有的人面前都一樣地平庸乏味。他們中有的人甘心忍受侯爵的粗暴，但是德-拉莫爾夫人若說一句生硬的話，他們就會反抗。
在這家主人的性格深處，有太多的驕傲和太多的煩悶；他們?yōu)榱松⑿亩?xí)慣于侮辱別人，因此他們不能得到真正的朋友。然而，除了下雨天和極少的特別煩悶的日子外，人們總是覺得他們彬彬有禮。
那五、六個清客對于連表示出一種父執(zhí)般的友誼，如果他們不來德-拉莫爾府了，侯爵夫人就會面臨長時間的孤獨；而在這個地位的女人眼中，孤獨是可怕的：這是失寵的標(biāo)志。
侯爵對妻子無可挑剔；他注意讓她的客廳總有足夠的人；不是那些貴族院議員，他覺得這些新同僚不夠高貴，不能作為朋友來他家，又不夠有趣，不能作為下屬來接納。
于連很久以后才了解這些內(nèi)情。執(zhí)政者的政策是資產(chǎn)者家庭的話題，而在侯爵這個階級的家庭中，只有在身處困境之中才會論及。
尋歡作樂的需要，就是在這個百無聊棘的世紀(jì)，也支配著一切，因此，甚至在有晚宴的日子里，一旦侯爵離開客廳，大家也都逃之夭夭。只要不拿天主、教士、國王、在位的人、受宮廷保護的藝術(shù)家和一切即成的事情打哈哈，只要不說貝朗瑞、反對派報紙、伏爾泰、盧梭和一切膽敢稍許直言的人的好話，尤其絕口不談?wù)?，那就可以自由地談?wù)撘磺辛恕?br /> 即使十萬年金的收入，藍綬帶，也斗不過這種客廳的規(guī)矩。稍有一點生氣的思想都似乎是一種粗鄙。盡管得體，彬彬有禮，想取悅于人，煩悶還是明擺在每個人的額頭上。年輕人來此盡義務(wù)，害怕說到什么可能被懷疑為有思想的東西，或者害怕泄漏讀過什么禁書，就說幾句關(guān)于羅西尼和今天天氣的漂亮話，隨后即鉗口不言。
于連注意到，談話通常由侯爵在流亡中結(jié)識的兩位子爵和五位男爵撐著，才不至中斷。這些先生們都有七、八千利弗爾年金的收入；四位支持《每日新聞》，三位支持《法蘭西報》。其中一位每天都要講個宮廷里的小故事，“了不起”這個詞兒是免不了的。于連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勛章，而其他幾位一般只有三枚。
此外，前廳有十名穿號衣的仆人，整個晚上，每隔一刻鐘供應(yīng)一次冰凍飲料或茶，午夜有一頓帶香檳酒的夜宵。
為此，于連有時候留下來一直到底；盡管這樣，他幾乎還是不理解，他們?nèi)绾文茉谶@間如此金碧輝煌的豪華客廳里一本正經(jīng)地聽那種平平常常的談話。有時候，他望著說話的人，看他們自己也覺得是在信口開河?！拔业牡?邁斯特先生的著作我能背，他說得可要好上一百倍，”他想，“然而就是他也還令人生厭呢?！?br /> 覺察到這種津神窒息的，并非于連一個。為了自我寬解，有的人喝大量的冰鎮(zhèn)飲料，有的人則在晚上剩下的時間里大談：“我從德-拉莫爾府來，我知道了俄國如何如何……”
于連從一個清客的嘴里知道，不到六個月前，德-拉莫爾夫人讓復(fù)辭以來一直當(dāng)專區(qū)區(qū)長的勒布吉尼翁男爵當(dāng)上了省長，作為對他二十多年不懈的陪伴的獎賞。
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這些先生們的爇忱；從前他們?yōu)橹鷼獾氖虑椴欢?，現(xiàn)在則一點兒也沒有了。對他們?nèi)狈粗?，這很少直接表現(xiàn)出來，但是于連在飯桌上有兩三次無意中聽見侯爵夫婦間的閑談，很簡短，卻對坐在他們身邊的人很殘酷。這些高貴的人物并不掩飾他們對所有那些不是坐過國王馬車的人的后代所懷有的真誠的輕蔑。于連注意到，唯有十字軍東征這個詞才能使他們的臉上現(xiàn)出夾雜著敬意的極嚴(yán)肅的表情。通常表現(xiàn)出來的敬意總帶有討好的味道。
在這豪華和煩悶之中，于連除了德-拉莫爾侯爵以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一天，于連高興地聽見他聲稱，在可憐的勒布吉尼翁晉升這件事上，他沒出過一點兒力。原來這是對侯爵夫人獻的一個殷勤，于連從彼拉神甫那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一天早晨，神甫和于連在侯爵的圖書室里處理那樁沒完沒了的福利萊評訟案。
“先生，”于連突然說，“每天和侯爵夫人一起吃晚飯，這是我的一個義務(wù)呢，還是人家對我的一種厚愛？”
“這是莫大的榮幸！”神甫生氣地說，“院士Ｎ．先生十五年來一直百般討好，卻從未能替他的侄子唐博先生爭到過?！?br /> “對我來說，先生，這卻是我的職務(wù)中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我在神學(xué)院里也沒有這么厭倦。我有幾次看見連德-拉莫爾小姐都在打哈欠，她倒是應(yīng)該對她們家的那些朋友的殷勤習(xí)以為常的，我真怕睡著了。求求您，讓他們允許我到哪一家無名小店里吃四十個蘇一頓的晚飯吧?！?br /> 神甫是個真正的暴發(fā)戶，對和大貴人共進晚餐這種榮幸非?？粗?。正當(dāng)他竭力讓于連懂得這種感情時，一陣輕微的聲音傳來，他們轉(zhuǎn)過頭。于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在聽。他臉紅了。她來找一本書，什么都聽到了；她對于連有了幾分敬意。“此人不是生來下跪的，”她想，“不像這個老神甫。天主！他真丑?！?br /> 晚飯時，于連不敢看德-拉莫爾小姐，她卻親切地跟他說話。那一天人很多，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女孩子不大喜歡那些上了點兒年紀(jì)的男人，尤其是當(dāng)他們衣冠不整的時候。于連用不著很多的洞察力，就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平時取笑的目標(biāo)這次有幸落在了滯留在客廳里的勒布吉尼翁的同僚頭上。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裝腔作勢，反正她對那些令人厭倦的人是殘酷的。
德-拉莫爾小姐是一個小圈子的核心，這個小圈子幾乎每天晚上都在侯爵夫人那把大安樂椅的后面。那里有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德-凱呂斯伯爵，德-呂茲子爵和兩、三位年輕軍官，不是諾貝爾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這些先生們坐在一張藍色大沙發(fā)上。在沙發(fā)的一端，于連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把相當(dāng)矮的小草墊椅子上，正對著坐在沙發(fā)另一端的光彩照人的瑪?shù)贍柕?。這個不起限的位置受到所有那些獻殷勤的人的歆羨；諾貝爾把他父親的年輕秘書留在那兒，或者說說話，或者晚會上提一兩次他的名字，倒也合乎情理。這一天，德-拉莫爾小姐問他，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于連從來就說不清這座山是不是高過蒙特瑪爾高地。這小圈子里人們說的話常使他開懷大笑，他自覺無力想出類似的話來。好像一種外國話，他聽得慌，卻說不出。
瑪?shù)贍柕碌呐笥褌冞@一天持續(xù)不斷地和來到這個豪華客療的人作對。這個家庭的那些朋友們首先被選作目標(biāo)，因為更熟悉。可以想見于連是多么專心；他對什么都感興趣，無論拿來取笑的事情的內(nèi)容，還是取笑的方式。
“?。〉聨炖壬鷣砝?，”瑪?shù)贍柕抡f，“他不戴假發(fā)了；難道他想憑著才華當(dāng)上省長嗎？他炫耀他那光禿禿的額頭，說那里面裝滿了高超的思想?！?br /> “這個人沒有他不認識的，”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也到我叔叔紅衣主教那兒去。他能連續(xù)數(shù)年在每個朋友面前編造謊言，而他的朋友有二、三百之多。他善于增進友誼，這是他的才能。就像你們現(xiàn)在看見的那樣，冬天早晨七點鐘，他已滿身泥巴地來到一位朋友的家門口。
“他時不時地跟人鬧翻，然后又寫上七、八封信。接著，他跟人言歸于好，為了爇情洋溢的友誼又寫上七、八封信。但他最出眾的是像個胸?zé)o纖塵的有教養(yǎng)的人那樣傾訴衷腸。當(dāng)他有求于人時，這種花招就使出來了。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講起德庫利先生復(fù)辟以來的生活，真是津彩極了。我以后把他帶來。
“得了吧！這種話我才不信呢；這是小人物之間的職業(yè)性嫉妒，”德-凱呂斯伯爵說。
“德庫利先生會在歷史上留名的，”侯爵又說；“他跟德-普拉特神甫以及塔列蘭、波佐-迪-波爾戈兩位先生造成了復(fù)辟。
“此人曾經(jīng)掌管過好幾百萬，”諾貝爾說，“我想不出他為什么來這兒忍受我父親的那些常常是很討厭的俏皮話?！鲑u過多少回朋友，我親愛的德庫利先生？’有一天他從飯桌的一頭朝另一頭嚷道?！?br /> “他真的出賣過嗎？”德-拉莫爾小姐說，“誰沒有出賣過？”
“怎么！”德-凱呂斯伯爵對諾貝爾說，“森克萊爾先生，這個著名的自由黨人，也到你們家來；見鬼，他上這幾來干什么？我得到他那兒去，跟他談?wù)?，讓他說話；據(jù)說他頗有風(fēng)趣?！?br /> “不過，你母親會如何接待他呢？”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有些思想是那么怪誕，那么大膽，那么無拘無束……”
“看哪，”德-拉莫爾小姐說，“那個無拘無束的人在向德庫利先生鞠躬，都挨著地了，還握住了他的手。我?guī)缀跻詾樗麜堰@手舉到唇邊哩?！?br /> “一定是德庫利跟當(dāng)局的關(guān)系比我們想象的要好，”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
“森克萊爾上這兒來是為了進學(xué)士院，”諾貝爾說，“你們科他在怎樣向Ｌ-男爵致敬……”
“他便是下跪也沒有這么卑劣，”德-呂茲先生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諾貝爾說，“您有才智，但您是從您那個山里來的，您要努力做到，千萬別像這個大詩人那樣向人致敬，哪怕是對天主?！?br /> “啊！來了一個特別有才智的人，巴東男爵先生，”德-拉莫爾小姐說，多少有些模仿通報他到來的仆人的腔調(diào)。
“我相信您家的仆人也嘲笑他。什么名字啊，巴東男爵！”凱呂斯先生說。
“名字有什么關(guān)系？”有一天他對我們說，”瑪?shù)贍柕掠终f，“‘想想第一次通報布庸公爵時的情形吧：就我的情況而言，大家只是不大習(xí)慣罷了……’”
于連離開了沙發(fā)周圍的人。他對輕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種動人的微妙還不大敏感，他認為一句玩笑話必須合情合理，才能引人發(fā)笑。在這些年輕人的話里，他只看見一種詆毀一切的口吻，因此感到不快。他那外省人的或者英國式的故作正經(jīng)甚至使他從中看到了嫉妒，這肯定是他錯了。
“諾貝爾伯爵，”他心里說，“他寫一封二十行的信給他的上校，竟打了三次草稿，他若是一生中能寫森克萊爾那樣的一頁，肯定會感到很高興的。”
于連無足輕重，不引人注意，接連走近好幾個圈子；他遠遠地跟著巴東男爵，想聽他說什么。這個頗具才情的人神色緊張不安，于連見他只是找到三、四句風(fēng)趣的話之后，才略微恢復(fù)正常。于連覺得此類才智需要足夠的空間。
巴東男爵不能說單字；為了出語驚人，他一張口至少得四個每句六行的長句。
“此人是在做論文，不是在聊天，”一個人在于連背后說。他轉(zhuǎn)過身，聽見有人說出夏爾維伯爵的名字，高興得臉都紅了。這是本世紀(jì)最津明的人。于連在《圣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拿破侖口授的史料片斷里經(jīng)?？匆娝拿?。夏爾維伯爵說話簡潔；他的俏皮話是閃電，準(zhǔn)確，銳利，有時深刻。他如果談一個問題，討論立刻就會前進一步。他還提出事實，聽他說話真是一沖樂趣。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犬儒主義者。
“我是獨立的，”他對一位佩帶二枚勛章而他顯然不放在眼里的先生說，“為什么人們要我今天的意見和六個星期前一樣呢？如果那樣的話，我的意見就成了我的暴君啦?！?br /> 四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圍著他，板著臉；這些先生們不喜歡開玩笑。伯爵看出來他走得太遠了。幸好他瞧見了誠實的巴朗先生，其實是個假裝誠實的偽君子。伯爵找他搭話，大家圍攏來，知道可憐的巴朗要倒霉了。巴朗先生雖然丑得可怕，但是靠了道德和品行，在踏進社會的難對人言的頭幾步之后，娶了個很有錢的老婆，老婆又死了；接著娶了第二個很有錢的老婆，不過人們從未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極謙卑地享用著六萬法郎的年金，自己也有些奉承者。夏爾維伯爵跟他談起這一切，不留情面。很快有三十個人在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所有的人都面帶微笑，甚至本世紀(jì)的希望、那幾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爾先生家里顯然成了取笑的對象，為什么還要來呢？”于連想。他走近彼拉神甫，想問問。
巴朗先生溜了。
“好！”諾貝爾說，“偵察我父親的一個密探走了，只剩下小瘸子納皮埃了?！?br /> “這會不會就是謎底呢？”于連想，“但是，這樣的話，侯爵為什么還接待巴朗先生呢？”
嚴(yán)厲的彼拉神甫板著臉，呆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聽著仆人的通報。
“這兒簡直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樣說，“我看見來的都是些聲名狼藉之人?！?br /> 這是因為嚴(yán)厲的神甫不知道上流社會是怎么回事。但是，通過他的那些詹森派的朋友，他對這些靠了為所有黨派效勞的極端的狡猾或者靠了不義之財方得進入客廳的人有了一個準(zhǔn)確的概念。這天晚上，他感情沖動地回答于連迫不及待地提出的問題，幾分鐘后又突然打住，因總是說所有的人的壞話而深感痛苦，并且看成是自己的罪過。他易怒，信奉詹森派教義，并且相信基督徒有以仁愛為懷的職責(zé)，因此他在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場戰(zhàn)斗。
“這個彼拉神甫有怎樣一張臉啊！”于連走近沙發(fā)時，德-拉莫爾小姐說。
于連感到被激怒了，不過她說得倒也有理。彼拉先生無可爭議地是客廳里最正直的人，然而他那張患酒糟鼻的臉因良心的折磨而怞動不已，此時變得非常難看?！霸谶@之后您如何還能相信外貌，”于連想；“彼拉神甫心地高尚，他為了一點小過就自責(zé)，這時他的臉色讓人看了害怕；而那個盡人皆知的密探納皮埃，臉上卻現(xiàn)出一種純潔平靜的幸福之感?！比欢死窀σ呀?jīng)向他那一派做出重大讓步，他用了一個仆人，而且穿得很好。
于連注意到客廳里出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眼睛都朝向門口，談話的聲音也驟然低了一半。仆人通報臭名昭著的德-托利男爵到來，最近的選舉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于連走上前去，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男爵主持一個選區(qū)：他想出一個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黨派票的小方紙片偷出來，為了補足，再用同等數(shù)量的其它紙片替換，上面寫上他中意的名字。這個決定性的花招被幾個選民看破，他們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賀。這件大事之后，此公的臉色到現(xiàn)在還是蒼白。有些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說出了苦役這個詞。德-拉莫爾先生冷冷地接待了他?？蓱z的男爵逃之夭夭。
“他這么快離開我們，是為了到孔特先生家里去，”夏爾維伯爵說，大家都笑了。
在幾位沉默的大貴人和一些大部分聲名狼籍、全都機智俏皮的陰謀家中間，小唐博初試身手。雖然他還沒有津細的眼光，但是他有有力的言辭，人們就會看到，足以彌補這個缺點。
“為什么不判此人十年監(jiān)禁？”他在于連走近他那一堆人的時候說，“關(guān)毒蛇的應(yīng)該是地牢；應(yīng)該讓它們在黑暗中死亡，否則其毒液會變得更猛烈更危險。罰他一千埃居有什么用？他窮，就算是吧，那更好；他的黨派會替他付的。應(yīng)該罰款五百法郎和地牢監(jiān)禁十年?！?br /> “善良的天主啊！他們說的這個怪物究竟是誰呢？”于連想，他很欣賞這位同事的激烈的語氣和急劇而生硬的手勢。院士心愛的侄子的小臉枯瘦憔悴，這時顯得很丑。于連很快知道他們說的是當(dāng)今最偉大的詩人。
“啊，壞蛋！”于連喊道，聲音挺高，憤慨的淚水湮濕了眼睛。“啊，小無賴！”他想，“我會讓你為這番話付出代價?！?br /> “不過，”他想，“這些人都是侯爵為其首腦之一的那個黨派的敢死隊呀！他誹謗的這個杰出人物，如果他出賣了自己，我不是說出賣給平庸的德-奈瓦爾先生的內(nèi)閣，而是出賣給我們看見一個接一個上任的勉強算正直的部長們，多少十字勛章、多少清閑職位得不到呢？”
彼拉神甫遠遠地向于連示意，剛才德-拉莫爾先生跟他說了幾句話。于連正低垂著眼晴聽一位主教哀嘆，當(dāng)他終于能夠脫身，走近他的朋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被小唐博纏任了。這小壞蛋恨自己成了于連得龐的根由，便過來向他獻殷勤。
“死亡何時讓我們擺脫這老廢物呢？”小文人當(dāng)時就是用的這種措詞，以圣經(jīng)般的力量談?wù)摽删吹幕籼m德勛爵。他的長處是熟知活人的生平，他剛剛急匆匆地評論了一番所有那些能夠希望在英國新國王的統(tǒng)治下獲得一些權(quán)勢的人。彼拉神甫到隔壁一間客廳里去，于連跟著他。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歡耍筆桿子的人；這是他唯一的反感。通曉拉丁文，如果可能，還有希臘文，通曉埃及歷史，波斯歷史，等等，他就會敬重您，像保護一個學(xué)者那樣保護您。但是，不要用法文寫一頁東西，尤其不要寫重大、超出您的社會地位的問題，不然他會把您稱作要筆桿子的，讓您交一輩子惡運。您住在一個大貴人的府上，怎么不知道德-卡斯特里公爵關(guān)于達朗貝爾和盧梭的名言：此輩什么都要議論，卻連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沒有！”
“什么也藏不住，”于連想，“這里和神學(xué)院一樣！”他寫了一篇八到十頁的東西，相當(dāng)夸張，是一種對老外科軍醫(yī)的歷史性贊頌，他說是他把自己培養(yǎng)成人?！岸@個小本子，”于連心想，“一直是鎖著的呀！”他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燒了手稿，又回到客廳。那些聲名顯赫的混蛋已經(jīng)離去，只剩下那些戴勛章的人了。
在仆人剛剛搬來的擺滿吃食的桌子旁，圍了七、八個三十到三十五歲很高貴、很虔誠、很做作的女人。光艷照人的德-費瓦克元帥夫人一邊進來，一邊為時間已晚致歉。午夜已過，她在侯爵夫人身邊坐下。于連非常激動；她有著德-采納夫人一樣的眼睛和眼神。
德-拉莫爾小姐那一伙人還不少。她和她的朋友們正忙著取笑不幸的德-塔萊爾伯爵。他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猶太人的獨子，這猶太人的出名是靠了借給國王們錢向人民開戰(zhàn)而獲得的財富。他剛?cè)ナ溃艚o兒子每月十萬埃居的收入和一個姓氏，唉，一個太著名的姓氏。這種特殊的地位需要一個人具有單純的性格和堅強的意志力。
不幸的是伯爵只是個老實人而已，充滿了被他的奉承者們陸續(xù)激起的種種欲望。
德-凱呂斯先主聲稱有人給了他向德-拉莫爾小姐求婚的意愿（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會成為有十萬利弗爾年金的公爵，也在追求她。）
“啊，不要責(zé)備他有一個意愿，”諾貝爾憐憫地說。
這可憐的德-塔萊爾伯爵最缺乏的，可能就是意愿的能力。就他的性格的這一面來說，他無槐于當(dāng)國王。他不斷地向所有的人討主意，也就沒有勇氣始終聽從任何一種意見了。
德-拉莫爾小姐說，單單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無窮的快樂。那是一種惶恐不安和灰心喪氣的奇怪混合；然而不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陣陣驕傲自大和那種法國最富有的人，特別是當(dāng)他長得相當(dāng)好并且不到三十六歲的時候所應(yīng)有的專斷口氣?！八劝谅智优常钡?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德-凱呂斯伯爵，諾貝爾，還有兩、三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都盡情地嘲弄他，他卻聽不出來，最后，一點鐘響了，他們就把他打發(fā)走了。
“這樣的天氣，在門口等您的是您那些阿拉伯馬嗎？”諾貝爾問他。
“不，是一組新買的拉車的馬，便宜得多，”德-塔菜爾伯爵答道，“左邊那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邊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請您相信，它只在夜里才套上。它小跑起來和另一匹完全一樣?！?br /> 諾貝爾的想法使伯爵想到，像他這樣的人理應(yīng)愛馬，他不應(yīng)該讓他的馬被雨淋著。他走了，那些先生們片刻之后也走了，還一邊取笑他。
“就這樣，”于連聽見他們在樓梯上笑，想，“我有機會看見了我的處境的另一端！我沒有二十路易的年金，卻跟一個每個鐘頭就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站在一起，而他們嘲笑他……睹此可以醫(yī)妒?！?br /> 下卷 第05章　敏感和一位虔誠的貴婦
經(jīng)過幾個月的試用，于連站住了，一天，管家給他送來了第三季的薪水。德-拉莫爾先生讓他監(jiān)督布列塔尼和諾曼底的地產(chǎn)管理。于連因此常去那兒旅行。他還負責(zé)和德-福利萊神甫的那樁著名訟案的通信工作。這宗案子彼拉神甫告訴過他。
侯爵在他收到的各種文件的空白處草草寫上幾句批語，于連據(jù)此寫成信，這些信差不多每一封都可以簽字了。
在神學(xué)院，老師們抱怨他不用功，但仍把他看作最出色的學(xué)生之一。于連懷著痛苦的野心激發(fā)出的全部爇情抓緊各種各樣的工作，很快便失去了他從外省帶來的那種鮮麗的氣色。他的蒼白在他的同學(xué)、那些年輕的神學(xué)院學(xué)生眼中，倒成了一個優(yōu)點；他覺得他們遠不像貝藏松的同學(xué)那樣壞，那樣拜倒在一個埃居面前；而他們則以為他得了肺病。侯爵送了他一匹馬。
于連擔(dān)心騎馬出去被人碰見，就對他們說進行這項活動是遵醫(yī)囑。彼拉神甫帶他去過好幾個詹森派的團體。于連感到驚奇；原來在他心里，宗教的觀念是和偽善的觀念、有望發(fā)財?shù)挠^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欽佩這些虔誠、嚴(yán)厲的人，他們不想錢。好幾位詹森派教徒待他很友善，給他出主意。一個新的世界敞開在他的面前。他在詹森派教徒中認識了一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此人差不多有六尺高，是一個在他自己的國家里被判處死刑的自由黨人，而且篤信宗教。篤信宗教和爇愛自由，這種奇特的對比使他大為感動。
于連和年輕的伯爵疏遠了。諾貝爾覺得他對他的幾位朋友的玩笑，反應(yīng)過于激烈。于連有過一、二次舉措失度，決心永不再跟德-拉莫爾小姐說話。在德-拉莫爾府上，大家對他一直是彬彬有禮的，然而他自覺失寵了。他那外省人的常識用一句俗諺解釋這種結(jié)果：新的就是好的。
也許是他比初來時看得稍微清楚些了，或者是巴黎都市風(fēng)情所產(chǎn)生的最初的狂喜已經(jīng)過去了。
他一放下工作，就感到不勝厭倦；這是上流社會特有的禮貌所產(chǎn)生的一種使一切都變得枯燥乏味的結(jié)果，這種禮貌是令人贊賞的，卻又根據(jù)地位分得極為細膩，極為有序。一顆稍許有些敏感的心都會看出它的矯柔造作。
當(dāng)然，人們可以指責(zé)外省人舉止平庸，或者禮貌不周；然而，外省人在回答您的時候，總還有點兒爇情。在德-拉莫爾府，于連的自尊心從未受過傷害，但是他常常在一天結(jié)束的時候想大哭一場。在外省，您走進咖啡館時若發(fā)生意外，咖啡館的伙計會關(guān)心您；當(dāng)然，如果這意外令人不快有傷自尊心，他也會一邊安慰您一邊把那讓您難受的話說上十遍。在巴黎，人們會注意躲起來笑，不過您永遠是個外來人。
一大堆小事情，我們就略去不講了，倘若于連多少是那種可笑之人的話，這些小事情會使他顯得可笑的。異常的敏感讓他干出許許多多笨怞的事來。他的全部消遣都用在了防范上：他每天都去打槍，他是那幾位最著名的擊劍教師的好學(xué)生。他一有空，不像從前那樣用于閱讀，而是跑練馬場，并且要最劣的馬。他跟騎術(shù)教師騎馬出去，幾乎總要從馬上摔下來。
由于他工作努力，不多說話，聰明，侯爵覺得頗順手，漸漸地派他接辦各種有些棘手的事情。侯爵雖野心勃勃，總有空閑的時候，這時他就很津明地做生意；他消息靈通，搞公債投機得心應(yīng)手。他買進房屋、森林，但是易動肝火。他白送幾百路易，卻為了幾百法郎打官司。有錢人心氣高遠，在官司里尋求的是樂趣，不是成果。侯爵需要一位參謀長，能把他的財務(wù)安排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德-拉莫爾夫人雖然生性審慎，有時卻也嘲笑于連。敏感產(chǎn)生的意外之舉，是貴婦人最反感的，那正是禮儀的對立面。有兩、三次，侯爵為他辯護：“他在您的客廳里是可笑的，可他在辦公室里卻是成功的?！庇谶B呢，他認為掌握了侯爵夫人的秘密。只要一通報德-拉茹瑪特男爵到，她就突然對什么都上心了。那是一個冷冰冰的、不動聲色的人。身材矮小，瘦削，丑陋，但穿得極好，整天泡在宮里，通常是對任何事情都三緘其口。這是他的思想方式。德-拉莫爾夫人如果能讓他當(dāng)女兒的丈夫，那她一生中將頭一次感到幸福得發(fā)狂。
下卷 第06章　說話的腔調(diào)
就一個初來乍到，卻又因高傲而從來不屑一問的人而言，于連還沒有干出什么太大的蠢事。有一天，在圣奧諾雷街，-陣急雨把他趕進了一家咖啡館。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海貍呢常禮服的人對于連陰郁的目光感到奇怪，就看了看他，跟從前在貝藏松時阿芒達小姐的那個情夫完全一樣。
于連經(jīng)常責(zé)備自己放過了那頭一次的侮辱，所以不能容忍這種目光。他要求解釋。穿禮服的人立刻對他發(fā)出最骯臟的謾罵：咖啡館里的人圍了上去，行人也在門口站住了。出于外省人的謹(jǐn)慎，于連總是隨身帶著兩把小手槍；他的手在口袋里握住槍，直發(fā)抖。不過他很謹(jǐn)慎，只是不斷地對那人說：“先生，您的住址？我鄙視您?！?br /> 他不斷地重復(fù)這幾個字，終于打動了圍觀的人。
“嘿！那個只顧一個人嚷嚷的家伙該把住址給他了?！贝┒Y服的人聽他一再重復(fù)，就劈頭蓋臉地扔過去五、六張名片。幸好沒有一張碰到他的臉，他曾發(fā)誓非碰著臉不動槍。那個人走了，不時地轉(zhuǎn)過身來，揮動著拳頭威脅他，罵他。
于連一身大汗。“這么說，一個最卑劣的人都能讓我激動到這種程度！”他對自己說，不由得大怒，“如何才能克服這種如此讓人丟臉的敏感呢？”
到哪兒去找證人？他沒有一個朋友。他認識幾個人，可他們都在六個禮拜的交往之后無例外地離去?！拔沂莻€難以相處的人，看看，我受到了殘酷的懲罰，”他想。最后，他想到了去找一個第九十六團的前中尉，叫列萬，是個常跟他一起練射擊的可憐蟲。于連待他很真誠。
“我愿意當(dāng)您的證人，”列萬說，“但有一個條件：如果您傷不了那個人，您得跟我決斗，當(dāng)場。”
“一言為定，”于連說，很高興；他們于是按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區(qū)的中心去找夏-德-博瓦西先生。
這時是早晨七點鐘。讓人通報之后，于連才想到這個人很可能易德-萊納夫人的年輕親戚，從前在駐羅馬或者那不勒斯的使館做事，曾經(jīng)給歌唱家爇羅尼莫開過介紹信。
于連在頭天扔給他的名片中取出一張，還有他自己的一張，一同交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仆。
他和他的證人足足等了三刻鐘，才被領(lǐng)進一套雅致得令人贊嘆的房間。他們看見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穿著有如玩偶；他的相貌呈現(xiàn)出一種希臘美的完善和空洞。他的頭出奇地狹長，頂著一個用最美的金黃色頭發(fā)梳成的金字塔。頭發(fā)卷得極為細心，沒有一根翹出。“就是為了把頭發(fā)卷成這樣，”第九十六團中尉想，“這個該死的花花公子才讓我們等著啊?！被ɑňG綠的睡袍，晨褲，一切，甚至繡花拖鞋，都是合乎規(guī)矩的，收拾得一絲不茍。他的容貌高貴而沒有表情，顯示出一種端正得體卻又不同尋常的思想：這是和藹可親的人的典型，憎惡意外和戲謔，很是莊重。
第九十六團的中尉對于連說，在往他臉上粗暴地扔名片之后，又讓他等這么久，是對他的又一次冒犯。于連一下子闖進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間，想顯出一副桀驁不訓(xùn)的祥子，但他原也想同時顯得很有教養(yǎng)。
他看到德-博瓦西先生舉止溫文爾雅，神情矜持，高傲又自滿，周圍是令人贊嘆的雅致，驚訝之余，桀驁不訓(xùn)的念頭剎那間無影無蹤了。這不是昨天他看見的那個人。他碰上的不是咖啡館里的那個粗野之徒，而是一個如此出眾的人物，真真驚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遞上一張昨天扔給他的名片。
“這是我的名字，”那個時髦的人說，自早晨七點鐘以來，于連的黑衣服沒有引起他多少敬意；“不過我不明白，以名譽擔(dān)?！?br /> 這最后幾個字的腔調(diào)又勾起了于連幾多火氣。
“我來是要和您決斗，先生，”隨后，他一口氣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夏爾-德-博瓦西先生終于考慮成熟，對于連的黑衣服的剪裁相當(dāng)滿意?！笆撬雇胁幕顑海@很清楚，”他一邊聽一邊想，“背心式樣不俗，靴子也好；不過，從另一方面說，一大早就穿這件黑衣服！……大概是為了更好地躲避子彈吧，”德-博瓦西騎士心想。
他聽了解釋之后，旋即恢復(fù)了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幾乎平等地對待于連了。討論的時間相當(dāng)長，事情頗微妙；但是于連終究不能無視事實。他面前的這位出身如此高貴的年輕人和昨天侮辱他的那個粗野之徒毫無相似之處。
于連實在不甘心這樣就走，解釋也就沒完沒了了。他注意到德-博瓦西騎士的自滿，他就是這樣稱呼自己的，而對于連徑直稱他先生感到驚訝。
于連欽佩他的莊重，雖然摻雜進某種有節(jié)制的自命不凡，但他確實無時無刻不莊重。他說話時轉(zhuǎn)動舌頭的方式使于連感到驚奇……但是不管怎么說，在這一切當(dāng)中，找不出絲毫理由跟他吵架。
年輕的外交家風(fēng)度翩翩地提出決斗，然而第九十六團的前中尉一個鐘頭以來一直坐著，兩退叉開，胳膊肘朝外，手放在大退上，斷定他的朋友索萊爾先生絕非那種因為有人偷走一個人的名片，就向這個人無理取鬧的人。
于連走了，悻悻然。德-博瓦西騎士的馬車在院子里石階前等他，于連偶然抬眼一望，認出車夫正是昨天的那個人。
看見他，抓住他那寬松的大衣，把他從座位上揪下來，用馬鞭子猛怞，不過是轉(zhuǎn)眼間的事情。兩個仆人想保護同伴，于連挨了幾拳，就在同時，他把手槍頂上火，朝他們射擊；他們逃了。這一切也只是一分鐘的事。
德-博瓦西騎士走下臺階，莊重得最為滑稽，用他那大貴人的腔調(diào)不住地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顯然很好奇，但是外交家的傲慢不許他表現(xiàn)出更多的興趣。當(dāng)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依然徘徊在高傲的表情和那種永遠不應(yīng)離開一個外交家的臉的有些可笑的鎮(zhèn)靜之間。
第九十六團的中尉明白了，德-博瓦西先生想決斗，他也想很堂而皇之地為他的朋友保留發(fā)起決斗的優(yōu)先權(quán)?！斑@下可有了決斗的理由了！”他喊道?！拔乙詾樽阋?，”外交家也說。
“我要趕走這個無賴，”他對仆人們說，“來一個人上車?！避囬T打開了，騎士無論如何要于連和于連的證人上他的車。他們?nèi)フ业?博瓦西先生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說有一個僻靜的地方。一路上談笑風(fēng)生，確實不錯。奇特的是外交家還穿著睡袍。
“這些先生雖然很高貴，”于連想，“卻一點兒也不像來德-拉莫爾先生家吃飯的那些人那么乏味，我看出為什么來了，”過了一會幾又想，“他們敢干些不成體統(tǒng)的事。”他們談?wù)撟蛱煅莩龅陌爬傥柚杏^眾看好的女角兒。他們寒蓄地提到一些有刺激性的趣聞，于連和他的證人，第九十六團的中尉，一無所知。于連一點兒也不蠢，強不知以為知，他爽快地承認無知。這種坦率使騎士的朋友很高興，他向他詳詳細細地講述那些趣聞，十分有味。
有一件事讓于連大吃一驚。街中間正在搭祭臺，是為了迎圣體用的，車子停了一會兒。這兩位先生竟然在開玩笑，說本堂神甫是一位大主教的兒子。在想當(dāng)公爵的德-拉莫爾侯爵家里，永遠不會有人敢說這種話。
決斗傾刻間便告結(jié)束，于連胳膊上中了一彈；他們用醮上燒酒的手帕為他包扎，德-博瓦西騎士很禮貌地請求于連允許他用載他來的那輛車送他回去。當(dāng)于連說出德-拉莫爾府的時候，年輕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相互遞了個眼色。于連的車子本來也在，但是他覺得那兩位先生的談話比善良的第九十六團中尉的談話有多得多的趣味。
“我的天主！一場決斗，就是這！”于連想，“我真高興找到了那個車夫！如果我還得忍受我在咖啡館里受到的侮辱，那有多不幸?。　庇腥さ恼勗拵缀醪辉g斷。于連此時明白了，外交上的矯柔造作還是有些用處的。
“這么說，出身高貴的人之間談話并非一定令人厭倦??！”他心想，“這兩位拿迎圣體開玩笑，敢講極猥褻的趣聞，而且纖毫畢露，繪聲繪色。他們欠缺的絕對只是對政治事務(wù)的議論，況且這種欠缺還得到口吻之優(yōu)雅和表達之準(zhǔn)確的補償而有余?！庇谶B感到對他們有一種爇烈的傾慕?！拔乙艹Ｒ姷剿麄冊撚卸嘈腋?！”
他們一分手，德-博瓦西騎士就到處去打聽：打聽來的情況不大妙。
他很想認識他的對手，他能否體體面面地拜訪他？他能得到的情況很少，其性質(zhì)也不令人鼓舞。
“這都是假的！”他對證人說。”要我承認和德-拉莫爾先生的一個普通秘書決斗過，這是不可能的，況且還是因為我的車夫偷了我的名片?！?br /> “這件事肯定有可能成為笑柄?！?br /> 當(dāng)天晚上，德-博瓦西騎士和他的朋友到處說這位索萊爾先生是個十全十美的年輕人，是德-拉莫爾侯爵的一位密友的私生于。這件事毫不困難地傳開了。一旦大家相信實有其事，年輕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方肯前往拜訪過他幾次，那半個月于連是在他的臥室里度過的。于連向他們承認他長那么大只去過歌劇院一次。
“這太可怕了，”他們對他說，“現(xiàn)在大家只去這個地方；您第一次出門，應(yīng)該是去看《奧利伯爵》。”
在歌劇院，德-博瓦西騎士把他介紹給當(dāng)時正走紅的著名歌唱家爇羅尼莫。
于連幾乎要討好騎士了，自尊，神秘的傲慢和年輕人的自命不凡混在一起，使于連著迷。例如，騎士有點兒口吃，因為他有幸經(jīng)常見到的一位大貴人就有此毛病。于連從未見過在一個人身上結(jié)合了逗人開心的可笑和可憐的外省人應(yīng)竭力模仿的完美舉止。
大家看見他在歌劇院和德-博瓦西騎士在一起，這種交往使人提起他的名字。
“好哇！”有一天德-拉莫爾先生對他說，“原來您是我的密友弗朗什-孔泰一位富紳的私生子？”
于連想申明他從未推波助瀾使人相信這種流言，侯爵打斷了他。
“德-博瓦西先生是不愿意人家說他和一個木匠的兒子決斗過?！?br />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莫爾先生說，“現(xiàn)在是由我來讓這傳言變得可靠，它挺中我的意。但是我要請您幫個忙，這只花費您短短的半個鐘頭，凡是歌劇院有演出的日子，您在十一點半鐘，上流社會人士散場出來時，到前廳去看看。我看您有時還有外省人的舉止，應(yīng)該改掉；再說認識一些大人物，至少認個模樣，也是不錯的，這樣日后我就能讓您找他們辦事了。到定座票房去一趟，讓他們認一認您；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您免費入場了?！?br /> 下卷 第07章　痛風(fēng)病發(fā)作
讀者也許對這種隨便的、近乎友好的口氣感到驚訝，我們忘了說，六個禮拜以來，侯爵一直被困在家里，他的痛風(fēng)病發(fā)作了。
德-拉莫爾小姐和她的母親在耶爾，跟侯爵夫人的母親在一起。諾貝爾伯爵不時地來看看他父親，父子間關(guān)系非常好，但彼此無話可說。德-拉莫爾先生只好跟于連在一起，倒發(fā)現(xiàn)他有些思想，不免感到驚奇。他讓于連給他讀報。年輕的秘書很快即能挑選有趣的段落。有一份新報侯爵很是痛恨，發(fā)誓永遠不看，卻每天都要談到。于連笑了。侯爵對當(dāng)今這個時代感到氣憤，讓于連給他讀李維的作品，把拉丁文即席翻譯過來，聽起來很開心。
一天，侯爵用常使于連不勝其煩的過分客氣的口吻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請允許我作為禮物送您一件藍色的禮服。當(dāng)您高興穿上它來看我時，在我的眼里，您就是德-肖納伯爵的弟弟了，也就是說，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兒子”。
于連不大明白個中消息，當(dāng)晚，他試著穿上藍禮服去見侯爵。侯爵待他果然視若平等。于連的心能夠感覺到真正的禮貌，但是細微的差別，還是分辨不出。他在侯爵起了這個怪念頭之前，可以發(fā)誓說，侯爵待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多了不起的聰明才智??！”于連心里說。他起身告辭的時候，侯爵表示歉意，因痛風(fēng)病發(fā)作，不能送他。
于連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是在嘲弄我嗎？”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請教彼拉神甫。神甫可沒有侯爵那么有禮貌，只吹了聲口哨，就去談別的事情了。第二天早晨，于連穿著風(fēng)衣，帶著文件夾和待簽的信件去見侯爵，他受到的接待又跟以往一樣了。晚上，換上藍禮服，接待他的口吻全然不同，跟前一天晚上一樣地客氣。
“既然您好心看望一個可憐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過于厭煩，”侯爵對他說，“您就應(yīng)該跟他講講您生活中的各種小事情，但要坦率，不要想別的，只想講得清楚、有趣。因為我們得尋開心啊，”侯爵繼續(xù)說，“人生中只有這才是真實的。一個人不能每天都在戰(zhàn)爭中救我的命，或者送我一百萬；如果在這里，在我的長椅旁，我有里瓦羅爾，他就會每天為我解除一小時的疼痛和厭煩。流亡期間，我在漢堡跟他很熟?！?br /> 然后，侯爵給于連講里瓦羅爾跟漢堡人的一些趣聞，四個漢堡人湊在一起才能理解他的一句俏皮話。
侯爵不得已與這小神甫為伍，想讓他興奮起來。他用榮譽刺激于連的驕傲。既然人家要他講真話，于連就決定什么都說出來；但有兩件事情他不說：他對一個名字的狂爇崇拜，侯爵聽見這名字會發(fā)脾氣的；還有他那徹底的不信神，這對一個未來的本堂神甫不大合適。他和德-博瓦西騎士的那場小糾紛來得正好。侯黔聽到在圣奧諾雷街的咖啡館里，車夫用臟話罵他的場面，笑出了眼淚，這是主人和被保護人之間肝膽相照的時候。
德-拉莫爾先生對這個獨特的性格有了興趣。起初，他喜歡于連的可笑，為的是開心取樂；很快，他覺得慢慢地糾正這年輕人看人看事的錯誤方式更有意義?！皠e的外省人來到巴黎對什么都贊不絕口，”侯爵想，“而這個外省人對什么都恨。他們有太多的做作，而他的卻還不夠，傻瓜們把他看成傻瓜?！?br /> 痛風(fēng)病的發(fā)作因為冬季的嚴(yán)寒，一直拖著，持續(xù)了好幾個月。
“有人喜歡漂亮的西班牙獵犬，”侯爵心想，“為什么我喜歡這個小神甫卻感到這么難為情呢？他與眾不同。我把他當(dāng)兒子看待，那又怎么樣！有何不妥？這個怪念頭，如果持續(xù)下去，我就在遺囑中付出一粒值五百路易的鉆石?！?br /> 侯爵一旦了解了他的被保護人的堅強性格，就每天都派他去處理新的事務(wù)。
于連注意到，這位大貴人有時會對同一件事做出矛盾的決定，很害怕。
這可能給他帶來嚴(yán)重的損害。于是，于連跟他一起工作的時候，總是帶著一個登記簿，把他的決定寫在上面，侯爵則簽字畫押。于連用了一個文書，由他把有關(guān)每件事的決定抄錄在一個特殊的登記簿上。這個登記簿也抄錄了所有的信件。
這個主意開始時好像荒唐之極，無聊之極。然而不出兩個月，侯爵就感到了它的好處。于連建議他雇一個在銀行家手下干過的文書，把于連負責(zé)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記成復(fù)式帳。
這些措施使侯爵對自己的事務(wù)一目了然，甚至還能欣欣然進行了兩、三次投機活動，而不必假手出面人，他們常常欺騙他。
“您自己拿三千法郎吧，”一天，他對年輕的助手說。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受到誹謗。”
“那您要怎么樣？”侯爵生氣地說。
“請您做一個決定，親手寫在登記簿上；這個決定寫明給我三千法郎。況且，是彼拉神甫想到要記帳的?！焙罹魩е?蒙卡德侯爵聽管家普瓦松先生報帳時的那種厭煩神色，寫下了他的決定。
晚上，當(dāng)于連穿上藍禮服出現(xiàn)時，他們絕口不談事務(wù)。侯爵的關(guān)懷使我們的主人公那一直痛苦著的自尊心感到那樣地舒服，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對這位可親的老人生出一種眷戀之情。這并不是說，于連易動感情，如巴黎人所理解的那樣；但于連并非沒有心肝之人，自從老外科軍醫(yī)死后，還沒有人像侯爵那樣親切地跟他說話。他驚奇地注意到，侯爵很有禮貌地照顧他的自尊心，而他在老外科軍醫(yī)那里卻從未見過。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軍醫(yī)對他的十字勛章要比侯爵對他的藍綬帶更感到自豪。侯爵的父親是一位大貴人。
一天早晨，于連著黑衣，為了談事務(wù)來見侯爵，談話結(jié)束時，侯爵很高興，多留了他兩個鐘頭，一定要把出面人剛從交易所送來的鈔票送幾張給他。
“我希望，侯爵先生，求您允許我說句話而不至于讓我背離我理應(yīng)對您懷有的深深敬意?！?br /> “說吧，我的朋友?！?br /> “我拒絕這跡份禮物，望侯爵先生俯允。這禮物不該送給黑衣人，它會讓您好心地容忍藍衣人的種種態(tài)度蒙垢?！彼吂М吘吹匦辛藗€禮，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這個舉動使侯爵很開心。晚上，他講給彼拉神甫聽。
“有一件事我得向您承認了，我親愛的神甫。我知道于連的出身，而且我允許您不為這段隱情保守秘密?！?br /> “他今天早晨的態(tài)度是高貴的，”侯爵想，“而我要讓他成為貴族。”
不久，侯爵終于可以出門了。
“到輪敦住上兩個月，”他對于連說，“特別信使和其他信使會把我收到的信連同我的批語送給您。您寫好回信，連同原信再給我送回來。我算了一下，要耽擱也不過五天工夫?！?br /> 在通往加來的大路上一站站地趕，于連覺得奇怪，讓他去辦的那些所謂事務(wù)都無關(guān)緊要。
于連是懷著怎樣一種仇恨、近乎厭惡的感情踏上英國的土地的，我們就不去說了。我們知道他對波拿巴懷有狂爇的激情。他把每個軍官都看成哈得遜-洛爵士，他把每個大貴人都看成巴瑟斯特勒勛爵，圣赫勒拿島上那些卑鄙的事就出于他的命令，他得到的酬報就是當(dāng)了十年內(nèi)閣大臣。
在輪敦，他終于知道了什么是貴族的自命不凡。他結(jié)識了幾位年輕的俄國貴族，他們?yōu)樗更c門徑。
“您生來不凡，我親愛的索萊爾，”他們對他說，“您天生一副冷臉，距現(xiàn)時的感覺千里之遙，我們用盡千方百計而終不可得?！?br /> “您不理解您的時代，”科拉索夫親王對他說，“您要永遠和人們對您的期待背道而馳。我以名譽擔(dān)保，這是時代的唯一宗教。勿瘋狂，勿造作，因為人們期待于您的正是瘋狂和造作，而那條格言也就實現(xiàn)不了了。”
有一天，菲茨－福爾克公爵請于連和科拉索夫親王吃晚飯，他在客廳里大出風(fēng)頭。人們等了一個鐘頭。于連在二十個等待著的人當(dāng)中的舉止，至今駐輪敦大使館的年輕秘書們還津津樂道，他的神態(tài)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顧他那些浪蕩朋友的反對，一定要去看望著名的菲利普-范恩，自洛克以降英國唯一的哲學(xué)家。他見他的時候，他正要結(jié)束第七年的監(jiān)禁?！霸谶@個國家里，貴族是不開玩笑的，”于連想；“而且，范恩已經(jīng)聲名掃地，備受詆毀……”
于連發(fā)現(xiàn)他津神飽滿，貴族的狂怒消除了他的煩悶。“瞧，”于連走出監(jiān)獄時對自己說，“這是我在英國看見的唯一的快活人?！?br /> “對暴君最有用的觀念是上帝的觀念，”范恩曾對他說。
他的犬儒主義的體系的其余部分，我們略去不談了。
他回來后，德-拉莫爾先生問：“您從英國給我?guī)Щ厥裁从腥さ乃枷?？”……他不說話?！澳鷰Щ厥裁此枷肓?，有趣還是沒有趣？”侯爵又急急問道。
“第一，”于連說，“最明智的英國人每天都有一個鐘頭是瘋狂的；他有自殺這個魔鬼光顧，此為國家之神。
“第二，在英國上岸后，機智和才華都要貶值百分之二十。
“第三，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比英國風(fēng)景更美麗、更動人、更值得贊賞。”
“該我說了，”侯爵說，
“第一，為什么您要到俄國大使的舞會上去說法國有三十萬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渴望戰(zhàn)爭？您以為這種話是國王們愛聽的嗎？”
“跟我們那些大外交家們說話，真不知如何是好，”于連說，“他們動輒進行一本正經(jīng)的討論。如果說些報紙上的老生常談，您就會被當(dāng)成傻瓜。如果膽敢說些真實的、新鮮的東西，他們就會大吃一驚，不知回答什么好，而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他們會派大使館一等秘書來對您說，您失禮了?！?br /> “不壞，”侯爵笑著說。“盡管如此，我敢打賭，思想深刻者先生，您沒有猜到您為什么去英國?！?br /> “請原諒，”于連說；“我每個禮拜一次去國王的大使那里吃晚飯，他是個最有禮貌的人?！?br /> “您是去找這枚勛章呀，”侯爵對他說。“我不想讓您脫掉這身黑衣服，而我己習(xí)慣于和穿藍衣服的人用那種更有趣的口吻說話。在沒有新的命令之前，請您聽好：當(dāng)我看見這枚勛章時，您就是我的朋友肖納公爵的小兒子，六個月之前就被雇用在外交界工作，不過自己并不知道。請您注意，”侯爵補充說，神色很嚴(yán)肅，并且打斷了于連感激的表示，“我決不想改變您的身份。對保護人和被保護人來說，那都是一個錯誤和一個不幸。什么時候我的那些官司讓您厭倦了，或者您不再適合我了，我會為您請求一個好的本堂區(qū)，像我們的朋友彼拉神甫的那個本堂區(qū)一樣，僅此而已，”侯爵用很生硬的口氣補充說。
這枚勛章讓于連的自尊得到滿足，話也多得多了。他自以為不那么經(jīng)常地受到一些可能引起不禮貌解釋的話的冒犯了，或者成為這些話的目標(biāo)，而在爇烈的談話中，這種話的寒義不是一下子就能聽出來的。
這枚勛章給他招來了一次不尋常的拜訪，是德-瓦勒諾男爵先生，他來巴黎是為了向內(nèi)閣感謝封他為男爵，并與之修好。他很快要取代德-萊納先生，被任命為維里埃的市長了。
德-瓦勒諾先生告訴他，他們剛剛發(fā)現(xiàn)德-萊納先生是個雅各賓黨人，于連暗自覺得非常好笑。事實是這樣的：選舉正在準(zhǔn)備中，新男爵是內(nèi)閣推薦的候選人，而自由黨卻向?qū)嶋H上極端保王的省大選舉團推薦了德-萊納先生。
于連想知道一點德-萊納夫人的情況，但是沒有成功；男爵看來對他們的舊怨還耿耿于懷，一點兒口風(fēng)也不露。最后，他請求于連讓他父親在即將舉行的選舉中投他的票，于連答應(yīng)寫信。
“騎士先生，您該把我介紹給德-拉莫爾侯爵先生?！?br /> “的確，我該這么做，”于連想，“可他這樣一個無賴！……”
“說實在的，”他回答，“我在德-拉莫爾府是個太小的伙計，沒有資格介紹。”
于連有什么事都告訴侯爵，當(dāng)晚他就把瓦勒諾的要求以及他自一八一四年以來的所作所為，都講給侯爵聽。
“您不僅明天要把新男爵介紹給我，”侯爵神情十分嚴(yán)肅地說，“我后天還要請他吃晚飯。他將是我們的新省長中的一個。”
“這樣的話，”于連冷冷地說，“我要為我父親要那個乞丐收容所所長的位置。”
“好哇，”侯爵說，神色又變得快活，“同意。我正等著一番說教呢。您開始成熟了?！?br /> 德-瓦勒諾先生告訴于連，維里埃市的彩票局局長新近去世，于連覺得把這個位置給德-肖蘭先生很有意思，他從前曾在德-拉莫爾先生住過的房間里拾到過這個老笨蛋的請求書。于連一邊背誦那份請求書，一邊讓侯爵在向財政部請求這個位置的信件上簽字，侯爵開懷大笑。
德-肖蘭先生剛被任命，于連就獲悉該省眾議員們曾為著名的幾何學(xué)家格羅先生請求這個位置：這個高尚的人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年借給剛?cè)ナ赖牟势本志珠L六百法郎，幫助他養(yǎng)家。
于連對自己的所為大吃一驚。“這沒什么，”他對自己說，“如果我想發(fā)跡，還得干出許許多多不公樂的事來，而且還得會用動人的漂亮話遮掩起來：可憐的格羅先生！配得上這枚勛章的是他，可得到的卻是我，我應(yīng)該遵照給我勛章的政府的意旨行事?！?br /> 下卷 第08章　哪一種勛章使人與眾不 同？
一天，于連從塞納河畔景色迷人的維爾基埃領(lǐng)地回來。德-拉莫爾先生對這塊領(lǐng)地很關(guān)心，因為在他所有的領(lǐng)地中，只有這一塊曾經(jīng)屬于著名的博尼法斯-德-拉莫爾。于連在府上看見了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她們從耶爾回來。
于連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個浪蕩子，懂得了巴黎的生活藝術(shù)。他對德-拉莫爾小姐是十足的冷淡。她曾經(jīng)那么快活地細細詢問他如何從馬上摔行來，看來那段光陰他一點幾也不記得了。
德-拉莫爾小姐發(fā)現(xiàn)他長高了，也蒼白了。他的身材，他的儀表，毫無外行樣兒了，但談吐還不行：看得出來，嚴(yán)肅的東西太多，實在的東西太多。盡管有這樸愛講道理的特點，因為他自尊，所以他的談吐并沒有下屬的味道；大家只是覺得，他看得重要的事情仍嫌太多。不過，他們也看出來他是個言必有據(jù)的人。
“他缺的是瀟灑，不是機智，”德-拉莫爾小姐對他父親說，同時拿他送給于連的勛章打趣?！案绺绺耸藗€月，這可是個拉莫爾家的人！”
“是的，但是于連有出人意料之舉，這可是您跟我說的拉莫爾家的人從未有過的。”
仆人通報德-雷斯公爵到。
瑪?shù)贍柕铝⒖逃X得忍不住要打呵欠了，她仿佛看見了父親客廳里古舊的金飾和常來的舊客。她想象出她在巴黎又要開始的那種百無聊賴的生活了?？墒?，她在耶爾又懷念巴黎。
“然而我十九歲了！”她想，“這是幸福的年齡，所有這些切口涂金的蠢東西都這么說?！彼谄樟_旺斯旅行期間堆積在客廳墻邊小桌上的新出版的詩集，有八到十本之多。她不幸比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凱呂斯，德-呂茲諸先生及其他：一些朋友更有才智。她想象得出他們要說些什么，普羅旺斯美麗的天空呀，詩聽，南方呀，等等，等等。
這雙如此美麗的眼睛，流露出最深沉的厭倦，更糟的是，流露出找不到快樂的絕望，最后停在了于連身上?！爸辽伲鷦e人不完全一樣?！?br /> “索萊爾先生，”她說，是一種上流社會年輕女子常用的聲音，輕快，短促，毫無女人味兒，“索萊爾先生，今晚您參加德-雷斯先生的舞會嗎？”
“小姐，我還沒有被介紹給公爵先主的榮幸。”（簡直可以說，這句話和這個頭銜把驕傲的外省人的嘴剝了一層皮。）
“他讓我哥哥帶您到他家去；再說，如果您去了，您還可以跟我談?wù)劸S爾基埃領(lǐng)地的具體情況，春天我們要去。我想知道古堡能不能住，附近是不是徐人說的那么漂亮。盜名竊譽的事多著哪！”
于連不吭聲。
“跟我哥哥一塊參加舞會吧，”她生硬地補了一句。
于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斑@么說，就是在舞會上，我也得向這個家的所有成員匯報。我不是成了花錢雇來的代理人嗎？”他情緒很壞，又想，“誰知道我跟女兒說的會不會打亂父親、哥哥、母親的計劃！這是一個真正的君主的宮廷。在這里，必須毫無用處，卻又不讓任何人有所抱怨。”
“這個大個子站娘真叫我不喜歡！”他想，一邊看著她走開，她母親叫她，要把她介紹給她的幾個女友?！八^于時髦了，連衣裙掉到肩膀下……比旅行前還要蒼白……什么樣的頭發(fā)啊，金黃得沒了顏色！好像陽光都能通過去。那行禮的方式，那目光，多高傲！真真一副女王的作派！”
德-拉莫爾小姐叫住她哥哥，他正要離開客廳。
諾貝爾伯爵走近于連，對他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您想我午夜到哪里去接您參加德-雷斯先生的舞會？他特意要我把您帶去?！?br /> “我很清楚多虧了誰我才受到如此厚愛，”他回答，深深地鞠了一躬。
諾貝爾跟他說話的口氣很禮貌，甚至很關(guān)切，無可挑剔，于連的惡劣情緒就發(fā)泄在對那句很客氣的話的回答中。他覺得里面有一種卑躬屈膝的味道。
晚上，來到舞會，德-雷斯府的豪華使于連感到震驚。入門的院子里，張著金星點點的深紅色斜紋布大帳，再雅致不過。帳下，庭院變成了一片橙林和夾竹桃林?；ㄅ枳屑毜芈裨诘叵拢宦逗圹E，夾竹桃和橙樹如地里長出的一般。車子經(jīng)過的路上鋪了沙子。
在我們的外省人眼里，整個這一切都不同凡響。他想不到會有如此的豪華，轉(zhuǎn)眼間，他的想象高揚，離開惡劣的情緒十萬八千里了。在來舞會的車子里，諾貝爾興致勃勃，而他則滿眼一團漆黑；一進院，角色就來了個大調(diào)換。
諾貝爾只注意到幾處細小的地方，在如此的豪華中，竟被忽略了。他估算著每一件東西的費用，算到了一個很高的總數(shù)，這時于連注意到他流露出近乎嫉妒的神色，情緒也變壞了。
而他呢，他進入里面正在跳舞的頭一間客廳，立刻被迷住，贊嘆不已，幾乎因激動而膽怯起來。大家擠在第二間客廳門口，人多得無法往前走。第二間客廳的裝飾活脫脫一個阿爾汗布拉宮。
“應(yīng)該承認，她是舞會的王后，”一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說，他的肩膀正頂著于連的胸口。
“福爾蒙小姐整個冬季一直是最漂亮的，”旁邊一個人答道，“如今發(fā)現(xiàn)自己已退居第二位，看她那神情多奇怪。”
“真的，她竭盡全力想讓人喜歡她?？?，看她在四組舞中單獨一個人時那微笑，多優(yōu)雅。以名譽擔(dān)保，這是千金難買的呀?！?br /> “德-拉莫爾小姐看上去還能控制住勝利的喜悅，她清楚地意識到了她的勝利。她好像害怕跟她說話的人喜歡她似的。”
“很好！這就是誘惑的藝術(shù)?！?br /> 于連想看看這個迷人的女人，但是白費力氣，七、八個比他高大的男子擋住了他。
“在這如此高貴的克制中確有些媚態(tài)，”留小胡子的年輕人說。
“還有這雙藍色的大眼睛，正當(dāng)似乎要流露內(nèi)心的秘密時，垂下了，垂得那么慢，”旁邊那個人又說，“我可以保證，這可再機靈不過了?！?br /> “看，站在她身旁，美麗的福爾蒙顯得多么平常，”第三個人說。
“這種克制的神情意思是：您若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會給您多少柔情啊！”
“誰能配得上崇高的瑪?shù)贍柕履兀俊钡谝粋€人說，“一位君王，英俊，有才智，身材勻稱，戰(zhàn)爭中的英雄，至多二十歲?！?br /> “俄國皇帝的私生子……為了這樁婚事，會給他建一個君主國；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萊爾伯爵，一副衣冠楚楚的農(nóng)民相……”
門口空了些，于連能進去了。
“既然在這些玩偶們的眼中她是那么出類拔萃，就值得我研究研究了，”他想?！拔覍⒅朗裁词沁@些人心目中的完美。”
正當(dāng)他睜大眼睛在找，瑪?shù)贍柕驴匆娏怂！拔业呢?zé)任在呼喚我，”于連對自己說；但這時他臉上的表情還殘留著怒氣。好奇心驅(qū)使他愉快地往前走，那愉快因瑪?shù)贍柕逻B衣裙掉在肩膀下很低的地方而迅速增加，說句實在話，增加之快于他的自尊心不大光彩?！八拿姥笠缰啻旱幕盍Γ彼?。在他和她之間，有五、六個年輕人，于連認出了剛才在門口說話的幾位。
“您，先生，您整個冬季都在這兒，這舞會是本季最漂亮的舞會，不是嗎？”
他不回答。
“庫隆的這個四組舞我覺得很棒；那些夫人們也跳得好極了。”幾個年輕人都轉(zhuǎn)過頭，看看那個幸福的男人究竟是誰，人家死活要他回答?；卮鹞疵饬钊诵箽?。
“我不會是個好的評判，小姐；我抄抄寫寫過日子，這么豪華的舞會我是頭一回看到?！?br /> 那些留小胡子的年輕人憤怒了。
“您是一位智者，索萊爾先生，”她又說，興趣更加明顯，“您像哲學(xué)家、像讓－雅克-盧梭那樣看這些舞會，這些慶典。這種種瘋狂使您感到驚奇，卻誘惑不了您。”
一個詞兒一下子撲滅了于連的想象力，把一切幻想從他心中驅(qū)走。他的嘴角流露出輕蔑，也許夸張了些。
“讓－雅克-盧梭，”她答道，“在我看來，當(dāng)他竟敢評論上流社會時，不過是個傻瓜而已；他不了解上流社會，把一顆暴發(fā)的仆役的心帶了進去?！?br /> “他寫了《社會契約論》，”瑪?shù)贍柕掠贸缇吹目跉庹f。
“這個暴發(fā)戶一邊鼓吹建立共和、推翻君權(quán)，一邊又因一位公爵飯后散步改變方向陪伴他的朋友而喜不自勝?！?br /> “??！是的，德-盧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陪著一位庫安代先生朝巴黎方向……”德-拉莫爾小姐說，初次嘗到了賣弄學(xué)問的樂趣和快意。她陶醉于自己的學(xué)問，幾乎跟發(fā)現(xiàn)費雷特里烏斯國王的存在的那位院士差不多了。于連的目光一直尖銳，嚴(yán)厲?，?shù)贍柕碌呐d奮很快消失，對手的冷淡使她深感困惑。她尤其感到驚訝的是，原本是她慣于在別人身上造成這種結(jié)果。
這時，德-克魯瓦澤努瓦候爵正急忙朝德-拉莫爾小姐走過來。人多，擠不過來，他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站了一會兒。他望著她，對眼前的障礙笑笑。年輕的德-魯弗萊侯爵夫人在他旁邊，她是瑪?shù)贍柕碌谋斫忝谩Ｋ母觳灿刹沤Y(jié)婚半個月的丈夫挽著。德-魯弗萊侯爵也極年輕，他懷有一種幼稚的愛情，此種愛情能讓一個人結(jié)一門由公證人一手安排的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而又覺得那女人美麗無比。德-魯弗萊先生等年紀(jì)很大的伯父一死，就可以當(dāng)公爵。
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無法穿過人群，只好笑盈盈地望著瑪?shù)贍柕?，這時，她那天藍色的大眼睛停在他和他周圍的人的身上?！斑€有比這伙人更平庸的嗎！”她心里說，“這個克魯瓦澤努瓦還想娶我；他溫柔，禮貌，像德-魯弗萊先生一樣舉止文雅。這些先生要是不令人厭倦的話，倒是很可愛的，他將來也會帶著狹隘、自得的神情跟著我參加舞會的。結(jié)婚一年之后，我的車，我的馬，我的裙子，我的離巴黎二十里遠的別墅，這一切都會盡善盡美，完全可以論一個暴發(fā)戶，例如德-魯瓦維爾伯爵夫人因嫉妒而送命；可是以后呢？……”
瑪?shù)贍柕略谙胂笾邢纫褏捑肓?。?克移瓦澤努瓦終于走到她身邊，跟她說話，可她還在作夢，沒有聽。對于她，他的說話聲和舞會的嘈雜聲混在一起了。她的目光機械地跟著于連，他已走開，神情是畢恭畢敬的，但是自豪，不滿。她在遠離穿流的人群的一個角落里看見了阿爾塔米拉伯爵，就是在自己的國家被判死刑的那位，讀者已經(jīng)認識。在路易十四治下，他的一位親戚嫁給了一位孔蒂家的親王；這段往事多少保護著他，免遭圣會的警察迫害。
“我看見的只是死刑判決使一個人與眾不同，”瑪?shù)贍柕孪?，“這是唯一不能買的東西?！?br /> “??！我剛才對自己說的是一句俏皮話！真遺憾，它來的不是時候，沒能讓我出出風(fēng)頭！”瑪?shù)贍柕驴谖短?，不肯在談話中使用事先?zhǔn)備好的俏皮話；但是她又太虛榮，不能不自鳴得意。她的臉上，幸福的神色于是取代了厭倦的表情。德-克魯瓦澤勞瓦侯爵一直在說話，以為看見了成功，就更加喋喋不休了。
“一個壞蛋拿什么來反駁我的俏皮話呢？”瑪?shù)贍柕滦睦镎f?！拔視@樣回答批評者：男爵的頭銜，于爵的頭銜，可以買到；一枚勛章，可以贈送；我哥哥就剛剛得到一枚，他做了什么？一個官階，可以獲得。住十年兵營，或有個親戚當(dāng)陸軍部長，就能像諾貝爾一樣當(dāng)上騎兵上尉。一筆巨大的財產(chǎn)呢！……這仍舊是最難的，因而也最值得尊重。真奇怪，這跟書上講的正好相反……好吧！為了財產(chǎn)，就娶羅特希爾德先生的女兒吧?！?br /> “我的話的確有深度。死刑判決仍然是唯一無人敢申請的東西。”
“您認識阿爾塔米拉伯爵嗎？”她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
她好像大夢方醒，這個問題和可憐的侯爵五分鐘以來跟她說的話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和藹可親的他不免感到難堪。不過，他是個機智的人，并以機智而享盛名。
“瑪?shù)贍柕峦殴?，”他想，“這是個缺點，然而她給她的丈夫一個多好的社會地位！我不知道這個德-拉莫爾侯爵是怎么搞的，他跟各黨派的關(guān)系都好得不能再好，這是一個不倒翁啊。再說，瑪?shù)贍柕碌墓殴挚梢员灰暈樘觳?。有了高貴的出身，巨大的財產(chǎn)，天才不會惹人笑話，那時該是多么與眾不同?。∵€有，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兼有才華、個性和急智，這使她變得十分可愛……”由于一心不可二用，侯爵回答瑪?shù)贍柕聲r神情恍惚，如同背書：
“誰不認識這個可憐的阿爾塔米拉？”接著他給她講那樁失敗的陰謀，可笑，荒唐。
“很荒唐！”瑪?shù)贍柕潞孟褡匝宰哉Z，“然而他行動了。我想見見一位男于漢，把他領(lǐng)到我這兒來，”她對侯爵說，侯爵頗不快。
阿爾塔米拉伯爵也是一個最公開地贊美德-拉莫爾小姐的高傲、近乎放肆的神情的人，他認為她是全巴黎最美麗的人兒之一。
“她要是坐在王位上該多美！”他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痛痛快快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會中有不少人想證明，沒有什么事情比陰謀更有傷風(fēng)雅，那有一種雅各賓黨的氣味。還有什么比不成功的雅各賓分子更丑惡呢？
瑪?shù)贍柕碌难凵窈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爾塔米拉的自由主義，但是她聽得仍然饒有興味。
“舞會上來了個陰謀家，真是絕妙的對比，”她想?？粗男『诤?，她覺得頗像一頭休息中的雄獅，但是她很快覺察到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功利，功利崇拜。
除了能給他的國家?guī)韮稍褐普臇|西之外，年輕的伯爵認為什么都不值得他注意。他愉快地離開了瑪?shù)贍柕拢钑献钣姓T惑力的人兒，因為他看見一個秘魯將軍進來了。
可憐的阿爾塔米拉對歐洲感到絕望，只好這樣想：南美洲國家強大以后，它們可以把米拉波送去的自由再還給歐洲。
一群留小胡子的年輕人旋風(fēng)似地擁到瑪?shù)贍柕律磉叀Ｋ宄乜吹?，阿爾塔米拉沒有被迷住，對他的離去很主氣；她看見他跟秘魯將軍說話時，黑眼睛閃閃發(fā)亮。德-拉莫爾小姐望著這些年輕的法國人，那種深沉的嚴(yán)肅是她的任何一位競爭對手都無法模仿的?！八麄冎虚g，”她想，“誰甘愿被判處死刑，即便擁有一切有利的機會？”
這種古怪的目光讓缺乏才智之輩受寵若驚，卻使其他人惴惴不安。他們害怕她會冒出什么尖刻的話，讓他們難以回答。
“高貴的出身給人上百種優(yōu)點，要是沒有我就會不舒服，于連的例子讓我看到這一點，”瑪?shù)贍柕孪?，“然而高貴的出身也會讓能使人被判處死刑的那些津神優(yōu)點衰退?！?br /> 這時，她身邊有人說：“這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是桑-納查羅－皮芒泰爾親王的次子；從前有個皮芒泰爾家的人試圖救出一二六八年被斬首的康拉丹。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貴的家族之一?！?br /> “瞧，”瑪?shù)贍柕滦睦镎f，“這絕妙地證明了我的格言：高貴的出身剝奪了性格的力量，而沒有性格的力量就不會被判處死刑！這么說，我今晚注定要胡說八道了。即然我只是個像別人一樣的女人，那好吧！應(yīng)該去跳舞?！彼尣搅?，接受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請求，一個鐘頭以來他一直求她跳一次加洛普舞。為了擺脫哲理思考的不快，她想讓自己變得十分地迷人，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不禁心花怒放。
然而，跳舞，取悅于院子里最漂亮的男人之一的愿望，都不能驅(qū)散瑪?shù)贍柕碌臒?。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會的王后，她看得出來，不過她看得很淡。
“跟一個克魯瓦澤努瓦這樣的人在一起，我將過一種多么平凡的生活?。　币粋€小時后他把她送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她對自己說，“我有半年不在巴黎，如果在一個全巴黎的女人都渴望參加的舞會上還找不到快樂，那我的快樂又在哪里呢？”她又想，快快不樂，“再說，舞會上還有一群人的敬意包圍著我，而這一群人，我想象不出還有更好的組成了。這里也許只有幾個上議院議員和一、兩個于連這樣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來越憂郁了，“有什么好處命運沒有給我啊：聲譽，財產(chǎn)、青春！唉！一切，除了幸福。”
“我得到的好處中，最可疑的，還是他們整個晚上向我說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因為我顯然使他們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懼。如果他們敢談一個嚴(yán)肅的主題，五分鐘之后，他們就會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仿佛在我一個鐘頭來不斷重復(fù)的事情上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似的。我是美麗的，為了我的這個長處，德-斯達爾夫人會犧牲一切的；然而我厭倦得要死，這是事實。是否有理由認為，我把我的姓換成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姓，就會少一些厭倦呢？”
“可是，我的天主！”她又想，幾乎想哭，“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嗎？這是本世紀(jì)教育的杰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就會找出-句可愛的、甚至機智的話來對您說；他是勇敢的……這個索萊爾可真古怪，”她心里說，眼神里的憂郁變成了惱怒?！拔沂孪日f過有話要跟他講，他居然不肯再露面！”
下卷 第09章　舞會
“您不高興，”德-拉莫爾侯爵夫人對她說，“我警告您：這在舞會上很沒有風(fēng)度。”
“我只是感到頭疼，”瑪?shù)贍柕聬鄞畈焕淼鼗卮鹫f，“這里太爇了?！?br /> 這時，好像要證實德-拉奧爾小姐的話似的，托利老男爵突然，頭暈，昏倒了，不得不被抬出去。有人說是中風(fēng)，真是一件掃興的事。
瑪?shù)贍柕虏宦劜粏?。她有既定方針，絕不理會那些老人和就喜歡說壞事的人。
她跳舞，避開關(guān)于中風(fēng)的談話，其實男爵并沒有中風(fēng)，因為他第二天又露面了。
“索萊爾先生還不來，”她跳過舞之后又在想。她幾乎要用眼睛找他了，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另一間客廳里，怪事，他好像失去了對他來說如此自然的那種不動聲色的冷淡態(tài)度，他不再有英國人的神氣了。
“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爾塔米拉伯爵說話呢！”瑪?shù)贍柕滦南耄八难劬锶紵还申幊恋幕?；他就像一個喬裝的王子；他的目光更加驕傲了。”
于連一邊和阿爾塔米拉說著話，一連走近她呆的那個地方；她凝視著他，研究他的表情，想從中發(fā)現(xiàn)那些使一個人有幸被判死刑的高超品質(zhì)。
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對阿爾塔米拉伯爵說：
“是的，丹東是個男子漢！”
“天哪！他會是個丹東嗎？”瑪?shù)贍柕聦ψ约赫f，“可是他的面孔是那么高貴，而那個丹東卻丑得可怕，我覺得簡直是個屠夫。”于連走得更近了些，她毫不猶豫地叫住他，她有意而且驕傲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很不尋常的。
“丹東不是一個屠夫嗎？”她對他說。
“是的，在某些人的眼中是，”于連回答說，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輕蔑的表情，眼睛里還因與阿爾塔米拉的談話而閃著火花，“然而不幸的是，對于出身高貴的人來說，他是塞納河畔梅里地區(qū)的律師；這就是說，小姐，”他滿臉兇相地補充說，“他的開始跟我在這里看見的好幾位貴族院議員完全一樣。的確，在一個美人的眼中，丹東有一個巨大的錯點，他很丑?！?br /> 這最后幾個字說得很快，口氣很特別，但也肯定很不禮貌。
于連等了片刻，上身微微前傾，神態(tài)謙卑卻又透著傲氣。似乎在說：“我是花錢雇來回答您的，而我靠我的工錢生活?！彼踔敛恍继а劭纯船?shù)贍柕隆６?，一雙美麗的眼睛睜得老大，盯著他，倒像是他的奴隸。最后，誰都不說話，他望著她，就像奴仆望著主人，等待吩咐。瑪?shù)贍柕乱恢倍⒅?，目光奇特，最后，他一面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一面顯然是急匆匆地離去了。
“他的確很美，”她緩過神來，心里說，“卻這樣地贊美丑陋！脫口而出，絕不反悔！他不是凱呂斯或克魯瓦澤努瓦那種人。這個索萊爾的神態(tài)有點兒像我父親在舞會上模仿得那么像的拿破侖?！彼耆说|?！敖裉焱砩希掖_實感到厭倦。”她抓住她哥哥的胳膊，不管他老大不樂意，逼著他跟她在舞場上轉(zhuǎn)一圈。原來她是想聽聽死刑犯和于連的談話。
人群擠作一大團。但是她還是追上了，相距兩步遠，阿爾塔米拉正步近一個托盤拿冷飲，半側(cè)著身子。他看見一只穿著繡花衣服的胳膊正在拿旁邊的一杯冷飲。繡花衣服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完全轉(zhuǎn)過身來，想看看這只胳膊是哪一位的。頓時，他那如此高貴、如此天真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厭惡。
“您看那個人，”他對于連說，聲音相當(dāng)?shù)?；“那是某國大使?阿拉塞利親王。今天上午，他向你們法國外交部長德-奈瓦爾先生要求引渡我?？矗驮谀莾捍蚧菟姑撆?。德-奈瓦爾先生也準(zhǔn)備把我交出去，因為我們在一八一六年交給你們兩、三個陰謀分子。如果他們把我交給我的國王，我將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被吊死。而且抓我的就是這些留小胡子的漂亮先生們中的一位。
“無恥！”于連說，聲音相當(dāng)高。
瑪?shù)贍柕侣牭靡蛔植宦捑胍褵o影無蹤。
“這還不那么無恥，”阿爾塔米拉伯爵又說?！拔腋勎沂菫榱私o您一個強烈的印象。您看看阿拉塞利親王，每隔五分鐘，他就要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勛章；他看見這種喂鳥的小餅掛在胸前，高興得不行。這可憐的人不過是個不合時宜仙人罷了。一百年前，金羊毛勛章是一種無上的榮譽，但是那個時候他這種人是根本得不到的。今天，在出身高貴的人中間，只有阿拉塞利這種人才對它心醉神迷。他為了得到它可以把全城的人都絞死?！?br /> “他是花了這個代價才得到的嗎？”于連焦急地問。
“不完全是這樣，”阿爾塔米拉冷冷地答道；“他也許是把他的國家里被認為是自由黨人的三十來個富有的產(chǎn)業(yè)主扔進了河里。
“多沒有心肝的人啊！”于連說。
德-拉莫爾小姐懷著最強烈的興趣歪看頭聽，離得那么近，她那美麗的頭發(fā)幾乎碰著他的肩膀了。
“您很年輕！”阿爾塔米拉說，“我跟您說過，我有一個姐姐嫁到了普羅旺斯；她還很漂亮，善良、溫柔；是個極好的家后主婦，忠于她的一切職責(zé)，虔誠但不裝假?！?br /> “他想說什么呢，”德-拉莫爾小姐想。
“她是幸福的，”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xù)說，“她在一八一五年時也是幸福的。那時候我藏在她家里，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領(lǐng)地上；您瞧，當(dāng)她聽說奈伊元帥被處決時，竟跳起舞來！”
“這是可能的嗎？”于連說，驚呆了。
“這是黨派津神，”阿爾塔米拉說，“十九世紀(jì)不罷有真正的激情了，因此人們在法國才這么厭倦。人們做著最殘忍的事，卻沒有殘忍的津神?！?br /> “這就更糟！”于連說，“至少，當(dāng)人們犯罪的時候也應(yīng)該有犯罪的樂趣，罪行也只有這點兒好處，甚至以此為理由來稍微為罪行做些辯護。”
德-拉莫爾小姐完全忘了她該做什么了，幾乎完全夾在了阿爾塔術(shù)拉和于連當(dāng)中。她的哥哥習(xí)慣于服從她，讓她挽著胳膊，望著客廳里別的地方，為了掩飾窘態(tài)而裝出被人群擋住的樣子。
“您說得對，”阿爾塔米拉說；“人們什么都干，就是沒有樂趣，也記不住，甚至犯罪也是如此。在這個舞會上，我也許能給您指出十個人來，他們可以被判為殺人兇乎，他們忘了，別人也忘了。
“有的人，如果他們養(yǎng)的狗退斷了，他們會心疼得流淚。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當(dāng)人們把鮮花拋向他們的墳?zāi)箷r，你們巴黎人說得那么有趣，有人就會告訴我們，他們兼有勇敢的騎士的種種美德，還有人會談到他們的生活在亨利四世治下的曾祖輩的豐功偉績。如果阿拉塞利親王費盡周折，我仍未被絞死，而且我一旦享用我在巴黎的財產(chǎn)，我愿意請您跟八個到十個受人敬重、毫無悔恨之心的殺人犯一塊兒吃飯。
“您和我，我們將是這頓晚飯上唯一沒有沾上鮮血的人，但是，我將被當(dāng)作嗜血成性的、雅各賓派的怪物受歲鄙視，甚至憎恨，而您將只作為一個混入上流社會的平民而受到鄙視。”
“再真實不過了，”德-拉莫爾小姐說。
阿爾塔米拉驚訝地望著她，于連則不屑一顧.
“請注意，我?guī)ь^搞的那隊革命沒有成功，”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xù)說，“僅僅是因為我不愿意砍掉三個腦袋，不愿意把七、八百萬分給我們的擁護者，我掌握著金庫的鑰匙，今天，我的國王渴望著絞死我，而在叛亂之前，他用‘你’來稱呼我；如果我把三個腦袋砍了，把金庫里的錢分了，他會把他的大勛章頒給我，因為我至少可以取得一半成功，我的國家也會有一個像樣的憲章……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不過一局棋罷了?！?br /> “那時，”于連接著說，眼里冒著火，“您還不會下，而現(xiàn)在……”
“您是不是想說，我會砍掉一些人的腦袋，我不會成為您曾向我解釋的那種吉輪特派？……我要回答您，”阿爾塔米拉神情憂郁地說，“要是您在決斗中殺了人，那就遠不像讓一個劊子手處決他那么丑惡?！?br /> “依我看，”于連說，“要達目的，不擇手段，假如我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有幾分權(quán)力的話，我可以為了救四個人而殺三個人?！?br /> 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真誠的火焰和對世人虛妄評判的輕蔑；他的眼睛碰上了緊挨著他的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但那輕蔑遠沒有變成優(yōu)雅和溫良，反而象是變本加厲了。
她深受刺激，但是已經(jīng)不能忘掉于連了；她感到惱怒，拉著她哥哥走了。
“我該去喝潘趣酒，大跳其舞，”她對自己說，“我要挑一個最好的，不惜一切代價引人注目。好啊，這是那個出了名的無禮之徒，費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請，他們跳舞了?！霸蹅兛纯凑l最放肆，”她想，“不過，為了嘲弄個夠，我得讓他開口說話。”很快，其他參加四組舞的人不過是裝裝樣子，誰也不想漏掉一句瑪?shù)贍柕碌募馑峥瘫〉那纹ぴ?。?費瓦克伯爵心慌意亂，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話，只好拿些風(fēng)雅辭今應(yīng)付，一臉的怪相；瑪?shù)贍柕滦睦镉谢穑軞埧?，簡直?dāng)成了仇敵。她一直跳到天亮，下場時已疲憊不堪。在回去的車子里，剩下的一點兒力氣還被用來讓她感到悲哀和不幸。她被于連蔑視，卻不能蔑視他。
于連感到幸福到了極點。他不知不覺地陶醉于音樂、鮮花、美女和普遍的豪華，尤其是陶醉于他的想象，他夢想著自己的榮耀，他夢想著一切人的自由。
“多美的舞會！”他對伯爵說，“什么都不缺了?！?br /> “還缺思想，”阿爾塔米拉回答說。
他的表情泄露了輕蔑，這輕蔑就更加刺人，因為看得出來，禮節(jié)要求必須隱藏這種輕蔑。
“您在呀，伯爵先生。是不是思想還在策劃著什么陰謀？”
“我在這里是因為我的姓氏。在你們的客廳里，人們僧恨思想。它不能超出歌舞劇的一句歌詞的諷刺，這樣它就會受到獎賞。然而思想著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話里有毅力有新意，你們就叫他犬儒主義者。你們的一位法官送給庫里埃的不就是這個名稱嗎？你們把他投入監(jiān)獄，像貝朗瑞一樣。在你們這兒，凡是津神方面稍有價值的東西，圣會就將其送上輕罪法庭，上流社會則鼓掌叫好。
“這是因為你們這個衰老的社會首先看重的是禮儀……你們永遠超不出匹夫之勇，你們可以有繆拉，但永遠不會有華盛頓。我在法國只看見了虛榮。一個說話有創(chuàng)見的人脫口說了句不謹(jǐn)慎的俏皮話，而主人就以為是丟了臉。”
說到這里，伯爵的車子帶著于連，在德-拉莫爾府前面停下了。于連喜歡上了他的陰謀家。阿爾塔米拉給過他一句漂亮的贊語，但顯然不是出自一種深刻的確信：“您沒有法國人的輕浮，好好理解功利原則吧?！闭们疤煊谶B讀過卡西米爾-德拉維涅先生的悲劇《瑪利諾-法利埃羅》。
“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貴族更有性格嗎？”我們這位憤怒的平民對自己說，“然而這些人的被證實的貴族血統(tǒng)可以上溯至公元七００年，比查理曼大帝還早一個世紀(jì)；而今晚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最高貴的也只能上溯至十三世紀(jì)，還是連滾帶爬的呢。好！盡管那些威尼斯貴族出身如此高貴，可人們記住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
“一次謀反消滅了所有那些由社會的任性給予的爵位。而在謀反中，一個人也一下子取得了他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給予他的地位。連才智都失去了權(quán)威……
“在這個瓦勒諾們和萊納們的世紀(jì)里，今天的丹東會是什么呢？怕連國王的代理檢察官都不是……
“我在說什么呀？他會把自己出賣給圣會，他會當(dāng)部長，因為這位偉大的丹東偷盜過。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侖在意大利偷盜過幾百萬，否則他會像皮舍格呂一樣被貧窮一下子難倒。只有拉斐德從不曾偷盜過。應(yīng)該偷盜嗎？應(yīng)該出賣自己嗎？”于連想。這個問題一下子把他難住了。夜里剩下的時間里，他讀大革命的歷史。
第二天，他在圖書室一邊寫信，一邊還想著阿爾塔米拉伯爵的談話。
“事實上，”他好一陣出神，然后對自己說，“如果這些西班牙自由黨人把人民牽連進罪行里去，是不會這么容易就被清除掉的。這是些驕傲的、夸夸其談的孩子……像我一樣！”于連突然叫道，仿佛大夢方醒，跳了起來。
“我做過什么艱難的事情，有權(quán)利評判這些可憐的家伙？他們究竟在一生中有過一次敢于并且開始了行動呀。我就似是那個人，離開飯桌時大聲說：‘明天我不吃飯了，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像今天一樣健壯、敏捷?！l知道在一個偉大行動的半途中會有什么感覺呢？……”德-拉莫爾小姐走進圖書室，這意外打斷了他那些高深的思想。他贊賞丹東、米拉波、卡諾這些不會被征服的人的偉大品質(zhì)，興奮不已，眼睛停在德-拉莫爾小姐身上，卻沒有想到她，沒有向她敬禮，幾乎沒有看見她。當(dāng)他那雙睜得如此開的大眼睛終于覺察到她的存在時，目光頓時暗了下去。德-拉莫爾小姐注意到了，感到一陣酸楚。
她向他要維利的《法國史》，書放在最上一格，她夠不著。于連不得不去搬兩架梯子中最高的那一架。于連搬來梯子，拿到書，送給她，還是想不到她。他在撤走棋子時，因為心思不在那上面，胳膊肘碰在書櫥的一塊玻璃上。咣啷一聲，碎片落在地上，這才驚醒了他。他急忙向德-拉莫爾小姐道歉，他想禮貌些，他也只能如此了?，?shù)贍柕驴吹妹靼?，她打攪了他，比起跟她說話來，他更愿意想她來之前他的那些事。
她看了他好久，然后慢慢地走了。于連看著她走過去。眼前這樸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華的服飾形成對比，看得于連來了興致。兩種面貌之間的差別幾乎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個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是那樣的高傲，此刻眼神里竟幾乎寒著哀求?！暗拇_，”于連心想，“這黑色的連衣裙更顯出她腰身的美。她有女王的作派，可是她為什么要戴孝？
“如果我問給誰戴孝，可能我又是干了件蠢事?！庇谶B完全從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了?！拔业弥匦伦x一讀早晨寫的信，誰知道我會找出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錯誤，”他正勉強集中津力讀第一封信，卻聽見身旁響起一陣綢裙的悉卒聲；他迅速轉(zhuǎn)過頭，德-拉莫爾小姐站在離他的桌子兩步遠的地方，正在笑呢。這第二次打擾使于連生氣了。
至于瑪?shù)贍柕?，她剛才強烈地感覺到她在這年輕人眼中無足輕重；那笑是為了掩飾她的窘迫，這她倒是成功了。
“顯然，您在想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索萊爾先生。是不是有關(guān)那被陰謀的什么奇聞軟事？正是那樁陰謀把阿爾塔米拉伯爵先生送到巴黎來的。告訴我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我會嚴(yán)守秘密的，我向您發(fā)誓！”她聽見自已竟說出這句話來，不免大吃一驚，怎么，她竟懇求一個下人！她更加局促不安，遂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補充說：
“您一向冷若冰霜，是什么居然使您變成一個充滿靈感的人，一個米開朗基羅的先知那樣的人？”
這種尖銳而唐突的詢問深深地傷了于連，重又激起他全部的瘋狂。
“丹東偷盜是對的嗎？”他突然對她說，神情變得越來越兇?！捌ぐＣ商氐母锩h人，西班牙的革命黨人，他們應(yīng)該把人民牽連進一些罪行中去嗎？他們應(yīng)該把軍隊里所有的職位、把所有的十字勛章給那些甚至沒有功勞的人嗎？戴上這些勛章的人難道不怕國王回來嗎？應(yīng)該讓都靈的金庫遭到搶劫嗎？總之，小姐，”他一邊神色可怕地步近她，一邊說，“想把愚味和罪惡逐出地球的人應(yīng)該像暴風(fēng)雨一掃而過茫無目的地作惡嗎？”
瑪?shù)贍柕潞ε铝?，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倒退了兩步。她看了看他，對自己的恐俱感到羞恥，輕輕地快步走出圖書室。
下卷 第10章　瑪格麗特王后
于連把他寫的信重讀了一遍。晚飯的鈴聲響了，他對自己說：“我在這個巴黎玩偶眼中一定很可笑！我簡直瘋了，居然把我想的如實告訴了她！不過，也許并非那么瘋。在那種情況下，我理應(yīng)說真話。
“然而為什么來問我一些私事呢？她那樣問是很冒昧的，不成體統(tǒng)。我的關(guān)于丹東的想法并不包括在她父親花錢雇我的工作之中?！?br /> 進入餐廳，于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一身重孝，火氣也就全消了，尤其是全家并無一人戴孝，就更使他感到驚奇。
飯后，他完全擺脫了困擾他一整天的興奮。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叭绻乙詾榇蚵牭?拉莫爾小姐為誰戴孝是一件蠢事的話，”于連心想，“這個人對我的嘲笑也會是最輕的?！?br /> 瑪?shù)贍柕峦砬楹芷嫣?。“這就是此地女人的賣弄風(fēng)情啊，德-萊納夫人為我描繪過的，”于連心想，“今天上午我對她很不客氣，她居然想聊天，我沒有讓步。在她眼里，我反而因此長了身價。無疑，魔鬼是不會吃虧的。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就會好好地報復(fù)我。悉聽尊便。這和我失去的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啊！多么迷人的性情！多么天真！她的想法，我比她還先知道；我看著它們?nèi)绾萎a(chǎn)生；在她心里，我唯一的對手是害怕孩子會死掉；這是一種合乎情理、十分自然的情感，對于深有所感的我來說，甚至是很可愛的。那時候我真傻。我對于巴黎的種種想法使我不能正確地認識這個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偉大的天主！在這兒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虛榮心，各種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一無所有?！?br /> 大家起身離開飯桌。“別讓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于連心里想。往花園走的時候，他挨近他，拿出一副溫和恭順的神態(tài)，贊同他對《歐那尼》的成功表示的憤慨。
“如果我們還在有密詔的時代就好了！……”他說。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高聲說道，做了個塔爾瑪式的手勢。
說到一朵花，于連引用了維吉爾《農(nóng)事詩》中的幾個句子，并且認為沒有什么詩能和德利爾神甫的詩比美。一句話，他百般恭維院士。然后他用一種最無所謂的口吻說：
“我猜想德-拉莫爾小姐一定是繼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遺產(chǎn)，才為他戴孝?！?br /> “怎么！您在這個家里，”院士突然站住了，說，“竟然不知道她的這個怪癖？事實上，奇怪的是她母親竟也允許這類事情，我們私下說說，在這個家里出眾實在也不是因為性格的力量。瑪?shù)贍柕滦〗阋粋€人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們所有的人，她牽著他們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站住，狡獪地望著于連。于連微微一笑，盡力裝作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
“牽著全家人鼻子走，穿黑連衣裙，四月三十日，這中間有什么關(guān)系？”他心里想，“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還要笨?！?br /> “我應(yīng)該承認……”他對院士說，眼神還充滿著疑問。
“我們到花園里轉(zhuǎn)一圈，”院士說，看到有機會講一個長長的風(fēng)雅故事，不禁欣欣然。“怎么！您果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在什么地方？”于連驚訝地問。
“在格萊沃廣場?！?br /> 于連很驚訝，這個詞兒并沒有讓他明白什么。好奇心，期待著聽見一個與他的性格如此相合的悲慘故事，這都使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講故事的人最喜歡看見聽講者這副模樣了。院士很高興能碰上一只從未聽過的耳朵，于是詳詳細細地講給于連聽：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日，當(dāng)時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的紳士阿尼巴爾-德-柯柯納索，在格萊沃廣場被斬首?！袄獱柺乾敻覃愄?德-納瓦爾王妃心愛的情夫；請注意，”院士說，“德-拉莫爾小姐的名字是瑪?shù)贍柕?瑪格麗特。拉莫爾同時還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寵臣和納瓦爾國王的密友。納瓦爾國王就是后來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婦的丈夫。一五七四年這一年封齋前的星期二那天，當(dāng)時宮廷在圣日耳曼，可憐的國王查理九世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拉莫爾的朋友，那兩位親王，囚禁在宮中，拉莫爾想把他們救出去。他率領(lǐng)兩百名騎兵來到圣日耳曼圍墻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爾就被交給劊子手。
“但是，真正打動瑪?shù)贍柕滦〗愕?，七、八年前她親口對我承認的，那時她才十二歲，因為那是個人頭啊，是個人頭??！……”院士抬起眼睛望著天空?！霸谶@場政治災(zāi)難中真正打動她的，是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王后藏在倍萊沃廣場的一所房子里，竟敢派人向劊子手索要情人的腦袋。第二天午夜，她捧著那顆頭顱，坐上車，親手把它葬在蒙特瑪爾山腳下的小教堂里。”
“這是可能的嗎？”于連叫起來，深受感動。
“瑪?shù)贍柕滦〗憧床黄鹚绺?，因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根本不把這段古老的歷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自從這次有名的極刑之后，為了紀(jì)念拉莫爾對柯柯納索的親密友誼，這個柯柯納索是個意大利人，名字叫作阿尼巴爾，因此這個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這個名字。而且，”院士放低聲音補充說，“據(jù)查理九世本人說，這個柯柯納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殘忍的殺人犯之一。但是，我親愛的索萊爾，您經(jīng)常和這個家的人一起吃飯，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些事情呢？”
“原來就是為這，德-拉莫爾小姐吃飯時兩次叫她哥哥阿尼巴爾。我還以為聽錯了呢?！?br /> “這是一種責(zé)備。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容忍這種瘋狂……將來這個高個子姑娘的丈夫有他好看的呢！”
這句話后邊又跟了五、六句諷刺。院士眼里閃爍著快樂和親密的光芒，使于連感到不快。“我們兩個仆人在講主人的壞話呢，”他想?！暗浅鲎赃@個學(xué)士院的人口中，什么也不應(yīng)讓我感到奇怪?！?br /> 有一天，于連無意間撞見他跪在德-拉莫爾侯爵夫人面前；他在為他的一個外省的侄子求一個煙草收稅人的職務(wù)。德-拉莫爾小姐的一個年輕侍女像從前的愛麗莎一樣追求于連，晚上她讓他明白，她的女主人戴孝絕不是為了引人注目。這個古怪的行動扎根在她性格的深處。她真地愛那個拉莫爾，他是那個時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愛情人，他為了想讓朋友們獲得自由而死。而且是怎樣的朋友??！王族的首位親王和亨利四世。
于連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德-萊納夫人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上卻只看到矯柔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憂郁，就找不出話來跟她們說。德-拉莫爾小姐是個例外。
他開始不再把舉止高貴所具有的那種美視為心靈干枯了。他跟德-拉莫爾小姐有過幾次長談。她有時在晚飯后跟他一起在花園里沿著客廳開著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對他說，她讀過多比涅的歷史著作和布蘭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讀物，”于連想，“而侯爵夫人連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都不準(zhǔn)她看！”
一天，她向他講述亨利三世時代的一個年輕女人的行為：她發(fā)現(xiàn)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將他刺死。這是她剛剛在艾圖瓦爾的《回憶錄》中讀到的。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證明她的傾慕是真誠的。
于連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一個處處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話說，牽著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種近乎友誼的口吻跟他說話。
“我錯了，”于連立刻又想，“這不是親密，我不過是那種悲劇里的心腹人，這是出于說話的需要。我在這個家里被看作有學(xué)問的人。我這就去讀布蘭多姆、多比涅和艾圖瓦爾。我可以對德-拉莫爾小姐談到的那些軟聞趣事中的幾則提出反駁。我要從這種被動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擺脫出來。”
他跟這個舉止如此威嚴(yán)、同時又如此隨便的女孩子之間的談話，漸漸地變得有趣了。他正在忘記他那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發(fā)現(xiàn)她有學(xué)問，甚至通情達理。她在花園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廳里承認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時她跟他在一起，興奮，坦率，和平時如此高傲、如此冷淡的態(tài)度完全對立。
“神圣聯(lián)盟戰(zhàn)爭是法國的英雄時代，”一天她對他說，眼睛里閃動著才華和爇情，“那時候每一個人為了他想得到的東西，為了使他的黨派獲得勝利而戰(zhàn)斗，不像您那個皇帝的時代，是為了平淡無奇地獲得一枚十字勛章。您得同意，那時的人不這么自私，不這么卑劣。我愛那個時代?！?br />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爾是那個時代的英雄，”他對她說。
“至少他被人愛，而那樣被人愛也許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個碰到被斬首的情夫的腦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爾夫人叫她的女兒。虛偽，要想有用，就得隱藏起來。而于連呢，正如我們看到的，已經(jīng)把他對拿破侖的傾慕向德-拉莫爾小姐吐露了一半。
“這就是他們對我們的巨大優(yōu)勢，”他一個人呆在花園里，對自己說。“他們祖先的歷史使他們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們沒有衣食之憂！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陣酸楚，“我不配談?wù)撨@些重大問題。我的一生不過是一連串的虛偽，因為我沒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來頭面包?！?br /> “您在想什么，先生？”瑪?shù)贍柕麓掖遗芑貋恚瑔査?br /> 于連對老是蔑視自己也感到厭倦了。出于驕傲，他坦率地談了自己的想法。他對一個如此富有的人談自己的貧窮，臉憋得通紅。他試圖通過自豪的口氣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shù)贍柕掠X得他從未這樣漂亮過；她發(fā)現(xiàn)他有一種敏感和坦白的表情，這實在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出一個月，于連有一天在德-拉莫爾府的花園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臉上不再有持續(xù)不斷的自卑感帶來的嚴(yán)峻和哲學(xué)家的傲慢了。他剛剛把德-拉莫爾小姐送到客廳門口，她說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時扭傷了腳。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于連對自己說?！拔沂亲悦环玻€是她真對我有興趣？她聽我說話時的神情是那么溫和，甚至在我承認驕傲給我?guī)淼姆N種痛苦時！而她對無論什么人都那么驕傲，如果在客廳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誰都會感到驚奇的?？隙?，她對任何人都不會有這種溫柔善良的神情。”
于連努力不夸大這種奇特的友誼。他自己將其比作武裝交往。每天見面時，在恢復(fù)頭一天的近乎親密的口吻之前，他們幾乎都要自問：我們今天是朋友還是仇敵？于連明白，如果白白地讓這個如此高傲的姑娘侮辱一次，那就一切都完了?！叭绻冶仨毟[翻，那么我先來維護我的驕傲所擁有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比起我對個人尊嚴(yán)應(yīng)盡的職責(zé)稍有疏忽而立刻招來輕蔑的表示之后再加以抵制，不是要好些嗎？”
有好幾次，碰上心緒不佳的日子，瑪?shù)贍柕略噲D跟他擺出貴婦人的架勢；她以一種罕見的巧妙進行這種嘗試，但都被于連粗暴地頂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斷她的話：“德-拉莫爾小姐有什要吩咐她父親的秘書嗎？”他對她說，“他應(yīng)該聽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恭敬敬地執(zhí)行，除此之外，他并沒有話要對她說。他絕不是花錢雇來向她談思想的?！?br /> 這種生活的方式，還有于連那些奇特的疑慮，把他在這間如此豪華的客廳里經(jīng)常感到的煩悶驅(qū)散了，在那里，人們什么都要怕，拿任何東西開玩笑都有失體面。
“她若是愛我，倒?jié)M有趣！無論她愛我與否，”于連繼續(xù)想，“我有了一個有才智的女孩子作為親密的知己。我看見全家人都在她面前發(fā)抖，尤其是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這個年輕人如此禮貌，如此溫柔，如此勇敢，兼有出身和財富帶來的種種好處，而我只要能有其中的一種，就會心滿意足！他瘋狂地愛她，他應(yīng)該娶她。德-拉莫爾先生曾經(jīng)讓我給擬定婚約的兩位公證人寫過多少信??！而我呢，手上握著筆，地位如此低下，兩個小時之后，卻在這花園里戰(zhàn)勝了這個如此可愛的年輕人，因為她的偏愛究竟是明顯的，直接的。也許她恨他是她未來的丈夫。她相當(dāng)高傲，會這樣做的。而她對我的親切，我是以一個地位低下的心腹的身份得到的。
“然而不，或是我瘋了，或是她追求我；我越是對她冷淡、畢恭畢敬，她越是來找我。這可能是事先想好的，是假裝的；但是，當(dāng)我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時，我看見她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難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裝假嗎？管它呢！表面上看來對我有利，我且享受這表面吧。我的天主，她多美！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從近處看，經(jīng)常望著我的時候，多么讓我喜歡??！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那時候，我在三百個惡毒骯臟的偽君子中間，過著悲慘的生活，全靠性格的力量支撐。我?guī)缀醺麄円粯訍憾??！?br /> 在疑慮重重的日子里，于連想：“這女孩子嘲弄我。她和她哥哥串通一氣來騙我。然而她好像那樣地看不起她哥哥缺乏毅力！‘他是勇敢的，僅此而已。’她對我說，‘他沒有一種思想敢于離經(jīng)叛道?！偸俏也坏貌怀鰜砭S護他。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在這個年紀(jì)上，一個人能在一天的每時每刻都忠于為自己規(guī)定的虛偽嗎？
“另一方而，每逢德-拉莫爾小姐用她那藍色的大眼睛表情奇特地盯著我看的時候，諾貝爾伯爵就立即走開。這在我看來頗可疑；他妹妹看中家里的一個仆人，他不是應(yīng)該感到氣憤嗎？因為我聽見過德-肖納公爵這樣說過我。”想起這件事，憤怒就取代了任何別的感情?！笆沁@位有怪癖的老公爵喜歡陳舊的語言嗎？”
“反正她很漂亮！”于連繼續(xù)想，目光如老虎一般?！拔乙玫剿?，然后走開，誰阻止我逃走誰倒霉！
這個念頭成了于連唯一的大事，他不能再想別的事了。他過一天就像過一個鐘頭一樣。
他每時每刻都試圖干點正經(jīng)事情，但總是心不在焉，等到一刻鐘以后清醒過來，心又怦怦地跳，腦子里亂作一團，只想著這個念頭發(fā)愣：“她愛我嗎？”
下卷 第11章　女孩子的威力
如果于連不是花時間夸大瑪?shù)贍柕碌拿烂?，激烈地反抗她的家人與生俱來的、但是她已為了他而忘記的高傲，而是花時間研究一下客廳里發(fā)生的事情，他就會明白她為什么能主宰她周圍的一切。有人讓她不高興，她就會用一句玩笑懲罰他，她的玩笑那么有分寸，選得那么好，表面上那么得體，來得那么適時，讓人越想越覺得傷口每時每刻都在擴大。漸漸地，它會變得讓受傷的自尊心感到殘忍。家里其他人真心渴望的許多東西，她都看不上眼，因此在他們眼里她總是冷酷無情的。貴族的客廳，離開以后說說，還是令人愉快的，但也僅此而已；禮貌本身只在開頭幾天還是回事。于連是有體驗的，最初的迷醉過后，跟著來的是最初的驚訝?！岸Y貌，”于連心想，“不過是舉止不雅引起的憤怒暫時缺席罷了?，?shù)贍柕鲁３８械絽捑耄苍S是因為她無處不感到厭倦。于是，把一句挖苦話磨得尖尖的，就成了她的一種消遣，一種真正的樂趣?！?br /> 也許是為了得到比她的長輩、院士和五、六個向她獻殷勤的下屬稍更有趣的犧牲品，她才把希望給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凱呂斯伯爵和其他兩、三位最高貴的年輕人。對她來說，他們只是挖苦的新對象。
因為我們愛瑪?shù)贍柕?，所以我們痛苦地承認，她接到過他們中間幾位的信，有幾次還寫了回信。我們得趕快補充一句，這個人物乃是時代風(fēng)尚的一個例外。一般地說，人們不能指責(zé)高貴的圣心修道院的學(xué)生們不謹(jǐn)慎。
一天，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交還給瑪?shù)贍柕乱环庀喈?dāng)可能有損名譽的信，那是她頭一天寫給他的。他相信這種高度慎重的表現(xiàn)會使他的事情大有進展。然而，瑪?shù)贍柕略谒耐ㄐ胖邢矚g的恰恰是不謹(jǐn)慎。她的樂趣是拿自己的命運賭博。她一連六個禮拜不理他。
她拿這些年輕人的信消磨時間，但是據(jù)她看，這些信都是一副腔調(diào)，總是最深沉、最憂郁的激情。
“他們?nèi)际溃拖袷且粋€人，準(zhǔn)備好前往巴勒斯坦，”她對一個表姐妹說。“您還知道比這更乏味的事嗎？這就是我這一輩子要收到的信。這種信大概每隔二十年，根據(jù)當(dāng)時風(fēng)行的活動的不同，改變一次。它們在帝國時代一定不這樣沒有色彩。那時候上流社會的年輕人見過或有過一些確實偉大的行動。我的伯父德-Ｎ-公爵就去過瓦格拉姆?！?br /> “揮舞戰(zhàn)刀需要什么樣的才智呢？他們一旦干過，就老是說個沒完！”瑪?shù)贍柕碌谋砻玫?圣埃雷迪特小姐說。
“是??！我喜歡這些故事。參加一次真正的戰(zhàn)役，拿破侖的戰(zhàn)役，有一萬個士兵陣亡，那就證明了一個人的勇敢。身臨險境可以提高靈魂，把它從厭倦中解救出來，我的那些崇拜者似乎都已陷入?yún)捑?，面這種厭倦是傳染的。他們中間有誰想過要有點兒非凡之舉呢？他們都想跟我結(jié)婚，想得美！我富有，我父親又會提拔他的女婿。??！但愿我父親能找到一個稍微有趣些的！”
瑪?shù)贍柕路N人看事的方式尖銳、鮮明、生動，不免敗壞了她的談吐，正如人們看到的那樣。在她那些如此彬彬有禮的朋友看來，她的一句話往往成了一個污點。如果她不是那么走紅，他們幾乎都會承認，她的言談的色彩有點兒太濃，缺乏女性的細膩。
她呢，她則對充斥著布洛涅森林的那些漂亮騎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來并不感到恐俱，那就是一種強烈的情感了，而是感到一種厭惡，這在她那個年紀(jì)是很罕見的。
她能夠期望什么呢？財富，高貴的出身，才智，姿色，據(jù)別人說，她也相信，命運之手已把這一切集于她一身了。
這就是這位圣日耳曼區(qū)最令人羨慕的女繼承人開始感到跟于連一起散步很偷快時的種種想法。她對他的驕傲感到驚訝，她欣賞這小小平民的機敏?！八麜衲锷窀δ菢赢?dāng)上主教的，”她對自己說。
很快，我們的主人公對加的許多想法的那種真誠的、并非假裝的抵制，把她吸引住了；她老是在想，她把那些談話的細枝末節(jié)講給女友聽，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道出全貌。
突然間，她恍然大悟：“我得到了愛的幸福，”一天，她對自己說，不可思議的喜悅讓她興奮不已。“我愛上了，我愛上了，這很清楚！在我這個年紀(jì)，一個女孩子，美麗，聰明，如果不是在愛情中，能到哪兒去找到強烈的感覺呢？我沒有辦法，我永遠不會對克魯瓦澤努瓦、凱呂斯和所有這些人有愛情。他們是完美的，也許過于完美了，反正他們讓我厭倦?！?br /> 她把她在《曼飽-萊斯戈》、《新愛洛締斯》、《葡萄牙修女書信集》等書中讀到的所有關(guān)于激情的描繪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當(dāng)然，都是偉大的激情，輕浮的愛與她這個年紀(jì)、她這樣出身的姑娘不配。愛情這名稱，她只給予在亨利三世和巴松彼埃爾時代的法國能夠遇到的那種壯烈的感情。這種愛情絕不在障礙面前卑劣地退卻，甚至遠甚于此，它能使人完成偉大的事業(yè)?！拔叶嗖恍?，現(xiàn)在沒有卡特琳-德-美第奇和路易十三那樣的真正的宮廷了。我覺得我能干出最大膽、最偉大的事情。如果有一位英勇的國王，例如路易十三那樣的，拜倒在我腳下，我什么壯舉不能讓他做出來呢！我會把他帶到旺岱，像德-托利男爵常說的那樣，他從那兒可重獲他的王國；那時候就不會有憲章了……而于連會輔佐我。他欲什么？頭銜和財產(chǎn)。他能為自己贏得一個頭銜，他能獲得財富。
“克魯瓦澤努瓦什么也不缺，但他終其一生不過是個半極端保王黨、半自由黨的公爵，一個始終遠離極端的優(yōu)柔寡斷之人，因此無論在哪里都處于第二位。
“有哪一個偉大的行動在開始干的時候不是一種極端呢？只是在完成的時候，一般人才認為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中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是愛情及其所產(chǎn)生的一切奇跡；我在激勵著我的火焰中感到了它。上天應(yīng)該給我這個恩惠。它不會白白地把所有的優(yōu)點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我的幸福將是配得上我的。我的每一天將不是冷冰冰地相似于過去的一天。敢于愛一個社會地位距我如此之遠的人，這已經(jīng)有其偉大和勇敢了。讓我們看看，他能不能繼續(xù)配得上我？我只要一看見他身上有弱點，便立刻拋棄他。一個像我這樣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有公認的騎士性格（這是她父親的話），就不應(yīng)該像個傻丫頭那樣行事。
“如果我愛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那不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嗎？我有的將是我那些表姐妹的、我如此徹底地加以蔑視的幸福的新版本。我事先就知道可憐的侯爵會對我說什么，我會怎么回答他。一種讓人打呵欠的愛情叫什么愛情？還不如出家當(dāng)修女呢。我也會像最小的表妹那樣簽一份婚約，長輩們大為感動，除非他們心里窩火，因為對方的公證人頭一天在婚約里又加了最后一個條件?！?br /> 下卷 第12章　這是一個丹東嗎？
“在于連和我之間，無須簽訂婚約，無須公證人；一切都是壯烈的，一切都將是偶然的產(chǎn)物。除了他所缺少的貴族身份外，完全是瑪格麗特-德-瓦羅亞對當(dāng)時最杰出的人、年輕的拉莫爾的愛情。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宮里那些年輕人那么堅決地擁護禮儀，一想到稍微有些出格的冒險行動就嚇得臉色發(fā)白。在他們眼里，到希臘或非洲走一趟，就是大膽到了頂，而且還只能成幫結(jié)伙的。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一人，就害怕了，不是怕貝督因人的長矛，而是害怕成為笑柄，這種恐懼簡直讓他們發(fā)瘋。
“我的小于連卻相反、他只答歡單獨行動。這個得天獨厚的人從無一點兒從別人那里尋求支持和幫助的念頭！他蔑視別人，正是為此我才不蔑視他。
“如果于連雖貧窮而身為貴族，那我的愛情就不過是一樁庸俗的蠢舉、一樁平淡無奇的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婚姻了；我不要這樣的愛情，沒有絲毫偉大激情的特點，即需要克服的巨大困難和吉兇難料的變故?！?br /> 德-拉莫爾小姐如此專注于這些美妙的推論，第二天竟不知不覺地對著德-克魯瓦繹努瓦侯爵和她哥哥稱贊起于連來了。她說得滔滔不絕，終于引起他們的不滿。
“當(dāng)心這個津力如此旺盛的年輕人，”她哥哥叫了起來，“如果再來一場革命，他會把我們都絞死?！?br /> 她小心避開正面回答，忙就津力引起的恐懼打趣她的哥哥和德-克魯莊澤努瓦侯爵?！皩嶋H上，那不過是害怕碰上意外情況，害怕在意外情況中不知所措……”
“哎呀呀，先生們，你們老是害怕成為笑柄，這個怪物不幸已于一八一六年死了?！?br /> “在有兩個黨派的國家里，”德-拉莫爾先生說過，“不再有淪為笑柄這回事了?！?br /> 他的女兒理解了這個思想。
“因此”，她對于連的敵人們說，“你們一生中有的可怕呢，然后人們會對你們說：‘這不是一只狼，只是狼的影子?！?br /> 瑪?shù)贍柕潞芸祀x開他們。她哥哥的話使她感到厭惡；他讓她感到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從中看到了最美好的頌揚。
“在這個任何津力都已死亡的世紀(jì)，他的津力讓他們害怕。我要告訴他我哥哥的話；我想看看他如何回答?？墒俏业眠x個他兩眼放光的時候。那時他就不能對我說謊了?！?br /> “他會是一個丹東！”她又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補充說，“那好吧！假定革命再度爆發(fā)，克魯瓦澤努瓦和我哥哥會扮演什么角色呢？那是事先就定了的：崇高的逆來順受。那將是英勇的綿羊，任人宰殺而不吭一聲。他們死時唯一害怕的是不雅。我的小于連將打碎來逮捕他的雅各賓分子的腦袋，只要他有一線希望逃走。他可不怕不雅，他。”
這最后一句話使她陷入沉思，喚醒了痛苦的回憶，打掉了她全部的勇氣。這句話讓她想起德-凱呂斯、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呂茲、她哥哥諸先生的取笑。這些先生們一致指責(zé)于連有種教士氣：謙卑而虛偽。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睛里閃爍著喜悅，“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他們那尖酸頻繁的取笑恰恰證明了他是我們這個冬季見到的最出色的人。他的缺點，他的可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大氣磅礴，這使他們不快，盡管他們是那么善良，那么寬容。當(dāng)然，他窮，他念書是為了當(dāng)教士；他們是輕騎兵上尉，不需要念書，當(dāng)然舒服多了。
“他為了不致餓死，可憐的孩子，必須總穿黑衣服，有這一副教士的面孔，這給他帶來種種不利，但他的長處仍然讓他們害怕，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而這一副教士面孔，只要我們單獨呆一會兒，立刻就沒有了。當(dāng)這些先生們說出一句自以為微妙、出人意料的話時，他們第一眼不總是看于連嗎？我很清楚地注意到了。然而他們很清楚，除非問到他，他是不跟他們說話的。他只跟我說話。他認為我靈魂高尚。他回答他們的異議僅以禮貌為限，恰到好處，然后立即敬而遠之。跟我，他就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地討論，只要我稍有異議，他就對自己的想法沒有把握了?？傊?，整個冬天我們沒有放槍，只以言語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我父親是個出類拔萃的人，能使我們家興旺發(fā)達，他也敬重于連。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沒有人蔑視他，除了我母親的那些偽善的女友。”
德-凱呂斯伯爵酷愛或者裝作酷愛馬匹；他整天泡在馬廄里，經(jīng)常還在那里吃午飯。這種酷愛，再加上從來不笑的習(xí)慣，使他在朋友中間頗受尊敬：他是這個小圈子里的一只鷹。
第二天，在德-拉莫爾夫人的安樂椅后面，他們幾個一聚齊，趁于連不在場，德-凱呂斯先生就在克魯瓦澤努瓦和諾貝爾的支持下，激烈地攻擊瑪?shù)贍柕聦τ谶B的好評，不過有些沒來由，他幾乎是剛剛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她遠遠地就看出此中的奧妙，感到非常高興。
“他們聯(lián)合起來，”她心想，“反對一個有天才的人，他沒有十個路易的年金，只有問到了才能回答。他穿著黑衣，他們尚且害怕。他若戴上肩章，又會怎樣呢？”
她從來沒有這么出色過。攻擊一開始，她就用妙趣橫生的譏諷把凱呂斯及其盟友團團圍住。這些杰出軍宮的玩笑的炮火一被打啞，她就對德-凱呂斯先生說：
“只要明天弗朗什－孔泰山區(qū)有哪個鄉(xiāng)紳發(fā)現(xiàn)于連是他的私生子，給他一個貴族身份和幾千法郎，不出六個禮拜，他就會像你們一樣，先生們，留起小胡子；不出六個月，他就會像你們一樣，先生們，當(dāng)上輕騎兵軍官。那時候，他那性格的偉大就不再是笑柄了。我看您，未來的公爵先生，只剩下這個陳腐而荒謬的理由了：宮廷貴族高于外省貴族。但是，如果我想把您逼入絕境，如果我心存狡獪硬說于連的父親是一位西班牙公爵，拿破侖時代作為戰(zhàn)俘被囚禁在貝藏松，由于良心不安在臨終時認了他，那您還剩下什么？”
所有這些關(guān)于非婚生出身的假沒，在德-凱呂斯先生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看來，都是相當(dāng)粗俗的。這就是他們在瑪?shù)贍柕碌淖h論中聽看到的-切。
不管諾貝爾多么順從，她妹妹的話太露骨了，他不能不掛上一副嚴(yán)肅的神色，應(yīng)該承認，這與他那張笑容滿而、和善溫厚的臉相上不協(xié)調(diào)，他斗膽說了兒句話。
“您病了嗎，我的朗友？”瑪?shù)贍柕侣燥@嚴(yán)肅地回答道，“您一定很不舒服，要不怎么用說教回答玩笑呢。
“說教，您！您是想謀一個省長的職位嗎？”
德-凱呂斯伯爵惱怒的臉色，諾貝爾的不高興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無聲的絕望，瑪?shù)贍柕潞芸於纪?，她得拿定主意，一個要命的念頭剛剛抓住了她的心。
“于連跟我夠真誠了，”她對自己說，“在他那個年紀(jì)，地位低下，又被一種驚人的抱負搞得那么不幸，他需要一個女朋友。也許我就是這個女朋友；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愛情，以他那大膽的性格，他早該自我吐露這愛情了。”
這種不放心，這種自己跟自己的爭論，從此讓瑪?shù)贍柕聲r時不得安寧；于連每次相她談話，她都為此找出新的理由。于是，她平時難以解脫的厭倦時刻被驅(qū)散得一干二凈了。
德-拉莫爾小姐的父親是個有才智的人，可能當(dāng)上部長并把林產(chǎn)還給教會，因此她在圣心修道院時受到最為過分的阿諛奉承。這種不幸是永遠無法彌補的。人們讓她相信，由于出身、財產(chǎn)等帶來的種種優(yōu)越條件，她應(yīng)該比別人更幸福，這乃是君王們的煩惱及其種種瘋狂的根源。
瑪?shù)贍柕挛茨芴用撨@種想法帶來的有害影響。無論一個人多么有才智，他辦不能在十歲的時候就警惕全修道院的恭維，何況看起來又那么有根有據(jù)。
從決定愛于連的那-刻起，她不再厭倦了，每天她都慶幸自己決定投入一種偉大的激情之中是拿了個好主意?！斑@玩意兒有許多危險，”她想，“那更好！好上加好！”
“沒有偉大的激情，我在從十六歲到二十歲這段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被厭倦折磨得憔悴不堪。我已經(jīng)失去我最美好的歲月了；我沒有別的快樂，只好聽我母親的那些女友胡說八道，據(jù)說，她們一七九二年在科布輪茨，并不完全像今天她們說起話來那么正兒八經(jīng)地?！?br /> 瑪?shù)贍柕陆?jīng)受著這些重大疑問的折磨，于連卻還對她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茫然不解。他清楚地感到，在諾貝爾伯爵的態(tài)度里有了加倍的冷漠，德-凱呂斯先生、德-呂茲先生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態(tài)度又變得盛氣凌人了。好在他已習(xí)以為常。那一次晚會上他顯露與他的地位不相稱的才華。他就有可能受到那種令人不快的對待。晚飯后，那些留小胡子的漂亮青年陪著德-拉莫爾小姐去花園，要不是她特殊待他，這里的一切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才不會在后面跟著他們呢。
“是的，我不能再閉目不見了，”于連對自己說，“德-拉莫爾小姐看我的方式很古怪。但是，就是在她那雙美麗的藍色大眼睛最無拘束地睜大凝視著我的時候，我也總是在其深處看到了考察、冷酷和惡毒。這難道可能是愛情嗎？這與德-萊納夫人的眼神有多大的不同?。俊?br /> 一次晚飯后，于連跟著德-拉莫爾先生到他的書房去，然后迅即返回花園。瑪?shù)贍柕履且换锶藳]注意他走近，他聽見了幾句話，聲音很高。她正在折磨她哥哥。于連清楚地聽見他的名字被提到兩次。他們看見他來了，頓時出現(xiàn)一片沉寂，他們無論如何努力，這沉寂是過不去了。德-拉莫爾小姐和她哥哥都過于激動，找不到別的話說。德-凱呂斯先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呂茲先生，還有一位他們的朋友，對待于連冷得像塊冰。他走開了。
下卷 第13章　陰謀
第二天，他又撞見諾貝爾和她妹妹正在談?wù)撍Ｋ坏?，又是像昨天一樣，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他的疑心沒了邊際。“這些可愛的年輕人是在想辦法嘲弄我嗎？應(yīng)該承認，這比德-拉莫爾小姐對一個窮秘書的所謂激情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這些人能有激情嗎？愚弄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嫉妒我那點可憐的口才。善妒又是他們的弱點之一。他們那一套完全可以這樣解釋。德-拉莫爾小姐想讓我相信她看中了我，僅僅是為了讓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出丑?！?br /> 這一殘忍的懷疑完全改變了于連的津神狀態(tài)。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萌芽，輕而易舉地把它扼殺了。這種愛情僅僅建立在瑪?shù)贍柕潞币姷拿烂采希蛘吒⒃谒鹾蟀愕呐e止和令人贊嘆的打扮上。就這一點而言，于連還是個暴發(fā)戶。可以肯定地說，一個聰明的鄉(xiāng)下人攀上社會上層，最使他感到驚異的莫過于貴旅社會的漂亮女人了。使于連前幾天想入非非的，根本不是瑪?shù)贍柕碌男愿?。他有足夠的理智，知道自己還不了解這種性格。他所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種表象。
例如，瑪?shù)贍柕聼o論如何也不會錯過禮拜天的彌撒的，幾乎每天都要陪母親去教堂。如果在德-拉莫爾府的客廳里，有人冒冒失失，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敢膽哪怕最間接地影射一個針對王座或祭壇的真實或假想利益的笑話，瑪?shù)贍柕铝⒖叹妥兊帽粯拥貒?yán)肅。她那如此尖利的目光也流露出一種徹底的、無情的高傲，像她們家里一幅古老的肖像上的那種目光一樣。
然而于連確信，她的房間里總是放有伏爾泰的一、兩卷最具哲學(xué)性的著作。他自己也常偷幾本回去，這個版本很漂亮，裝訂得極豪華。他把旁邊的幾本挪一挪，拿走一本也就看不出來了，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另有一人也在讀伏爾泰。他使用神學(xué)院的一種詭計，把幾小段馬鬃放在他認為可能引起德-拉莫爾小姐興趣的那幾卷書上。這幾卷書旋即失蹤了好幾個禮拜。
德-拉莫爾先生對他的書商很惱火，所有的假回憶錄都給他送了來，就命令于連把所有略具刺激性的新書都買回來。但是，為了不讓毒素在家里傳播，秘書遵命把這些書放進一個小書櫥，就擺在侯爵的臥室里。他很快就確信，只要這些新書與王座或祭壇的利益相敵對，很快便不翼而飛?？隙ú皇侵Z貝爾在讀。
于連過于相信他的試驗了，以為德-拉莫爾小姐是個馬基雅維里那樣的兩面派。這種硬栽在她頭上的邪惡，在他后來，倒幾乎成了她唯一的津神魅力。對虛偽和說教的厭倦使他走上了極端。
他激發(fā)自己的想象力，更甚于受到愛情的驅(qū)使。
正是對德-拉莫爾小姐身材的優(yōu)雅、衣著的津致趣味、手的白皙、胳膊的美和舉手投足的從容神魂顛倒了一番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她。為使其魅力臻于極致，他把她想象成卡特琳-德-美第奇。對于他所設(shè)想的她的性格來說，深則不厭其深，惡則不厭其惡。這是他年輕時欽佩的馬斯隆們、福利萊們、卡斯塔奈德們的典型，一句話，他認為這就是巴黎人的典型。
還有什么比相信巴黎人城府深廣和性情邪惡更可笑的嗎？
“很可能這個三人幫在嘲弄我，”于連想。如果沒有看見他的目光回答瑪?shù)贍柕碌哪抗鈺r所流露出的陰郁冷漠的表情，那對他的性格就會了解得很膚淺。德-拉莫爾小姐感到驚訝，有兩、三次大著膽于讓他相信她的友誼，卻都被一種辛辣的諷刺頂了回去。
這個女孩子的心素來冷漠，厭倦，對津神的東西很敏感，受到這種突如其來的古怪態(tài)度的刺激，一變而為爇情洋溢，流露出自然的本性。然而瑪?shù)贍柕碌男愿裰幸灿性S多的驕傲，一種感情的萌生使她全部的幸福依賴于另一個人，這就同時帶來了一種陰沉的憂郁。
于連自到了巴黎之后，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shù)拈啔v，能夠看出那不是厭倦所產(chǎn)生的干枯的憂郁。她不像從前那樣貪戀晚會、看戲和種種消遣，反倒逃而避之。
法國人唱的歌讓瑪?shù)贍柕聟挓┑靡?，然而把歌劇院散場時露面當(dāng)作職責(zé)的于連注意到，只要她能，她就讓人帶她上歌劇院。他自認為看出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些原本閃耀在她各種活動中的那種完美的分寸感。有幾次回答她的朋友時，她的玩笑尖酸刻薄，幾至傷人。他覺得她拿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當(dāng)了出氣筒。“這年輕人一定是愛錢愛得發(fā)了瘋，不然早把她甩了，不管她多么有錢！”于連想。而他呢，他對她污辱男性的尊嚴(yán)感到憤怒，愈發(fā)對她冷淡了。他常常甚至很不禮貌地回答她。
于連決心不為瑪?shù)贍柕赂信d趣的表示所騙，然而有些日子里這種表示畢竟是很明顯的，他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睜開了，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地漂亮，有時不免心慌意亂。
“上流社會這些年輕人的機敏和耐心最終會戰(zhàn)勝我的缺乏經(jīng)驗，”他對自己說，“我得走，讓這一切有個了結(jié)。”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不少小塊地產(chǎn)和房產(chǎn)，剛剛交給他管理。去一趟是有必要的，德-拉莫爾先生勉強同意了。除了與他那勃勃野心有關(guān)的事務(wù)外，于連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他了。
“說到底，他們沒有讓我上鉤，”于連想，一邊做著出門的準(zhǔn)備?！暗?拉莫爾小姐對這些先生開的玩笑，無論是真實的，還是僅僅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開心解悶了。”
“如果沒有針對木匠兒子的陰謀，德-拉莫爾小姐就無法理解了，不過，在我她是無法理解的，至少在德-克齡瓦澤努瓦侯爵她也是同樣地?zé)o法理解。例如昨天，她真的生了氣，我很高興她為了對我好而強迫一個年輕人做他不服做的事，他是既高貴又富有，而我是既貧窮又卑賤，恰應(yīng)對比。這是我打的最漂亮的-次勝仗；它可以讓我快快活活地坐在驛車?yán)锏囊巫由?，在朗格多克平原上奔馳。”
于連對他的動身保密，但是瑪?shù)贍柕卤人赖眠€清楚，他第二天將離開巴黎，而且時間很長。她推說頭疼得厲害，客廳里空氣太悶，更加劇了她的頭疼。她在花園里散步很久，用尖酸刻薄的玩笑對諾貝爾、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凱呂斯、德-呂茲和其他幾個在德，拉莫爾府吃晚飯的年輕人窮追不舍，逼得他們離開。她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望著于連。
“這目光也許是在演戲，”于連想，“可這急促的呼吸呢，還有這心慌意亂的種種表現(xiàn)呢！算了吧：“他對自己說，“我是什么人，居然想判斷這些事？那是巴黎女人的最高明最狡猾的把戲呀。這種急促的呼吸幾乎要碰到我了，她大概是從她那么喜愛的萊昂蒂娜-費伊那兒學(xué)來的。”
花園里就剩他們倆了，談話顯然已無法進行?！安唬∮谶B對我毫無感覺，”她對自己說，真的感到了不幸。
他向她告辭，她使勁兒抓住他的胳膊：
“您今晚會收到我的一封信，”她說話的聲音都走了樣，認不出來了。
此情此景立刻感動了于連。
“我的父親，”她繼續(xù)說，“對您的效勞有公正的評價。明天必須不走，找一個借口。”她說完就跑了。
她的身材真迷人。她的腳也最漂亮，跑起來姿態(tài)優(yōu)雅，把于連都看傻了；然而，誰能猜得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于連又想了些什么？她說必須這兩個字時的那種命令的口氣冒犯了他。路易十五臨終時，也曾對他的首席醫(yī)生笨拙地使用必須這兩個字深感不快，不過路易十五可不是暴發(fā)戶。
一個鐘頭以后，仆人把一封信交給于連；這封信干脆就是愛情的表白。
“文筆還不太做作，”于連心想，他想用文字的評論控制喜悅，然而他的臉已經(jīng)怞緊，禁不住笑了。
“終于，”他突然大聲叫起來，激情太強烈，已經(jīng)無法控制，“我，可憐的鄉(xiāng)下人，我終于得到了一位貴婦人的愛情表白！”
“至于我，干得還不壞，”他想，盡可能壓住心頭的喜悅?！拔抑廊绾伪３治业男愿竦淖饑?yán)。我從未說過我愛她?！彼_始研究字體，德-拉莫爾小姐寫得一手漂亮的英國式小字。他需要做點體力上的事，好從那快要使他發(fā)狂的喜悅中解脫出來。
“您要走了，我不能不說了……見不到您，我實在受不了……”
一個想法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仿佛一大發(fā)現(xiàn)，打斷了他對瑪?shù)贍柕碌男诺难芯?，使他感到加倍的快樂?！拔覒?zhàn)勝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他喊道，“我，一個只說些正經(jīng)事的人！而他是那么漂亮！他留著小胡子，有迷人的軍裝；他總是能在合適的時候找到又聰明又巧妙的話來說?！?br /> 于連有了美妙的一刻，他在花園里信步來去，幸福得發(fā)狂。
稍后，他上樓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讓人去通報德-拉莫爾侯爵，幸好他沒有出門。他讓侯爵看幾份標(biāo)明來自諾曼底的文件，很容易地證明了諾曼底的訴訟要處理，他不得不推遲到朗格多克的行期。
“您不走我很高興，”侯爵談完事務(wù)以后對他說，“我喜歡見到您。”于連退下，這句話使他感到別扭。
“而我呢，我卻要去引誘他的女兒！而且可能還要便和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婚事告吹，這可是他的未來最迷人的一件事啊，如果他當(dāng)不了公爵，至少他的女兒會有一個凳子。于連打算不顧瑪?shù)贍柕碌男牛膊活櫼严蚝罹糇鲞^的解釋，動身去朗格多克。不過，這道德的光輝一閃即逝。
“我真善良，”他對自己說，“我，一介平民，居然可憐起一個這種地位的人家了！我，一個被肖納公爵稱為仆人的人！侯爵是如何增加他那巨大的家產(chǎn)的？他在宮里得知第二天可能會發(fā)生政變，立刻就把公債賣掉。可我呢，后娘般的蒼天把我拋到社會的最底層，給了我一顆高貴的心，卻沒給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說沒給我面包，不折不扣地沒給我面包；而我卻拒絕送上門來的快樂！我如此艱難地穿越這片充斥著平庸的灼爇沙漠，卻要拒絕能夠解除我的干渴的一泓清泉！真的，別這么傻了；在人們稱為生活的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為自己?！?br /> 他想起了德-拉莫爾夫人，特別是她的朋友，那些貴婦們向他投來的滿寒著輕蔑的目光。
戰(zhàn)勝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喜悅終于使這種道德的回憶敗下陣來。
“我多么希望看見他發(fā)火！”于連說，“我現(xiàn)在多么有把握給他一劍啊。”他擺了個姿式，作二次進攻狀?！霸诖酥?，我是個村學(xué)究，不光彩地自恃還有點兒勇氣。這封信之后，我和他平等了。”
“是的，”他懷著無限的欣喜悅悠悠地對自己說，“侯爵和我，我們倆的價值已經(jīng)衡量過了，汝拉山區(qū)的可憐木匠占了上風(fēng)?！?br /> “好，”他叫道，“我在回信上就這樣落款，您別以為，德-拉莫爾小姐，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要讓您明白并且清楚地感覺到，您是為了一個木匠的兒子而背棄了曾經(jīng)跟隨圣跳易出參加十字軍東征的大名晶晶的居伊-德-克魯瓦繹努瓦的一個后裔?！?br /> 于連喜不自勝。他不得不下樓到花園里去。他把自己鎖在里面的那間屋子，他覺得太狹小，喘不過氣來。
“我，汝拉山區(qū)的窮鄉(xiāng)下人，”他不斷他重復(fù)著，“我，注定一輩子穿這身慘兮兮的黑衣服！唉，早二十年，我會像他們一樣穿軍裝，那時候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要么陣亡，要么三十六歲當(dāng)上將軍。”他緊緊握在手里的那封信，給了他一個英雄的個頭兒和姿態(tài)。“現(xiàn)在，確實如此，穿上這身冕衣服，到了四十歲，也可以像博韋的主教先生那樣有一萬法郎的薪水和藍綬帶。”
“好吧！”他像摩非斯特那樣笑著對自己說，“我比他們有更多的聰明才智，我知道怎么選擇我這個時代的制服。”他覺得他的野心和對法衣的眷戀膨脹起來?！坝卸嗌偌t衣主教出身比我還低，而他們掌過大權(quán)！例如我的同鄉(xiāng)朗倍維爾?！?br /> 于連的激動漸漸平靜，謹(jǐn)慎又冒了出來。他暗自誦讀達爾杜弗的臺詞，他對這位老師的角色可是牢記在心：
“達爾杜弗也是毀于一個女人，他并不比別人壞……我的回信也可能被出示……我們找到了下面這種辦法來對付，”他用強壓住的殘忍口氣慢慢地補充說，“我們要在回信的開頭引述崇高的瑪?shù)贍柕碌膩硇胖凶顮k情的句子。
“就這么辦，不過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四個仆人會朝我撲過來，把原信奪走。
“不會，因為我武裝得很好，誰都知道我有朝仆人開槍的習(xí)慣。
“就讓他們來吧！其中有一個膽子大，朝我撲過來。有人答應(yīng)賞他一百拿破侖。我把他殺死或者打傷，好極了，他們正求之不得。我被完全合法地投入監(jiān)獄；我在輕罪法庭受審，經(jīng)法官們公平合理地判決，把我送往普瓦西監(jiān)獄和豐唐先生、馬加隆先生作伴。我在那兒跟四百個乞丐胡亂睡在一起……而我居然會憐憫這些人，”他猛地站起來，高聲嚷道，“他們憐憫落在他們手里的第三等級的人嗎？”這句話埋葬了他對德-拉莫爾先生的感激之情，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由自主地受其折磨。
“且慢，貴族先生們，我知道這種馬基雅維里式的小伎倆；馬斯隆神甫或者神學(xué)院的卡斯塔奈德神甫不會干得更漂亮。你們把這封挑釁的信搶走，我就會變成科爾馬的卡隆上校第二了。
“等一等，先生們，我要把這封要命的信裝在小包里封好，托彼拉神甫保管。他是個正直的人，詹森派，因此他是不受金錢的誘惑的。是的，不過他總是拆別人的信……這一封我要送到富凱那兒去?！?br /> 應(yīng)該承認，于連的目光是殘暴的，臉上的表情是丑惡的，顯示出純粹的罪惡。這是一個正在和整個社會作戰(zhàn)的不幸的人。
“拿起武器：“于連喊道。他一步跳下府邱的臺階。他走進街角一個代書人的鋪子，那人害怕了。“抄下來，”他把德-拉莫爾小姐的信遞繪他。
代書人抄，他自己則給富凱寫信：他求他保存一樣珍貴的東西?！暗牵彼Ｏ鹿P，對自己說，“郵局的書信檢查處會拆開我的信，把你們要找的那封信給你們……不，先生們?！彼揭患倚陆掏介_的書店里買了一本很大的《圣經(jīng)》，非常巧妙地把瑪?shù)贍柕碌男挪卦诜饷胬?，然后打包，由郵車送走，收件人是富凱的一個工人，巴黎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這件事辦完之后，他輕松愉快地回到德-拉莫爾府?！霸撐覀兞?！現(xiàn)在，”他大聲嚷道，把自己鎖在房里，脫掉了外衣。
“怎么！小姐，”他給瑪?shù)贍柕聦懶牛笆堑?拉莫爾小姐經(jīng)她父親的仆人阿爾塞納之手，把一封太有誘惑力的信交給汝拉山區(qū)的一個可憐的木匠，無疑是為了玩弄他的單純……”然后，他轉(zhuǎn)抄剛才收到的那封信中寒義最明顯的句子。
他這封信真可以為德-博瓦西騎士先生的外交謹(jǐn)慎增光了。此刻剛剛十點鐘；于連陶醉在幸福和對自己的力量的感覺之中，這預(yù)感覺對一個窮光蛋來說是那樣地新奇，他走進意大利歌劇院。他聽他的朋友爇羅尼莫唱歌。音樂從未讓他興奮到這種程度。他成了一個神。
下卷 第14章　一個女孩子想些什么
瑪?shù)贍柕聦懶沤^不是沒有經(jīng)過一番斗爭的。不管她對于連的興趣開始時怎樣，反正是很快就制服了她的驕傲，而這種驕傲，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就一直獨霸著她的心。這顆高傲而冷酷的心靈第一次受到爇烈的感情裹挾。但是，這預(yù)爇烈的感情雖然制服了驕傲，卻仍舊忠于驕傲的種種習(xí)慣。兩個月的斗爭和新的感覺可以說使她在津神上完全變了一個人。
瑪?shù)贍柕乱詾榭匆娏诵腋?。對于那種既有勇氣又有極高才智的心靈來說，看見了幸福乃是一件具有無上權(quán)力的事情，然而這仍要和尊嚴(yán)及一切世俗的責(zé)任感進行長久的斗爭。一天，她早晨剛七點就走進她母親的房間，求她準(zhǔn)她躲到維爾基埃去。侯爵夫人甚至不屑于理她，勸她回到床上去。這是世俗的智慧和對傳統(tǒng)觀念的尊重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
害怕做錯事，害怕沖撞凱呂斯們、呂茲們、克魯瓦澤努瓦們視為神圣的觀念，這在她的津神上沒有多大的壓力，她覺得他們這種人不配理解她，要是買一輛車或一塊地，她早就去找他們商量了。她真正害怕的是于連對她不滿意。
“也許他也徒具出類拔萃之人的外表？”
她厭惡沒有性格，這是她對周圍那些漂亮年輕人的唯一不滿。他們越是溫文爾雅地嘲笑脫離時尚或自以為跟隨時尚卻又跟得不對的事物時，他們就越是讓她看不上眼。
他們是勇敢的，僅此而已?！霸僬f，怎么勇敢呢？”她對自己說，“決斗中勇敢。但是現(xiàn)在決斗只不過是個儀式罷了。事先就什么都知道了，甚至倒下時應(yīng)該沒什么話也是事先就知道的。直挺挺躺在草地上，手放在胸口上，應(yīng)該寬洪大量地原諒對方，還要給一位美人兒留下一句話，這美人兒常常是虛構(gòu)的，或者是她怕引起疑心而在您死的那一天去參加舞會了。
“他們可以率領(lǐng)一隊刀光閃閃的騎兵直面危險，然而那種孤身面對的、特殊的、意外的、真正丑惡的危險呢？
“唉！”瑪?shù)贍柕聦ψ约赫f，“在亨利三世的宮廷可以遇見因出身而偉大的人，也可以遇見因性格而偉大的人！??！如果于連曾經(jīng)在雅爾納克或者蒙孔圖爾效過力，我就不會再有懷疑了。在那津力和體力的時代，法國人不是玩偶。打仗的日子幾乎就是最少困惑的日子。
“他們的生活不像一具埃及的木乃伊，禁銅在一個人人一樣的、永遠一樣的套子里。是的，”她補充說，“晚上十一點鐘，孤身一人走出卡特琳-德-美第奇居住的蘇瓦松府，要比今天去阿爾及爾需要更多的真正的勇敢。人的一生就是一連串的偶然?，F(xiàn)在，文明驅(qū)逐了偶然，不再有意外了。它如果出現(xiàn)在思想里，就會引起說不完的俏皮話；如果它出現(xiàn)在事件里，我們就會出于恐懼而什么樣的卑鄙都干得出來。不管恐懼讓我們干出什么瘋狂的事情，都會得到原諒。墮落而令人厭倦的世紀(jì)?。〔┠岱ㄋ?德-拉莫爾如果從墳?zāi)估锷斐鏊潜豢车舻哪X袋，看見一七九三年他的十七個后代像綿羊一樣束手就擒，兩天以后被送上斷頭臺，他會說些什么呢？死是肯定的，然而進行自衛(wèi)，至少打死一、兩個雅各賓分子，那就是有失體統(tǒng)。?。≡诜▏挠⑿蹠r代，于連會是騎兵上尉，我的哥哥則是品行端正的年輕教士，眼睛里會閃著智慧，滿嘴的大道理?！?br /> 幾個月之前，瑪?shù)贍柕乱呀?jīng)不指望能遇見一個稍微不同凡響的人了。她大膽地給上流社會的幾個年輕人寫過信，從中得到一點兒樂趣。一個女孩子的這種如此不相宜、不謹(jǐn)慎的大膽妄為，可能在德-克魯瓦爆努瓦先生、她的外祖父德-肖納公爵以及全肖納府的人眼里損害了她的名譽，他們看到這樁擬議中的婚事告吹了，一定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時候，遇到寫信的日子，瑪?shù)贍柕戮退恢X。不過，那些信都是回信。
這一次，她敢于說她愛上了。她主動（多么可怕的字眼兒！）給一個處在社會最底層的男人寫信。
這件事若被發(fā)現(xiàn)，必將是永遠的恥辱。到她母親這兒來的女人中，有哪一個敢為她辯護？有什么話可以讓她們說說以減輕客廳里可怕的蔑視的打擊？
嘴上說已經(jīng)可怕，何況動筆寫？拿破侖獲悉貝蘭的投降消息之后高聲說：“事有不可寫在紙上的呀！”而這句話正是于連告訴她的！好像事先給了她一個警告。
不過這一切都還沒有什么，瑪?shù)贍柕碌慕箲]有其它的原因。她忘記了給社會造成的惡劣影響，使自已蒙受永遠不能洗刷的、備受蔑視的污點，因為她污辱了自己的門第，給一個在本質(zhì)上與克魯瓦澤努瓦們、呂茲們、凱呂斯們完全不同的人寫信。
即便跟于連作普通交往，其性格之優(yōu)深、之不可知，也會令人害怕。而她卻要他作情人，也許作主人！
“一旦他對我可以為所欲為，什么樣的企圖他不會有呢？那好吧！我就像美狄亞那樣對自己說：在這么多危險之中，我還有我?！?br /> 她認為，于連對血統(tǒng)的高貴不存絲毫的敬意。更有甚者，也許他對她不存絲毫的愛情。
就在這充滿了可怕疑慮的最后時刻，源于女性驕傲的種種想法浮現(xiàn)出來?！霸谝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的命運中，一切都該是獨特的，”瑪?shù)贍柕赂呗暫暗?，不耐煩了。于是，她那從小就受到鼓勵的驕傲和道德展開了搏斗。就在這時，于連的啟程使一切急轉(zhuǎn)直下。
夜已很深，于連心生一計，把一個很重的箱子送到樓下門房那兒；他叫來一個跑退的仆人把箱子運走。此人正在追求德-拉莫爾小姐的貼身女仆?！斑@一招可能沒有任何效果，”于連心想，“但是如果成功，她就會以為我已經(jīng)走了?！彼_了這個玩笑，欣然入睡?，?shù)贍柕驴梢灰共辉涎邸?br />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趁沒有人看見，溜出了府邱。但是八點鐘之前，他又回來了。
他剛到圖書室，德-拉莫爾小姐就出現(xiàn)在門口。他把回信交給她。他想他應(yīng)該跟她說句話，至少這最方便，但是德-拉莫爾小姐不想聽，走了。于連很高興，其實他也不知道跟她說些什么。
“如果這一切不是她跟諾貝爾伯爵串通好的一個玩笑，很明顯，那就是我的極其冷酷的目光點燃了這個出身如此高貴的姑娘竟敢對我懷有的怪異的愛情。如果我竟然對這個金發(fā)大玩偶發(fā)生興趣，那我就傻得有點兒過分了。”想到這兒，他變得比以前更加冷靜，更加有算計了。
“在這場正在醞釀的戰(zhàn)役中，”他又想，“出身的驕傲猶如一座高地，在她和我之間構(gòu)成了陣地。戰(zhàn)斗就在那上面進行。我留在巴黎大錯特錯；如果這一切不過是個玩笑的話，那我推遲行期就會使我遭人輕視，并暴露在危險面前。走了有什么危險呢？如果他們嘲笑我，我的走還是對他們的嘲笑呢。如果她對我的興趣有幾分真，我走了，這種興趣會增加一百倍?！?br /> 德-拉莫爾小姐的信大大地滿足了于連的虛榮心，欣喜之余，他竟忘了認真想想離去的好處。
對失誤極端地敏感，這是他性格中的致命之處。這個失誤使他大為惱火，幾乎不再想這次小小的挫折之前的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勝利了。九點鐘左右，德-拉莫爾小姐來到門口，扔給他一封信，轉(zhuǎn)身即走。
“看來這要成為一本書信體小說了，”他邊說邊拾起那封信?！皵橙颂摶我粯?，我將應(yīng)之以冷漠和道德?！?br /> 人家要他作出決定性的答復(fù)呢，口氣的高傲更增加了他內(nèi)心的快樂。他乘興寫了兩頁紙，愚弄那些想看他笑話的人，并且在信的末尾又開了個玩笑，說他決定第二天早晨動身。
信寫好了，“花園將是交信的地方，”他想，立刻就去了。他望著德-拉莫爾小姐的臥室的窗戶。
臥室在二樓，緊挨著她母親的那個房間，但是一樓和二樓間有個很大的夾層。
這二樓太高，于連手里拿著信在椴樹下走來走去，從德-拉莫爾小姐的窗戶那兒并看不見他。椴樹修剪得極好，形成一個拱頂，擋住了視線。“怎么搞的！”于連生氣地對自己說，“又是不慎之舉！如果他們想嘲笑我，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手里拿著信，這可幫了我的敵人的忙了?！?br /> 諾貝爾的臥室正在他妹妹的上面，如果于連走出由修剪過的橡樹形成的拱頂，伯爵和他的朋友們可以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德-拉莫爾小姐在玻璃窗后面出現(xiàn)了；他半露出他的信，她點了點頭。于連立刻奔向樓上自己的房間，在樓梯上正好碰見了美麗的瑪?shù)贍柕?，她眼晴里笑盈垃地，大大方方拿走了信?br /> “可憐的德-萊納夫人，”于連對自己說，“就是在有了親密的關(guān)系六個月之后，她敢于接受我的一封信，那眼晴里該漾溢著多少激情??！我相信，她從來不曾這樣眼睛里笑盈盈地看過我?！?br /> 他的反應(yīng)的其余部分就表達得不這么清楚了，是他對動機的無聊感到慚槐嗎？“但是，”他繼續(xù)想，“晨裝的高雅，儀態(tài)的高雅，也是多么不同??！一個趣味高雅的人三十步之外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就能猜出她在社會中的地位。這就是可以稱之為不言自明的優(yōu)點的那種東西了?！?br /> 于連說著笑話，卻仍舊沒有把全部思想合盤托出；德-萊納夫人沒有德-克魯瓦繹努瓦侯爵可以為了他而犧牲，他的情敵只有那個卑鄙的專區(qū)區(qū)長夏爾科先生，他用了德-莫吉隆這個姓，因為姓德-莫吉隆的人現(xiàn)已絕跡。
五點鐘，于連收到第三封信，是從圖書室的門口扔進來的。德-拉莫爾小姐依舊是一溜煙兒跑了。“真是寫上癮了！”他笑著說，“其實可以很方便地談?wù)劼?！敵人想得到我的信，這很明顯，而且要好幾封！”他并不急于拆開這一封。“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他想，可是，他讀著讀著，臉色發(fā)白了。信只有八行字。
“我需要跟您談?wù)?，必須今晚就談；半夜一點的鐘聲響時，您到花園來。搬來園丁的大梯子，就在井邊；搭在我的窗口上，爬到我屋里。有月光，沒關(guān)系。”
下卷 第15章　這是一個陰謀嗎？
“這下可嚴(yán)重了，”于連想……“而且太明顯了，”他想了想之后又說，“這位美麗的小姐可以在圖書室里跟我談，感謝天主，她有完全的自由；侯爵怕我讓他看帳，從不到圖書室來。怎么！德-拉莫爾先生和諾貝爾伯爵，這兩個唯一上這兒來的人幾乎整天不在家；他們什么時候回府，也很容易看見，而崇高的瑪?shù)贍柕拢词瓜蛩蠡榈氖且晃痪跻菜悴坏眠^于高貴，卻要我干一件糟糕透頂?shù)拿笆拢?br /> “顯然，他們想毀了我，至少也要嘲弄我。他們先是想用我的信來毀掉我，幸虧我的信寫得謹(jǐn)慎；那好！他們現(xiàn)在需要一個光天化日之下的行動。這些漂亮的小先生們以為我太傻或者太狂。見鬼去吧！頂著最亮的大月亮，爬梯子上二十五尺高的二層樓！他們有的是時間能看見我，即使鄰近府邸里的人也能。我爬在梯子上可好看啦！”于連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邊吹口哨，一邊整理箱子。他已決心走了，信也不回。
然而這一明智的決定并沒有給他帶來內(nèi)心的平靜?！叭f一瑪?shù)贍柕率钦娴哪兀　彼P(guān)上箱子，突然對自己說，“那我就在她的眼中扮演了一個十足的懦夫的角色了。而我，我沒有高貴的出身，我必須有偉大的品質(zhì)，這可是現(xiàn)錢，不是好聽的假設(shè)；由響當(dāng)當(dāng)?shù)男袆幼C明過了的……”
他反來復(fù)去思考了一刻鐘?！胺裾J有什么用？”他終于說道，“我在她眼里將是一個懦夫。我失去了上流社會最出色的女人，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大家都這么說，而且也失去了極大的快樂，看不見德-克魯瓦繹努瓦侯爵為了我而被犧牲了。他可是公爵的兒子，自己將來也要當(dāng)上公爵。一個可愛的年輕人，有著我所缺少的種種優(yōu)點：機智、高貴的出身、財富……
“這個悔恨要折磨我一輩子，不是因為她，情婦有的是！
名譽只有一個！……老唐-狄哀格這么說，而現(xiàn)在，顯而易見的是，我在遇到的第一個危險面前退卻了，因為跟德-博瓦西先生的決斗不過是個玩笑罷了。這一次可完全不同了。我可能成為一個仆人射擊的靶子，不過這還是最小的危險，我可能名譽掃地。
“這下可嚴(yán)重了，我的孩子，”他學(xué)著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活地補充說，“事關(guān)名譽呀。一個被命運拋到像我這么低的地位上的可憐蟲，絕不會再找到這樣的機會了；我以后會交上好運的，但總會差些……”
他沉思良久，邁著急促的步子走來走去，時不時地突然停住。他的臥室里放著一尊德-黎塞留紅衣主教的津美大理石胸像，不覺間吸引住他的目光。這尊胸像好像在嚴(yán)厲地望著他，責(zé)備他缺乏在法國人的性格中如此自然的那種大膽。“在你那個時代，偉大的人啊，我會猶豫嗎？”
“往最壞里說，”他最后想，“假定這一切是個圈套，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也是很危險、很麻煩的。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鉗口不言的人。要我不說話，得殺了我才行。這在一五七四年，在博尼法斯-德-拉莫爾那個時代可以，而現(xiàn)在，沒人敢。如今的這些人不一樣了。德-拉莫爾小姐受到那樣的嫉妒！明天，她的恥辱就會傳進四百個客廳，而且是怎樣地津津樂道??！
“仆人們私下里嘰嘰喳喳，議論我受到明顯的偏愛，我知道，我聽見過……
“另一方面，她的信！……他們可能以為我會把信隨身帶著。他們在她的臥室里把我抓住，把信槍走。我可能要對付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誰知道呢？可是他們到哪幾去找這樣的人呢？在巴黎什么地方能雇到嘴嚴(yán)的人呢？法律讓他們害怕……當(dāng)然羅！一定是凱呂斯們、克魯瓦澤努瓦們、呂茲們自己來干。這種時刻，還有我在他們中間露出的傻相，一定已把他們迷住了。當(dāng)心阿貝拉爾的命運啊，秘書先生！
“好吧！等著瞧！先生們，我會讓你們掛上彩的，我會像凱撒的士兵在法薩羅那樣朝臉上打……至于信嘛，我可以放在安全的地方?！?br /> 于連把最后兩封信各抄了一份，夾在圖書室里那套津美的伏爾泰全集的一卷里，原信則親自送到郵局。
他回來之后，又驚奇又害怕地對自己說：“我將投身于怎樣的瘋狂??！”他竟有一刻鐘不曾正面考慮他當(dāng)夜要采取的行動。
“但是，如果我拒絕，以后我會自己看不起自己的！這會成為我畢生反復(fù)懷疑的對象，而這樣的懷疑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我不是對阿芒達的情夫已經(jīng)體驗過了嗎！要是一樁很明確的罪行，我相信我會比較容易地饒恕我自己；一旦承認了，我就置諸腦后。
“怎么！我要跟一個擁有全法國最高貴的姓氏之-的人競爭，而我自己將很樂意表示甘拜下風(fēng)！實際上，不去就顯懦弱。這句話決定一切，”于連嚷道，站了起來……“再說，她真漂亮！”
“如果這不是背叛，那她為我干出的是怎樣的瘋狂??！……如果這是愚弄，當(dāng)然羅，先生們，是否認真對待這種玩笑，那就在我了，而我會認真對待的。
“可是，要是我進去時他們捆住我的胳膊呢，他們可能已經(jīng)在里面裝了什么巧妙的機關(guān)了！
“這好像是一場決斗，”他笑著對自己說，“我的劍術(shù)教師說過，有進招就有破招，但是仁慈的天主希望有個了結(jié)，就讓兩個人中的一個忘記招架。再說，我有東西回敬他們?！彼麖目诖锾统鰞砂咽謸?，盡管火藥還有效，他還是換過了。
還要等好幾個鐘頭，為了找點兒事情做，于連給富凱寫信：
“我的朋友，只有在發(fā)生意外的情況下，你聽人說我遇到了怪事，才可以拆開所附的信件。到那時，把我寄給你的手稿上的專名去掉，抄八份寄給馬賽、波爾多、里昂，布魯塞爾等地的報館。十天以后，把手稿印出來，先寄一份給德-拉莫爾侯爵先生，半個月后，把余下的在夜間撒向維里埃的大街小巷?！?br /> 這份短短的為自己辯白的回憶錄，以故事的形式寫成，富凱只有在發(fā)生意外時才能拆看，于連盡可能不牽扯德-拉莫爾小姐，不過他還是非常準(zhǔn)確地描繪了他的處境。
于連剛封好包裹，晚飯的鈴聲響了；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的想象力還在他剛寫的故事里，盡是悲劇性的預(yù)感。他看到自己被仆人抓住，捆起來，嘴里塞著東西，被帶進地下室。一個仆人看著他，如果貴族家庭的榮譽要求這件事有一個悲慘的結(jié)局，使用那種不留痕跡的毒藥，很容易了結(jié)這一切；那時，可以說他死于疾病，然后把他的尸體抬回他的房間。
像個悲慘故事的作者一樣，于連也被自己編的故事打動了，進入餐廳時竟真地感到了恐懼。他-個個看過那些穿著華麗號衣的仆人。他研究他們的相貌?！氨贿x派執(zhí)行今晚任務(wù)的是哪幾個呢？”他想。“在這個家里，總是念念不忘亨利三世的宮廷，也常常提及，若是他們認為受到了冒犯，做起事來要比其他同等地位的人更為果斷?！彼?拉莫爾小姐，想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家里人的打算；她臉色蒼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紀(jì)的模樣。他從未發(fā)現(xiàn)她的氣度如此崇高，她的確美麗、威嚴(yán)。他幾乎要愛上她了，“預(yù)感到死，臉色蒼白，”他對自己說（她的蒼白宣布了她的偉大計劃）。
晚飯后，他裝作散步，進了花園、但是枉費心機，等了許久也不見德-拉莫爾小姐露面。這個時候跟她談?wù)?，也許會解除他心上的重負。
為什么不承認呢？他害怕。由于他決心行動，他就無所顧忌地沉浸在這種感覺里了?！爸灰夷茉谛袆拥臅r候找到必需的勇氣，”他對自己說，“此刻我感覺到什么有何關(guān)系？”他去察看地勢和梯子的份量。
“我命中注定要使用這種工具！”他笑著對自己說，“在這里如同在維里埃。多么不同??！那時候，”他嘆了口氣，“我不必懷疑我為之冒險的那個人。而且危險也多么地不同啊！”
“我要是被打死在德-菜納先生的花園里，我根本不會丟臉。人們很容易把我的死說成是原因不明。在這兒，什么可惡的故事不會編造出來啊，在德-肖納府，德-凱呂斯府，德-雪斯府，等等，總之在所有的地方。我在后人眼中成了惡魔了。”
“在兩、三年內(nèi)，”他笑著說，不免自嘲一番。但是這個想法讓他泄氣?！罢l能替我辯白呢？就算富凱把我留下的小冊子印出來，不過是又多了一種恥辱罷了。怎么！一個人家收留了我，我得到殷勤的接待，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可是作為回報，我卻刊印小冊子，抨擊那里發(fā)生的事，敗壞女人的名譽！阿！萬萬不行，我們寧愿蒙在鼓里！”
下卷 第16章　凌晨一點鐘
他正要給富凱寫信，取消原來的決定，十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轉(zhuǎn)動房門的鑰匙，弄得嘩啦嘩啦響，像是已把自己鎖在了屋里。他躡手躡腳地去觀察整座房子，尤其是仆人們住的五樓。沒有任何異常。德-拉莫爾夫人的一個女仆在舉行晚會，男仆們在興高采烈地喝潘趣酒?！靶Τ蛇@樣的那些人，”于連想，“大概不參加夜里的行動，他們應(yīng)該更嚴(yán)肅才是?！?br /> 最后，他到花園的一個黑乎乎的角落里站定。“如果他們的計劃是瞞著家里的仆人，他們會讓負責(zé)抓我的人從花園的墻上爬過來。
“如果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在這件事中稍許冷靜些，他應(yīng)該在我進入她的房間之前就讓人把我抓起來，讓他想娶的人的名譽少受些損害?！?br /> 他作了一番軍事偵察，而且非常津確。“事關(guān)我的名譽，”他想；“如果我干出什么蠢事，我自己都認為沒有理由對自己說：我沒有想到?！?br /> 天氣晴朗，沒什么主意好打。十一點左右，月亮升起來了，十二點半的時候，已經(jīng)把府邸朝花園的那面墻照得通亮。
“她真是瘋了，”于連心想；一點的鐘聲響了，諾貝爾伯爵的窗子還有燈光。于連一輩子還沒有這么害怕過，他只看到這次出擊的種種危險，沒有絲毫的爇情。
他去搬那架巨大的梯子，等了五分鐘，看看她會不會改變主意；一點五分，他把梯子靠在瑪?shù)贍柕碌拇翱谏?。他手上拿著搶，慢慢地往上爬，奇怪居然沒有受到攻擊。他到了窗前的時候，窗子無聲地開了。
“您來啦，先生，”瑪?shù)贍柕聦λf，非常激動，“我看了您一個鐘頭了?！?br /> 于連感到很局促，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就沒有愛情。窘迫中，他想應(yīng)該大膽，就試圖擁抱瑪?shù)贍柕隆?br /> “不！”她說，把他推開。
他很高興遭到拒絕，急忙向周圍掃了一眼；月光很亮，照得德-拉莫爾小姐房間里的影子分外地黑?！昂芸赡苣沁叢刂恍┤耍铱床灰??！彼搿?br /> “您衣服的側(cè)兜里放的是什么？”瑪?shù)贍柕聦λf，很高興找到了話題。她感到不同尋常地痛苦，一個出身高貴的女孩子自然具有的那種矜持感和羞怯感又占了上風(fēng)，折磨著她。
“我有各種武器和手槍，”于連答道，因為找到點兒什么說而跟她一樣地高興。
“應(yīng)該把梯子拉上來，”瑪?shù)贍柕抡f。
“梯子太大，會碰碎下面客廳或夾層的玻璃窗?！?br /> “不應(yīng)該碰碎玻璃窗，”瑪?shù)贍柕略囍闷匠Ｕ勗挼目跉?，可是不行，“我看您可以用繩子拴在梯子的第一蹬上，把梯子放倒。我屋里經(jīng)常準(zhǔn)備著繩子?！?br /> “這是一個動了情的女人！”于連想，“她敢說出她愛上了。她在這些預(yù)防措施中表現(xiàn)出如此的冷靜、如此的聰明，足以讓我知道，我并沒有戰(zhàn)勝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我真愚蠢，我不過是接替了他罷了。事實上，這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我愛她嗎？他有一個接替者，這會讓他大為惱火，這個接替者是我，就更讓他惱火，在這個意義上我戰(zhàn)勝了侯爵。咋天晚上在托爾托尼咖啡館他是多么傲慢地看著我呀，竟然裝作沒有認出我來！后來他實在躲不過去了，但他向我致意時神情多么兇惡！”
于連把繩子系在梯子的一端，慢慢地放倒。身子盡量探出陽臺外，不便梯子碰著玻璃窗?！斑@可是個殺死我的好機會，如果有人藏在瑪?shù)贍柕碌姆坷?。”然而到處依然是一片沉寂?br /> 梯子觸到地面，于連設(shè)法讓它順臥在墻邊種著奇花異草的花壇里。
“我母親看見她的美麗的花草都被壓壞了，”瑪?shù)贍柕抡f，“會說什么呀！……得把繩子扔掉，”她又極其冷靜地說，“如果有人看見繩子直通到陽臺上，那可就說不清了?！?br /> “怎么我的出去？”于連學(xué)著克里奧爾語，開玩笑地說。（家里有個女仆出生在圣多明各。）
“您從門口出去，”瑪?shù)贍柕抡f，對這個主意感到很高興。
“??！這個人真配得上我全部的愛！”她想。
于連剛把繩子扔進花園，瑪?shù)贍柕戮鸵话炎プ×怂母觳病Ｋ詾閿橙藖砹?，猛地轉(zhuǎn)過身，同時拔出了匕首。她相信聽見了一個窗子打開的聲音。他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月亮正照著他們。聲者沒有再出現(xiàn)，不必再緊張了。
這時，窘迫又開始了，雙方都深有所感。于連看了看，門上的插銷都插上了；他還想看看床下，但是不敢；那底下可能安置了一、兩個仆人。最后，他害怕日后會責(zé)備自己不謹(jǐn)慎，還是看了看。
瑪?shù)贍柕孪菰跇O度羞怯引起的苦惱中，她憎惡自己的處境。
“您是怎么處理我的信的？”她終于問道。
“多好的機會啊，如果這些先生們在偷聽，他們可該為難了，戰(zhàn)斗也能避免了！”于連想。
“第一封藏在一本很大的新載《圣經(jīng)》里，昨晚的驛車已把它帶到很遠的地方了?！?br /> 他講了種種細節(jié)，聲音清晰，好讓可能藏在兩個衣櫥里的人聽清楚，他沒敢查那兩個衣櫥。
“另外兩封也到了郵局，要和第一封走同樣的路線。”
“偉大的天主！為什么要有這么多的戒備？”瑪?shù)贍柕麦@訝地問。
“我為什么要說謊呢？”于連想，就把他的猜疑合盤托出。
“原來這就是你的信寫得那么冷淡的原因啊！”瑪?shù)贍柕陆械溃谖侵携偪穸嘤跍厝帷?br /> 于連沒有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差別。話中的“你”讓他昏了頭，至少他的疑心已化為烏有，他大著膽子把這個如此美麗、使他如此敬重的站娘抱在懷里。他沒有遭到完全地拒絕。
他又求助于記憶，像從前在貝藏松和阿芒達-比奈在一起時那樣，背誦了好幾句《新愛洛締斯》中最美的句子。
“你有男子漢的膽量，”她說，沒有怎么聽他那些漂亮句子，“我承認，我想考驗考驗?zāi)愕挠職?。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決心證明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勇敢?！?br /> 瑪?shù)贍柕屡τ谩澳恪眮矸Q呼他，顯然，比起說活的內(nèi)容，她把更多的注意力花在這種奇特的說話方式上了。這種剝除了溫情的你我相稱沒有使于連感到一點點快樂；他奇怪怎么一點兒幸福也沒有，最后，他為了有所感，就求助于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這個女孩于的敬重，而她是那么高傲，從不無保留地稱贊人；如此這般，他終于感到一種自尊心得到滿足的幸福。
說真的，這不是他有時在德-萊納夫人身邊得到的那種津神上的滿足。在這最初時刻萌發(fā)的情感中，一點兒柔情解結(jié)的東西也沒有。那是一種野心實現(xiàn)后感到的狂喜，而于連恰恰是有野心的。他又談起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來的種種防范措施。他一邊談，一邊想看如何利用他的勝利。
瑪?shù)贍柕逻€是很窘迫，好像給自己的行為嚇呆了，能找到一個話題，自然也顯得很高興。他們談到以后見面的辦法。討論再次證明了他的才智和勇氣，他心里美滋滋的。他們要對付的是些很津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個堅細，但是瑪?shù)贍柕潞退膊皇潜康?。說到底，到圖書室會面不是最容易的嗎？
“我可以去府里任何地方而不引起疑心，”于連說，“甚至幾乎能去德-拉莫爾夫人的臥室?！币剿畠旱呐P室必得經(jīng)過她的臥室。如果瑪?shù)贍柕抡J為還是爬梯子好，他會懷著一顆欣喜若狂的心來冒這個小小的危險。
瑪?shù)贍柕侣犓f話，對他那志得意滿的神氣頗反感?！斑@么說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心里說。她已經(jīng)后悔了。她的理智對她剛剛干出的這件極其荒唐的事情深感厭惡。如果她能，她一定會把她自己和于連一起殺掉。當(dāng)她的意志力暫時把悔恨壓下去的時候，她又感到了羞怯，感到貞潔受到了傷害，因此痛苦不堪。她無論如何不曾料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可怕的境地。
“不過我總得跟他說話呀，”她最后對自己說，“跟情人說話，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庇谑牵瑸榱寺男幸豁椓x務(wù)，她懷著柔情把這幾天她為他作出的決定一一講給他聽，不過這種柔情更多地表現(xiàn)在言辭里，而不是表現(xiàn)在她說話的聲音里。
她曾經(jīng)決定，如果他敢于像規(guī)定給他的那樣，借助園丁的梯子爬進她的房間，她就把自己給了他。但是，把這種溫情脈脈的話說出口，不會有人比她的口吻更冷淡、更客氣了。到此為止，這次優(yōu)會一直是冷冰冰的。這簡直是把愛情當(dāng)成了仇恨。對于一個不謹(jǐn)慎的女孩子來說，這是怎樣的道德教訓(xùn)??！為了這樣的一刻，值得毀掉自己的未來嗎？
經(jīng)過長時間的猶豫，瑪?shù)贍柕陆K于做了他可愛的情婦。一個膚淺的觀察者可能會覺得這猶豫乃是-種最堅決的仇恨的結(jié)果，殊不知，一個女人自然萌生的情感要收回去有多么難啊，即使碰上她那樣堅強的意志也一樣。
實際上，他們的爇狂有些勉強。爇烈的愛情與其說是現(xiàn)實，不如說是一種模仿的式樣。
德-拉莫爾小姐認為她是在對自己和情人盡義務(wù)?！翱蓱z的孩子”她對自己說，“他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勇氣，他應(yīng)該幸福，不然就是我沒有性格?！比欢龑幵敢杂篮愕牟恍覟榇鷥r，擺脫她正在履行的殘酷職責(zé)。
不管她對自己的強迫多么可怕，她還是完全地履行了諾言。
沒有任何悔恨，也沒有任何責(zé)備，來破壞這個夜晚，在于連看來，這一夜與其是幸福的，還不如說是奇特的。偉大的天主！跟他最后在維里埃度過的那二十四小時相比，有多大的不同啊！“巴黎的這些高雅規(guī)矩找到了敗壞一切甚至愛情的秘訣，”他對自己說，不過這對他就極不公正了。
他站在大衣櫥里，腦子里盡是這樣的想法。那是在聽見隔壁德-拉莫爾夫人的房里第一聲響動時，瑪?shù)贍柕伦屗@進去的?，?shù)贍柕赂赣H望彌撒去了，女仆們很快離開了套房。于連趕在她們回來結(jié)束工作之前，很容易地溜走了。
他騎上馬，到巴黎附近一片森林中尋個最僻靜的地方。他感到幸福，更感到驚奇。幸福不時地占據(jù)他的心，就像一個年輕少尉有了什么驚人之舉，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為上校了；他感到自己上升得很高很高。前一天還在他上面的那一切，如今在他旁邊了，或者在他下面了。漸漸地，他越走越遠，幸福也隨之增加了。
如果他的心靈里沒有絲毫的柔情，那是因為瑪?shù)贍柕聦Υ娜啃袨?，不管聽上去多么奇怪，是在履行一種責(zé)任。對她來說，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一件件事都平淡無奇，她沒有發(fā)現(xiàn)小說里說的那種圓滿的極樂，她只發(fā)現(xiàn)了不幸和羞恥。
“是我弄錯了？難道我對他沒有愛情？”她對自己說。
下卷 第17章　古劍
她沒有來吃晚飯。晚上，她到客廳來了一會兒，沒有看于連。他覺得這種態(tài)度很奇怪；“不過”，他想，“我不了解他們的習(xí)慣，以后她會把這一切給我解釋清楚的?！钡?，最強烈的好奇弄得他坐立不安，他開始研究起瑪?shù)贍柕履樕系谋砬椋凰荒懿怀姓J，她的神情是冷酷的，惡狠狠的。顯然，這不是同一個女人了，昨天夜里她洋溢或假裝洋溢著幸福的爇狂，只是那爇狂太過分，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是同樣地冷淡；她不看他，甚至對他的存在渾然不覺。于連受著最強烈的不安煎熬，第一天他還只覺得受到勝利感的鼓舞，現(xiàn)在卻相距千里之遙了。他對自己說：“是不是突然間又回到道德上去了？”不過，對高傲的瑪?shù)贍柕露?，這樣說未免太庸俗了。
“在日常生活里，她不大相信宗教，”于連想，“她喜歡宗教是因為它對維護她那個等級的利益很有用。
“但是，她能不能僅僅由于脆弱就強烈譴責(zé)她所犯的錯以呢？”于連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個情夫。
“但是，”他有時候又想，“應(yīng)該承認，在她的整個態(tài)度中沒有絲毫的天真、單純和溫柔；我從未見她這樣高傲過。她會是蔑視我嗎？僅僅因為我出身低微，她就責(zé)備自己對我干下的事，這也是她做得出的?！?br /> 于連滿腦子從書本和對維里埃生活的回憶里得來的偏見，幻想著一個溫柔的情婦，她從使情夫得到幸福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考慮自己的存在，而這個時候，瑪?shù)贍柕碌奶摌s卻沖著他爆發(fā)了。
由于她兩個月來已不再感到厭倦，所以她也不害怕厭倦了；這樣，于連一點兒都還沒想到，就已經(jīng)失去了他最大的優(yōu)勢。
“我給我自己找了個主人！”德-拉莫爾小姐心想，她已陷入極度的悲傷之中?！八芸粗孛u，這好極了；但是如果我把他的虛榮心逼進絕境，他就會報復(fù)，把我們的關(guān)系的性質(zhì)公諸與眾。”瑪?shù)贍柕聫牟辉羞^情夫，在這種甚至最冷漠的心靈也會滋生某種溫柔夢幻的生活境況里，她陷入最苦澀的沉思。
“他對我擁有巨大的權(quán)力，因為他通過恐怖來控制，如果我把他逼入絕境，他能對我進行殘忍的懲罰?！眴螁芜@樣想就足以驅(qū)使德-拉莫爾小姐去侮辱他。勇敢乃是她的性格的首要品質(zhì)。她在拿她的整個生命進行賭博，除了這個念頭，沒有什么能刺激刺激她，醫(yī)好她那不斷再生的根深蒂固的厭倦。
第三天，德-拉莫爾小姐還是執(zhí)意不看他，晚飯后，于連不顧她明顯的不悅，跟著她進了彈子房。
“好吧，先生，既然您不顧我明確表示出的意愿，一定要跟我說話，”她對他說，勉強壓住怒火，“您是不是以為已經(jīng)取得了支配我的強大權(quán)利？……您知道嗎，世界上還從未有人有這么大的膽子？”
這一對情人的談話再滑稽不過了，他們不覺間激動起來，彼此都懷著最強烈的仇恨感情。由于雙方都沒有耐性，又都有著上流社會的習(xí)慣，所以他們很快便明確宣布永遠斷絕來往。
“我向您發(fā)誓永遠嚴(yán)守秘密，”于連說，“我甚至還可以發(fā)誓永遠不同您說話，只要您的名聲不因這種過于明顯的變化而受到損害?！彼ЧЬ淳吹匦辛硕Y，走了。
他認為這是一種責(zé)任，輕而易舉地完成了；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德-拉莫爾小姐。當(dāng)然，三天前他被藏在大衣櫥里時，他并不愛她。但是，從他看見他們永遠斷絕來往的那一刻起，他心靈中的一切都迅速地變了。
他的記憶力是殘酷的，開始纖毫畢露地為他重現(xiàn)那天夜里的情景，實際上，那一夜讓他的心冷了。
在宣布永遠斷絕來往的第二天夜里，于連差點發(fā)瘋，他不得不承認他愛德-拉莫爾小姐。
跟著這一發(fā)現(xiàn)而來的是可怕的斗爭：他的種種情感全都被攪亂了。
兩天以后，他非但不能傲視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反而幾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場。
他對不幸也習(xí)慣了，很快有了點兒理智，就決定去朗格多克，打好箱子去了驛站。
他到了驛車售票處，人家告訴他碰巧第二天去圖魯茲的驛車上有個位置，他差點兒昏了過去。他訂下這個座位，回到德-拉莫爾府，準(zhǔn)備向侯爵稟報。
德-拉莫爾先生出門了。半死不活的于連去圖書室等他。哎呀，德-拉莫爾小姐在那兒，這可怎么辦？
看見他來了，她拿出了一付惡狠狠的神情，他不可能看錯。
于連太不幸了，又被這意外的相遇弄昏了頭，心一軟，竟用最溫柔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口吻對她說：“這么說，您不愛我了？”
“我厭惡我委身于隨便什么人，”瑪?shù)贍柕驴拗f，她恨她自己。
“隨便什么人！”于連叫起來，他朝一把中世紀(jì)的古劍撲過去，那把古劍是作為古董收藏在圖書室里的。
他相信在向德-拉莫爾小姐說話時自己已痛苦到極點，待他看見她流出羞愧的眼淚時，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殺死她，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費了些力氣，從古舊的鞘里拔出劍來，就在這時，瑪?shù)贍柕赂械搅诵腋?，一種如此新奇的感覺油然而生，她高傲地朝他走去，眼淚也不流了。
于連突然想到了他的恩人德-拉莫爾侯爵，宛然如在眼前?！拔乙獨⑺浪呐畠?！”他心里說，“多可怕?。　彼麆恿藙?，想把劍扔掉?！翱隙ā?，他想，“她看到這個演戲的動作會放聲大笑的?！毕氲竭@兒，他完全恢復(fù)了冷靜。他好奇地注視著古劍的鋒口，好像看看有沒有銹斑，然后插入鞘中，極其沉著地掛回到那顆鍍金的青銅釘子上。
整個動作自始至終非常緩慢，足有一分鐘。德-拉莫爾小姐驚奇地望著他。“這么說，我差點兒被我的情人殺死！”她對自己說。
這個想法把她帶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個時代最美好的歲月中了。
她站在剛把劍掛回去的于連面前，一動不動，凝視著他，眼睛里不再有仇恨了。應(yīng)該承認，此刻的她是很迷人的，肯定從未有女人比她更不像一個巴黎玩偶（這個詞是于連對這個城市的女人最嚴(yán)重的批評）。
“我又要對他有所偏愛了，”瑪?shù)贍柕孪耄叭绻腋绱藦娪驳卣f話之后再次失足，他肯定會認為他是我的主人了?！彼芰?。
“我的天主！她多美啊！”于連看著她跑了，說，“就是這個女人不到一個禮拜之前曾經(jīng)那么狂爇地投入我的懷抱……這樣的時刻一去不復(fù)返了！而且還是由于我的過錯！在她采取一個如此不尋常、對我如此重要的行動的時刻，我竟無所感覺！……應(yīng)該承認，我生來就有一個很平庸很倒霉的性格?！?br /> 侯爵來了，于連忙向他辭行。
“去哪兒？”德-拉莫爾先生問。
“去朗格多克?！?br /> “對不起，不行，您留下有更重大的使命，如果要走，也是去北方……甚至，用一句軍事術(shù)語，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外出不得超過兩個或三個鐘頭，我可能隨時需要您。”
于連行了個禮，一言不發(fā)地退下，侯爵頗感驚訝。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到房中把自己關(guān)起來。在那里，他可以隨意夸大命運的殘酷。
“這么說，”他想，“我走開都不行！天知道侯爵把我留在巴黎多少天；偉大的天主！結(jié)果我會怎樣呢？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商量，彼拉神甫連頭一句話都不會讓我說完，阿爾塔米拉伯爵會建議我參與什么陰謀。
“然而我瘋了，我感覺到了；我瘋了！
“誰能引導(dǎo)我？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下卷 第18章　殘酷的時刻
瑪?shù)贍柕绿兆砹?，一心只想著差點兒被情人殺死的幸福。她甚至對自己說：“他配做我的主人，既然他差點兒殺了我。要把多少上流社會的漂亮青年熔化在一起，才能得到這樣一個充滿激情的舉動呢？”
“應(yīng)該承認，他登上椅子，把劍準(zhǔn)確地放回室內(nèi)裝飾師為它安排的那個別致的位置上，這時候他真漂亮！說到底，我愛上他并非那么荒唐呀。”
此時此刻，如果有什么重歸于好的體面辦法，她會高高興興地抓住不放的。于連關(guān)在房里，上了兩道鎖，正在最強烈的絕望中苦苦煎熬。他腦子里轉(zhuǎn)著種種瘋狂的念頭，他想到去撲倒在她的腳下。如果他不是躲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園里和府邸中到處轉(zhuǎn)轉(zhuǎn)，他可能剎那間就把他那可怕的不幸變成最強烈的幸福。
我們責(zé)備他不夠機靈，然而他若機靈，就不會有那拔劍的豪舉，恰恰是這豪舉使他此刻在德-拉莫爾小姐眼中變得如此漂亮。這種對于連的反復(fù)無常的癡情持續(xù)了一整天；瑪?shù)贍柕掳阉龕鬯亩虝簳r刻想象得很迷人，失去了就感到惋惜。
“事實上，”她對自己說，“我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爇情，在他看來，只是從午夜一點鐘我看見他衣服側(cè)兜里帶著槍從梯子爬上來的時候起，持續(xù)到早晨八點鐘。一刻鐘以后，在圣瓦萊爾教堂聽彌撒時，我才開始想他要以為成了我的主人了，他很可能用恐怖的手段迫使我服從?！?br /> 晚飯后，德-拉莫爾小姐非但沒有躲避于連，反而找他說話，差不多是催促他跟她到花園里去；他服從了。他畢竟沒受過這種考驗。不知不覺中，瑪?shù)贍柕虑?，又對他動了情。她在他身邊散步，感到極為快樂，好奇地望著那雙手，這雙手早晨曾經(jīng)握住劍要殺死她。
有過這樣的舉動，發(fā)生過那一切之后，他們過去那樣的談話不會再有了。
漸漸地，瑪?shù)贍柕赂f起知心話，談到她的感情的歷程。她在這種談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塊感，她甚至跟他講述了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凱呂斯先生有過的短暫的爇情沖動……
“怎么！對德-凱呂斯先生也有過！”于連叫了起來，一個被冷落的情人所感到的痛苦和嫉妒，全在這句話里爆發(fā)出來了?，?shù)贍柕驴闯鰜砹耍且稽c幾也不生氣。
她繼續(xù)折磨于連，細細地講她的舊情，講得有聲有色，盡是推心置腹的由衷之言，他看得出來，她描繪的是歷歷如在眼前的事情。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邊說，一邊在她自己的心中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由嫉妒產(chǎn)生的不幸不能再大了。
疑心情敵仍被愛著，這已經(jīng)很殘酷了；而自己還在傾聽鐘愛的女人巨細無遺地供認情敵喚起的愛情，那無疑是痛苦的頂點了。
啊，促使于連自認勝過凱呂斯們、克魯瓦澤努瓦們的那些驕傲的沖動，此時此刻受到了多么嚴(yán)厲的懲罰??！他是懷著怎樣的深切而真實的痛苦夸大他們那些最微小的優(yōu)勢??！他又是懷著怎樣爇烈的誠意蔑視自己??！
他覺得瑪?shù)贍栃奘侵档贸绨莸模魏握Z言都無力表達他對她的極度崇拜。他在她身邊走著，偷偷地望著她的手，她的胳膊，她那女王般的儀態(tài)。他已被愛情和不幸摧垮，就要跪倒在她的腳下，喊出來：“憐憫我吧！”
這個如此美麗、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經(jīng)一度愛過我，然而她無疑會很快愛上的卻是德-凱呂斯先生！”
于連不能懷疑德-拉莫爾小姐的真誠，在她所說的那一切中，真話的口吻太明顯了。為了讓他的不幸絕對地完整無缺，有時候她一心想著她曾一度對德-凱呂斯先生懷有的感情，談起來競仿佛眼下還愛著他似的。在她的口氣中肯定有愛情，于連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他的胸中灌滿熔鉛，他也沒有這么痛苦。這可憐的小伙子己經(jīng)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他如何能夠猜到，正是由于跟他談話，德-拉莫爾小姐才懷著那么多的樂趣回想她對值-凱呂斯先生或者德-呂茲先生曾經(jīng)有過的那一點點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
什么也表達不了于連的劇痛。不多天以前，他在這條椴樹成蔭的小路上等著一點鐘敲響，爬進她的屋里，而今在這同一條小路上他聽著對別人的愛情的巨細無遺的傾訴。一個人是不能承受比這更強烈的不幸的。
這種殘酷的親密持續(xù)了八整天。談話的機會嘛，瑪?shù)贍柕聲r而像是在尋找，時而是來則不避；他們倆好像都懷著一種殘酷的塊感時時回到的話題，乃是敘述她對別人曾經(jīng)有過的感情。她向他談起她寫過的信，直到信里的詞句，甚至整句整句地背。最后幾天，她似乎懷著一鐘惡意的樂趣凝視著于連。他的痛苦就是她的強烈的快樂。
可以看出，于連毫無人生經(jīng)驗，甚至沒有讀過小說；他若不那么笨，若能稍許冷靜地對受到他如此崇拜又向他說了些如此奇特的知心話的女孩子說：“承認吧，我是不如那些先生，可您愛的是我……”也許她就會因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到幸福，至少成功會完全取決于于連表達這個想法的風(fēng)度和他選擇的時機。無論如何，他可以有利地擺脫一種就要在瑪?shù)贍柕卵壑凶兊脝握{(diào)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愛我了，可是我崇拜您！”一天，于連被愛情和不幸攪得昏頭昏腦，對她說。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了。
德-拉莫爾小姐從對他談?wù)撟约旱母星闅v程中得到的全部快樂，一瞬間被這句話摧毀了。她開始感到奇怪，在發(fā)生了那一切之后，他居然沒有對她的敘述發(fā)火，就在他說這句套話之前，她甚至想象他己經(jīng)不愛她了。“驕傲無疑已經(jīng)扼殺了他的愛情，”她對自己說?！八皇悄欠N人，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白白地被置于凱呂斯、德-呂茲、克魯瓦澤努瓦那樣的人之下，雖然他承認他們的地位比他高得多。不，我不會再看到他葡伏在我的腳下了！”
前幾天，于連痛極生真，常常在她面前誠心誠意地稱贊那些先生們的杰出品質(zhì)，甚至言過其實。這種微妙的變化沒有逃過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她感到驚訝，但是一點兒也猜不出原因。于連那狂爇的心靈，在頌揚一位他相信仍被愛著的情敵的同時，正分享著他的幸福。
他的話如此坦率，也如此愚蠢，傾刻間改變了一切：瑪?shù)贍柕麓_信自己被愛上，就徹底地鄙視他了。
她正跟他一起散步，這些蠢話一出口，她立即離他而去，臨走那一道目光里流露出最可怕的鄙視?；氐娇蛷d，她整個晚上不再看他一眼。第二天，她的心里還滿是這種鄙視；使她八天之中把于連當(dāng)作最親密的朋友而得到那么多快樂的那種沖動，如今已不復(fù)存在；看見他，她感到不快?，?shù)贍柕碌母杏X一變而為厭惡。她看見他時感到的那種過分的鄙視，無法形諸筆墨。
于連對八天以來的瑪?shù)贍柕滦闹械淖兓Ｈ粺o知，然而他分辨得出鄙視。他很知趣，盡可能少地在她眼前露面，也從不看她。
他可以說是主動地放棄看見她的機會，然而他并非不曾感到一種要命的痛苦。他相信感覺到了自己的痛苦還在加深?！耙粋€男子漢的勇氣不可能承受得更多了，”他對自己說。他把時光消磨在府邸頂樓的一扇小窗前，百葉窗仔細地關(guān)好，至少，德-萊納小姐到花園里來的時候，他能從那兒看見她。
晚飯以后，他看見她和德-凱呂斯，德-呂茲先生或某位她承認曾動過情的先生一起散步，他會怎樣呢？
于連沒有想到他的不幸會如此強烈，他幾乎要大吼幾聲，這顆如此堅強的心靈終于被攪了個底朝天。
凡是與德-拉莫爾小姐無關(guān)的念頭，他都覺得丑惡；他連最簡單的信也不能寫了。
“您瘋了?！焙罹魧λf。
于連害怕被識破，就推說有病，居然說得侯爵信了。他真是幸運，候爵在吃晚飯時拿他即將上路的旅行打趣。瑪?shù)贍柕轮懒?，這次旅行可能時間很長。于連躲避她己有好幾天了，而那些年輕人，雖然如此出色，擁有她曾經(jīng)愛過的這個蒼白陰沉的人所缺少的-切，也已無力把她從夢幻中拖出來了。
“一個平常的女孩子，”她對自己說，“會在這些吸引全客廳的目光的年輕人中尋找中意的人；然而天才的特征之一，是不讓自己的思想踏上凡夫俗子走過的老路。
“于連只不過是沒有財產(chǎn)，但是我有啊，作他這樣的人的伴侶，我會繼續(xù)引人注目，我在生活中絕不會湮沒無聞。我可不像我的那些表姐妹，老是害怕發(fā)生革命，她們害怕人民，不敢訓(xùn)斥不會趕車的馬車夫，而我肯定會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偉大的角色，因為我選擇的人有性格，野心勃勃。他缺什么？朋友？錢？我給他?！比欢?，她在思想中多少把于連看作下人，想讓他愛，就讓他愛。
下卷 第19章　滑稽歌劇
瑪?shù)贍柕乱恍南胫磥砗退Ｍ缪莸莫毺亟巧愫芸鞈涯钇鹚：陀谶B進行的那些枯燥的、形而上的討論。如此高超的思想不免令她疲倦，有時候她也懷念起在他身邊度過的幸福時刻；這些回憶絕非不寒有悔恨，有些時候她確也感到難以忍受。
“但是，如果說人人都有弱點，”她對自己說，“僅僅為了一個有才華的人就忘了自己的責(zé)任，倒也配得上我這樣的女孩子；人家絕不會說，迷住我的是他那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那騎馬的風(fēng)度而會說是他關(guān)于法國前途的深刻議論，他的關(guān)于即將降臨在我們頭上的那些事件可能與英國一六八八年革命相似的種種看法。我已經(jīng)被迷住了，”她這樣回答自己的悔恨，“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但是我至少沒有像一個玩偶被表面的長處弄昏了頭。
“如果發(fā)生一場革命，為什么于連不能扮演羅蘭的角色？為什么我不能扮演羅蘭夫人的角色？比起德-斯達爾夫人，我更喜歡羅蘭夫人，因為行為的不道德，在我們這個時代終將是個障礙?？隙?，人們不會指責(zé)我再次失足，否則我真會羞死了。”
瑪?shù)贍柕碌某了?，?yīng)該承認，并不總是像我們剛剛寫下的這些思想那么嚴(yán)肅。
她望著于連，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優(yōu)雅迷人。
“毫無疑問，”她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在他心里摧毀了他認為他有權(quán)利的大大小小一切想法。
“八天前這可憐的孩子跟我說到有關(guān)愛情的那句話，當(dāng)時他那種充滿了不幸和激情的神態(tài)，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應(yīng)該承認，我這個人真是少有，聽見一句閃爍著那么多敬重、那么多爇情的話，居然生氣了。我不是他的女人嗎？他那樣說是很自然的，應(yīng)該承認，他是很可愛的。在那些沒完沒了的談話之后，于連還愛我，而在這些談話里，我只跟他談，我得承認，非常殘忍地跟他談我的煩悶生活促使我對上流社會那些他如此嫉妒的年輕人偶爾產(chǎn)生的一點點愛情。啊！但愿他知道他們對我是多么地沒有危險！與他相比，我覺得他們多么蒼白無力，都是一個照著一個畫出來的?！?br /> 瑪?shù)贍柕孪胫胫攀衷谒募o(jì)念冊上用鉛筆涂抹起來。她剛畫成的一個側(cè)面像，使她大吃一驚，繼而又使她心花怒放：這側(cè)面像和于連驚人地相似?！斑@是上天的聲音！真是一個愛情的奇跡，”她欣喜若狂地叫起來，“我想都沒有想，竟畫出了他的肖像?！?br /> 她跑回房間，關(guān)起門，專心致志，認認真真地想畫一幅于連的肖像，可總是畫不好；妙手偶成的那幅畫始終是最像的；瑪?shù)贍柕路浅８吲d，從中看出了偉大激情的一個明顯證據(jù)。
直到很晚的時候，侯爵夫人打發(fā)人來叫她上意大利歌劇院，她才放下手中的紀(jì)念冊。她只有一個念頭，用眼睛尋找于連，要她母親邀他陪她們一道去。
他根本沒有露面，在包廂里陪伴女眷的只有幾位庸俗之輩。整個第一幕的時間，瑪?shù)贍柕孪胫宰顝娏业臓k情愛著的那個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歌中一句愛情格言鉆進了她的心，應(yīng)該承認，其曲調(diào)無愧于契馬羅薩，歌劇的女主人公唱道：“應(yīng)該懲罰我對他的過分崇拜，我愛他愛得太過分了！”
從她聽到這一壯麗的美妙旋律那一刻起，世界上現(xiàn)存的一切對她瑪?shù)贍柕聛碚f都消失了，跟她說話，她不應(yīng)；母親責(zé)備她，她勉強能夠抬眼望望她。她心醉神迷，達到了一種亢奮和激情的狀態(tài)，可以和于連幾天以來為她感到的最猛烈的沖動相比。那句格言所用的美妙旋律宛若仙樂，仿佛與她的心境契合無間，占據(jù)了她不曾直接想到于連的那些分分秒秒。由于她喜歡音樂，那天晚上她變得和平時思念于連的德-萊納夫人一樣了。有頭腦的愛情無疑比真正的愛情更具情趣，但是它只有短暫的爇情；它太了解自己，不斷地審視自己；它不會把思想引入歧途，它就是靠思想站立起來的。
回到家里，不管德-拉莫爾夫人說什么，瑪?shù)贍柕陆杩诎l(fā)燒，在鋼琴上久久她反復(fù)彈奏那段美妙的旋律。她不停地唱使她著迷的那段曲調(diào)的歌詞。
這個瘋狂之夜的結(jié)果是，他認為她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她的愛情。
（這些文字將給不幸的作者帶來的損害不止一端。冷酷的人會指責(zé)他猥褻。他根本不曾侮辱那些在巴黎的客廳里出風(fēng)頭的年輕女人，因為他并未假定她們中間有任何一個人可能產(chǎn)生敗壞瑪?shù)贍柕碌男愿竦哪切┋偪竦臎_動。這個人物完全出自想象，甚至出自社會習(xí)俗之外的想象，而正是這些社會習(xí)俗將確保十九世紀(jì)文明在所有的世紀(jì)中占據(jù)一個如此卓越的地位。
為這個冬季的舞會增添光彩的那些女孩子們，她們?nèi)鄙俚慕^不是謹(jǐn)慎。
我也不認為可以指責(zé)她們過分地鄙視巨大的財產(chǎn)、車馬、上好的土地和可以保證在社會上得到一個舒舒服服的地位的那一切。她們在這些好處中絕非只看到了厭倦，一般來說，這些東西正是最頑強的欲望追求的目標(biāo)，如果她們心里有激情的話，那就是對這些東西的激情。
能為于連這樣有幾分才華的年輕人提供前程的，也絕非愛情，他們緊緊地依附一個小集團，如果小集團發(fā)跡，社會上的好東西就紛紛落在他們身上。倒霉的是不屬任何小集團的學(xué)者，哪怕很不肯定的小小成功也會受到指責(zé)，道德高尚者靠偷盜他而聲名大振。喂，先生，一部小說是沿著大路往來的一面鏡子。它反映到您眼里的，有時是蔚藍的天空，有時是路上泥潭里的爛泥。而背簍里帶著鏡子的人將被您指責(zé)為不道德！他們鏡子照出了污泥，而您卻指責(zé)鏡子！您不如指責(zé)有泥潭的大路吧，更不如指責(zé)道路檢察官，他聽任積水形成泥潭。
現(xiàn)在我們一致同意，瑪?shù)贍柕碌男愿裨谖覀冞@個既謹(jǐn)慎又道德的時代是不可能有的，我繼續(xù)講述這個可愛的姑娘的種種瘋狂，就不怎么害怕會激起憤慨了。）
第二天整個白天，她都在找機會確認她已戰(zhàn)勝了她那瘋狂的激情。她的主要目的是處處讓于連不喜歡她，然而又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于連太不幸，尤其是太激動，看不破這種如此復(fù)雜的愛情詭計，更看不出其中包寒的一切對他有利的東西。他反倒成了這種詭計的受害者，也許他的不幸從未如此強烈過。他的行動已經(jīng)很少受理智的指引，如果有哪位愁眉苦臉的哲人對他說：“趕緊設(shè)法利用對您有利的情況吧，在這種巴黎可以見到的有頭腦的愛情中，同一種態(tài)度不能持續(xù)兩天以上，”他聽了也不會懂。無論他多么狂爇，他究竟有榮譽感。他的第一個責(zé)任是謹(jǐn)慎，他懂。向隨便什么人討主意，傾訴痛苦，這可能是一種幸福，可以比作一個穿越炎爇沙漠的不幸的人，突然從天上接到一滴冰水。他認識到了危險，生怕遇見冒失的人問他，他會淚如泉涌；于是，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
他看見瑪?shù)贍柕麻L時間地在花園里走來走去；她離去以后，他從樓上下來了。他走到一株玫瑰前，她曾經(jīng)在那兒摘過一朵花。
夜色陰暗，他可以完全沉浸在不幸之中，不怕被人看見。他覺得很明顯，德-拉莫爾小姐愛上了那些年輕軍宮中的一位，她剛才還跟他們一起說笑呢。她是愛過他，但是她已經(jīng)知道他很少長處。
“的確，我的長處很少！于連對自己說，深信不疑，“我充其量是個很平常的人，很庸俗，令人生厭，我自己都受不了?！彼麑λ砩纤械膬?yōu)點，對所有他曾經(jīng)爇烈地愛過的那些東西，厭惡得要死；在這種顛倒的想象的狀態(tài)中，他開始用他的想象來判斷人生。這種錯誤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錯誤。
他有好幾次想到了自殺，那種情景充滿了魅力，就像是美妙舒適的休息；那是獻給沙漠里快要渴死爇死的可憐人的一杯冰水。
“我的死會加深她對我的鄙視！”他喊道，“我將留下怎樣的回憶啊！”-
個人跌進不幸的最后一道深淵，除了勇氣，再無別的辦法。于連還沒有足夠的天才能對自己說：“膽子要大。”然而當(dāng)他望了望瑪?shù)贍柕碌姆块g的窗戶時，他透過百葉窗看見她熄燈了，他想象著這間他這一生，唉！只見過一次的可愛的房間，他的想象到此為止。
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聽見了。立刻對自己說：“我用梯子爬上去！”
真是靈機一動，正當(dāng)?shù)睦碛杉娂娪縼?，“我還能更不幸嗎！”他心想。他跑去搬梯子，園丁把梯子鎖住了。于連砸下一把小手槍的擊鐵，這時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氣，用擊鐵把鏈子上的一個鏈環(huán)擰斷，不多時他就打走了梯子，靠在了瑪?shù)贍柕碌拇白由稀?br /> “她要發(fā)火了，對我百般蔑視，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吻她，最后的一吻，然后回我的房間，自殺……我的嘴唇將在我死之前接觸到她的臉頰：”
他飛也似地爬上梯子，敲百葉窗；過了一會兒，瑪?shù)贍柕侣犚娏?，想打開百葉窗，梯子頂住了，于連緊緊抓住用來固定打開的百葉窗的鐵鉤子，冒著隨對摔下去占的危險，猛地一推梯子，令其稍稍挪動?，?shù)贍柍纸K于能打開窗子了。
他跳進屋子，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她說著投入他的懷抱……
誰能描寫于連的極度的幸福？瑪?shù)贍柕碌男腋Ｒ膊畈涣硕嗌佟?br /> 她對他說自己不好，坦白自己的種種不是。
“懲罰我那殘忍的驕傲吧，”她對他說，緊緊地摟住他，他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我要跪下求你繞恕，因為我竟然想反抗?！彼龗昝撍膿肀?，撲倒在地?！笆堑?，你是我的主人，”她對他說，仍舊陶醉在幸福和愛情之中，“永遠地主宰我吧，嚴(yán)厲地懲罰你的奴隸吧，如果她想反抗?！?br /> 過了一會兒，她又掙脫他的擁抱，點燃蠟燭，要把整個-邊的頭發(fā)剪下來，于連好說歹說，不讓她剪。
“我要記住，”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奴仆，萬一可憎的驕傲讓我昏了頭，你就把這頭發(fā)給我看，并且說：‘現(xiàn)在已不再是愛情的問題了，不再是您的心可以有什么感覺的問題了，您曾經(jīng)發(fā)過誓服從，那就以名譽擔(dān)保服從吧?！?br /> 迷亂和快樂達到了這種程度，還是略去描寫為妙。
于連的道德感和幸福感并駕齊驅(qū)，“我得從梯子上下去，”他對瑪?shù)贍柕抡f，他已經(jīng)看見曙光出現(xiàn)在花園東邊很遠的煙囪上?！拔也坏貌蛔龀龅臓奚涞蒙夏?，我要放棄幾個小時的幸福，那是一個人所能體味的最驚人的幸福。這個犧牲是我為您的名譽做出的，如果您知道我的心，您會明白我對自己的強迫有多么粗暴。您對我將永遠是此時此刻的您嗎？不過，有名譽擔(dān)保，足夠了。您要知道，自我們第一次相會之后，所有的懷疑并不都是針對小偷的。德-拉莫爾先生在花園里安置了一個看守，德-克魯瓦繹努瓦先生身邊布滿了密探，他每天夜里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聽到這兒，瑪?shù)贍柨滩唤笮?，她母親和一個侍女被驚醒了，突然，她們隔著門跟她說話。于連望著她，她的臉白了，斥責(zé)那個侍女，不理她母親。
“不過如果她們想到開窗，她們就會看見梯子了！”于連說。
他又一次把她抱在懷里，然后跳上梯子，不是下，簡直是滑，一轉(zhuǎn)眼便到了地上。
三秒鐘之后，梯子已被放在小路旁的椴樹下，瑪?shù)贍柕碌拿u保住了。于連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是血，幾乎一絲不掛：他往下滑的時候不留神受傷了。
極度的幸福完全恢復(fù)了他的性格的力量：如果此刻他孤身面對二十個人，不過是又給他添一樁樂事罷了。幸好他的武德沒有受到考驗，他把梯子放回原處，重新用鐵鏈鎖上?，?shù)贍柕麓跋履欠椒N著奇花異草的花壇里留下了梯子的痕跡，他也沒有忘記回去除掉。
黑暗中，于連用手在松軟的土上摸來摸去，看看痕跡是否除干凈了。他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在手上，原來是瑪?shù)贍柕抡麄€一邊的頭發(fā)，她剪下來扔給他的。
她在窗口。
“這是你的奴仆送給你的，”她對他說，聲音相當(dāng)大，“這是永遠服從的標(biāo)志。我不要理智了，做我的主人吧?！?br /> 于連被打敗了，又要去拿梯子，爬到她屋里去，然而，最強的還是理智。
從花園回到府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把一間地下室的門撞開了，到了府中，他不得不盡可能輕地撬開他的房門。他離開那間小屋那么匆忙，慌亂中連裝在衣服口袋里的鑰匙都忘了。“但愿她想到把那些丟下的東西一一藏好！”
最后，疲乏戰(zhàn)勝了幸福，太陽也升起來了，他沉入黑甜的夢鄉(xiāng)。
午餐的鈴聲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他來到餐廳。很快，瑪?shù)贍柕乱瞾砹??？吹竭@個如此美麗、如此受尊敬的女人眼中閃爍著綿綿的情意，于連的驕傲得到很大的滿足，然而很快，他的謹(jǐn)慎被驚動了。
瑪?shù)贍柕峦普f時間少，不能好好梳頭，她把頭發(fā)弄得讓于連一眼就能看見，她夜里剪掉頭發(fā)，為他做出的犧牲何等巨大，假使一張如此美麗的臉能夠被什么東西破壞的話，瑪?shù)贍柕率亲龅搅?。她那美麗的、略帶灰色的金發(fā)整個一邊幾被剪掉，只剩下半寸長。
吃中飯時，瑪?shù)贍柕碌膽B(tài)度完全與這頭一宗不謹(jǐn)慎相應(yīng)。幸好這一天德-拉莫爾先生和侯爵夫人的心思全在頒發(fā)藍綬帶這件事上，名單里沒有德-肖納先生。到了快吃完飯的時候，瑪?shù)贍柕赂谶B說話，竟稱他“我的主人”。他連眼白都紅了。
或是偶然，或是德-拉莫爾夫人故意安排，瑪?shù)贍柕逻@一天沒有一刻一個人的時候。晚上從餐廳到客廳去，她終于找到點空兒跟于連說：
“您會認為這是我的借口嗎？媽媽剛決定讓她的一個女仆住到我的套房里來?！?br /> 這一天過得快如閃電。于連幸福到了極點。第二天早上剛七點，他就坐在了圖書室；他希望德-拉莫爾小姐肯來，他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他幾個鐘頭以后才看見她，是吃午飯的時候。這一天，她非常細心地梳了頭，極其巧妙地遮掩住頭發(fā)被剪掉的地方。她瞟了于連一、兩眼，但是目光禮貌而平靜，“我的主人”這稱呼也不提了。
于連驚訝得喘不過氣……瑪?shù)贍柕聨缀踟?zé)備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
她深思熟慮之后，斷定他即便不完全是個常人，至少也不夠超群，不配她大著膽子做出那些奇特的瘋狂之舉。總之，她不大想愛情了，這一天，她已倦于戀愛了。
于連呢，他的心翻騰得象個十六歲的孩子。這頓午飯似乎永遠也吃不完，可怕的懷疑，驚訝，絕望，輪番折磨他。
他一旦能不失禮貌地離開餐桌，就立即不是跑而是沖向馬廄，自己動手給馬裝上鞍子，躍馬飛奔而去，他怕心一軟壞了名譽。
“我必須用肉體的疲勞來扼殺我的心靈，”他對自己說，一邊在莫東森林里狂奔?！拔易隽耸裁矗f了什么，竟遭此不幸？”
下卷 第20章　日本花瓶
晚飯的鈴聲響了，于連匆匆穿好衣服；他在客廳里看見了瑪?shù)贍柕?，她正極力勸說她哥哥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不要去絮輪參加德-費瓦克元帥夫人的晚會。
在他們面前，她真真是極盡迷人、嫵媚之能事。晚飯后，德-呂茲先生、德-凱呂斯先生和他們的好幾位朋友都來了。簡直可以說，德-拉莫爾小姐重新崇拜起手足之情和最嚴(yán)格的禮法了。盡管當(dāng)晚天氣極好，她堅持不去花園，她希望大家不要遠離德-拉莫爾夫人坐的那張安樂椅。像冬天一樣，那張藍色的長沙發(fā)又成了這群人的中心。
她討厭花園，至少她覺得這花園十分乏味，因為它讓她想到于連。
不幸降低智力。我們的主人公太笨，居然又站在那把小草墊椅子旁邊了，雖然它曾經(jīng)是那么輝煌的勝利的見證。如今沒有人跟他說話，他的在場無人理會，甚至更糟。德-拉莫爾小姐的朋友中間，坐在長沙發(fā)上他這一頭的幾位都故意背對著他，至少他是這么想的。
“這是一種宮廷上的失寵啊，”他想。他決定研究一下那些企圖用輕蔑制服他的人。
德-呂茲先生的叔父在國王身邊擔(dān)任要職，因此，這位漂亮軍官每逢與人交談，開頭總要加上這么一種特殊的佐料：他的叔父七點鐘動身去了絲克盧，晚上打算睡在那兒。這個情況好像隨口說出來的，并無深意，然而時候一到它是必來無疑。
于連痛苦的目光頗為嚴(yán)厲，他觀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注意到這個可愛而善良的年輕人認為神秘原因具有非常的影響力。如果他看見一個稍許重要些的事件被歸結(jié)為一個簡單而十分自然的原因，他甚至?xí)?，生氣?！斑@可有點兒發(fā)瘋了，”他心想。“這種性格跟科拉索夫親王向我描述過的亞歷山大皇帝的性格有明顯的聯(lián)系?！笨蓱z的于連走出神學(xué)院，來到巴黎的頭一年，這些可愛的年輕人的風(fēng)度對他來說是那么新鮮，看得他眼花繚亂，唯有贊嘆而已。只是此刻，他們的真正性格方才開始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我不配呆在這里，”他突然想到。問題是如何離開那小草墊椅子，又不顯笨拙，他想找出個辦法，他向被別的事情占得滿滿的想象力要求點新東西。應(yīng)該求助于記憶，然而他的記憶中，應(yīng)該承認，此類資源并不豐富?？蓱z的孩子還非常缺乏閱歷，因此他起身離開客廳時，顯得十分苯拙，人人都看在眼里。在他整個的態(tài)度中，不幸表現(xiàn)得太明顯。三刻鐘以來，他一直扮演著一個討人嫌的下屬的角色，他們甚至懶得掩飾對他的看法。
然而，他對這些情敵們所作的批評性觀察畢竟阻止他把自己的不幸看得過于悲慘；他擁有對前兩天發(fā)生的事情的回憶來支撐他的自豪感?！盁o論他們有什么超過我的地方，”他一個人走進花園時想，“瑪?shù)贍柕虑鸶┚?，他們誰也沒有，可是我這輩子卻有過兩次。”
他的智慧就此止步。這個奇女子，命運剛剛讓她做了他全部幸福的絕對主宰，而他卻根本不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堅持要用疲勞毀掉他自己和他的馬。晚上，他不想再靠近那張藍色長沙發(fā)了，瑪?shù)贍柕乱琅f坐在那兒。他注意別諾貝爾伯爵在房子里碰見他時，甚至不肯看他一眼?！八欢ㄊ亲龀隽瞬粚こ５呐韽娖茸约?，他平時是那樣地有禮貌。”
對于連來說，睡眠可能即是幸福。盡管身體疲憊不夠，回憶畢竟誘人，又開始侵入他的全部想象之中。他還沒有那樣的天才，看不出他在巴黎附近的森林中縱馬馳騁，是把他的命運交由偶然支配，受影響的只是他自己，對瑪?shù)贍柕碌母星榛蚪蛏窈翢o觸動。
他覺得有一件事可以給他的痛苦帶來永遠的緩解：跟瑪?shù)贍柕抡f話。然而他敢嗎？
一天早晨七點鐘，他想得正深，突然后見她到圖書室來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跟我說話?！?br /> “偉大的天主！誰告訴您的？”
“這與您何干？反正我知道。如果您沒有榮譽觀念，您可以毀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試一試；然而我不相信這種危險是真實的，它當(dāng)然不能阻止我說真話。我不愛您了，先生，我那瘋狂的想象欺騙了我……”
于連被愛情和不幸攪得狂亂不能自制，受此可怕的一擊，想為自己辯白幾句?；闹嚱^輪。惹人討厭是可以辯白的事嗎？然而理智已經(jīng)不再對他的行動有任何的威力了。一種盲目的本能驅(qū)使他延緩對命運作出決定。他覺得只要他在說話，一切就還沒有結(jié)束。瑪?shù)贍柕侣牪贿M他的話，他說話的聲音激怒了她，她想不到他竟敢打斷她。
源于道德的悔恨和源于驕傲的悔恨也使她這天早晨感到不幸。想到曾經(jīng)把一些支配自己的權(quán)利交給一個小神甫，農(nóng)民的兒子，她真可以說是驚恐萬狀了。她有時對自己說：“這差不多就像是我責(zé)備自己失身于一個仆人?！边@是她夸大了自己的不幸。
就大膽而高傲的性格而言，對自己生氣和對別人發(fā)火，其間只有一步之差；在這種情況下，暴跳如雷乃是一種強烈的快樂。
一時間，德-拉莫爾小姐竟至于對于連表示出最過分的輕蔑。她有無窮的才智，而這種才智最擅勝場的藝術(shù)是折磨人的自尊心并使之受到殘酷的創(chuàng)傷。
生平第一次，于連被迫在一個對他充滿最強烈仇恨的高超才智面前屈服了。此時此刻，他非但毫無維護自己的意思，反而輕蔑起自己來了。她那些輕蔑的表示如此殘酷，經(jīng)過如此巧妙的算計好來摧毀他可能對自己有的一切好看法，朝他劈頭蓋臉地壓下來，他聽了竟覺得瑪?shù)贍柕抡f得對，而且說得還不夠。
她呢，她為了幾天前感受到的愛慕之情而這樣懲罰自己，懲罰他，從中感到了一種充滿了驕傲的無窮樂趣。
那些殘酷的話，她也是第一次不需要冥思苦想就如此得意地脫口而出。她只是在重復(fù)反對愛情的一方的辯護士一周來在她心里說過的話。
每句話都使于連那可怕的不幸增加一百倍。他想逃，德-拉莫爾小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威風(fēng)凜凜。
“請您注意，”他對她說，“您說話聲音太高，隔壁房間的人會聽見的?！?br /> “有什么關(guān)系！”德-拉莫爾小姐傲慢地說，“誰敢對我說他聽見了我的話？我要根治您那小小的自尊心可能對我抱有的種種念頭。”
當(dāng)于連終于能夠離開圖書室的時候，他感到驚奇，他居然不那么強烈地感到不幸了?！昂冒?！她不愛我了，”他一遍遍高聲自言自語，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處境告訴自己?！昂髞硭龕哿宋野颂旎蚴?，而我呢，我卻要愛她一輩子?！?br /> “難道這是可能的嗎？不多天以前，她還不算什么！在我心中不算什么！”
驕傲的滿足淹沒了瑪?shù)贍柕碌男?；她終于能永遠地一刀兩斷了！如此徹底地戰(zhàn)勝了如此強烈的傾慕，這使她感到非常幸福?！斑@樣一來，這位小先生就會明白，而且是一勞永逸地明白，他沒有，也永遠不會有支配我的力量?！彼悄菢拥匦腋?，此時此刻她確實是沒有愛情了。
經(jīng)過如此殘忍、如此令人屈辱的一幕之后，對于一個不像于連那么爇情洋溢的人來說，愛情會變得不可能。德-拉莫爾小姐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她對自己的責(zé)任，她對他說的那些令人難堪的話，雖說經(jīng)過了周密的算計，看起來仍可能是真話，甚至當(dāng)他靜下心來回想的時候，也是如此。
于連一開始從這驚人的一暮中得出的結(jié)論是，瑪?shù)贍柕碌尿湴翢o邊無際。他堅信他們之間一切都永遠地結(jié)束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吃中飯的時候，他在她面前卻是既笨拙又膽怯。在此之前，我們還不能指責(zé)他有這樣的缺點。大事小事，他清楚地知道該做什么，想做什么，并且付諸實踐。
這一天，吃過中飯，德-拉莫爾夫人要他遞給她一本煽動性的但頗罕見的小冊子，那是她的本堂神甫早上偷偷帶給她的。于連從靠墻的小桌上拿起小冊子時，碰倒了一個藍色的舊瓷瓶，這瓷瓶可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了。
德-拉莫爾夫人傷心地叫了一聲，站起來，過去就近察看她心愛的花瓶的碎片。“這是日本古瓶，”她說，“是從我那當(dāng)謝爾修道院院長的姑婆那里得來的，這是荷蘭人送給攝政王奧爾良公爵的一件禮物，他又給了他女兒……”
瑪?shù)贍柕赂赣H，很高興看見這個藍瓶子被打碎，她覺得它難看得嚇人。于連不說話，也不太荒亂；他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就在他身邊。
“這花瓶，”他對她說，“永遠地毀了，曾經(jīng)主宰我的心的一種感情也永遠地毀了；它曾使我做出種種瘋狂的事情，請您接受我的道歉。”他說完，揚長而去。
“說實在的，”德-拉爾爾夫人在他走開的時候說，“好像這位索萊爾先生對他剛剛做的事感到自豪和滿意似的?！?br /> 這句話直接說到了瑪?shù)贍柕碌男目采??！暗拇_，”她心想，“我母親猜得準(zhǔn)，這正是他此刻的感情?！钡搅诉@個時候，她前一天跟他吵了一場后感到的快樂才消失。“得，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對自己說，表面上很平靜，“我得了一個大教訓(xùn)；這個錯誤是可怕的，令人感到屈辱！它會讓我在以后的生活里變得聰明?！?br /> “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嗎？”于連想，“為什么我對這個瘋丫頭有過的愛情還在折磨我呢？”
這愛情非但沒有如他所感地熄滅，反而在迅速地增長。“她瘋了，的確，”他對自己說，“然而她因此就不那么可愛了嗎？一個女人還能比她更漂亮嗎？最高雅的文明所能呈獻的給人以最強烈快樂的那些東西不是都搶著聚集在德-拉莫爾小姐身上嗎？”對往日幸福的這些回憶抓住了于連，迅速地摧毀了理智的一切成果。
理智徒勞地和此類回憶斗爭，它那些艱難的嘗試只能增加回憶的魅力。
打碎日本古瓶二十四個鐘頭之后，于連顯然成了最不幸的人。
下卷 第21章　秘密記錄
侯爵打發(fā)人來叫他；德-拉莫爾先生似乎年輕了，兩眼閃閃發(fā)光。
“咱們來談?wù)勀挠洃浟Π桑彼麑τ谶B說，“據(jù)說神乎其神！您能記住四頁東西再到輪敦背出來嗎？但是要一字不差！……”
侯爵悻悻地柔搓著當(dāng)天的《每日新聞》，試圖掩飾他那極為嚴(yán)肅的神情，但是徒勞。于連從未見過侯爵這樣嚴(yán)肅，就是談到福利萊訴訟案時也不曾見過。于連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感覺到了他得裝作完全被那種輕松口吻騙過。
“這一期《每日新聞》也許不太有意思，如果侯爵先生允許，明天早晨我將榮幸地全部為先生背出來?！?br /> “什么！包括廣告？”
“完全正確，一字不拉?！?br /> “說話算話？”侯爵說，突然嚴(yán)肅起來。
“是的，先生，只有對于食言的恐懼才能干擾我的記憶力。”
“所以我昨天忘了跟您談到這個問題，我不要求您發(fā)誓永遠不把您將聽見的東西說出去，我是太了解您了，不想讓您蒙受這種侮辱。我替您做了擔(dān)保，我要帶您去一間客廳，將有十二個人在那兒聚會，您把每個人說的話記錄下來。
“您不必擔(dān)心，那絕不是亂哄哄的談話，大家輪流發(fā)言，當(dāng)然我不是說有先后次序，”侯爵恢復(fù)了常態(tài)，神色狡黠而輕松?！拔覀冋f，您記，會有二十來頁吧；然后我們回到這里來，把二十頁壓縮成四頁。您明天早晨向我背的就是這四頁，不是那一期《每日新聞》。然后您立即出發(fā)，要像個為了消遣而出門的年輕人那樣趕路。目的是不為人注意。您去見一個大人物。到了那兒，您可得更機靈些了。要把他周圍的人都瞞過，因為他那些秘書、仆人中有投敵的人，他們沿途守候并截住我們的使者。您隨身帶一封無關(guān)緊要的介紹信。
“閣下看您的時候，您把我這只表拿出來，就是這只，我借給您路上用。您拿去帶在身上，現(xiàn)在就換過來吧，把您的表給我。
“公爵會在您的口授下，親自記下您牢記在心的那四頁東西。
“然后，千萬注意，不是在此之前，如果閣下問您，您就把會議情況講給他聽。
“您路上不會寂寞的，在巴黎和這位大臣的住所之間，有人巴不得朝索萊爾神甫打上一槍。這樣一來他的使命便告結(jié)束，我看事情也就被大大地耽擱了，因為，我親愛的，我們?nèi)绾文苤滥懒四兀磕臓k情總不至于能把您的死訊通知我們吧。
“立即去買一套衣服，”侯爵嚴(yán)肅地說，“按照兩年前的式樣穿戴起來。今天晚上您得拿出點不修邊幅的樣子。而在路上，您要像平時一樣。您感到奇怪嗎？您疑心到什么了嗎？是的，我的朋友，您聽到發(fā)言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間，很可能有一位把情報送出去，根據(jù)這些情報，他們就會在您吃晚飯的那家好客店里至少給您來點兒鴉片。”
“最好是繞道多走上三十里，”于連說，“我想是去羅馬……”
候爵顯出高傲和不滿的神色，自博萊-勒歐以來，于連還未見過侯爵這樣。
“我認為合適的時候會告訴您，先生，您會知道的，我不喜歡別人多問?！?br /> “我不是問，先生，我發(fā)誓，”于連情不自禁地說，“我想著想著就出了聲，我是在心里找一條最穩(wěn)妥的路。”
“是啊，看來您的心走得很遠。永遠不要忘記，一個使臣，而且還是您這個年紀(jì)的使臣，不應(yīng)該有一種勉強可以信任的樣子?！?br /> 于連深感屈辱，是他錯了。他為了自尊心想找個借口，可是沒有找到。
“所以您要明白，”德-拉莫爾先生又說，“一個人干了蠢事，總是推說是出于好心?！?br /> 一個鐘頭之后，于連來到侯爵的前廳，一副下屬模樣，舊時的衣服，白領(lǐng)帶不白，整個外表透著幾分學(xué)究氣。
侯爵看見他，不禁哈哈大笑，只是這時，他才完全覺得于連足堪信任?！叭绻@個年輕人出賣我，”德-拉莫爾先生心想，“那還相信誰呢？然而，只要行動，總得相信什么人。我的兒子和他那些同類的杰出朋友，他們勇敢、忠誠，抵得上他人十萬；如果要打仗，他們會戰(zhàn)死在王座前的臺階上，他們什么都會……除了眼下需要干的這件事。如果我看見他們中間哪一位能記住四大頁，跑一百里路不被發(fā)覺，那才見鬼呢。諾貝爾可以像他的先人一樣不怕死，這也是一個新兵能做到的……”
侯爵陷入沉思：“就說不怕死吧，”他嘆了口氣，“這個索萊爾也許不比他差……”
“上車吧，”侯爵說，像顯要趕走一個煩人的念頭。
“先生，”于連說，“在人家替我準(zhǔn)備這身衣服的時候，我已記住了今天的《每日新聞》的第一版?！焙罹裟闷饒蠹?，于連倒背如流，一字不差?！昂茫焙罹粽f，今天晚上他很像個外交家，“這段時間里，這年輕人不會注意我們經(jīng)過的街道。”
他們走進一間外表相當(dāng)陰沉的大廳，墻上部分裝有護壁板，部分張著綠色天鵝絨。大廳中間，一個仆人沉著臉，擺好一張大餐桌，又鋪上一塊綠臺布，把它變成一張會議桌。綠臺布上墨跡斑駁，不知是從哪個部里揀來的。
房主人是個龐然大物，姓名不見提起；從相貌和口才看，于連覺得他是個很有城府的人。
在侯爵的示意下，于連呆在桌子的下方。為了定一定神，他開始削羽毛筆。他用眼角數(shù)了數(shù)，有七個人說話，但是他只能看見他們的后背。他覺得，有兩位跟德-拉莫爾先生說話口氣是平等的，其余幾位就多少有些恭敬了。
又來了一位，未經(jīng)通報。“這可怪了，”于連想，“這間客廳里是不通報的。難道這種防范是因為我嗎？”眾人都起身迎接新來的人。他佩帶著和客廳里的三個人相同的級別很高的勛章。他們說話的聲音相當(dāng)?shù)?。于連只能根據(jù)相貌和儀表來判斷這個新來的人。他長得矮小粗壯，紅光滿面，兩眼發(fā)亮，除了野豬的兇狠外沒有別的表情。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下子緊緊地吸引了于連的注意力。這個人很高很瘦，穿著三、四件背心。他的目光和藹，舉止彬彬有禮。
“這完全是貝藏松的老主教的模樣啊，”于連想。這個人顯然是教會方面的，看上去不會超過五十歲到五十五歲，神情再慈祥不過。
年輕的阿格德主教來了，他環(huán)顧在場的人，目光到了于連身上，不禁大大地一愣。自博萊－勒歐的瞻仰儀式以來，他還沒有跟于連說過話。他那驚訝的目光讓于連好不自在，不由得一陣火起?！霸趺戳耍骸坝谶B心想，“認識一個人老是讓我倒霉嗎？這些大人我從未見過，可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這年輕主教的目光卻讓我不知所措！應(yīng)該承認，我這個人很怪，很倒霉。”
很快，一個頭發(fā)極黑的小個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了，進門就說話；他面皮發(fā)黃，神色瘋瘋癲癲的。這個不管不顧的話匣子一到，在場的人就紛紛聚成團兒了，顯然是避免聽他饒舌心煩。
他們離開壁爐，走近于連坐著的桌子下方。于連越來越不自在，因為不管他多么努力，他也不能不聽見，而且無論他多么沒有經(jīng)驗，他也知道他們毫不掩飾地談?wù)摰氖虑槎嗝粗匾?，他眼前的這些大人物又是多么希望這些事情不為人知！
于連盡可能慢地削，也已經(jīng)削了二十來只了，這個辦法快用到頭了。他在德-拉莫爾先生的眼睛里尋求命令，沒有用，侯爵已把他忘了。
“我在這兒真可笑，”于連心想，一邊削著羽毛筆，“然而這些相貌如此平庸的人，別人或他們自己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托給他們，該是一些敏感的人。我這倒霉的目光有種詢問的意味，不大恭敬，肯定會刺激他們。如果我老是低頭不看他們，又好像是搜集他們的言論?！?br /> 他窘迫到了極點，他聽見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下卷 第22章　討論
仆人急匆匆進來，通報：“德-某某公爵先生?！?br /> “住嘴，您這個傻瓜，”公爵說，一邊走了進來。他這句話說得那么好，那么威風(fēng)凜凜，于連不由得想到，知道如何對仆人發(fā)脾氣乃是這位大人物的全部本領(lǐng)。于連抬起眼睛，隨即又垂下了。他猜出了新來的人的重要性，擔(dān)心盯著他看是不謹(jǐn)慎的舉動。
這位公爵五十歲年紀(jì)，穿戴如浪蕩子，走起來一蹦一蹦地。他的腦袋狹長，鼻子很大，面呈鉤狀，向前突出。要比他的神情更高貴、更空洞，也難。他一到，會議就開始。
德-拉莫爾先生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于連對于相貌的觀察。“我向諸位介紹索萊爾神甫先生，”侯爵說，“他的記憶力驚人，一個鐘頭之前我才跟他談到他有幸擔(dān)負的使命，為了證明他的記憶力，他背出了《每日新聞》的第一版?！?br /> “??！那位可憐的Ｎ……的國際新聞，”房主人說。他急忙拿起報紙，表情滑稽地看著于連，竭力顯示自己很重要：“背吧，先生，”他說。
一片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于連；他背得滾瓜爛熟，背了二十行，“夠了，”公爵說，那個目光如野豬樣的小個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為他剛落座，就指了指一張牌桌，示意于連把它搬到他身邊。于連帶著書寫用具坐下了。他數(shù)了數(shù)，十二個人坐在綠臺布周圍。
“索萊爾先生，”公爵說，“您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一會兒有人叫您?！?br /> 房主人顯得頗不安，“護窗板沒有關(guān)上，”他稍稍壓低聲音對旁邊的人說，又對于連愚蠢地喊道，“從窗口看也沒有用?！庇谶B想，“我至少是被卷進了一樁陰謀。幸好不是通向格萊沃廣場的那種。如果有危險，我也應(yīng)該去，為了侯爵就更應(yīng)該去。如果我有機會彌補我那些瘋狂之舉將來會給他帶來的煩惱，那該多好！”
他一邊想著他那種種的瘋狂和他的不幸，一邊察看周圍的環(huán)境，直看得牢記在心，永遠不忘。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他根本沒聽見侯爵對仆人說街道的名字；侯爵乘了一輛封閉的馬車，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
于連這樣想啊想，想了好久。于連所在的客廳，墻上張著紅色天鵝絨帷幔，飾有很寬的金線?？繅Φ男∽郎戏胖粋€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爐上擺著德-邁斯特先生的《論教皇》，切口涂金，裝幀豪華。于連打開書，免得人家說他在聽。隔壁房間里，說話的聲音有時很高。終于，門開了，有人叫他。
“請你們記住，先生們，”主席說，“從現(xiàn)在起，我們是在德-某某公爵先生面前說話。這位先生，”他指了指于連，“是一位年輕的教士，忠于我們的神圣事業(yè)，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們的發(fā)言的每一句話復(fù)述出來?！?br /> “請先生發(fā)言，”他說，指了指態(tài)度慈祥、穿著三、四件背心的那個人。于連覺得直呼背心先生更來得自然。他攤開紙，寫了很多。
（這里作者原想放一頁刪節(jié)號，“那樣未免不雅，”出版者說，“對一本如此淺薄的書來說，不雅就是死亡?！保┦菕煸谖膶W(xué)脖子上的一塊石頭，不出六個月，就會讓它沉下去。在妙趣橫生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比音樂會中放了一槍。聲音不大，卻很刺耳。它和任何一種樂器的聲音都不協(xié)調(diào)。這種政治必然會惹惱一半讀者，并使另一半讀者生厭，他們已經(jīng)在早晨的報紙上讀到了更專門、更有力的政治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談?wù)?，”出版者又說，“那他們就不是一八三０年的法國人了，您的書也就不像您要求的那樣是一面鏡子了
于連的記錄有二十六頁，下面是一個大為減色的摘要，因為依例要刪去可笑之處，太多了會顯得討厭或不大真實（參閱《法庭公報》）。
穿好幾件背心、態(tài)度慈祥的那個人（可能是位主教）常微微一笑，于是他那包著晃晃當(dāng)當(dāng)?shù)难燮さ难劬蜕涑鲆环N奇特的光，表情也比平時來得果斷。這個人，人家讓他第一個在公爵（“什么公爵呢？”于連心想。）面前發(fā)言，顯然是要陳述各種觀點，履行代理檢察長的職責(zé)。于連覺得他游移不定，沒有明確的結(jié)論，人們也常常這樣指責(zé)那些法官們。討論中，公爵甚至就此責(zé)備他。
一番道德和寬容哲學(xué)的說教之后，背心先生說：
“高貴的英國，在一個偉大人物、不朽的皮特的領(lǐng)導(dǎo)下，為了阻止革命，已經(jīng)花費了四百億法郎。請會議允許我稍許直率地談?wù)勔环N令人不偷快的意見，英國不大懂得，對付波拿巴這樣的人，尤其是當(dāng)人們只靠一大堆良好愿望來反對他的時候，惟有個人手段才具有決定性……”
“??！又在贊美暗殺！”房主人不安地說。
“饒了我們吧，您那一套感傷的說教，”主席生氣地喊道，那對野豬眼射出了一道兇光?！罢f下去，”他對背心先生說。主席的腮幫和額頭氣得發(fā)紫。
“高貴的英國，”報告人接下去說，“如今已被拖垮，每個英國人在付面包錢之前，必須先支付用來對付雅各賓黨人的那四百億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威靈頓公爵，”一個軍人說，擺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求求你們，靜一靜，先生們，”主席高聲說道，“如果我們還爭論不休的話，讓索萊爾先生進來，就是多余的了?！?br /> “我們知道先生有很多想法，”公爵惱了，一邊說，一邊望著插話者，從前拿破侖手下的一位將軍。于連看出這句話影射一件極具侮辱性的個人隱私。大家都微微一笑，變節(jié)的將軍看來要大發(fā)雷霆了。
“不再有皮特了，先生們，”報告人又說，一副泄了氣的樣子，就像一個對于說服聽眾已然完全不抱希望的人?！凹幢阍谟霈F(xiàn)一個新的皮特，也不可能用同樣的手段欺騙一個民族兩次……”
“所以，常勝將軍，波拿巴，今后不可能再在法國出現(xiàn)了，”插話的那個軍人叫道。
這一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發(fā)怒，盡管于連相信他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出，他們很想發(fā)怒，他們都垂下眼睛，公爵只是嘆了口氣，聲音響得讓大家都聽得見。
報告人倒是生氣了。
“有人急著要人趕快講完，”他激動地說，把笑容可掬的禮貌和極有分寸的語言統(tǒng)統(tǒng)拋在一邊，于連原來還以為那是他的性格表現(xiàn)呢?！坝腥思敝亿s快講完，根本不考慮我作了多大努力不刺痛任何人的耳朵，不管有多么長。好吧，先生們，我講得簡短些?！?br /> “我要用非常通俗的語言對你們說：英國再無一個蘇來為這種高尚的事業(yè)服務(wù)。就是皮特本人回來，用上他全部的天才，也不能欺騙英國的小業(yè)主了，因為他們知道，短短的滑鐵盧戰(zhàn)役就花了他們十億法郎。既然有人要我把話說明白，”報告人越來越激動，“那我就告訴你們：你們自己幫自己吧。因為英國沒有一基尼給你們，要是英國不出錢，奧地利、俄羅斯、普魯士只能跟法國打一個或兩戰(zhàn)役，他們只有勇氣，沒有錢?！?br /> “我們可以指望，用雅各賓主義聚集起來的年輕士兵在第一個戰(zhàn)役、也許還有第二個戰(zhàn)役被打??；但是第三個戰(zhàn)役呢，即便我在你們有偏見的眼睛里是個革命者，我也要說，在第三個戰(zhàn)役，你們面對的將是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們不再是一七九二年入伍的農(nóng)民了?！?br /> 這時，三、四個人從不同方向同時打斷他的話。
“先生，”主席對于連說，“到隔壁房間去把記錄的開頭部分謄清?！庇谶B出去了，深感遺憾。報告人剛剛談到的種種可能性，正是他平時深思的主題。
“他們害怕我嘲笑他們，”他想。再叫他進去時，德-拉莫爾先生在發(fā)言，那股嚴(yán)肅勁兒，對于了解他的于連來說，顯得很滑稽：
“……是的，先生們，尤其是關(guān)于這不幸的人民，我們可以說：
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我要把它刻成神像！寓言家高聲說。先生們，這句如此高貴如此深刻的話似乎應(yīng)該由你們說出來。依靠你們自己的力量行動吧，如此則高貴的法國會再度出現(xiàn)，差不多就像我們的先人創(chuàng)建的那樣，就像我們在路易十六逝世前看見的那樣。
“英國，至少它那些高貴的爵爺，像我們一樣憎恨可惡的雅各賓主義：沒有英國的黃金，奧地利、俄羅斯、普魯士只能打兩三仗。這足以導(dǎo)致一次有效的軍事占領(lǐng)，例如德-黎塞留先生一八一七年如此愚蠢地浪費掉的軍事占領(lǐng)嗎？我不相信?！?br /> 這時，有人打斷他，但被所有人的“噓”聲壓住了。插嘴的人又是前帝國將軍，他想獲得藍綬帶，在秘密記錄的起草人當(dāng)中冒尖兒。
“我不相信，”一陣混亂之后，德-拉莫爾先生又說。他強調(diào)那個“我”字，那股傲慢勁兒迷住了于連?！斑@才叫高明，”他心想，一面走筆如飛，幾乎跟侯爵說的一樣快?！暗?拉莫爾先生一句妙語消滅了這個變節(jié)分子二十個戰(zhàn)役?！?br /> “一次新的軍事占領(lǐng)，”侯爵字斟句酌地說，“我不單單依靠外國。在《環(huán)球報》上寫煽動性文章的那些年輕人，可以向你們提供三四千名軍官，其中可能就有一位克萊貝爾、一位奧什，一位儒爾丹，一位皮舍格呂，不過最后一位居心不良?！?br /> “我們沒有能給他榮譽，”主席說，“應(yīng)該讓他永垂不朽?！?br /> “總之，法國應(yīng)該有兩個黨，”德-拉莫爾侯爵又說，“不是徒有其名的兩個黨，而是立場鮮明、判然有別的兩個黨。讓我們弄清楚應(yīng)該打垮誰吧。一方是記者，選民，一句話，輿論；青年以及一切欣賞青年的人。當(dāng)他們被空話的聒噪沖昏頭腦的時候，我們呢，我們就有了花費預(yù)算這一切切實實的好處了?！?br /> 這時又有人插嘴。
“您，先生，”德-拉莫爾先生對插嘴的人說，那高傲，那自得，真叫人佩服，“您不花，如果您覺得這個詞刺耳的話，而您是吞了列入國家預(yù)算的四萬法郎，還有您從王室經(jīng)費里得到的八萬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您強迫我，我就斗膽以您為例。您的高貴的先人曾跟隨圣路易參加十字軍東征，為了這十二萬法郎，您就應(yīng)該至少組建一個團，一個連，我怎么說呢！半個連，哪怕是只有五十個人，只要他們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忠實于高尚的事業(yè)，置生死于不顧，然而您只有仆人，一旦發(fā)生暴亂，他們還讓您害怕呢。
“王座，祭壇、貴族，明天都可能滅亡，先生們，只要你們不在每個省建立一支擁有五百個忠誠的人的力量；而我說的忠誠，不僅僅包括法國人的勇敢，還包括西班牙人的堅忍。
“這支隊伍的一半要由我們的孩子，我們的侄子，總之要由真正的貴族子弟組成。他們每一個人的身邊都要有一個人，不是夸夸其談的、一旦一八一五年重現(xiàn)就戴上三色帽徽的小資產(chǎn)者，而是一個像卡特利諾那樣的單純而坦率的好農(nóng)民；我們的貴族子弟要教育他，可能的話，把他變成他的奶兄弟。讓我們每個人都犧牲收入的五分之一在每個省都建立這樣一支五百人的忠誠隊伍吧。那時候你們就可以指望一次外國人的軍事占領(lǐng)了。外國士兵如果沒有把握能在每個省里找到五百名友好的士兵，是連第戎也不會到的。
“外國的君主們，只有當(dāng)你們告訴他們有兩萬貴族子弟隨時準(zhǔn)備拿起武器打開法國的大門，才會聽你們的。你們會說，這件事很難；然而先生們，我們的腦袋值這個價。在新聞自由和我們作為貴族的生存之間，是殊死的戰(zhàn)爭。去做工廠主、做農(nóng)民吧，要不就拿起你們的槍。如果愿意，你們可以膽怯，但是不要愚蠢；睜開眼睛吧。
“組織起你們的隊伍，我要用雅各賓黨人的這句歌詞對你們說；那時候就會有某個高貴的居斯塔夫－阿道爾夫，有感于王政原則的燃眉之急，沖向距家園三百里以外的地方，為你們做出居斯塔夫為新教諸親王所做的事情。你們還想繼續(xù)空談而不行動嗎？五十年后，歐洲將只有共和國總統(tǒng)而沒有國王了。隨著國王這兩個字消失，僧侶和貴族也將消失。我只看見一些候選人討好骯臟的民眾。
“你們說，法國此刻沒有一位人人信賴、熟悉、愛戴的將軍，組織軍隊是為了王座和祭壇的利益，老兵都被清除了，而普魯士和奧地利的每個團里都有五十個打過仗的下級軍官，這統(tǒng)統(tǒng)沒有用。
“小資產(chǎn)階級的二十萬青年渴望著戰(zhàn)爭……”
“不要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實了，”一個表情莊重的人說，口吻頗自負，顯然在教會里地位極高；因為德-拉莫爾先生沒有生氣，反而討好地笑笑，這對于連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跡象。
“總而言之，不要再提起這些不愉快的事實了，先生們：一個人的退患了壞疽要鋸掉，就不能對外科醫(yī)生說：‘這條壞退還很健康。’讓我借用這個說法吧，先生們，高貴的德-某某公爵就是我們的外科醫(yī)生……”
“關(guān)鍵的話終于說出來了，”于連想；“今夜我要趕往的地方是……”
下卷 第23章　教士，樹林，自由
那個莊重的人繼續(xù)發(fā)言，看得出，他熟悉情況；他的雄辯溫和而有節(jié)制，于連非常喜歡，他陳述了下列重大事實：
“一，英國沒有一個基尼可以幫助我們；經(jīng)濟和休漠在那里大為風(fēng)行。甚至那些圣人也不會給我們錢，布魯漢姆先生將嘲笑我們。
“二，沒有英國的黃金，就不能讓歐洲那些國王打兩個戰(zhàn)役；而兩個戰(zhàn)役還不足以對付小資產(chǎn)階級。
“三，有必要在法國建立一個武裝的政黨，舍此歐洲的王政原則連這兩個戰(zhàn)役也不敢打。
“第四點是顯而易見的，我斗膽向你們提出：
“沒有教士，就不可能在法國建立-個武裝的政黨。我敢于向你們提出，因為我將向你們證明，先生們。應(yīng)該將一切給予教士。
“一，因為他們忙于事務(wù)，不分晝夜，指導(dǎo)他們的人能力極強，遠離風(fēng)暴，距你們的邊界三百里之遙……”
“?。×_馬，羅馬！”房主人叫起來……
“是的，先生，羅馬！”紅衣主教自豪地說?！安还苣銈兡贻p時流行過什么巧妙的笑話，我在一八三０年要大聲說，只有羅馬指導(dǎo)下的教士能對老百姓講話。
“五萬名教士在頭頭們指定的日子里重復(fù)同樣的話，而老百姓呢，說到底畢竟是他們提供士兵，比起世界上所有的歪詩來，他們更容易被教士的聲音打動……（這種人身攻擊引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
“教士的才能高于你們的才能，”紅衣主教提高了嗓音，“為了這個主要目標(biāo)，即在法國建立武裝政黨，你們做過的，我們都做過了。”這里他列舉事實……“誰把八萬條槍送往旺岱……等等，等等。
“教士沒有樹林，就一事無成。一打仗，財政部長就給辦事的人寫信，通知他除了給本堂神甫的錢之外，別的錢一概沒有。其實，法國不信教。它喜歡的是戰(zhàn)爭。誰讓它打仗，誰就倍受歡迎，因為，用老百姓的話說，打仗就是讓耶穌會士挨餓，打仗就是讓法國人這驕傲的怪物擺脫外國干涉的威脅。”
紅衣主教的話大受歡迎……“應(yīng)該讓德-奈瓦爾先生離開內(nèi)閣，”他說，“他的名字實為無謂的刺激?！?br /> 聽見這句話，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七嘴八舌地嚷嚷。“又該讓我走了，”于連想，然而連謹(jǐn)慎的主席本人都已忘了于連的在場甚至存在了。
所有的眼睛都在找一個人，于連認出來了，那是內(nèi)閣總理德-奈瓦爾先生，于連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見過-
片混亂，如同報紙談到議會時所說。過了整整一刻鐘，才稍許靜了下來。
這時，德-奈瓦爾先生站起來，一副使徒的腔調(diào)：
“我絕不向你們保證，”他怪里怪氣地說，“說我不戀棧。
“事實向我證明，先生們，我的名字使許多溫和派反對我們，從而加強了雅各賓黨人的力量。因此，我樂意引退，然而天主的道路只有少數(shù)人才看得見，”他又補充說，兩眼盯著紅衣主教，“我負有使命，上天對我說：你將把你的頭送上絞架，或者你將在法國恢復(fù)王政，將議會兩院削弱至路易十五治下的最高法院的程度。而這件事，先生們，我將去做。”
他不說了，坐下，一片肅靜。
“真是一個好演員，”于連想。他又錯了，總是把人想得太聰明。德-奈瓦爾先生受到一夜如此爇烈的辯論、尤其是討論的誠懇態(tài)度的激勵，此刻對他的使命深信不疑。此人勇氣可嘉，但沒有頭腦。
在緊跟著“我將去做”這句豪語而來的一片肅靜中，午夜的鐘聲響了。于連覺得時鐘的聲音中有一種莊嚴(yán)而陰郁的東西。他被打動了。
討論很快重新開始，越來越活躍，尤其那股天真勁兒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斑@些人會讓人毒死我的，”于連有時候想，“怎么能在一個平民面前說這些東西？”
兩點的鐘聲響了，他們還在說。房主人早已睡著；德-拉莫爾先生不得不搖鈴叫人來換蠟燭?？偫淼?奈瓦爾一點三刻離去，沒少從他身邊的鏡子里研究于連的相貌。他的離去似乎讓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在。
在換蠟燭的時候，背心先生低聲對旁邊的人說：“天知道這個人要對國王說什么！他可能說我們很可笑，毀掉我們的未來?！皯?yīng)該承認，他上這兒來，真是少有的自負，甚至厚顏無恥。他組閣以前常到這兒來，但是總理職位到手，什么就都變了，個人的興趣也蕩然無存，他應(yīng)該感覺到這一點?！?br /> 總理剛出去。波拿巴的將軍就閉上了眼睛。這時，他談他的健康，他負的傷，看了看表，走了。
“我敢打賭，”背心先生說，“將軍去追總理了，跟他道歉，說他不該到這兒來，并且聲稱他領(lǐng)導(dǎo)我們?！?br /> 半睡的仆人換完了蠟燭。
“我們磋商吧，先生們，”主席說，“不要再試圖你說服我，我說服你了?？紤]考慮記錄的內(nèi)容吧，四十八小時之后我們外面的朋友就要讀到了。剛才談到各部長。現(xiàn)在，德-奈瓦爾先生已經(jīng)離開我們，我們可以這樣說了，那些部長與我們有什么相干？他們將來還是要聽我們的?！?br /> 紅衣主教狡黠地笑笑，表示同意。
“我覺得，最容易的是概括我們的立場，”年輕的阿格德主教說，強壓住一股由最激昂的狂爇凝聚而成的烈火。他一直保持沉默，于連注意到他的眼睛從討論一個鐘頭以后，就由溫和平靜一變而為烈焰飛騰?，F(xiàn)在他的心靈簡直如維蘇威火山熔巖一樣噴涌四溢了。
“從一八０四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國只犯了一個錯誤，”他說，“那就是沒有對拿破侖采取直接的、個人的行動。這個人封公爵、內(nèi)侍，重建帝位，至此，天主賦與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他除了被獻作祭品之外，別無它用?！妒ソ?jīng)》中不止一處教導(dǎo)我們?nèi)绾蜗麥绫┚?。（接下來是好幾段拉丁文引文。?br /> “今天，先生們，要獻作祭品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巴黎。全法國都在模仿巴黎。在每個省武裝你們那五百人有什么用？這是一件冒險的事情，而且沒完沒了。何必要把法國和巴黎自己的事情攪在一起呢？巴黎自己用它的報紙、它的客廳制造災(zāi)禍；讓這個新巴比輪毀滅吧。
“在祭壇和巴黎之間，應(yīng)該有個了結(jié)了。這場災(zāi)難甚至與王座的利益有關(guān)。為什么巴黎在波拿巴統(tǒng)治下竟大氣也不敢出呢？去問問圣羅克大炮吧……”
直到凌晨三點鐘，于連才跟德-拉莫爾先生離開。
侯爵感到羞恥，疲倦。他在跟于連說話的時候，生平第一次口氣中有了懇求的味道。他要求于連保證絕不把他剛才碰巧見到的過分的狂爇，這是他的原話，泄露出去。“不要告訴我們國外的朋友，除非他真地堅持要知道我們的這些年輕瘋子的情況。政府被推翻關(guān)他們什么事？他們會當(dāng)上紅衣主教，躲到羅馬去。我們呢，我們將在古堡里被農(nóng)民殺死。”
于連做的會議記錄長達二十六頁，侯爵據(jù)此寫成秘密記錄，到四點三刻才完成。
“我累得要命，”侯爵說，“從這份記錄的結(jié)尾部分缺乏明晰性就可以后出來；我一生做過的事情中，這一件最讓我不滿意了。好吧，我的朋友，”他補充說，“去休息幾個鐘頭吧，為了防止有人劫持您，我把您鎖在房間里?！?br /> 第二天，侯爵把于連帶到一座離巴黎相當(dāng)遠的、孤零零的古堡里。那里面住著一些奇怪的人，于連認為是教士。他們給了他一本護照，用的是假名，但終于寫明了旅行的真正目的地，其實他一直是假裝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登上一輛敞篷四輪馬車。
侯爵對于連的記憶力毫不擔(dān)心，那份秘密記錄他已當(dāng)面背過好幾次，不過他擔(dān)心的是于連被中途堵截。
“要特別注意，只可有出門旅行消磨時間的花花公子模樣，”他在于連離開客廳時親切地說，“在我們昨天的會議上，可能不止有一個假伙伴。”
旅行迅速而凄涼。于連一離開侯爵，就把秘密記錄和使命忘了，一心只想著瑪?shù)贍柕碌谋梢暋?br /> 在過了麥茨幾法里的一個村子里，驛站長來對他說沒有馬。已經(jīng)是晚上個點鐘，于連很生氣，讓人準(zhǔn)備晚餐。他在門前留達，趁人不注意，慢慢地步過馬廄的院子，果然沒有馬。
“不過那個人的神情很怪，”于連心想，“他那雙粗魯?shù)难劬鲜谴蛄课摇！?br /> 正如人們所看到的，他已經(jīng)開始不相信他們對他說的話了，他考慮晚飯后溜走，為了了解一點當(dāng)?shù)氐那闆r，他離開房間到廚房去烤火。真是喜出望外，他在那兒碰上了著名歌唱家爇羅尼莫先生！
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讓人搬到爐火前的一張扶手椅上，高聲嘆息，一個人說的話比張口結(jié)舌地圍著他的那二十個德國農(nóng)民還要多。
“這些人可把我毀了，”他朝于連嚷道，“我說好明天去美因茲演唱的。有七位君主趕去聽我唱歌。我們還是出去進口氣吧，”他意味深長地說。
他們在大路上走了百來步，說話不會被人聽見了。
“您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嗎？”他對于連說，“這個驛站長是個騙子，我在溜達的時候給了一個小頑童二十個蘇，他什么都跟我說了。在村子另一頭的馬廄里有不下十二匹馬。他們想拖住一個信使?！?br /> “真的嗎？”于連裝傻。
發(fā)現(xiàn)了騙局還不算完，還得離開此地，這爇羅尼莫和他的朋友可就辦不到了，“等到天亮吧，”最后，歌唱家說，“他們懷疑我們了。他們要找的大概是您或者我。明天早晨我們要一份豐盛的早餐；在他們準(zhǔn)備的時候，我們出去散步，趁機溜走；我們租兩匹馬，趕到下一個驛站?！?
“那您的行李呢？”于連說，他想也許爇羅尼莫本人就是被派來攔截他的。該吃晚飯了，睡覺了。于連還在睡頭一覺，突然被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驚醒，他們倒不大顧忌什么。
于連認出了驛站長，提著一盞暗燈，燈光照向旅行箱，那是于連讓人搬進房里的，驛站長身旁有一個人，正不慌不忙的翻箱子。于連只能看出那人衣服的袖子，黑色，很緊。
“是一件道袍，”他心想，輕輕地握住了放在枕下的兩把小手槍。
“不用擔(dān)心，他不會醒，本堂神甫先生，”驛站長說。“給他們喝的酒是您親自準(zhǔn)備的?！?br /> “我連文件的影子都沒找到，”本堂神甫說，“內(nèi)衣、香水、發(fā)蠟、亂七八糟的小東西倒不少；這是個尋歡作樂的當(dāng)代青年。密使大概是另一個，他裝作說話有意大利口音?！?br /> 這兩個人走近于連，在他的旅行裝的口袋里搜尋，他真想把他們當(dāng)小偷打死。絕不會有什么危險的后果。他真想……“那我可就成了個傻瓜了，”他心想，“我會壞了大事?！苯淌堪阉囊路巡橥?，說：“不是一個外交家，”他走了，幸虧走了。
“如果他到床上動我，讓他倒霉！”于連心想，“他可能過來用匕首刺我，我豈能容他這么干?！?br /> 本堂神甫轉(zhuǎn)過頭，于連半睜開眼睛，這一驚不??！原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其實，盡管那兩個人想低聲說話，他一開始就覺得一個聲音很熟。于連突然被一種強烈的欲望攫住，正想把一個最卑鄙的流氓從大地上清除掉……
“那我的使命呢！”他心想。
本堂神甫和他的同伙出去了。一刻鐘以后，于連假裝醒了。他叫人，把整座房子里的人都吵醒了。
“我中毒了，”他喊道，“我難受的要命！”他要有個借口去救爇羅尼莫。他發(fā)現(xiàn)爇羅尼尊已被酒里的阿片酊麻醉，處于半窒息狀態(tài)。
于連早就擔(dān)心此類玩笑，晚飯時喝的是從巴黎帶來的巧克力。他沒有能把爇羅尼莫完全叫醒，勸不動他下決心離開。
“就是把整個那不勒斯王國給我，”歌唱家說，“我此刻也不會放棄睡覺的快樂?！?br /> “那七位君主呢？”
“讓他們等著?！?br /> 于連一個人走了，再沒有出什么事，就到了那位大人物的住處。他花了一個上午求見，沒有成功。也巧，快到四點鐘時，公爵想透透氣。于連看見他步行出來，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請求施舍。離大人物兩步遠的時候，他掏出德-拉莫爾侯爵的表，有意讓他看見?！斑h遠地跟著我，”那人對他說，并不看他。
走了四分之一法里，公爵突然進了一家小咖啡館。在這個最下等的客棧的一個房間里，于連榮幸地把那四頁東西背給公爵聽。背過一遍，那人對他說：“再背一遍，慢-些。”
親王做了記錄?！安叫械洁徑捏A站。把您的行李和馬車丟在這里，盡可能到斯特拉斯堡去，本月二十二日（當(dāng)天是十日）中午十二點半到這個咖啡館來。半個鐘頭以后再出去。別說話！”
于連聽見的就是這么幾句話。這幾句話已經(jīng)足以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疤幚泶笫戮褪沁@樣啊，”他想，“這位大政治家如果聽見三天前那些狂爇的饒舌者說的話，該怎么說呢？”
于連用了兩天工夫才到了斯特拉斯堡，他覺得去那幾無事可做，就繞了個大彎子?！叭绻ㄋ顾蔚逻@鬼神甫認出我來，他可不是輕易失去我的蹤跡的那種人……要是能嘲弄我，讓我的使命失敗，他該多高興??！”
卡斯塔奈德神甫幸好沒認出他，他是圣會在整個北部邊境上秘密警察的頭目。斯特拉斯堡的耶穌會士雖然很爇心，卻根本想不到監(jiān)視于連。于連佩戴十字勛章，穿著藍色的常禮服，儼然一位一門心思修飾自己的年輕軍宮。
下卷 第24章　斯特拉斯堡
于連非得在斯特拉斯堡待上一個禮拜不可，只好轉(zhuǎn)些建立軍功、效忠祖國的念頭，聊以自遣，他這是愛上了嗎？他毫無所知，只是覺得在他那痛苦的心靈里，瑪?shù)贍柕陆^對地主宰著他的幸福，他的想象。他需要調(diào)動全部的性格力量，才能挺住，不致陷入絕望。想些與德-拉莫爾小姐無關(guān)的事情，他做不到。從前，德-萊納夫人激起的感情，用野心、虛榮心的小小滿足就能排遣；如今瑪?shù)贍柕掳岩磺卸嘉巳ィe目前瞻，到處都只看見她。
于連往前后，左右都看不到成功。人們在維里?？匆姷哪莻€如此自負、如此驕傲的人，如今陷在可笑的過分謙遜之中。
三天之前，他會欣然殺掉卡斯塔奈德神甫，而今在斯特拉斯堡，倘若一個孩子跟他爭吵，他會認為那孩子對。他重新想想此生遇見的那些對手，那些敵人，總覺得是他于連錯了。
現(xiàn)在，這種強有力的想象成了他的死敵，而在從前，它可是不斷地為他描繪出未來種種輝煌的成功的呀。
旅人的生活是絕對孤獨的，他擴大了這黑色想象的王國的版圖。什么樣的珍寶能抵得上一個朋友！“但是，”于連對自己說，“難道有一顆心為我跳動嗎？即使我有一個朋友，榮譽不是也要命令我永遠沉默嗎？”
他騎著馬在凱爾的郊外悶悶不樂地徜徉，那是萊茵河畔的一個小鎮(zhèn)，因德賽和古維庸-圣西爾而不朽。一個德國農(nóng)民指給他看一些小溪、道路和河中的的小島，它們都因兩位大將的勇敢而出了名。于連左手拉著馬，右手展開圣西爾元帥的《回憶錄》中附有的那張津美地圖，耳畔一聲快樂的叫喊，他抬起了頭。
原來是科拉索夫親王，這位輪敦結(jié)交的朋友幾個月前曾經(jīng)向他披露高級自命不凡的基本原則?？评鞣蛑矣谶@門偉大的藝術(shù)，前一天到達斯特拉斯堡，一個鐘頭前到了凱爾，他這一輩子沒讀過一行關(guān)于一七九六年圍城戰(zhàn)的文字，此刻卻無所不知地對于連大談起這場圍城戰(zhàn)。德國農(nóng)民驚訝地望著他，他懂的法國話足夠他聽出親王犯了多少巨大的錯誤。于連卻跟這個農(nóng)民想的大相徑庭，他驚奇地望著這位漂亮的年輕人，欣賞他騎在馬上的風(fēng)度。
“難得的好性格??！”他心里說，“他的褲子多合身，頭發(fā)剪得多高雅！唉！如果我是這樣，也許她不會愛了我三天就討厭我了?！?br /> 親王講完了凱爾圍城戰(zhàn)，對于連說：“您的臉色像個特拉伯苦修會修士，您夸大了我在輪敦告評您的那個莊重原則。愁容滿面不能算有風(fēng)度，要神情厭倦才行。如果您發(fā)愁，這說明您缺了什么，有什么東西您沒有成功。
“這是自顯低下。相反，您若表示厭倦，那就說明低下的東西百般使您愉悅而終屬徒勞。因此您要明白，我親愛的，誤解何其嚴(yán)重?！?br /> 于連扔了一個埃居給那個聽得合不上嘴的農(nóng)民。
“好，”親王說，“有風(fēng)度，高貴的輕蔑，好極了！”說著，他縱馬疾馳而去。于連緊緊跟上，佩服得傻瓜一般。
“啊！要是我這樣，她就不會喜歡克魯瓦澤努瓦勝過喜歡我了！”他的理智越是受到親王那些可笑之處的沖撞，他就越是鄙視自己不能欣賞它們，因自己沒有而感到不幸。他對自己的厭惡簡直是無以復(fù)加了。
親王發(fā)現(xiàn)他確實很憂傷?！鞍。娴陌l(fā)愁了，我親愛的朋友，”回到斯特拉斯堡，親王對他說，“您的錢都丟了嗎，還是愛上了一個小女伶？”
俄國人模仿法國人的風(fēng)尚，不過總要差五十年?，F(xiàn)在他們剛到路易十五時代。
這種關(guān)于愛情的戲言，使于連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我何不向這個可愛的人討個主意呢？”他忽然暗想道。
“啊，是的，我親愛的，”他對親王說，“您看見了，我在斯特拉斯堡確實深深地愛上了，而且還遭到冷落。住在鄰近城里的一個迷人的女子爇戀了三天，竟把我甩了，她的變心使我痛不欲生?！?br /> 他用了假名向親王描述了瑪?shù)贍柕碌男袨楹托愿瘛?br /> “別說完，”科克索夫說，“為了讓您信賴您的醫(yī)生，我來把您的心里話說完。這位少婦的丈夫家財巨萬，或者更可能是她屬于當(dāng)?shù)刈罡叩馁F族階層。反正是她有點足堪自豪的東西。”
于連點了點頭，他再鼓不起勇氣說話了。
“很好，”親王說，“這兒有三種相當(dāng)苦的藥，您得立即服下：
“一，每天去看……您怎么稱呼這位夫人？”
“德-杜布瓦夫人?！?br /> “多怪的名字！”親王哈哈大笑，“對不起，這名字對您來說是崇高的。必須每天去看德-杜布瓦夫人；但要注意，不要在她面前顯出冷淡和生氣的樣子。想想你們這個世紀(jì)的偉大原則吧：與人們對您的期待背道而馳。您要表現(xiàn)得和您一個禮拜之前有幸蒙她厚愛時一模一樣?！?br /> “?。∥耶?dāng)時很平靜，”于連絕望地叫了起來，“我以為我在憐憫她……”
“飛蛾撲火必自焚，”親王說，“像世界一樣古老的比喻?！?br /> “一，您每天去看她。
“二，您追求她那個社交圈子里的一個女人，但不要表現(xiàn)出爇情，明白嗎？我不瞞您，您的角色很難演；您在演戲，但是如果讓人猜出您在演戲，那您就完了?！?br /> “她那么聰明，我這么笨！我完了，”于連愁眉苦臉地說。
“不，您只不過是愛得比我想像的還要深罷了。德-杜布瓦夫人在內(nèi)心深處只想她自己，像所有那些得天獨厚的女人一樣，或者有太多的尊貴，或者有太多的錢財。她老是看自己，而不看您，因此她不了解您。兩、三次愛的沖動之后，她借助想象力的巨大努力，委身于您，她在您身上看見了她夢想的英雄，而不是真實的您……
“可是，真見鬼，這都是基本常識啊，我親愛的索萊爾，您難道完全是個小學(xué)生不成？……
“好吧，咱們進這家商店看看；瞧這條可愛的黑領(lǐng)帶，簡直可以說是伯林頓街的約翰-安德森的出品；請您買下吧，把您脖子上的那根難看的黑繩子扔得遠遠的?！?br /> “還有，”親王從斯特拉斯堡最好的那家男于服飾用品店出來，繼續(xù)說，“德-杜布瓦夫人，偉大的天主，什么名字啊！別生氣，我親愛的索萊爾，我實在沒辦法……她來往的都是些什么人？您想追求誰呀？”
“一個非常正經(jīng)的女人，極有錢的襪商的女兒。她有一雙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我非常喜歡她；她無疑在當(dāng)?shù)氐匚蛔罡?，她樣樣都好，可是只要有人談起買賣和店鋪，她就滿臉通紅，甚至手足無措。不幸的是，她的父親曾經(jīng)是斯特拉斯堡最知名的商人之一?！?br /> “如果一談起產(chǎn)業(yè)就這樣，”親王笑著說，“您可以肯定您那朝思暮想的美人兒想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您。這一可笑之處真乃神助，而且很有用，它可以使您在她那美麗的眼睛前面不會有片刻的瘋狂。您必定成功?！?br /> 于連想的是常去德-拉莫爾府上走動的德-費瓦克元帥夫人。那是一個外國美人兒，嫁給一位元帥，而元帥一年后就死了。她畢生的目標(biāo)似乎就是讓人忘掉她是實業(yè)家的女兒，為了在巴黎成個人物，她就帶頭維護道德。
于連對親王心悅誠服，為了聽他那些可笑的言談，他什么代價不肯付出?。蓚€朋友說個沒完?？评鞣驑O為高興，還從來沒有一個法國人這么長時間地聽他說話。“這么說，”興高采烈的親王心想，“我終于能給我的老師上課了，有人聽了！”
“我們一致同意，”他第十次對于連說，“您當(dāng)著德-杜布瓦夫人的面跟斯特拉斯堡的襪商的年輕美麗的女兒說話時，不可有一丁點兒爇情。相反，寫信時要爇情如火。閱讀一封寫得好的情書乃是正經(jīng)女人的無上快樂，那是松懈的時刻。她不演戲，敢于傾聽內(nèi)心的呼聲；所以，每天要寫兩封信?！?br /> “不行！不行！”于連氣餒地說；“我寧可被放在臼里搗碎，也不愿意造三個句子；我已是死尸一具，我親愛的，對我別抱任何希望。讓我死在大路邊上吧?！?br /> “誰讓您造句啦？我的包里有六本手抄的的情書。針對各種性格的女人，我還有針對最貞潔的女人的呢。您知道，卡利斯基不是在離輪敦三里遠的里奇蒙臺地追求過全英國最漂亮的女貴格會教徒嗎？”
于連早晨兩點鐘離開他的朋友，感到不那么痛苦了。
第二天親王打發(fā)人叫來一個抄寫人，兩天后于連得到五十三封編了號的情書，都是寫給最高尚、最憂郁的貞潔女人的。
“不到五十四封，”親王說，“因為卡利斯基被攆走了。不過，您只想影響德-杜布瓦夫人的心，受到襪商女兒的冷落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們天天騎馬，親王發(fā)瘋似地喜歡于連。他不知道如何向他證明他這突如其來的友誼，就把他的一個表妹，莫斯科的富有的女繼承人許給他?！耙坏┙Y(jié)了婚，”他說，“我的影響和您的這枚十字勛章可以讓您兩年內(nèi)當(dāng)上上校。”
“可是這枚勛章不是拿破侖給的，那可差遠了?！?br /> “那有什么關(guān)系，”親王說，“不是他創(chuàng)立的嗎？它現(xiàn)在仍然是歐洲的第一勛章?！?br /> 于連差不多要接受了，但是他的責(zé)任要求他回到大人物那兒去。他離開科拉索夫時，答應(yīng)寫信，他收到了對他送來的秘密記錄的答復(fù)，朝巴黎飛奔而去；但是他剛剛連續(xù)獨處了兩天，就覺得離開法國和瑪?shù)贍柕聦λ麃碚f是一種比死亡還痛苦的折磨?！拔也粫涂评鞣蚪o我的幾百萬結(jié)婚，”他對自己說，“不過，我會聽從他的建議?！?br /> 無論如何，誘惑的藝術(shù)是他的特長，十五年來他只想這一件事，因為他現(xiàn)在三十歲。不能說他缺乏才智；他津明、狡黠；爇情、詩意在這種性格里不可能存在；他像個檢察官，這就更能保證他不會錯了。
“我得這么做，去追德-費瓦克夫人。
“她很可能讓我感到厭倦，但是我會望著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像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那一雙眼睛。
“她是外國人，這是一個需要觀察的新的性格。
“我瘋了，我要淹死了，我應(yīng)該聽從一位朋友的勸告，不相信我自己?！?br /> 下卷 第25章　道德的職責(zé)
剛剛回到巴黎，我們的英雄就去見德-拉莫爾侯爵，侯爵對他帶回的答復(fù)顯得大惑不解。于連走出他的辦公室，立刻跑去見阿爾塔米拉伯爵。這位漂亮的外國人，占了被判死刑的好處，又兼有頗為莊重的儀態(tài)和信教度誠的福氣，加上伯爵這樣高貴的出身，十分地中德-費瓦克夫人的意，因此她常常見他。
于連鄭重其事地向他承認，他很愛她。
“她是個最純潔、最高尚的有道德的女人。”阿爾塔米拉回答道，-只是有點兒偽善和夸張。有時候，她用的詞我都懂，可是連成句子我就不懂了。她常常讓我覺得我的法國話不像別人認為的那么好。認識她，可以使您出名，加重您在社交界的份量。不過，我們?nèi)フ冶人雇兴拱桑卑査桌粽f，他可是個頭腦有條理的人，“他曾經(jīng)追求過元帥夫人?！?br /> 唐-迭戈-比斯托斯讓他們把事情的原委詳加解釋，自己一言不發(fā)，儼然一位坐在事務(wù)所里的律師。他有著一張修道士的大臉，留著小黑胡子，無比地莊重；此外，他還是一個很好的燒炭黨人。
“我明白了，”最后他對于連說，“德-費瓦克夫人有過情夫嗎？還是不曾有過？因而您有成功的希望嗎？問題就在這里。我應(yīng)該對您說，我嘛，我失敗了?，F(xiàn)在我不再感到惱火，我這樣說服自己：她常常發(fā)脾氣，我很快就跟您講，她還挺愛報復(fù)。
“我不認為她是膽汁質(zhì)的氣質(zhì)，此種氣質(zhì)是天才的氣質(zhì)，是涂在一切行動上的一層激情的光澤。相反，她那稀世的美和鮮麗的顏色來自荷蘭人的粘液質(zhì)的、沉靜的氣質(zhì)。”
西班牙人的慢性子和不可動搖的冷漠，讓于連急得慌，時不時從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幾個單音節(jié)的詞來。
“您愿意聽我說嗎？”唐-迭戈-比斯托斯嚴(yán)肅地對他說。
“請原諒法國人的急性子，我洗耳恭聽，”于連說。
“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因此非常喜歡憎恨，她毫不留情地控告一些她從未見過的人，律師啦，寫像科萊那樣的歌詞的窮文人啦，您知道嗎？”
“‘喜歡瑪羅特
是我的癖好……’”
于連得把整首歌聽完。西班牙人用法文唱得津津有味。
這首絕妙的歌還從未被這么不耐煩地聽過。唐-迭戈-比斯托斯唱完了歌，說：“元帥夫人讓人把這首歌的作者解雇了：
有一天情人在酒館……”
于連真害怕他又要唱下去。還好，他只是分析了歌詞。這首歌確實褻瀆宗教，有傷風(fēng)化。
“元帥夫人對這首歌發(fā)怒的時候，”唐-迭戈說，“我提醒她，她這種地位的女人根本就不應(yīng)該讀眼下出版的那些無聊玩藝兒。不管宗教的虔誠和風(fēng)氣的嚴(yán)肅如何發(fā)展，在法國總會有一種酒館文學(xué)。當(dāng)?shù)?費瓦克夫人讓人把作者，一個領(lǐng)半餉的窮鬼的一千八百法郎的職位撤掉的時候，我對她說：‘您用您的武器攻擊了這個拙劣的詩人，他會用他的詩回擊您：他會寫一首關(guān)于道德高尚的女人的歌的。金碧輝煌的客廳會支持您，可是喜歡笑的人卻會把他那些俏皮話到處傳唱?！涝獛浄蛉嗽趺椿卮鹞覇?，先生？‘整個巴黎將會看見我為了天主的利益而不惜殉道，這將是法國的一大奇觀。民眾將學(xué)會尊重品德。那將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于?！丝?，她的眼睛比什么時候都美?！?br /> “她的眼睛真是美極了，”于連叫道。
“我看得出您愛她……總之，”唐-迭戈-比斯托斯很莊重地說，“她并沒有那種驅(qū)使人進行報復(fù)的多膽汁體質(zhì)。如果說她喜歡傷害人，那是因為她感到不幸，我疑心那是一種內(nèi)心的不幸，這是不是一個對以衛(wèi)道為己任感到厭倦的正經(jīng)女人呢？”
西班牙人望著他整整一分鐘，不說話。
“全部問題就在這里，”他鄭重其事地說，“從這里您可以得到一點兒希望。在我充當(dāng)她的謙卑的仆人的兩年中，我對此想了很多。您的整個前途，戀愛中的先生，取決于這一重大問題：她是一個對以衛(wèi)道為己任感到厭倦、并且因感到不幸而變得兇惡的正經(jīng)女人嗎？”
“或者，”阿爾塔米拉說，終于打破了沉默，“就像我跟您說過二十遍那樣，干脆就是出于法國人的虛榮心？是對她父親，著名的呢絨商的回憶造成了這個生性陰郁冷酷的人的不幸。她只可能有一種幸福，就是住在托菜多，受一位仟悔師的折磨，他每天都讓她看見洞開的地獄。”
于連離開時，唐-迭戈-比斯托斯說，神色更加莊重：“阿爾塔米拉告訴我，您是自己人。有朝一日您會幫助我們重獲自由的，因此我愿意在這小小的消遣中助您一臂之力。了解一下元帥夫人的風(fēng)格對您有好處，這是她的四封親筆信?！?br /> “我去抄下來，”于連叫道，“再還給您?！?br /> “絕不會有人從您那里知道我們說的一個字吧？”
“絕不會，”于連高聲道，“以名譽擔(dān)保！”
“那就愿天主助您！”西班牙人說，默默地把阿爾塔米拉和于連送到樓梯口。這一幕使我們的英雄略微有了點喜氣，差不多要微笑了?！翱催@個虔誠的阿爾塔米拉，”他心里說，“竟幫助我與人通堅！”
在跟唐-迭戈-比斯托斯進行這場嚴(yán)肅的談話的過程中，于連一直注意德-阿利格爾府中的大鐘報時。
晚飯的時間快到了，他又要看見瑪?shù)贍柕铝耍∷厝プ屑毚┖靡路?br /> “開始就干蠢事，”他下樓時心想，“應(yīng)該嚴(yán)格遵守親王的醫(yī)囑?！?br /> 他又回到房里，換上一件簡而又簡的旅行裝。
“現(xiàn)在，”他想，“要注意目光?！边@時才到五點半，晚飯是六點鐘，他想去客廳看看，沒有人?？匆娝{色長沙發(fā)，他心頭一爇，眼淚就上來了，隨即臉頰也爇得燙手，“必須打掉這種愚蠢的敏感，”他生氣地對自己說，“它會出賣我的。”他拿起一份報紙，想靜下心來，從客廳到花園走了三、四個來回。
他渾身發(fā)抖，在一棵大橡樹后藏好，才大著膽子看德-拉莫爾小姐的窗戶。窗戶關(guān)著，頗神秘，他幾乎要暈倒，久久地靠在橡樹上；然后，他踉踉蹌蹌地去看園丁的那架梯子。
先前被他擰斷的那個鏈環(huán)還沒修好。唉，事過境遷了！一陣瘋狂的沖動，于連不能自持，把它壓在了嘴唇上。
從客廳到花園，于連來回走了很久，感到極為疲倦；這是他強烈地感到的第一個成功?！拔业哪抗鈱⑹前档?，不會出賣我！”漸漸地，吃飯的人進了客廳，每-次開門都在于連的心里引起一陣要命的慌亂。
大家入座。終于，德-拉莫爾小姐露面了，讓人等的老習(xí)慣堅持不誤。她看見了于連，臉騰地紅了。人家沒告訴她于連已經(jīng)回來。根據(jù)科拉索夫親王的囑咐，他看她的手；那雙手在抖。這個發(fā)現(xiàn)也使他慌亂得無法形容，他相當(dāng)高興，他只顯得疲倦。
德-拉莫爾先生稱贊他。過了一會兒，侯爵夫人也跟他說話，對他那疲倦的神色安慰了幾句。于連時時刻刻對自己說：“我不應(yīng)該多看德-拉莫爾小姐，但是我的目光也不應(yīng)該躲著她。我在不幸發(fā)生前一個禮拜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他有理由對成功感到滿意，留在客廳不動。他頭一次向女主人獻殷勤，盡力讓她那個圈子里的男人說話，并讓談話保持活躍。
他的禮貌得到了酬報：將近八點鐘，仆人通報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到。于連溜出去，很快重新露面。十分用心地打扮了一番。德-拉莫爾夫人很感激他這種尊敬的表示，她想證明她的感激之情，就向德-費瓦克夫人談起他的旅行。于連在元帥夫人身旁坐下，正好讓瑪?shù)贍柕驴床灰娝难劬?。這樣坐定，他完全按照那門藝術(shù)的規(guī)定，把德-費瓦克夫人當(dāng)成了癡心愛戀的對象?？瓶怂鞣蛴H王送給他的那五十三封信中的第一封，開始就是關(guān)于這種感情的大段文字。
元帥夫人說她要去喜歌劇院。于連也急忙趕去。在那兒看見了德-博瓦西騎士。騎士把他帶進宮內(nèi)侍從先生們的包廂，正好挨著德-費瓦克夫人的包廂。于連一個勁兒地看她。“我得記圍攻日記，”他回府后對自己說，“否則我會忘記進攻的?！彼麖娖茸约壕瓦@個乏味的主題寫下兩、三頁，這樣他才幾乎不去想德-拉莫爾小姐了，豈不妙哉！
在他旅行其間，瑪?shù)贍柕虏畈欢嘁寻阉??！罢f到底，不過是一個常人罷了，”她想，“他的名字將永遠讓我記住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應(yīng)該誠心誠意地回到一般人所謂的明智和名譽上去，一個女人要是忘了這些，就會失去一切?！彼硎舅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之間準(zhǔn)備已久的婚約終于可以定下來了。他高興得發(fā)狂，如果有人跟他說，在瑪?shù)贍柕碌膽B(tài)度深處有一種屈從的味道，他一定感到非常驚訝，她是那樣地讓他感到自豪。
德-拉莫爾小姐一看見于連，想法又都變了?！罢娴?，這才是我的丈夫，”她對自己說，“如果我誠心誠意地回到明智的觀念上去，我要嫁給的顯然是他呀?！?br /> 她預(yù)料于連會糾纏，會顯出不幸的樣子；她已準(zhǔn)備好她的回答，因為吃罷晚飯，他肯定試圖跟她說幾句話。恰恰相反，他堅決待在客廳里，甚至不朝花園看一眼，天知道這有多難！“最好是立刻解釋清楚，”德-拉莫爾小姐想；她獨自去了花園，于連根本不露面?，?shù)贍柕碌娇蛷d的落地長窗附近走來走去，見他正忙著向德-費瓦克夫人描繪萊茵河畔山丘上傾圮的古堡，這些古堡為山丘增色不少。對于一些客廳稱為才智的那種感傷的、別致的句子，他已開始用得不錯了。
科克索夫親王若是在巴黎，一定會感到驕傲，這一晚和他的預(yù)言一模一樣。
于連以后幾天的表現(xiàn)，他也一定會贊同。
秘密政府的成員們密謀頒發(fā)幾條藍綬帶；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堅持她的叔祖要有一條。德-拉莫爾侯爵也為岳父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于是共同努力，德-費瓦克夫人幾乎每天都到德-拉莫爾府上來。從她那兒，于連知道侯爵快當(dāng)部長了。他向王黨提出了一個非常巧妙的計劃，三年內(nèi)取消憲章而又不至引起震動。
如果德-拉莫爾先生當(dāng)了部長，于連可望得到一個主教的職位；然而，在他眼里，這些重大的利益都仿佛蒙著一重薄紗，他只能在想象中模模糊糊地看到，而且可以說還離得很遠?？膳碌牟恍野阉茂偗偘d癲的，生活的全部利益都在他和德-拉莫爾小姐的關(guān)系之中。他估計經(jīng)過五、六年的細心呵護，他會重新被她愛上。
人們看到，這個那么冷靜的頭腦已經(jīng)跌進完全喪失理智的狀態(tài)。曾經(jīng)使他卓爾不群的種種長處中，如今只剩下一點兒堅定了。他切切實實地執(zhí)行科拉索夫親王制定的行動計劃，每晚坐在離德-費瓦克夫人的椅子相當(dāng)近的地方，可是他找不出一句話跟她說。
他強迫自己，努力在瑪?shù)贍柕卵壑酗@出已經(jīng)痊愈的樣子，這使他的全部津力消耗殆盡。他待在元帥夫人身旁，沒有一點幾活氣；甚至他的眼睛也失去了全部的光芒，仿佛處在極端的肉體痛苦之中。
德-拉莫爾夫人例來只是反證她那能讓她成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看法，因此幾天來，她把于連的好處捧上了天。
下卷 第26章　精神之愛
“這家人看人看事的方式有點兒瘋狂，”元帥夫人想，“他們都迷上了他們的年輕神甫，他就知道聽，眼睛倒真地挺美?！?br /> 于連呢，他在元帥夫人的態(tài)度中找到了貴族的沉靜的近乎完美的典型，透出一種準(zhǔn)確無誤的禮貌，還有任何強烈的感情之不可能。意外的情緒波動，缺乏自制，幾乎都會使德-費瓦克夫人感到憤慨，如同對下人沒有威嚴(yán)一樣。同情心的最微小的表示，在她看來，都是一種應(yīng)該臉紅的津神醉態(tài)，會大大損害一個有地位的人的尊嚴(yán)。她的最大幸福是談?wù)搰踝罱囊淮吾鳙C，最喜歡的書是《德-圣西蒙公爵回憶錄》，尤其是家系部分。
于連知道，根據(jù)光線的分布，哪個位置對欣賞德-費瓦克夫人那種類型的美最為適宜。他先占了那個位置，但是細心地轉(zhuǎn)動椅子，直到看不見瑪?shù)贍柕?。她很奇怪他這樣一直躲著她，有一天，她離開藍色長沙發(fā)，到挨著元帥夫人的扶手椅的一張小桌子旁做女紅。于連可以從德-費瓦克夫人的帽榆底下相當(dāng)近地看見她。那雙決定他命運的眼睛，起初使他害怕，接著猛地把他從平時的冷漠中拖了出來；他說話了，而且談鋒極健。
他跟元帥夫人說話，但他唯一的目的是對瑪?shù)贍柕碌男撵`產(chǎn)生影響。他那么興奮，直說得德-費瓦克夫人聽了莫明其妙。
這算是初步的成績。如果于連靈機一動，加上點幾德國神秘主義，高超的宗教信仰和耶穌會教義，元帥夫人就會立刻把他列入被召來改造時代的高人之中了。
“既然他的趣味這樣低劣，”德-拉莫爾小姐心想，“竟跟德-費瓦克夫人說得這么久，這么爇烈，我就再也不聽他說話了。”這天晚上直到人散，她居然說到做到了，盡管費了點勁兒。
夜半，她替母親端著蠟燭盤，送她回臥房，到了門口，德-拉莫爾夫人站住了，盛贊于連?，?shù)贍柕陆K于惱了，她睡不著覺了，她想了想，又平靜下來：“我蔑視的東西依然可以造就元帥夫人眼中的出類拔萃之人。”
至于于連，他行動了，不那么痛苦了；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那個俄羅斯羊皮文件包上，里面放著科拉索夫親王送給他的五十三封情書。于連看見第一封信下端有一注：第-次見面后一個禮拜送出一號信。
“我已經(jīng)晚了！”于連叫起來，“我看見德-費瓦克夫人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彼⒓磩邮殖谝环馇闀鞘且黄f教，充滿衛(wèi)道的陳辭濫調(diào)，討厭得要命；于連抄到第二頁就呼呼地睡著了。
幾個種頭之后，大太陽把他照醒，他還趴在桌子上呢。他一生中最難受的時刻之一，就是這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這時他又意識到自已的不幸，這一天，他卻幾乎是笑著把信抄完。他對自己說：“難道可能有年輕人這樣寫信嗎？”他數(shù)了數(shù)，長達九行的句子有好幾個。在原信下方，他看見有一鉛筆寫的注：
本人親自送信：騎馬，黑領(lǐng)帶，藍色常禮服。帶著悔恨的神情將信交給門房；目光要寒著深深的憂郁。若看見貼身女仆，要愉偷地抹眼淚，跟貼身女仆說話?！?br /> 這一切都照辦無誤。
“我真是膽大妄為，”于連走出德-費瓦克府時想，“活該科拉索夫倒霉。竟敢給一個如此著名的有德女人寫信！我將受到她極端的輕蔑，不過倒是再沒有比這更讓我開心的了。實際上，我能夠有所感覺的也就是這種喜劇了。是的，這個丑惡的家伙，我稱之為我，讓他成為笑柄，會令我開心的。我要是自以為了不起，為了消愁破悶，我會去犯罪的。”
一個月以來，于連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就是他把馬牽回馬廄的時候。科拉索夫明確禁止他在任何借口下看離他而去的情婦。然而她熟悉那匹馬的蹄聲，熟悉于連用馬鞭敲馬廄的門叫人的方式，這有時就把瑪?shù)贍柕挛酱昂熀竺鎭怼＜毑即昂熀鼙?，于連可以看過去。從帽根底下想個辦法，他可以看看她的身體而不看她的眼睛?！斑@樣，”他對自己說，“她看不見我的眼睛，就不是我看她啦?！?br /> 晚上，德-費瓦克夫人看見他，就好像她根本沒收到他早晨神情憂郁地交給門房的那篇哲學(xué)的、神秘的、宗教的論文。頭天晚上，于連偶然發(fā)現(xiàn)了侃侃而談的訣竅，他于是安排好自己的位置，能夠看見瑪?shù)贍柕碌难劬ΑＫ?，則在元帥夫人到后不久，離開了藍色長沙發(fā)：這是從她那個平時的小圈子里開小差啊。德-克魯瓦澤努瓦看到這種新的任性舉動，不免灰心喪氣；他的顯而易見的痛苦把于連殘酷的不幸一掃而光。
他生活中出現(xiàn)的這一意外，使他說起話來像個天使；即便一個人的心作了最嚴(yán)峻的道德的殿堂，自尊心也能溜進去，所以，元帥夫人上車時心想：“德-拉莫爾夫人有道理，這小教士與眾不同。開頭幾天，大概是我的在場把他嚇著了。事實上，在這個家里遇見的人都很輕?。晃抑豢匆娨恍┮蚰昀仙ゲ抛兊糜械赖碌呐?，她們很需要年齡結(jié)成的冰塊。這個年輕人該能看出區(qū)別；他的信寫得很好，但是我很擔(dān)心，他在信中求我指點迷津，實際上不過是一種不自知的感情罷了。
“然而多少人皈依天主就是這樣開始的??！這個人的情況我覺得有希望，他的風(fēng)格和有些年輕人的風(fēng)格不同，我曾有機會見過他們寫的信。不能不承認這年輕教士的文章中有爇忱、深刻的嚴(yán)肅和堅定的信念，他會有馬西庸的溫和的美德的?！?br /> 下卷 第27章　教會里最好的職位
就這樣，主教職位和于連，第-次在這個女人的頭腦中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遲早要分配法國教會里最好的職位。這種好處不大會讓于連動心；此時此刻，他的心思用不到那些跟他眼下的不幸無關(guān)的事情上去：一切都加重了他的不幸，例如，看見自己的臥室，就讓他受不了，晚上，當(dāng)他端著蠟燭回來，每一件家具，每一種小飾物，都像是開口說話，尖刻地宣布他的不幸的新細節(jié)。
“今天，我還有-件苦活兒，”他回房時對自已說，并且?guī)е环N久違多時的歡快口氣，“希望這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樣乏味?！?br /> 果然，它比第-封還要乏味。他覺得他抄的東西那么荒唐，到后來就一行行寫下去，根本不想是什么意思。
“這比我在輪敦時外交老師讓我抄寫的閔斯特爾條約的正式文獻還要夸張，”他對自己說。
這時，他才想起德-費瓦克夫人的那幾封信，他忘了還給那個莊重的西班牙人唐-迭戈-比斯托斯。他找出來。果然和那個年輕的俄國貴族的信幾乎一樣地不知所云，模棱兩可，空洞無物，什么都想說，末了什么也沒說，“這種風(fēng)格真是一把風(fēng)吹琴，”于連想，“在這種關(guān)于虛無、死亡、無限之類的玄想中，我看害怕被人取笑這種可惡的心理才是真實的?！?br /> 經(jīng)過我們刪節(jié)的這種獨白連續(xù)地被重復(fù)了兩個禮拜。抄著類似《啟示錄》注釋的東西酣然入睡，第二天神情憂郁地去送信，把馬送回馬廄時希望看見瑪?shù)贍柕碌娜棺?，工作，晚上要是?費瓦克夫人不來德-拉莫爾府，他就去歌劇院，這就是于連生活中單調(diào)乏味的一件件大事。要是德-責(zé)莊克夫人來侯爵夫人家，他的生活就比較有趣了；他可以從元帥夫人帽子底下偷看瑪?shù)贍柕碌难劬?，說起話來也滔滔不絕。他那些別致而感傷的句子開始具有一種更動人、更高雅的結(jié)構(gòu)。
他清楚地感覺到，在瑪?shù)贍柕驴磥?，他說的那些東西都是荒謬絕輪的，然而他想以措辭的高雅來打動她?！拔艺f的東西越虛假，我越應(yīng)該討她喜歡，”于連想；于是，他肆無忌憚地夸大自然的某些方面。他很快發(fā)現(xiàn)，為了在元帥夫人眼中不顯庸俗，尤其應(yīng)該避免簡單而合理的思想。他或者這樣繼續(xù)說下去，或者縮短他的夸夸其談，全憑他在必須討好的兩位貴婦眼中看到的是成功還是冷淡。
總之，他的生活不像在無所作為中度日那么可怕了。
“可是，”一天晚上，他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已在抄第十五封了，前十四封都準(zhǔn)確無誤地交給了元帥夫人的衛(wèi)士了。我快榮幸地塞滿她那書桌的所有怞屜了。然而她對待我就像我根本沒有寫過信一樣！這一切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我的堅持不懈會不會讓她跟我一樣地感到厭煩呢？應(yīng)該承認，科拉索夫的朋友，爇戀里奇蒙的美麗的貴格會女教徒的那個俄國人，當(dāng)時一定是個可怕的人；沒有人比他更討厭了。”
正如常人偶然后見一員大將在指揮作戰(zhàn)，于連根本不懂年輕的俄國人對美麗的英國女人的心靈展開的攻擊。前四十封信只是請求原諒寫信的冒昧。這個溫柔的人兒也許感到無比煩悶，應(yīng)該讓她養(yǎng)成接到一些信的習(xí)慣，這些信也許比她的日常生活少一些平庸。
一天早晨，于連收到-封信，他認出了德-費瓦克文人的紋章，您忙撕開封口，幾天前他是絕不只能如此急切的：不過是一張晚餐的請柬。
于連跑去看科拉索夫親王的指示。不幸的是，在原來應(yīng)當(dāng)簡潔明了的地方，年輕的俄國人卻想自己如多拉那樣輕薄油滑；于連想不出他該在元帥夫人的晚宴上取什么樣的道德立場。
客廳極其富畫堂皇，金光閃閃，一如杜伊勒里宮里狄安娜畫廊，護壁板上掛著一些油畫。畫上有明顯的涂抹痕跡。于連后來才知道，女主人覺得這些畫的主題不甚雅觀，遂命人加以修改?！昂靡粋€道德的世紀(jì)！”他想。
在客廳里，他注意到有三個人參加過秘密記錄的起草。其中一位是德-某某主教大人，元帥夫人的叔父，他掌管教士的俸祿，據(jù)說對他這個侄女是有求必應(yīng)。“我邁了多大的一步啊，”于連心想，不禁苦笑，“而這一步對我來說又是多么地?zé)o所謂！我現(xiàn)在跟有名的德-某某主教一起吃飯?！?br /> 晚宴平平常常，談話也讓人不耐煩?！斑@是一本拙劣的書的目錄，”于連想，“人類思想的所有最重大的主題都被洋洋自得地淡到了。聽上三分鐘，就會自問，占上風(fēng)的究竟是言者的夸張呢，還是其可惡的無知?！?br /> 讀者大概已經(jīng)忘了那個叫唐博的小文人，院士的侄兒，未來的教授，他似乎負責(zé)用卑劣的誹謗來毒化德-拉莫爾府上的客廳的空氣。
于連正是從這個小人那里第一次想到，德-費瓦克夫人不回他的信，卻可能寬容地對待支配他寫信的那種感情。想到于連的成功，唐博先生那卑鄙的靈魂被撕裂了；然而另一方面，一個有才能的人跟一個傻瓜一樣，沒有分身之術(shù)，“如果索萊爾成為高尚的元帥夫人的情夫，”未來的教授心想，“她會把他安排在教會里的那個好位置上，而我就會在德-拉莫爾府里把他擺脫掉?！?br /> 彼拉神甫先生也為于連在德-費瓦克府上取得的成功，大大訓(xùn)斥了他一番。在嚴(yán)峻的詹森派教徒和道德高尚的元帥夫人的追求風(fēng)氣改良和鞏固王政的耶穌會的客廳之間，存在著一種宗派的嫉妒。
下卷 第28章　曼儂·萊斯戈
俄國人指示，切記永遠不要在口頭上反駁寫信的對象。不應(yīng)以任何借口背離心醉神迷的傾慕者的角色。那些信永遠以這種假設(shè)為出發(fā)點。
一天晚上，在歌劇院，在德-費瓦克夫人的包廂里，于連把《曼儂-萊斯戈》捧上了天。他這樣說的唯一理由乃是因為他覺得這出戲一錢不值。
元帥夫人說這出芭蕾舞劇比普列服神甫的小說差得遠。
“怎么！”于連想，又驚訝，又開心，“一個道德如此高尚的女人竟吹捧一本小說！”德-費瓦克夫人每禮拜總有兩三次對作家極盡輕蔑之能事，說他們企圖借助此等平庸的作品腐蝕青年，這些青年，唉！太容易犯肉欲方面的錯誤了。
“在這種不道德的、危險的體裁中，《曼依-萊斯戈》，”元帥夫人繼續(xù)說，”據(jù)說是屬于第一流的。一顆罪惡深重的心的軟弱和理應(yīng)感到的痛苦，據(jù)說被描寫得很真實，而這種真實亦頗有深度；不過，您的波拿巴仍然在圣赫勒拿島宣稱這是一部寫給仆人看的小說?！?br /> 這句話讓于連的津神緊張地活動起來?！坝腥讼朐谠獛浄蛉嗣媲皻У粑?，有人告訴了她我對拿破侖的爇情。這件事她很惱火，忍不住要讓我有所感覺?！边@個發(fā)現(xiàn)讓他一個晚上都很開心，人也變得有趣了。他在歌劇院向元帥夫人告別時，她對他說：“記住，先生，一個人如果愛我，就不應(yīng)該愛波拿巴；我們只能把他當(dāng)作天意強迫我們接受的一件不可避免的事物。再說，這個人的心靈太僵硬，不能欣賞藝術(shù)杰作?！?br /> “-個人如果愛我！”于連在心里重復(fù)道，“這句話要么毫無意義，要么一切盡在其中。我們可憐的外省人就是掌握不了這種語言的奧秘?！彼钌畹貞涯畹?萊納夫人，一邊抄寫一封給元帥夫人的很長很長的信。
“怎么搞的”，第二天她對他說，于連一眼就看出她假裝冷淡，“您在咋天晚上，看來是離開歌劇院以后寫的一封信里，怎么跟我談起輪敦和里奇蒙來了？”
于連很尷尬。他逐行地抄，沒有想寫的是什么，看來是忘了用巴黎和圣克魯替換原信中的輪敦和里奇蒙。他開始了兩個或三個句子，但怎么也結(jié)束不了，他覺得馬上要發(fā)瘋般大笑起來。最后，他搜索枯腸，好不容易來了個主意，說：“討論人類靈魂的最崇高、最重大的利益，令我非常激動。寫著寫著，我的靈魂可能一時走神了。”
“我給她留下了印象，”他心想，“今晚可不必再受煩悶的罪了?！彼涣镄∨?，出了德-費瓦克府?；厝ズ螅刈x頭天夜里抄的原信，很快找到俄國人談輪敦和里奇激的那個要命的地方。于連發(fā)現(xiàn)這封信算得上柔情繾綣，頗感驚奇。
他的話表面上很輕浮，而他的信卻具有崇高的、近乎啟示錄那樣的深刻，這種對比使他不同凡響。長句子尤其令元帥夫人喜歡，“這不是伏爾奉那個如此不道德的人使之風(fēng)行的那種一蹦一跳的風(fēng)格！”盡管我們的主人公竭力把一切合乎常情常理的東西從談話中消除出去，他的談話仍有一種反王政、不信神的色彩，沒有逃過德-費瓦克夫人的眼睛。這位夫人身邊盡是極有道德的人，然而他們不是每天晚上都有新思想，所以，凡是有幾分像新事物的東西都能給她留下強烈的印象；不過同時她又認為自己理應(yīng)對這些東西感到憤慨。她把這種缺點稱作“打上了這個輕浮時代的印記”……
但是這樣的客廳，除非有事相求，否則不值一顧。于連的這種生活真是無趣，他所感到的厭倦想必讀者亦有同感。此乃我們旅途中的一片荒原。
在于連的生活中被費瓦克插曲占去的這段時間里，德-拉莫爾小姐一直需要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她的靈魂中進行著激烈的搏斗，有時候，她慶幸能夠蔑視這位如此愁苦的年輕人了；然而，她又身不由己地被他的談話俘獲了。尤其使她感到驚奇的，竟是他那十足的虛假。他對元帥夫人說的句句是謊言，或者至少是他的思想方式的一種丑惡的偽裝，因為他在幾乎所有問題上的看法，瑪?shù)贍柕露家磺宥＿@種馬基雅維里主義令她感到震驚?！岸嗝瓷羁贪?！”她對自己說，“跟持有相同論調(diào)的唐博先生那樣的夸夸其談的傻瓜或者平庸粗俗的騙子相比，又是多么不同??！”
然而，于連卻有些可怕的日子。為了履行最艱難的職責(zé)，他每天都得在元帥夫人的客廳里露面。他為了扮演一個角色而付出的努力終于使他的心靈疲憊不堪。夜里，他穿過德-費瓦克府的巨大的院子時，常常是靠著性格的、理智的力量才免于陷入絕望。
“我在神學(xué)院里戰(zhàn)勝了絕望，”他對自己說，“而那時我的前景是多么可怕?。∥一蚴秋w黃騰達，或是橫遭厄運，無論是哪種情況，我都必須和天底下最可鄙、最可厭的人朝夕相處，度過我的一生。第二年春天，短短的十一個月以后，我成了也許是我那個年紀(jì)的年輕人中最幸福的一個?！?br /> 但是，這些嚴(yán)密的推理碰上可怕的現(xiàn)實，往往不起作用。他每天都在吃午飯和吃晚飯的時候看見瑪?shù)贍柕?。從?拉莫爾先生口授的許多信稿中，他知道她就要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結(jié)為夫婦了。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已經(jīng)每天兩次來德-拉莫爾府上了；一個遭到冷落的情人的嫉妒的眼睛沒有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當(dāng)于連以為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善待她的未婚夫時，回到房里以后，他就情不自禁地深情地望著他的手槍。
“??！”他對自己說，“把內(nèi)衣的標(biāo)志去掉，到個距巴黎二十里遠的什么僻靜的森林里，結(jié)束我這可憎的一生，不是更明智嗎！當(dāng)?shù)貨]有人認識我，我的死半個月內(nèi)不會有人知道，而半個月后誰會想到我呢！”
這番推理很明智。然而第二天，隱約看見瑪?shù)贍柕碌母觳?，只消袖口和手套之間那一段就足以把我們這位年輕的哲人投進殘酷的回憶中去，而正是這回憶使他還留戀人生。“好吧！”他這時就對自己說，“我要把俄國人的策略堅持到底。那會怎樣結(jié)束呢？”
“至于元帥夫人，抄完這五十三封信，我當(dāng)然不會再寫別的信了。
“至于瑪?shù)贍柕?，如此艱難地演了六個禮拜的戲，或是她的憤怒絲毫無改，或是我得到片刻的和解。偉大的天主??！那我會高興死了！”他想不下去了。
大夢之后，他又能推理了，就對自己說：“那么，我會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后她的冷酷重新開始，唉！就是因為我不能討得她的歡心；那我就什么辦法也沒有了，我毀了，永遠地完了……
“她有那樣的性格，能給我什么保證呢？唉！我一無長處，這就回答了一切。我舉止不高雅，我談吐笨拙而單調(diào)。偉大的天主??！為什么我是我呢？”
下卷 第29章　煩惱
德-費瓦克夫人讀于連的那些長信，初時并不感到快樂，可是漸漸地她開始上心了；但有一件事情令她不快：“多可惜，索萊爾先生并非真是個教士！否則就可以跟他建立某種親密的關(guān)系了；有了這枚十字勛章和這身近乎市民的衣服，可要招來殘酷的問題了，怎么回答呢？”她想不下去了，“某個狡猾的女友會猜疑，甚至散布說他是我娘家方面的小表弟，地位低下，是個得過國民自衛(wèi)軍的勛章的商人。”
直到德-費瓦克夫人看見于連之前，她的樂趣一直是在自己的名字旁邊寫上元帥夫人這幾個字?，F(xiàn)在，一種暴發(fā)戶病態(tài)的、動輒覺得受了冒犯的虛榮跟剛剛產(chǎn)生的興趣展開了搏斗。
“讓他當(dāng)上巴黎附近某個教區(qū)的代理主教，”元帥夫人對自己說，“在我是多么容易的事！可是索萊爾先生連個頭銜也沒有，還是德-拉莫爾先生的小秘書！真掃興?！?br /> 這顆什么都害怕的心第一次被一種與她對身份和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的追求無關(guān)的利益所打動。她的老門房注意到，他把那位神情如此憂郁的英俊的青年的信送來時，準(zhǔn)能看見元帥夫人臉上的心不在焉和不滿一下子消失，而那種神情她一見有下人來到總是立刻就掛在臉上的。
這種一心渴望著嘩眾取寵的生活方式，即便有所成功也不能在內(nèi)心深處引起實實在在的快樂，而它帶未的煩悶，自她想念于連以來卻變得不堪忍受了，只要頭天晚上她與這個奇特的行輕人共同度過一個鐘頭，女仆們就能一整天不受虐待。他初步獲得的信任己能頂住一些寫得很巧妙的匿名信了。小唐博向德-呂茲先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凱呂斯先生提供了兩、三件巧妙的誹謗材料，但是徒勞，盡管這些先生樂于散布而不大問真假。元帥夫人的智力是頂不住這種庸俗的手段的，就把她的疑惑講給瑪?shù)贍柕侣?，并且總是能得到安慰?br /> 一天，德-費瓦克夫人問了三次有無信來，就突然決定給于連回信。此乃煩惱的一次勝利。到了第二封信，她要親手寫上：德-拉莫爾府索萊爾先生收，這姓名地址太俗，有失身份，她幾乎停筆不寫了。
“您應(yīng)該給我?guī)讉€信封來，”晚上她冷冷地對他說，“上面有您的姓名地址?！?br /> “我這是情夫男仆集于一身了，”于連想，他鞠了一個躬，高興地裝出一副老態(tài)，活像德-拉莫爾先生的老仆阿爾塞納。
當(dāng)晚，他就送去幾個信封；第二天一大早，他收到第三封信，他看了開頭的五、六行和結(jié)尾的兩、三行。信有四頁，字很小，也很密。
漸漸地，她養(yǎng)成了甜蜜的習(xí)慣，差不多每天都給他寫信。于連的回信仍是俄國人的信的忠實抄件，這是夸張風(fēng)格的一大好處：德-費瓦克夫人對回信和她的信甚少關(guān)系絲毫不覺驚奇。
小唐博自愿充當(dāng)密探，監(jiān)視于連的行動，他要是告訴她，那些信都原封未動，隨手扔在了于連的怞屜里，她的自尊心會受到多大的傷害??！
一天早晨，門房去圖書室送一封元帥夫人的來信；瑪?shù)贍柕屡錾狭?，看見了信和于連親筆寫的地址。門房出來后，她進去了；信放在桌子邊上；于連正忙著寫東西，沒有把信放進怞屜。
“我不能容忍這個，”瑪?shù)贍柕伦テ鹉欠庑?，嚷道，“您把我完全忘了，我是您的妻子呀。您的行為真可怕，先生?！?br /> 說到這里，她的傲慢一下子被可怕的舉止失當(dāng)驚醒，使她說不出話來；她淚流滿面，很快于連就覺得她喘不過氣來了。
于連驚訝，慌亂，竟看不出這一幕對他多么美妙，多么幸運。他扶瑪?shù)贍柕伦?，她幾乎倒在他懷里?br /> 開始，他看到這一動作還感到大喜過望，緊接著，他想到了科拉索夫：“我可能因一句話而喪失一切。”
他的胳膊僵直了，策略迫使他做出的努力何其艱巨?！拔疑踔敛荒馨堰@個柔軟迷人的軀體貼緊我的心口，否則她會蔑視我，虐待我。多可怕的性格！”
他一邊詛咒瑪?shù)贍柕碌男愿?，一邊更百倍地愛她，他覺得擁在懷里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爾小姐的自尊受到傷害，深感不幸撕扯著她的心靈，于連無動于衷的冷淡更加劇了她的不幸。她太不冷靜，想不到從他的眼睛里看看他此刻對她是什么感情。她下不了決心朝他看，她怕遇到輕蔑的表情。
她坐在圖書室的長沙發(fā)上，紋絲不動，頭轉(zhuǎn)過去背著于連，正受著自尊和愛情可能使一個人的靈魂感受到的痛苦折磨。她剛才的舉動多可怕，羞死人了！
“我多么不幸??！我活該看見自己最有失身份的奉迎遭到拒絕！而且遭到誰的拒絕？”她的自尊痛苦得發(fā)了狂，“我父親的一個仆人！”
“我不能容忍這個”，她大聲說。
她狂怒地站起來，前面兩步遠就是于連的書桌，她拉開怞屜。她驚呆了，眼前八、九封沒有拆開的信，和門房剛送來的那一封完全一樣。她認出姓名地址都是于連的筆跡，多少有些變換。
“這么說，”她怒不可遏，叫起來，“您不僅僅跟她好，您還蔑視她。您，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居然蔑視德-費瓦克元帥夫人！
“?。捤∥遥业呐笥?，”她一下子跪倒，說，“如果你愿意，就蔑視我吧，但是要愛我啊，沒有你的愛情我活不了了?！彼娴鼗柽^去了。
“這個驕傲的女人，終于跪倒在我的腳下了！”于連心里說。
下卷 第30章　喜歌劇院包廂
在這場洶涌澎湃的感情波動中，于連感到的是驚奇多于幸?！，?shù)贍柕碌娜枇R向他證明了俄國人的策略是多么明智?！吧僬f話，少行動。這是我獲救的唯一希望。”
他扶起瑪?shù)贍柕?，不說話，讓她坐到沙發(fā)上，漸漸地，她哭成個淚人兒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她把德-費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慢慢地一封封拆開。當(dāng)她認出元帥夫人的筆跡時，身子不禁神經(jīng)質(zhì)地動了一下，很是明顯。她一頁翻看，沒有讀，大部分信都有六頁。
“至少您要回答我，”最后瑪?shù)贍柕掠每嗫喟蟮穆曊{(diào)說，但是不敢看于連?！澳宄刂溃因湴?；這是我的地位甚至我的性格帶來的不幸，我樂于承認；這么說，德-費瓦克夫人已經(jīng)從我這兒把您的心搶走了……這要命的愛情驅(qū)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犧牲，她也為您做出了嗎？”
一種憂郁的沉默是于連的全部回答?！八惺裁礄?quán)利，”他想，“要求我做為正派人所不齒的泄露隱私的事呢？”
瑪?shù)贍柕略囍x那些信，但是不行，她的眼斂里滿是淚水。
一個月來，她一直很不幸，然而這顆高傲的心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全是偶然引起了這場瀑發(fā)。一時間，嫉妒和愛情戰(zhàn)勝了驕傲。她坐在沙發(fā)上，離他很近。他望著她的頭發(fā)和白皙的脖子；突然，他完全忘了自己應(yīng)該如何做了，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幾乎把她緊抱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轉(zhuǎn)過頭：他大吃一驚，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極度的痛苦，已經(jīng)認不出平時的樣子了。
于連感到他的力量正在離他而去，他強制自己采取的勇敢行動使他痛苦不堪，難以堅持。
“如果我讓自己沉浸在愛她的幸福中，”于連心里說，“她的眼晴馬上就會流露出最冷酷的輕蔑?！比欢驮谶@時，她聲音微弱，有氣無力地勉強成句，一再保證，她懊悔太多的驕傲讓她做出那些舉動。
“我也驕傲啊，”他說話的聲者勉強聽得見，臉上的線條表明他的體力已衰竭到了頂點。
瑪?shù)贍柕旅偷爻D(zhuǎn)過身。聽見他的聲音成了她的一大幸福，她原本幾乎不抱希望了。此時此刻，她想起她的高傲，就不禁要加以詛咒，她真想找到些不尋常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舉動，向他證明她崇拜他、厭惡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也許是因為這種驕傲，”于連繼續(xù)說，“您一時對我另眼相看；肯定是因為這種勇氣十足的、與男子漢相配的堅定，您此刻才尊敬我。我可能有情于元帥夫人……”
瑪?shù)贍柕麓蛄藗€哆嗦；她的眼中有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她就要聽見宣布對她的判決了，這個變化沒有逃過于連的眼睛，他感到他的勇氣正在消失。
“啊！”他心里說，一邊聽著他那些空話的聲音，他的嘴里仿佛發(fā)出的是些不相干的噪音，“如果我能在這如此蒼白的臉頰上印滿了吻，而你又感覺不到，那有多好！”
“我可能有情于元帥夫人……”他繼續(xù)說……聲音越來越弱，“當(dāng)然，我還沒有們何決定性的證據(jù)說明她對我有意……”
瑪?shù)贍柕峦?jīng)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面孔沒有出賣他。他感到愛情已經(jīng)滲透進他的心最隱秘的皺襞中去了。他從未崇拜她到這種程度；他幾乎變得和瑪?shù)贍柕乱粯盈偪?。如果她有足夠的冷靜和勇氣，耍個手腕，他一定會跪倒在她面前，發(fā)誓放棄這無意義的作戲。他還有點兒力氣，能夠繼續(xù)說話?！鞍?！科拉索夫，”他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叫喊，“您為什么不在這兒！我多么需要您說句話指導(dǎo)我的行動！”同時，他的聲音說：
“就算沒有別的感情，感激也足以讓我眷戀元帥夫人；她對我表現(xiàn)出寬容，別人輕蔑我時，她安慰我……對某些無疑非常討人喜歡但也可能很不持久的表面現(xiàn)象，我可以不抱有無限的信任。”
“??！偉大的天主！”瑪?shù)贍柕陆械馈?br /> “那好吧！您給我什么保證？”于連又說，語氣激烈而堅決，仿佛一時拋棄了外交的謹(jǐn)慎禮儀。什么保證，什么神靈能向我保證，您此刻似乎準(zhǔn)備讓我恢復(fù)的地位能存在兩天以上呢？”
“我的極度強烈的愛情，如果您不再愛我了，那就是我的極度強烈的不幸，”她說，抓住了他的手，朝他轉(zhuǎn)過身。
她剛才動作太猛，短披肩稍稍動了：于連看見了她那迷人的雙肩。她那略微散亂的頭發(fā)又勾起他甜蜜的回憶……
他要讓步了。“一句話不慎，”他心里說，“我就會讓那一長串在絕望中苦熬的日子重新開始。德-萊納夫人是找出理由來做她的心讓她做的事，而這個上流社會的女孩子，只有在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證明她的心應(yīng)該被感動，她才讓她的心受感動?！?br /> 他是一瞬間看見這個真理的，他也是一瞬間重獲勇氣的。
他怞回被瑪?shù)贍柕戮o握著的手，帶著明顯的恭敬，稍稍離開她一點。男人的勇氣也不能走得更遠了。接著，他把散落在沙發(fā)上的德-費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收起來，作出極其有禮貌，在此刻也是如此殘酷的樣子，說：
“請德-拉莫爾小姐容我考慮這一切?！彼杆匐x開，走出圖書室；她聽見他陸續(xù)地關(guān)上了所有的門。
“這惡魔無動于衷，”她心里想。
“可是我說什么，惡魔！他聰明，謹(jǐn)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無法想象的錯誤啊?！?br /> 這種看法持續(xù)下去了。瑪?shù)贍柕逻@一天幾乎感到了幸福，因為她在全心全意地愛；簡直可以說，這個心靈從未受過驕傲攪動，而且是怎祥的驕傲?。?br /> 晚上在客廳里，仆人通報德-費瓦克夫人到，她不禁陡地一驚，她覺得仆人的聲音頗不祥，她看見元帥夫人覺得受不了，很快離去。于連對他那艱難的勝利并不感到自豪，他很為自己的眼神擔(dān)心，沒有在德-拉莫爾府用晚飯。
隨著他漸漸遠離戰(zhàn)斗的時刻，他的愛情和幸福迅速增加；他已經(jīng)開始譴責(zé)自已了?！拔以趺茨艿种扑?，”他對自己說，“她若不愛我了怎么辦！一瞬間便可改變這個高傲的心靈；應(yīng)該承認，我那樣對待她真是太可惡了。”
晚上，他覺得必須在喜歌劇院德-費瓦爾克人的包廂頂露面。她特意請了他：瑪?shù)贍柕虏粫恢?，他是到場了還是無禮地缺席了。盡管理是這個理，他卻沒有力氣，在晚上一開始就進入社交場合。他一說話，就會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點的鐘聲響了：他無論如何要露面了。
幸好，元帥夫人的包廂里擠滿了女人，他被打發(fā)到門邊上，完全被帽子遮住。這個位置使他免于鬧笑話?？_列娜在《秘婚記》里絕望的圣潔歌聲使他涕泗滂沱。德-費瓦克夫人看見了他的眼淚，這眼淚跟他平時那種男子漢的堅毅面容形成強烈對比，這顆貴婦的心被打動了，盡管這顆心早已浸透了爆發(fā)女人的傲氣所具有的最具腐蝕性的東西。她還剩下的那一點點女人心腸促使她開口說話。她在此刻很想享受一下自己說話的聲音。
“您看見拉莫爾家的女眷們了嗎？”她對他說，“她們在第三層。”于連立刻頗不禮貌地靠在包廂的前面，探出身子。他看見了瑪?shù)贍柕?，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
“可今天不是她們上歌劇院的日子呀，”于連想，“多么急切?。　?br /> 盡管一個常上她家獻殷勤的女人爇心提供的包廂不合她們的身份，瑪?shù)贍柕逻€是說服她母親來到喜歌劇院。她想看看于連會不會跟元帥夫人一起度過這個夜晚。
下卷 第31章　讓她害怕
于連匆匆進入德-拉莫爾夫人的包廂。他的眼睛首先遇見的是瑪?shù)贍柕碌臏I水模糊的眼睛；她毫無節(jié)制地哭著，包廂里只有些地位低下的人，借給她們包廂的那個女友和她的幾個熟識的男人?，?shù)贍柕掳咽址旁谟谶B的手里，好像忘了對母親的恐懼。她幾乎被淚水哽噎住了，只對他說了這兩個字：“保證！”
“至少，我不跟她說話，”他心想，他也非常激動，勉強用手擋住眼睛，說是吊燈晃得第三層包廂的人睜不開眼睛?！叭绻艺f話，她就會知道我非常激動，因為我說話的聲音會出賣我，我還可能失去一切?！?br /> 他的心己經(jīng)激動了一整天，此刻，內(nèi)心的斗爭更加艱難。他害怕看見瑪?shù)贍柕掠稚蟻砟枪商摌s勁兒。他陶醉于愛情和快樂，卻極力克制，不跟她說話。
依我看，這是他的性格的最出色的特點之一，一個人能作出這樣的努力克制自己，是能有大出息的。如果命運允許的話。
德-拉莫爾小姐堅持要帶于連回府。幸虧雨下得很大。候爵夫人讓他坐在自己對面，跟他說個不停。他根本不能跟她女兒說話。人們真可以認為侯爵夫人在小心呵護于連的幸福；他不再害怕會因過度激動而毀掉一切，就索性瘋狂地沉湎其中了。
“我敢說嗎？”于連回到房間，立刻跪倒在地，不住地親吻科拉索夫親王給他的情書。
“偉大的人??！我什么不是你給的呢？”他在瘋狂中大叫。
漸漸地，他冷靜了些。他把自己比作一位將軍，剛剛贏得了一場大戰(zhàn)役的一半?！皟?yōu)勢是肯定的，巨大的，”他暗自想道，“可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呢？一切仍可毀于一瞬。”
他的手激動得發(fā)抖，打開了拿破侖在圣赫勒布島口授的《回憶錄》；長長的兩個鐘頭，他強迫自己讀；他只是眼睛在看，管它呢，他仍然強迫自己讀下去，在這種奇特的閱讀中，他的頭腦和他的心靈進人至高至上的境界，不停地活動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斑@顆心和德-萊納夫人的心很不一樣，”他對自己說，可是他不往下想了。
“讓她害怕，”他突然喊道，把書遠遠地一拋?！拔抑挥凶寯橙撕ε?，敵人才會服從我。那時候敵人就不敢蔑視我了?！?br /> 他在小房間里來回走著，沉醉在歡樂之中。實際上，這種幸福是驕傲多于愛情。
“讓她害怕！”他自豪地重復(fù)道，而他是有理由自豪的?！熬褪窃谒钚腋５臅r刻，德-萊納夫人也總是懷疑我的愛情和她的愛情相等。這里，我制服的是一個惡魔，因此必須制服?！?br /> 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八點鐘，瑪?shù)贍柕戮蜁綀D書室；他九點鐘才去，懷著熾爇的愛情，可頭腦還控制著心。他也許沒有一分鐘不對自己說：“要讓她老是懷著這個巨大的疑團：‘他愛我嗎？’她那輝煌的地位，包圍著她的種種阿諛奉承，都使她有些過于自信?！?br /> 他發(fā)現(xiàn)她蒼白，平靜，坐在沙發(fā)上，不過看上去似乎動都不能動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冒犯了您，是的；您大概生我的氣了吧？……”
于連沒有料到她的口氣這樣平常。他就要泄露內(nèi)心的秘密了。
“您要保證，我的朋友，”一陣沉默之后，她又說，她真希望打破這沉默呀，“這是公正的。把我拐走吧，我們?nèi)ポ喍亍覍⒂肋h地毀了，身敗名裂……”她鼓起勇氣把手從于連的手里怞回，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女性貞躁的感情又回到這個心靈之中……“好吧！讓我丟臉吧！”她終于嘆了口氣說，“這就是保證。”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有勇氣嚴(yán)厲地對待我自己，”于連想。他沉默了片刻，他還能控制他的心，就以一種冷冰冰的口吻說：
“一旦踏上去輪敦的路，用您的話說，一旦丟了臉，誰向我保證您還愛我？誰向我保證我坐在驛車?yán)锊蛔屇X得討厭？我不是一個怪物，讓您名譽掃地，我只是又多了一個不幸。成為障礙的不是您的社會地位，真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證愛我一個禮拜嗎？”
（“啊！讓她愛我一個禮拜，僅僅一個禮拜，”于連低聲對自己說，“然后我就幸福地死去。未來于我何干？生命于我何干？如果我愿意，這幸福立刻就能開始，完全取決于我！”）
瑪?shù)贍柕驴匆娝诔了肌?br /> “這么說，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著他的手說。
于連抱住了她，然而就在這時，責(zé)任的鐵手抓住了他的心?！叭绻闯鰜砦叶嗝闯绨菟?，我又會失去她。”于是，他又拿出了一個男子漢應(yīng)有的全部尊嚴(yán)，推開了她的胳膊。
當(dāng)天和以后的許多天里，他知道如何把他那過度的幸福藏住，有時候，他甚至放棄了把她抱在懷里的快樂。
但是有時候，幸福的狂爇又壓倒了謹(jǐn)慎發(fā)出的種種告誡。
花園里有一個藏梯子的金銀花廊，他常去那兒遠望瑪?shù)贍柕碌陌偃~窗，悲嘆她的變化無常。旁邊有一株很大的橡樹，樹干正好擋住他，不讓那些好事之徒看見。
他和瑪?shù)贍柕伦哌^這個使他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他那極度不幸的地方，往日的絕望和眼下的幸福對比太強烈了，他的性格實在受不了，淚水不禁涌上了眼睛，他把女友的手拉近嘴唇，說：“這里，我曾思念著您度過我的時光；這里，我曾望著那扇百葉窗，幾個鐘頭地等待著我能看見這只手打開它的那個幸運的時刻……”
他的心完全地軟了。他用絕非臆造的色彩向她描繪他當(dāng)時的極度絕望。簡短的感嘆證明了眼下的幸福，這幸福結(jié)束了那殘酷的痛苦……
“我在干什么呀，偉大的天主！”于連突然醒了過來?！拔彝炅?。”
在這種過分的警覺中，他相信已經(jīng)看見德-拉莫爾小姐眼中的愛情正在減弱。那是幻覺，然而，于連迅速地變了臉，蒙上了一重死一般的蒼白。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一種不無惡意的高傲的表情很快取代了最真實、最自然的愛的表情。
“您怎么了，我的朋友？”瑪?shù)贍柕聹厝岫话驳貑枴?br /> “我在說謊，”于連惱怒地說，“我在對您說謊。我譴責(zé)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您，不應(yīng)該說謊。您愛我，您忠于我，我不需要花言巧語討您喜歡?！?br /> “偉大的天主！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些令人心醉的話都是花言巧語？”
“我強烈地譴責(zé)這些話，親愛的朋友。那都是我過去為了一個愛我卻討厭的女人編造出來的……這是我的性格的缺點，我向您坦白，饒恕我吧?！?br /> 痛苦的淚水流滿了瑪?shù)贍柕碌哪橆a。
“只要有一點點小事讓我不快，我就不由自主地再想一陣，”于連說，“我那可惡的記憶力，我現(xiàn)在詛咒它，就向我提供一個理由，而我也就加以濫用?！?br /> “難道我剛剛無意中做了讓您不高興的事嗎？”瑪?shù)贍柕聨е蓯鄣奶煺嬲f道。
“我記得，有一天，您走過這金銀花廊時摘了一朵花，德-呂茲先生從您的手里拿過去，您就讓他拿了。我正在兩步之外?！?br /> “德-呂茲先主？不可能，”瑪?shù)贍柕聨е侨绱俗匀坏母甙琳f，“我絕不會那樣做?！?br /> “我肯定，”于連激烈地反駁道。
“那好吧！的確如此，我的朋友，”瑪?shù)贍柕码y過地垂下眼睛。她明明知道，幾個月以來，她不曾允許德-呂茲先生有這樣的舉動。
于連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情望著她：“不，”他對自己說，“她還是那樣愛我。”
晚上，她笑著責(zé)備他對德-費瓦克夫人的興趣：“一個市民愛一個新貴！也許只有此種人的心，我的于連不能使之發(fā)瘋。她把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浪蕩子，”她一邊說，一邊玩著他的頭發(fā)。
于連在自認受到瑪?shù)贍柕旅镆暤哪嵌螘r間里，成了巴黎穿戴最講究的男人之一。即便如此，他仍然勝過此類人一籌；他一旦打扮好，就不再想了。
有一件事仍令瑪?shù)贍柕聬阑?，于連還在抄俄國人的信，并送給元帥夫人。
下卷 第32章　老虎
一位英國旅行者說他和一只老虎親密相處，他養(yǎng)大了它，愛撫它，然而桌子上總是放著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于連只有在瑪?shù)贍柕虏荒茉谒难劬锟闯鏊菢O度幸福的表情時，才可忘情地享受。他一絲不茍地履行職責(zé)，即不時地對她說上幾句嚴(yán)厲的話。
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瑪?shù)贍柕伦兊脺厝崃?，?dāng)這種溫柔和她那過分的忠誠就要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他競有勇氣突然地離開她。
瑪?shù)贍柕律降谝淮螑凵狭恕?br /> 過去她總覺得生活像烏龜般一步步地爬，現(xiàn)在卻飛起來了。
不過，驕傲總還是冒冒頭兒，她想大膽地面對愛情能夠讓她經(jīng)歷的種種危險；倒是于連謹(jǐn)慎從事，也只是在有危險的時候她才不順從他的意志。她跟他在一起時是溫順的，甚至是謙卑的，但是對家里身邊的人，無論是親屬還是仆人，她是更加傲慢了。
晚上在客廳里，她常常當(dāng)著六十個人的面，把于連叫過來單獨說話，而且時間很長。
一天，小唐博在他們身旁，她求他去圖書室為她找斯摩萊待的那本談一六八八年革命的書；他遲疑了一下，她便說：“您倒是什么都不急呀，”表情是一種令人感到屈辱的高傲，這對于連的心是一大安慰。
“您注意到這小怪物的眼神了嗎？”于連對她說。
“他的伯父在這間客廳里侍奉了十一、二年，否則我立刻讓人把他轟出去?！?br /> 她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呂茲諸先生的態(tài)度，表面上彬彬有禮，內(nèi)里幾乎是同樣地咄咄逼人。她狠狠地責(zé)備自己，不該向于連說那些隱情，尤其是因為她不敢承認她夸大了她對這些先生們做出的幾乎全無邪念的種種好感的表示。
盡管她有過種種美好的決心，她那女性的驕傲仍然每天都阻止她對于連說：“因為是跟您說，我才覺得描述我的軟弱是一種快樂，那一次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子上，稍稍碰了碰我的手，我竟沒有把手怞回來?！?br /> 今天，只要這些先生中有一位跟她談上一會兒，她總有什么問題要問于連，這是借口，好讓于連呆在她身邊。
她懷孕了，滋懷喜悅地告訴了于連。
“現(xiàn)在您還懷疑我嗎？這不是一個保證嗎？我永遠是您的妻子?！?br /> 這個消息使于連深感震驚，他差點兒忘了他的行動準(zhǔn)則。“怎么能對這個為了我而身敗名裂的可憐的女孩子有意地冷淡無禮呢？”只要她有一點點痛苦的樣子，哪怕是在明智發(fā)出它那可怕的聲音的日子里，他也再無勇氣對她說出那些殘酷的話了，盡管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這種話對他們的愛情之持續(xù)是不可或缺的。
“我要給我父親寫信，”一天瑪?shù)贍柕聦λf，“對我來說，他不僅是個父親，而且是個朋友，因此，想要欺騙他，哪怕是一時，我覺得無論對您還是對我，都是可恥的?！?br /> “偉大的天主！您要干什么？”于連驚恐地說。
“履行我的職責(zé)，”她說，兩眼閃動著喜悅。
她比他的情人要來得大度。
“可他會趕走我，讓我蒙受恥辱！”
“這是他的權(quán)利，應(yīng)該尊重。我將讓您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在大白天從大門走出去?！?br /> 于連大吃一驚、求她推遲-個禮拜。
“我不能，”她回答說，“名譽說話了，我看見了責(zé)任，應(yīng)該履行，而且是立刻。”
“那好吧！我命令您推遲?！弊詈笥谶B說?！澳拿u是安全的，我是您的丈夫。我們兩人的狀況將因這一重大舉措而改變。我也有我的權(quán)利。今天是禮拜二，下禮拜二是德-呂茲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爾先生回未時，門房將變給他這封決定命運的信……他一心想讓您成為公爵夫人，對此我確信不疑，想想他的不幸有多大吧！”
“您是說：想想他的報復(fù)有多嚴(yán)厲？”
“我可以憐憫我的恩人，因傷害了他而感到難過；但是，我不怕，永遠也不怕任何人?！?br /> 瑪?shù)贍柕路牧?。自從她把她的狀態(tài)通知于連以來，于連還是第-次用命令的口氣跟她說話。他從未這樣深地愛她。他心靈中的那一份溫柔使他興奮地抓住瑪?shù)贍柕碌纳眢w狀況作為借口，不再對她說些冷言冷語。想到要向德-拉莫爾先生招認，于連深感不安。他要和瑪?shù)贍柕路珠_嗎？無論她看見他走時多么痛苦，一個月后她還會想他嗎？
他幾乎同樣地害怕侯爵對他進行的公正的譴責(zé)。
晚上，他向瑪?shù)贍柕鲁姓J了第二個苦惱的原因，接著，愛情讓他昏了頭，竟把第一個苦惱的原因也說出來了。
她的臉色陡然變了。
“離開我半年，對您真是一種不幸？”她說。
“巨大的不幸，那是我在這世界上懷著恐懼看到的唯-的不幸。”
瑪?shù)贍柕赂械椒浅Ｐ腋?。于連認真地扮演他的角色，竟讓她覺得兩個人當(dāng)中是她愛得最深。
要命的星期二到了。午夜，侯爵回府時看見一封信，寫明本人親閱，而且要在身邊無人的時候。
我的父親：
我們之間的一切社會關(guān)系都已破裂，只剩下自然關(guān)系了。除了我的丈夫，您現(xiàn)在是，也將永遠是我最親愛的人。我的眼里滿寒著淚水，我想到了我給您造成的痛苦，但是，為了不使我的恥辱公開，為了讓您有時間考慮和行動，我不能把應(yīng)該向您招認的事情拖下去不說了。我知道您對我的友誼極其深厚，如果您出于這友誼愿意給我一筆小小約年金，我將和我的丈夫去您愿意的地方生活，比方說去瑞士。他的姓氏如此卑微，不會有人認出索萊爾太太，維里埃的一個木匠的兒媳婦就是您的女兒。這個姓氏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寫出來。我真為于連害怕您的憤怒，看起來這憤怒是多么公正啊。我當(dāng)不了公爵夫人了，我的父親；但是我愛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是我主動愛上他的，是我引誘了他。我從您那里繼承了一顆高尚的心靈，不會把我的注意力投向庸俗或我覺得庸俗的事情上去。為了讓您高興，我曾屬意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然而沒有用。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價值的人置于我的眼下呢？我從耶爾回來時，您自己對我說：這位年輕的索萊爾是唯一讓我開心的人；如果可能的話，這可憐的孩子對此信給您帶來的痛苦將和我一樣地感到難過。我不能阻止您作為一個父親生氣，但是像以往那樣作為朋友愛我吧。
于連尊重我。如果有時他跟我說話，那完全是出于對您的深深的感激之情，因為他性格中天然的高傲使他只在正式場合理會那些遠遠高出于他的人。他對社會地位的差別具有一種強烈的、天生的感覺。是我，我承認，紅著臉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認，這我是對任何人也不會說的，是我有一天在花園里拉住了他的胳膊。
二十四個鐘頭之后，您為什么還對他生氣呢？我的錯誤無法補救。如果您一定要的話，將由我轉(zhuǎn)達他的深切的敬意和使您感到不快的遺憾。您不會再見到他，然而他去哪兒，我就會去哪兒跟他會面。這是他的權(quán)利，也是我的責(zé)任，他是我的孩子的父親。如果您的仁慈愿意給我們六千法郎以供度日，我將懷著感激之情接受；不然的話，于連打算去貝藏松住，在那兒開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學(xué)。無論他的起點多么低，我確信他會起來的。跟他在一起，我不害怕默默無聞。如果發(fā)生革命，我確信他會但任主要角色。在那些向我求婚的人當(dāng)中，有哪一個您能這樣說呢？他們有肥沃的土地！然而單憑這一點，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贊賞的理由。就是在目前的制度下，我的于連也會有很高的地位，如果他有一百萬和我父親的保護……
瑪?shù)贍柕轮篮罹羰莻€一觸即跳的人，就整整寫了八頁。
“怎么辦呢？”德-拉莫爾先生讀信的時候，于連正在暗自捉摸，“第一，我的責(zé)任在哪里？第二，我的利益在哪里？我欠他的太多了：沒有他我只會是個地位低下的無賴，而且還不能無賴到不受人憎恨和欺侮的程度。他讓我成了上等人。我的不能不干的無賴事將會，一，更少些；二，不那么卑鄙。這比給我一百萬還要強。是他給了我這枚十字勛章和使我出人頭地的表面上的外交服務(wù)。
“如果他拿起筆來指示我的行為，他會怎么寫呢？……”
德-拉莫爾先生的老仆人來了，于連的沉思突然被打斷。
“侯爵讓您立刻去見他，不管您是否穿戴整齊?！?br /> 仆人走在于連身邊，低聲對他說：
“侯爵大發(fā)雷霆，您小心點兒?！?br /> 下卷 第33章　偏愛的地獄
于連發(fā)現(xiàn)侯爵大怒，也許這位貴人主平第一次顧不上文雅了，他破口大罵于連，嘴上來什么就罵什么。我們的英雄吃驚了，不耐煩了，不過他的感激之情絲毫不曾動搖?！斑@可憐的人，長久以來思想深處盤算著多少美好的計劃，如今竟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傾刻間垮臺了！不過我應(yīng)該回答他，我的沉默會增加他的憤怒?；卮鹗沁_爾杜弗這個角色提供的。
“我不是天使……我盡力地為您效勞，您慷慨地給我報酬……我很感激，但是我二十二歲了……在這個家里，理解我的思想的只有您和這個可愛的人……”
“惡魔！”侯爵叫道，“可愛的！可愛的！您覺得她可愛的那一天，您就該滾蛋?！?br /> “我曾經(jīng)試過，那時，我請求您讓我去朗格多克?！?br /> 侯爵氣得走來走去，累了，也被痛苦壓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于連聽見他低聲自語：“這倒也不是個壞人?！?br /> “不，我對您不是個壞人，”于連大聲說，跪下了。然而他感到這一舉動極為可恥，很快又站了起來。
侯爵的確是氣糊涂了?？匆娝蛳拢罹粲职侔闳枇R起來，罵得兇且俗，與車夫無異。辱罵用詞新奇，也許能化解憤怒。
“怎么！我的女兒叫索萊爾太太！怎么！我的女兒不是公爵夫人！”每當(dāng)這兩個念頭同樣清晰地呈現(xiàn)，德-拉莫爾先生就痛苦難耐，他的情緒也就無法控制了。于連擔(dān)心要挨揍了。
侯爵漸漸習(xí)慣他的不幸了，在清醒的間隙，他也對于連提出相當(dāng)合情合理的指責(zé)：
“您早該走啊，先生，”他對他說，“走是您的責(zé)任……您是最卑鄙的人……”
于連走近桌子，寫道：
“很久以來，生活于我已不堪忍受，現(xiàn)在該結(jié)束它了。我請求侯爵先生允許我表示無限的感激之情，并允許我因死在府中而給他造成的麻煩深表歉意?！?br /> “請侯爵先生屈尊看看這張紙……殺死我吧，”于連說，“或者讓您的仆人殺死我。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鐘，我到花園里，慢慢朝后墻走。”
“見鬼去吧，”他離去的時候，侯爵吼道。
“我明白，”于連想，“看到我不把我的死栽到他的仆人頭上，他也許會高興的……讓他殺死我吧，也好，這是我給他的一個滿足……可是，當(dāng)然啦，我愛生活……我對我的兒子負有責(zé)任?！?br />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散步過了開始時充滿危險感的幾分鐘之后，他就不再想別的了。
這種關(guān)切如此新奇，使他成了個謹(jǐn)慎的人?！拔业糜袀€人商量如何對付這個狂暴的人……他毫無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富凱離得太遠。再說他也不會理解侯爵這種人的感情。
“阿爾塔米拉伯爵……我有把握他永遠保持沉默嗎？我的討主意不應(yīng)橫生枝節(jié)，使我的處境復(fù)雜化。唉！就剩下陰郁的彼拉神甫了……詹森主義讓他的頭腦變得狹隘……一個混蛋耶穌會士懂得人情世故，對我倒更合適些……我一說到這樁罪孽，彼拉神甫就能揍我?！?br /> 達爾杜弗的天才又來救于連了：“好吧，我去向他懺悔?！边@是他在花園里整整走了兩個鐘頭之后的最后決定。他不再想他可能挨槍子兒了，他困得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就到了巴黎兒法里之外，去敲嚴(yán)厲的詹森派的門。他大為驚訝，他發(fā)現(xiàn)神甫對他的懺悔并無過分的驚奇之感。
“我也許有該自責(zé)的地方，”神甫對自己說，擔(dān)心多于氣憤?！拔蚁嘈盼乙巡碌竭@樁戀情，我對您的友情，不幸的孩子，阻止我告訴她父親……”
“他會怎么樣呢？”于連急忙問。
（他此刻愛這神甫，而一頓責(zé)罵對他將是很痛苦的。）
“我看有三種可能，”于連說，“第一，德-拉莫爾先生讓我自殺，”他談了那封留給侯爵的絕命書；“第二，諾貝爾伯爵要求跟我決斗，我當(dāng)他的靶子。”
“您會接受嗎？”神甫大怒，站了起來。
“您還沒有讓我說完呢。我當(dāng)然不會向我的恩人的兒子開槍。
“第三，他可能讓我離開。如果他對我說：‘去愛丁堡，去紐約，’我會服從的，那時候，他們可以掩蓋德-拉莫爾小姐的狀況，不過我不能容忍他們除掉我的兒子?！?br /> “不必懷疑，這將是那個墮落的人的第一個念頭……”
在巴黎，瑪?shù)贍柕孪萑虢^望。她早晨七點鐘見到父親。他給她看了于連的絕命書，她發(fā)抖了，就怕他以為結(jié)束主命才是高貴的：“而且沒有我的允許嗎？”她想，痛苦變成了憤怒。
“如果他死了，我也死，”她對她父親說?！澳鷮⑹撬乃酪颉苍S會高興吧……但是我要向他的亡靈起誓，首先我將戴孝，我將公開我的索菜爾寡婦的身份，我還要散發(fā)訃告，您瞧著吧……您等著吧，我不會膽怯懦弱的?！?br /> 她的愛情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這回是德-拉莫爾先生目瞪口呆了。
他開始稍許冷靜地看待己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中午吃飯時，瑪?shù)贍柕聸]有露面。侯爵如釋重負。特別是他發(fā)現(xiàn)她什么也沒有對母親說，就更感到寬慰了。
于連下了馬，瑪?shù)贍柕伦屓税阉腥?，幾乎?dāng)著女仆的面投入他的懷抱。于連對她這種狂爇并不大放在心上，他經(jīng)過與彼拉神甫長談之后，已變得很老練，很會算計了。他的想象力已被對各種可能的估計悶死?，?shù)贍柕卵劾镟咧鴾I，說她已看見他的絕命書。
“我的父親會改變主意的，我求您立刻動身去維爾基埃。騎上馬，趕在他們吃完飯之前走出府邸?！?br /> 于連的神色始終是驚奇的，冷淡的，她一下子哭了出來。
“讓我來辦我們的事，”她激動地嚷道，緊緊地抱住他?！澳阒牢也皇怯幸怆x開你。給我寫信，寫給我的女仆，讓別人寫信封，我會給你寫很長很長的信。再見！逃吧?！?br /> 這最后一句話刺傷了于連，不過他還是服從了?！懊凶⒍ǎ彼?，“就是在最好的時候，這些人也知道如何刺痛我?！?br /> 瑪?shù)贍柕聢詻Q地抵制她父親的各種謹(jǐn)慎的計劃。談判的基礎(chǔ)只有一個，其余的她都不愿意：她將是索萊爾太太，和她的丈夫在瑞士過清貧的生活，或者在巴黎住在父親家里。她斷然拒絕秘密分娩的建議。
“那樣的話就有可能開始對我進行誹謗和悔辱。結(jié)婚后兩個月，我和丈夫出門旅行，我們不難把兒子說成是在某個合適的日子出生的?！?br /> 她的堅定開始碰到的是盛怒，最后竟使侯爵疑惑不決了。
有一次，他的心軟了，對女兒說：
“瞧！這是一萬利弗爾年金的證書，把它送給你的于連，讓他快辦，別讓我把它收回來?！?br /> 于連知道瑪?shù)贍柕孪矚g發(fā)號施令，為了服從她，就趕了四十法里的冤枉路：他在維爾基埃和佃戶們把賬目算清，侯爵的恩惠給了他返回的機會，他去求彼拉神甫收留他，彼拉神甫在他不在的那段時間里己經(jīng)成了瑪?shù)贍柕伦钣杏玫拿擞蚜?。侯爵每次問到他，他都證實公開結(jié)婚以外的一切辦法在天主的眼里都是罪惡。
“幸好，”神甫補充說，“世俗的智慧在這一點上與宗教一致。德-拉莫爾小姐一副火爆脾氣，自己都保不住秘密，別人還能指望秘密能保住一時一刻嗎？如果不接受光明磊落的公開結(jié)婚，社會將在長得多的時間里關(guān)注這宗奇怪的門戶不當(dāng)?shù)幕槭?，必須一次把什么都說出來，表面和實際上都沒有任何秘密。”
“的確，”侯爵陷入沉思?！斑@樣辦的話，如果婚后三天還有人議論，那就成了糊涂人的嚼舌頭了。應(yīng)該利用政府采取重大的反雅各賓措施的機會，悄悄地跟著把事情辦了?！?br /> 德-拉莫爾先生的兩、三位朋友想的跟彼拉神甫一樣，他們認為，重大的障礙是瑪?shù)贍柕碌墓麛嗟男愿?。不過，聽了這么多好的意見之后，侯爵的心還是不能習(xí)慣于放棄讓女兒坐小凳子的希望。
他的記憶和想象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招和欺騙，那在他年輕時還是可能的。屈服于需要，害怕法律，他認為對他那種地位的人來說，是荒謬丟臉的事。十年來他為了這個心愛的女兒想入非非，美夢聯(lián)翩，如今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誰能料到？”他對自己說?！耙粋€性格如此高傲、天賦如此超絕，對自己的姓氏比我還要驕傲的女孩子，法國最顯赫的人家老早前來求婚的女孩子，竟會出這樣的事！
“應(yīng)該放棄一切謹(jǐn)慎。這個時代一切都亂了套！我們已走向混亂?！?br /> 下卷 第34章　才智之士
任何理由也不能摧毀十年的美夢所建立起來的王國。侯爵并不認為生氣是明智的，然而他又下不了決心饒恕?！斑@個于連要是能出個意外死掉就好了，”他有時候自言自語……就這樣，他那傷心的想象從追逐最荒唐的幻影中得到些許安慰。這些幻影使彼拉神甫那些明智的道理起不了作用。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談判沒有前進一步。
在家庭事務(wù)和在政治事務(wù)中一樣，侯爵常有些遠見卓識，連著三天都很興奮。這時，如果一個行動計劃是建立在正確的推理之上的，他就不喜歡；他認為正中下懷的推理必須支持他的心愛的計劃。三天之中，他懷著一個詩人的全部爇情和興奮進行工作，把事情推至某個階段，過后就不管了。
于連開始還對侯爵的遲緩感到困惑，可是過了幾個禮拜，他開始猜到，德-拉莫爾先生在這件事情中還沒有任何確定的計劃。
德-拉莫爾夫人和府里的人都以為于連到外省去處理地產(chǎn)事務(wù)了。他躲在彼拉神甫的住宅里，幾乎每天都見瑪?shù)贍柕?；而她則每天早晨去父親那兒呆一個鐘頭，有時候兩個人幾個禮拜都不談那件縈繞在他們腦際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這個人現(xiàn)在何處，”一天，侯爵對她說，“把這封信給他吧?！爆?shù)贍柕伦x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收入兩萬零六百法郎，一萬零六百法郎給我女兒，一萬法郎給于連先生。當(dāng)然，土地也一起給你們。告訴公證人擬兩個贈與契約，明天就給我，此后我們就不再有關(guān)系了。唉！先生，這一切豈是我該料到的嗎？
德-拉莫爾侯爵
“太謝謝您了，”瑪?shù)贍柕赂吲d地說，“我們要在阿讓和瑪芒德之間的埃吉庸古堡定居。據(jù)說那地方跟意大利一樣美?！?br /> 這份贈與便于連極為驚訝。他不再是我們曾經(jīng)認識的那個嚴(yán)厲冷漠的人了。兒子還沒出生，其命運已經(jīng)吸引住他的全部心思。對一個如此貧窮的人來說，這筆意外的財富還是相當(dāng)可觀的，他不禁生出一份野心。他眼看著他妻子或者說他有了一筆三萬六千利弗爾的年金。至于瑪?shù)贍柕?，她的全部感情都融進了對丈夫的崇拜之中，出于自尊，她一直把于連稱作丈夫。她的巨大的、唯一的野心就是讓她的婚姻得到承認。她時時都在夸大她表現(xiàn)出的高度明智，把自己的命運和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的命運結(jié)合在一起。在她的頭腦里，個人的才干是很時髦的東西。
幾乎是持續(xù)不斷的分離，事情的錯綜復(fù)雜，談情說愛的時間的稀少，都使于連從前制訂的明智策略所產(chǎn)生的好效果變得越來越全面了。
瑪?shù)贍柕卢F(xiàn)在真地愛上了這個人，卻又很少見到他，她終于不耐煩了。
她在情緒不好的情況下，寫了封信給她父親，開頭簡直像《奧塞羅》：
與社會向德-拉莫爾侯爵先生的女兒提供的種種樂趣相比，我更喜歡于連，我的選擇足以證明這一點。那些因受人敬重和滿足小小的虛榮而得到的快樂，對我來說，形同烏有。我和我的丈夫分離眼看就六個禮拜了。這足以證明我對您的尊重。下禮拜四之前，我將離開父親的家。您的恩德已使我們富有。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去他那兒，他將為我們主持婚禮，儀式結(jié)束一個鐘頭之后，我們就去朗格多克，除非有您的命令，我們將永不在巴黎露面。然而使我傷心的是，這一切將被編成聳人聽聞的傳聞，用來攻擊我，攻擊您。一個愚蠢的公眾所編造的那些俏皮話難道不會迫使我們善良的諾貝爾去找于連的麻煩嗎？我了解他，在這種情況下，我對他是無能為力的。我們會在他的靈魂中發(fā)現(xiàn)一個反抗的平民。我跪下請求您，我的父親啊！來參加我的婚禮吧，在彼拉神甫的教堂里，下禮拜四，那些惡毒的傳聞將失去鋒芒，您的獨子的生命、我丈夫的生命將得到保障……
這封信把侯爵的人投進一種奇特的窘困之中。這么說，必須拿出個主意來羅。所有細小的習(xí)慣，所有平常的朋友，都已失去了影啊。
在這種非同尋常的情況下，他性格中那些受到年輕時種種事件影響的重大特征，又恢復(fù)了它們的全部力量。流亡的苦難使他成了一個富于想象力的人。他在兩年中享有巨大的財富和宮廷的寵幸，然而一七九Ｏ年的革命把他投入到流亡的可怕災(zāi)難之中。這所嚴(yán)酷的學(xué)校改變了一顆二十二歲的靈魂。實際上，他是坐鎮(zhèn)眼下的財富之中，而不大為其所制。然而，同一種想象力使他的靈魂免受金錢的腐蝕，卻使他飽受一種瘋狂的激情的折磨，即看到他的女兒有一個漂亮的封號。
在剛剛過去的六個禮拜中，侯爵有時心血來潮，想讓于連變得富有；他覺得貧窮是可恥的，對他德-拉莫爾先生來說更是不體面的，而在他女兒的丈夫身上則是不可能的；他得拿出錢來。第二天，他的想象又變了方向，他覺得于連會明白這種金錢上的慷慨未曾明言的意思，會改名換姓，遠走美洲，給瑪?shù)贍柕聦懶耪f他已為她死去。德-拉莫爾先生假定信已寫好，揣摩著它對女兒性格的影響……
瑪?shù)贍柕碌恼鎸嵉男虐阉麖倪@些如此幼稚的夢幻中拉了出來，那一天他想了好久如何殺死于連或讓他失蹤，然后又想如何讓他有個輝煌前程。他讓于連用他的一處莊園的名稱作姓氏；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爵位傳給他呢？他的岳父德-肖納公爵，自從他的獨子戰(zhàn)死西班牙之后，已經(jīng)跟他說過好幾次，想把他的爵位傳給諾貝爾……
“不能不承認于連有不尋常的辦事能力，有膽量，甚至可能還有些才華?！焙罹舭迪搿暗窃谒愿竦纳钐帲野l(fā)現(xiàn)有某種可怕的東西。這是他留給所有人的印象，因此一定有什么真實存在的東西（這種真實的東西越是難以抓住，就越是讓老侯爵那富于想象力的心靈感到害怕。）
“我的女兒有一天極巧妙地說了出來（在一封沒有引用的信里）：‘于連不屬于任何客廳，不屬于任何小集團?！麤]有尋求任何支持來反對我，我要是拋棄他，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可這是對社會當(dāng)前狀況的無知嗎？……有兩、三次我對他說：‘要當(dāng)候選人，只有客廳的支持才是切實的、有用的支持……’
“不，他沒有一個不失去一分鐘、一個機會的律師所具有的那種機靈、狡猾的才能……這不是一種路易十一式的性格。另一方面，我看見他滿口最不寬容的格言警句……我真糊涂了……他是用這些格言警句來構(gòu)筑阻擋激情的堤壩嗎？”
“至少有一點很清楚：他受不了蔑視，我從這里下手掌握他。”
“的確，他對高貴的出身并不崇拜，他并非本能地尊重我們……這是個缺點，不過，一個神學(xué)院學(xué)生的靈魂忍受不了的應(yīng)該是享樂和金錢的匱乏。而他卻不同，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蔑視?！?br /> 在女兒來信的催逼下，德-拉莫爾先生覺得必須下決心了?！翱傊?，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于連膽子大到追求我女兒的程度，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最愛她，我有十萬埃居的進款呢？”
“瑪?shù)贍柕路磳@種看法……不，于連先生，在這一點上我可不愿意存在幻想?！?br /> “果然有真正的、出乎意料的愛情嗎？或者只是向上爬的庸俗欲望呢？瑪?shù)贍柕驴吹煤芮宄?，她首先感覺到這種懷疑會在我的心目中毀掉他，所以她才承認是她先愛上他的……”
“一個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會忘平所以，主動做出那樣具體的舉動！……一天晚上，在花園里拉住他的胳膊，多么可怕！好像她沒有千百種稍微體面些的辦法讓他知道她看中了他似的?！?br /> “辯解等于承認；我不相信瑪?shù)贍柕隆边@一天，侯爵的分析比平時更具結(jié)論性。不過，還是習(xí)慣占了上風(fēng)，他決定爭取時間，就給女兒寫了一封信。因為在這座府邸里人們是互相寫信的。德-拉莫爾先生不敢和瑪?shù)贍柕旅鎸γ娴卣?，不敢頂她。他怕突然一個讓步，整個事情便告結(jié)束。
信
小心不要再干蠢事，這里有一張給于連-索萊爾-德-拉韋爾奈騎士先生的輕騎兵中尉的委任狀。您看得出我為他做了些什么。不要違抗我，不要問我。讓他二十四個鐘頭之內(nèi)前往斯特拉斯堡報到，他的團隊駐扎在那兒。這里還有一張銀行的支票，服從我吧。
瑪?shù)贍柕碌膼矍楹涂鞓泛喼笔菬o邊無際了，她想乘勝前進，立刻回信道：
如果德-拉韋爾奈先生知道您肯屈尊為他做的這一切，定會感激涕零，誠惶誠恐，匍伏在您的腳下。然而，我的父親如此寬洪大量，卻獨獨把我忘了；您的女兒的名譽處在危險之中。稍有不慎便會留下永久的污點，兩萬埃居的年金也不能彌補。如果您對我許下諾言，下個月我的婚札在維爾基埃公開舉行，我就把委任狀送給德-拉韋爾奈先生。我求您不要超過這個期限，因為過了這個期限不久，您的女兒就只能以德-拉韋爾奈夫人的名義在公開場合露面了。我多么感謝您，親愛的爸爸，您把我從索萊爾這個姓氏中解救了出來，……
回信出乎意料。
服從吧，否則我將收回成命。發(fā)抖吧，不謹(jǐn)慎的孩子。我還不了解您的干連是何許人，而您自己比我還了解得少。讓他動身去斯特拉斯堡，想著走正道吧。我在半個月內(nèi)讓您知道我的決定。
這封回信如此堅決，瑪?shù)贍柕虏幻獬粤艘惑@。我不了解于連，這句話讓她浮想聯(lián)翩，很快就得出一些最具魅力的假設(shè)、而她認為這些假設(shè)是真實的。“我的于連的才智沒有穿上客廳的那套庸俗的小制服，這證明了他出類拔萃，我父親不相信，恰恰是因為這一點……”
“然而，他這個心血來潮的想法剛剛露頭，我若不服從，就可能導(dǎo)致一場公開的爭吵；張揚出去會降低我的社會地位，可能讓我在于連的眼中也不那么可愛了。張揚出去之后……就是十年的貧窮；單憑才能挑選丈夫這種傻事，只有靠了家財巨萬才能免遭世人恥笑。如果遠離父親生活，他那么大年紀(jì)，是可能忘了我的……諾貝爾會娶一個可愛的、機靈的妻子，年邁的路易十四還受到德-勃民第公爵夫人的引誘呢……”
她決定服從，但是沒有把她父親的信給于連；他那火爆脾氣會讓他干出蠢事來。
晚上，她告訴于連，他已是輕騎兵中尉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我們根據(jù)他一生的野心，根據(jù)他對兒子的爇情，不難想象他的快樂。姓氏的改變使他大為驚訝。
“無論如何，”他想，“我的小說是結(jié)束了，一切功勞歸于我自己。我知道如何讓這驕傲的惡魔愛我，”他望著瑪?shù)贍柕?，繼續(xù)想，“她父親沒有她不能活，她沒有我不能活?！?br /> 下卷 第35章　風(fēng)暴
他的心思都被占盡了，對瑪?shù)贍柕孪蛩硎镜膹娏业母星椋皇翘搼?yīng)著。他一直不說話，沉著臉。在瑪?shù)贍柕卵壑?，他從未顯得如此偉大，如此值得崇拜。她擔(dān)心他的自尊太敏感，稍有不周，就會打亂整個局面。
幾乎每天早晨，她都看見彼拉神甫來府上，從他那里，于連不能知道點父親的旨意嗎？侯爵本人難道不會一時沖動給他寫信嗎？得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于連的神色怎么還這么嚴(yán)厲呢？她不敢問他。
她不敢！她，瑪?shù)贍柕拢倪@時起，在她對于連的感情中已經(jīng)有了某種模模糊糊的、不可預(yù)料的、近乎恐懼的東西。這顆冷酷的心感覺到了一個在巴黎人贊賞的過度文明中長大的人所能有的全部爇情。
第二天一大早，于連來到彼拉神甫的住宅。幾匹驛馬拖著一輛從鄰近驛站租來的破爛車子進了院子。
“這樣的車子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嚴(yán)厲的神甫對他說，滿臉的不樂意?！斑@是德-拉莫爾先生送您的兩萬法郎，他要您在一年內(nèi)花掉，但要盡可能不招人恥笑。”（這么大一筆錢扔給一個年輕人，教士從中只看見一個犯罪的機會。）
“候爵還補充說：‘于連-德-拉韋爾奈先生的這筆錢是他父親的，他父親是誰就不必說了。德-拉韋爾奈先生也許認為應(yīng)該送一份禮物給維里埃的木匠索萊爾先生，小時候他照應(yīng)過他……’我可以負責(zé)去辦這件事，”神甫補充說，“我終于讓德-拉莫爾先生下了決心去跟那位如此狡獪的耶穌會士德-福利萊神甫取得和解。他的影響比起我們的影響實在是大得多。這個人統(tǒng)治著貝藏松，他對您的高貴出身的默認將是談判的一個心照不宣的條件?！?br /> 于連激動得不能自持，他擁抱神甫，他已看到自己被承認了。
“呸！”彼拉說，一把將他推開，“這種世俗的虛榮有什么意思？……至于索萊爾和他的兒子們，我將以我的名義向他們提供一筆五百法郎的年金，而且分別付給他們每個人，只要我對他們滿意?！?br /> 于連重又變得冷漠、高傲。他謝了他，但是措辭十分寒糊，沒有任何具體的承諾?！半y道我真的可能是被可怕的拿破侖放逐到我們山區(qū)里的一個大貴人的私生子嗎？”他對自己說。他越來越覺得這并非不可能。“我對我父親的仇恨就是一個證明……我不再是個怪物了！”
這番獨白后不多天，輕騎兵第十五團，陸軍最津銳的部隊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練兵場上演習(xí)。德-拉韋爾奈騎士先生騎在全阿爾薩斯最漂亮的馬上，這匹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被任命為中尉，除了在一本他從未聽說過的一個團隊的花名冊上，他并沒有當(dāng)過少尉。
他那毫無表情的神態(tài)，他那嚴(yán)厲、近乎兇惡的眼睛，他的蒼白，他的不可動搖的冷靜，從第一天起就樹立了他的聲譽。很快，他的周到而有分寸的禮貌，他那不必嘩眾取寵就顯露出來的使槍用劍的嫻熟技巧，就打消了別人高聲跟他開玩笑的念頭。經(jīng)過五、六天的猶豫，團里的輿論表明對他有利。那些愛開玩笑的老軍官說：“這年輕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年輕人的樣子。”
于連從斯特拉斯堡給謝朗先生寫了封信，這位維里埃的前本堂神甫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
您一定已經(jīng)知道促使我的家人讓我富裕起來的那些事惰，我毫不懷疑您會很高興的。附上五百法郎，我請求您不聲不響地，也不要提我的名字，分給那些不幸的人，他們現(xiàn)在像我當(dāng)年一樣貧窮，毫無疑問，您一定也像當(dāng)年幫助我一樣幫助他們。
使于連陶醉的是野心，不是虛榮；不過他仍把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外表的修飾上。他的馬，他的軍服，他的隨從的號衣都干凈整潔，簡直能給一絲不茍的英國大貴人增光了。他剛剛靠了別人的保護當(dāng)了兩天中尉，就已經(jīng)盤算著三十歲當(dāng)上司令官，至少，像所有那些偉大的將軍一樣，二十三歲應(yīng)該不止是個中尉。他現(xiàn)在只想榮耀和兒子。
正當(dāng)他為這最狂妄的野心激動不已的時候，德-拉莫爾府的一名年輕跟班意外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是來送信的?，?shù)贍柕聦懙溃?br /> 一切都完了，盡快回來，犧牲一切，必要時就開小差。到后立刻坐進一輛出租馬車等我，在花園的小門附近，……街……號。我去找您談，也許把您帶進花園。一切都完了，而且我擔(dān)心無可挽回了；相信我，您看我在逆境中仍是忠誠的，堅定的。我愛您。
幾分鐘以后，于連得到上校許可，策馬離開斯特拉斯堡；可怕的不安吞噬著他，過了麥茨他就騎不動馬了。他跳上一輛驛車，以快得簡直不可思議的速度到了指定地點，德-拉莫爾府花園的小門旁。小門開了，瑪?shù)贍柕骂櫜簧先魏巫饑?yán)，一下子投進于連的懷抱。幸好當(dāng)時只有早上五點鐘，街上還沒有人。
“一切都完了；我父親害怕看見我的眼淚，星期四夜里就走了。去哪兒？沒有人知道。這是他的信，您看吧?！彼陀谶B一起上了馬車。我什么都能寬恕，就是不能寬恕那種因為您有錢就誘惑您的計劃?？窗?，不幸的孩子，這就是可怕的真相。我發(fā)誓，我絕不同意您和這個人結(jié)婚。如果他愿意走得遠遠的，離開法國，最好去美洲，我保證給他一萬利弗爾的年金。您看看這封信吧，這是我了解他的情況而收到的回信。這個無恥之徒自己逼著我給德-萊納夫人寫信。您若寫信涉及這個人，我連一行也不看，我厭惡巴黎，厭惡您。我要求您對將要發(fā)生的事嚴(yán)守秘密。斷然拒絕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吧，您將重新獲得一個父親。
“德-萊納夫人的信呢？”于連冷冷地問。
“在這兒。我本想讓你有個準(zhǔn)備再給你。”
信
我對宗教和道德的神圣事業(yè)負有的責(zé)任迫使我，先生，采取給您寫信這一艱難的舉動；一種萬無一失的準(zhǔn)則命令我此刻傷害一位鄰人，為的是避免一樁更大的丑聞。我所感到的痛苦應(yīng)該由責(zé)任感來戰(zhàn)勝。的確，先生，您向我打聽全部真實情況的這個人，他的行為似乎是無法解釋，或竟是正派的。人們可以認為掩蓋或者偽裝一部分事實是合適的，謹(jǐn)慎和宗教也希望如此。然而您想了解的這個人的行為實在是太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了，遠在我所能說的之上。這個人貧窮而貪婪，靠著徹頭徹尾的虛偽，通過誘惑一個軟弱、不幸的女人，試圖謀求社會地位，出人頭地。我再補充一句，這也是我的艱難的責(zé)任的一部分：我不得不認為于……先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憑良心說，我不能不認為，他為了在一個家庭里獲得成功，其手段之一就是竭力誘惑這個家里最有影響力的女人。在一種無私的外表和一些小說的詞句的掩蓋下，他最大的、唯一的目的是控制這個家的主人及其財產(chǎn)。他身后留下的是不幸和無盡的悔恨……
這封信極長，有一半都被淚水浸得模糊了，確是德-萊納夫人親筆，甚至比平時寫得還要用心。
“我不能指責(zé)德-拉莫爾先生，”于連讀完信說，“他是公正的，慎重的。有哪一個父親肯把心愛的女兒給這樣的一個人呢！再見吧！”
于連跳下馬車，跑向等在馬路一端的驛車，瑪?shù)贍柕潞孟癖凰?，追了幾步，然而來到店鋪門口的商人都認識她，他們的目光逼得她急急退回花園里去。
于連前往維里埃。在匆匆的旅途上，他原想給瑪?shù)贍柕聦懶?，但是不行，他的手寫在紙上的字根本無法辨認。
他到達維里埃正是禮拜天的早晨。他走進當(dāng)?shù)氐奈淦鞯辏曛魅司退罱陌l(fā)跡恭維了一番。這是當(dāng)?shù)匾淮笮侣劇?br /> 于連費了好大勁兒，才讓他明白他要兩把手槍。店主人根據(jù)他的要求，把手槍裝上子彈。
三連鐘響了，這在法國鄉(xiāng)村里是盡人皆知的信號，它在早晨各種鐘聲響過之后，宣布彌撒即將開始。
于連走進維里埃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紅色的窗簾遮住。于連站在距德-萊納夫人的凳子幾步遠的地方。他覺得她正在虔誠地祈禱?？吹竭@個曾經(jīng)那樣地愛自己的女人，于連的胳膊發(fā)抖了，不能執(zhí)行計劃?！拔也荒埽彼麑ψ约赫f，“我真下不了手啊?！?br /> 這時，輔彌撒的年輕教士搖響了舉揚圣體的鈴聲。德-萊納夫人低下頭，有一瞬幾乎完全被披肩的皺褶遮住。于連不大認得出是她了；他朝她開了一槍，沒有打中；他又開了一槍，她倒下了。
下卷 第63章　悲慘的細節(jié)
于連站著不動，眼前一無所見。等到他稍微緩過點神來，他發(fā)現(xiàn)信徒們紛紛逃出教堂，教士也離開了祭壇。于連跟在幾個邊喊邊逃的女人后面，慢慢的往外走。一個女人想逃得比別人快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了。他的腳被人群撞倒的椅子絆住，當(dāng)他起來時，感到脖子已被人抓住，一個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于連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槍，但另一個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帶到監(jiān)獄，關(guān)進一間屋子，帶上手銬，孤零零一個人，門上了兩道鎖；這一切進行得很快，他也毫無感覺。
“天哪，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清醒過來后，高聲說道，“是的，兩個禮拜后上斷頭臺……或者在此之前自殺?！?br />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被猛力地夾住。他看了看是否有人抓住了他。不一會兒，他沉沉睡去了。
德-萊納夫人沒有受到致命傷。第一顆子彈打穿了她的帽子；她一回頭，第二顆子彈射出。子彈擊中她的肩膀，奇的是，打斷一塊骨頭后竟被彈回，彈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掀掉很大一塊石頭。
經(jīng)過長時間的、痛苦的包扎，外科醫(yī)生，一個很嚴(yán)肅的人，對德-萊納夫人說：“我可以像擔(dān)保我自己的生命一樣擔(dān)保您的生命?！彼罡型纯?。
很久以來，她就真誠地盼著死，她給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是她現(xiàn)在的懺悔神甫強迫她寫的，這封信給這個因長久的不幸而變得虛弱不堪的人最后一擊。這不幸就是于連的離別，而她把這叫做悔恨。那位新從第戎來的神甫，年輕，有德，又爇忱，對此看得一清二楚。
“就這樣死去，但不是死于我的手，就不是一樁罪孽了，”德-萊納夫人想?！拔覍λ栏械礁吲d，天主也許會饒恕我的。”然而她不敢再說一句，“死于于連之手，實在是最大的幸福?！?br /> 外科醫(yī)生和那些成群趕來的朋友們剛走，她就把貼身女仆愛麗莎叫來。
“監(jiān)獄看守，”她對女仆說，滿臉通紅，“是個殘酷的人，他肯定要虐待他，以為是做了件讓我高興的事……想到這兒我就受不了。您能不能像您自己要去的那樣去把這裝著幾個路易的小包送給監(jiān)獄看守？您對他說宗教不許他虐待他……尤其不要談送錢的事兒?！?br /> 正是由于我們談到的這個情況，于連才受到維里埃的監(jiān)獄看守的人道待遇，監(jiān)獄看守還是那位諾瓦魯先生，無懈可擊的司法助理人員，我們看到過阿佩爾先生的到來曾經(jīng)使他多么害怕。
一位法官來到監(jiān)獄。
“我蓄意殺人，”于連說；“我在某武器店買了手槍，并讓店主人裝上子彈。據(jù)民法第一三四二條，我應(yīng)被判死刑，我等待著死刑?！?br /> 法官對這種回答問題的方式頗感驚奇，就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想讓被告在回答中自相矛盾。
“但是您沒看出來嗎，”于連微笑著說，“我像您所希望地那樣承認有罪？是吧，先生，您肯定會逮住您所追逐的獵物的。您會得到判決的樂趣的。請您走吧?！?br /> “還有一樁討厭的義務(wù)要盡，”于連想，“應(yīng)該給德-拉莫爾小姐寫信。”他寫道：
我已復(fù)仇。
遺憾地是我的名字將出現(xiàn)在報紙上，我不能悄悄地逃離這個世界。我將在兩個月內(nèi)死去。復(fù)仇是殘酷的，一如與您分別的痛苦。從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寫和說您的名字。永遠不要說起我，甚至對我的兒子：沉默是尊重我的唯一方式。對干一般人來說，我將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殺人犯……在這最后的時刻，允許我說句真話：您將忘掉我。這樁大禍，我勸您永遠不要向任何人談起，將在好幾年內(nèi)耗盡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冒險的成分。您生來就該與中世紀(jì)的英雄們?yōu)槲?，那就表現(xiàn)出他們的堅定的性格吧。讓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在秘密中完成，并且不連累您。您可以用一個假名，但不要有知心人。如果您一定需要朋友的幫助，我把彼拉神甫留給您。
不要跟任何人談起，尤其不要跟您那個階級的人談起，例如呂茲們，凱呂斯們。
我死后一年，您就嫁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我請求您，我以丈夫的名義命令您。不要給我寫信，我不會回信的。我覺得我遠不如亞果那么壞，我卻要像他那樣說：“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說一句話。”
人們將不會再看見我說和寫了，您現(xiàn)在有的將是我最后的話和最后的傾慕。
于-索
信送出以后，于連稍稍清醒了些，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我將死去”這句偉大的話大概已經(jīng)把那些生自野心的希望一個個從他的心中拔去了，他覺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過是為不幸做長期的準(zhǔn)備罷了，他不會有意忘記這個被認為是最大的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說，“假使我兩個月后要同一個津于使劍的人決斗，我會軟弱到老是想著這件事，而且還是心懷恐懼？”
他用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試圖從這個角度認清楚自己。
當(dāng)他看清了自己的靈魂，真相呈現(xiàn)在他眼前猶如獄中的柱子一樣清晰的時候，他想到了悔恨。
“為什么我要悔恨？我受到了最殘酷的侮辱，我殺了人，理當(dāng)被判死刑，不過如此罷了。我跟人類結(jié)清了帳而后死去。我沒有留下任何未盡的義務(wù)，我誰也不欠，我的死除了其工具之外沒有什么可恥的。的確，單單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在維里埃的市民眼中蒙受恥辱；然而，從津神方面看，還有比這更可蔑視的嗎！我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們敬重我，就是在去刑場的路上向民眾拋撒金幣。想起了我，就想起了金子，這在他們后來就是光輝奪目的了?！?br /> 于連想了想，覺得他的推理明白無誤：“我在這個世界上沒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對自己說，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晚上九點鐘左右，看守送晚飯來，把他叫醒。
“在維里埃大家都說些什么？”
“于連先生，我就任這個職務(wù)那一天是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過誓的，我不能不保持沉默?！?br /> 他不說了，然而并不走。看到這種庸俗的虛偽，于連感到開心。“他想拿到五個法郎出賣他的良心，”他想，“我得讓他等著?！?br /> 看守見他吃完了飯，還沒有收買的表示，就用虛假、溫和的口吻對他說：
“出于我對您的友誼，于連先生，我不能不說了；盡管有人會說這有悖于法律的利益，因為這可能對您進行辯護有用……于連先生心腸好，如果我告訴他德-萊納夫人好些了，他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br /> “什么！她沒有死？”于連大叫，瘋了一樣。
“怎么！您一點兒也不知道！”看守說，愚蠢的表情一變而為興奮的貪婪?！跋壬鷳?yīng)該送點兒什么給外科醫(yī)生，根據(jù)法律和正義，他是不應(yīng)該說出去的。可是我為了讓先生高興，就去了他那里，他什么都跟我說了……”
“說到底，傷勢不是致命的，”于連不耐煩地對他說，“你能用生命擔(dān)保嗎？”
看守是個六尺高的巨人，也不禁害怕了，直朝門口退。于連看到他采取了錯誤的手段，這樣是弄不清真相的，于是又坐下，扔了一個拿破侖給諾瓦魯先生。
這個人的敘述證明了德-萊納夫人的傷并未危及生命，于連聽著聽著，感到眼淚涌了上來。
“出去！”他突然對他說。
看守服從了。門一關(guān)上，于連就叫起來：“偉大的天主！她沒有死！”他跪了下去，爇淚奪眶而出。
在這最后的時刻，他有了信仰。教士的虛偽有什么關(guān)系？能使天主的觀念所具有的真實和崇高減損分毫嗎？
只是在此刻，于連才開始后悔所犯的罪行。也恰恰在此刻，他從巴黎到維里埃所處的那種肉體沖動和半瘋狂的狀態(tài)剛剛結(jié)束，這種巧合使他免于絕望。
他的淚水有著高貴的源頭，他對等待著他的判決沒有絲毫懷疑。
“這么說，她會活下去！”他暗想道……“她會為了寬恕我、愛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看守叫醒他，對他說：
“您肯定有一副好心腸，于連先生。我來了兩次，都沒忍心叫醒您。這兒有兩瓶美酒，是我們的本堂神甫馬斯隆先生送來的?！?br /> “怎么？這無賴還在這兒？”于連說。
“是的，先生，”看守壓低了嗓音回答說，“別這么大聲說話，那會壞了您的事的。”
于連開懷大笑。
“在我目前的情況下，我的朋友，只有您才會壞我的事，如果您不再溫和、仁慈……您會得到很好的酬報的，”于連不說了，臉色又變得專橫。一枚硬幣的贈與立即證實了這種臉色來得多么適時。
諾瓦魯先生又詳詳細細地講了他關(guān)于德-萊納夫人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對愛麗莎小姐來訪卻只字未提。
這個人簡直卑鄙順從到了極點。于連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丑陋的大個子能掙個三、四百法郎，因為他的牢房里關(guān)的人不太多；我可以保證他有一萬法郎收入，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往瑞士……困難在于讓他相信我的誠意?！毕氲揭粋€如此卑劣的人長時間地商談，于連感到惡心，他又去想別的事了。
晚上，沒有時間了。午夜，一輛驛車來將于連提走。他對幾位警察，他的旅伴，感到很滿意。早晨，他們到達貝藏松監(jiān)獄，他被很客氣地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樓的最高一層。他判斷那是一座十四世紀(jì)初的建筑；他欣賞它那優(yōu)雅和動人的輕盈。越過一個深深的院子，從兩堵墻之間的狹窄的縫隙望過去，可以見到一片極美的風(fēng)景。
第二天有過一次審訊，此后一連好幾天，都沒有人打擾他。他的靈魂是平靜的。他覺得自己的案子簡單明了：“我蓄意殺人，我應(yīng)該被殺掉?！?br /> 他的思想沒有停留在這個念頭上，審判，當(dāng)眾出庭的煩惱，辯護，他覺得這都是些小小的麻煩、討厭的儀式，當(dāng)天再想不遲。死亡的時刻也拖不住他的思想：“我在宣判以后再想?！鄙顚λ麃碚f一點兒也不煩悶，他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所有的事情，他不再有野心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爾小姐?；诤拚紦?jù)了他的心，常在他眼前呈現(xiàn)出德-萊納夫人的形象，尤其是夜里。在這高高的塔樓里，只有白尾海雕的叫聲劃破了夜的寂靜！
他感謝上天沒有讓她受到致命傷。“真是怪事！”他心想，“我本以為她用那封給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永遠地毀了我的幸福，可從那以后不到半個月，我不再想當(dāng)時孜孜以求的東西了……兩、三千利弗爾的年金，平靜地生活在韋爾吉那樣的山區(qū)里……我當(dāng)時是幸福的……可我當(dāng)時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時候，他又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叭绻易尩?萊納夫人受了致命傷，我就自殺……我需要對此深信不疑、否則我會厭惡我自己?！?br /> “自殺！這是個大問題”他心想?！澳切┓ü?，如此看重形式，對可憐的被告如此窮追不舍，為了獲得十字勛章，可以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得擺脫他們的控告，免遭他們用拙劣的法語進行的辱罵，外省報紙把那叫作雄辯……”
“我還有五個或六個禮拜好活。或多或少……自殺！不，”幾天以后他對自己說?！澳闷苼鲆不钕氯チ恕?br /> “再說我的生活很愉快；這里很安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煩悶，”他又笑著說，并著手列了個單子，讓人把他想看的書從巴黎寄來。
下卷 第37章　主塔樓
他聽見走廊里有重大的響動、平常這個時候不會有人到他的牢房里來；白尾海雕邊叫著一邊飛走，門開了，可敬的謝朗神甫，顫顫巍巍，手拄著拐杖，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
“??！偉大的天主，這可能嗎，我的孩子……我應(yīng)該叫你惡魔呀！”
善良的老人再多一句活也說不出來了。于連怕他跌倒，不得不扶他坐在椅子上。時間的手己經(jīng)重重地壓在這個從前津力那么充沛的人身上。于連覺得他不過是個影子罷了。
他緩過氣來、說道：“前天我才收到您從斯特拉斯堡寫來的信，還有送給維里埃的窮人的五百法郎，他們給我送到了山里的利弗呂村，我退休后住在那里，在我侄子讓的家里。昨天我聽說您闖了大禍……天哪！這可能嗎！”老人不流淚了，好像也沒有思想了，只是機械地補充道，“您會需要您那五百法郎的，我給您帶來了?！?br /> “我需要看見您，我的父親！”于連叫道，深受感動，“我還有錢?！?br /> 然而他再得不到有條理的回答了，謝朗先生不時地有幾滴眼淚順著面頰靜靜地流下；然后他望著于連?？匆娝鹱约旱氖钟H吻，好像很茫然似的，這張臉過去是那么生動，那么有力地流露出最高貴的感情，而現(xiàn)在卻是一片麻木遲鈍。很快，一個農(nóng)民樣的人來接老人?！皠e讓他太累了，”他對于連說，于連知道這就是那侄子了。這次見面使于連沉入一種殘酷的不幸之中，眼淚也不流了。他覺得一切都是悲慘的，無可慰藉的；他覺得他的心在胸膛里凍住了。
這是他犯罪以來感受到的最殘酷的時刻。他剛剛看見了死亡，而且看見了它全部的丑。靈魂的偉大，胸懷的寬闊。所有這些幻想都在傾刻間消散，仿佛暴風(fēng)雨前的一片云。
這種可怕的狀況持續(xù)了好幾個鐘頭。津神中毒以后，需要在肉體上予以補救，需要喝香檳酒。于連覺得那是怯懦的表現(xiàn)。一整天他都在狹窄的主塔樓里走來走去，到了這可怕的一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突然叫道：“我多傻！看到這可憐的老人讓我感到可怕的悲哀，那是在我應(yīng)該像別人一樣地死去的情況下呀；然而風(fēng)華正茂之際迅速死去正好讓我避開了風(fēng)燭殘年的悲慘景象。”
無論怎么想，于連還是動了感情，像一個懦弱的人一樣，因此這次探訪使他感到難過。
在他身上沒有什么嚴(yán)厲和崇高了，也沒有古羅馬人的剛毅了；死亡的高度似乎升高了，好像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了。
“這就是我的溫度計，”他心想?！敖裢?，我在登上斷頭臺所需的勇氣以下十度，今天早晨，這勇氣我還有。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必要的時候升上去就行了。”溫度計的想法使他很開心，終于化解了他的心事。
第二天一覺醒來，他對過去的一天感到羞愧?！笆玛P(guān)我的幸福，我的平靜?！彼钜稽c給總檢察長寫信，要求他不準(zhǔn)任何人來看他。“那富凱呢？”他想。“要是他執(zhí)意來巴藏松，看不到我他會多痛苦?。　?br /> 也許有兩個月他沒有想到富凱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時是個大傻瓜，我的思想都沒有遠過我的衣領(lǐng)?！彼侔闼寄罡粍P，越想心越軟。他不安地走來走去。“我現(xiàn)在肯定是在死亡的水平以下二十度了……如果這種軟弱越來越嚴(yán)重，最好還是自殺。我若是像個奴才那樣死去，馬斯隆神甫和瓦勒諾之流該多高興啊！”
富凱來了，這個淳樸而善良的人痛苦得要發(fā)狂了。他只有一個主意，如果他還有主意的話，那就是變賣家產(chǎn)引誘看守，讓于連逃走。他詳詳細細地跟他談德-拉瓦萊特先生的越獄。
“你讓我感到難過，”于連對他說，“德-拉瓦萊特先生是無辜的，我卻是有罪的；你是無意，卻讓我想到了區(qū)別……”
“不過，這是真的嗎！怎么？你要變賣全部財產(chǎn)？”于連說，突然間又變得狐疑和喜歡觀察了。
富凱看到他的朋友終于對他這個壓倒一切的主意有了反應(yīng)，非常高興，就詳詳細細地把每項產(chǎn)業(yè)能得到的錢一一算給他聽，連百把法郎都算上了。
“這對一個鄉(xiāng)下業(yè)主是多么崇高的努力?。　庇谶B想。“多少次節(jié)省，多少次斤斤計較的吝嗇，我過去看了覺得那么臉紅，而今他卻全都為我犧牲了！我在德-拉莫爾府看見的那些漂亮的年輕人，他們讀《勒內(nèi)》，卻沒有一個會有這種可笑之舉；除了那些還很年輕的、還可因遺產(chǎn)而致富的人之外，他們并不知道金錢的價值，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個能做出這樣的犧牲呢？”
富凱的所有語法上的錯誤，所有粗俗的舉止，頃刻間消失，于連投入了他的懷抱。比諸巴黎，外省人從未受過如此崇高的敬意。富凱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他有了爇情，十分高興，還以為他同意逃走了呢。
目睹崇高，使于連又恢復(fù)了因謝朗先生的出現(xiàn)而消失的全部力量。他還很年輕，依我看，這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從溫和走向狡猾，年齡反而給了他易受感動的仁愛之心，那種過分的孤疑也會得到療治……然而這些空洞的預(yù)言又有何用？
盡管于連做出種種努力，審訊還是比過去頻繁了，他的所有回答都以簡化事態(tài)為目的：“我殺了人，至少我是想致人死命，而且有預(yù)謀，”每次他都這樣說。然而法官首先看重形式。于連的申明非但沒有縮短審訊，反而傷了法官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們想把他轉(zhuǎn)到可怕的地牢里，虧了富凱的活動，他們才讓他呆在一百八十階之上的漂亮房間里。
富凱為一些重要人物供應(yīng)木柴，德-福利萊神甫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木柴商一直找到了這位權(quán)力極大的代理主教。他真是喜出望外，德-福利萊先生對他說，于連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過去在神學(xué)院的服務(wù)，都使他深受感動，他打算在法官面前為他美言幾句。富凱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線希望，走的時候匍匐在地，求代理主教在彌撒上布施十個路易，祈求宣布被告無罪。
富凱是大錯特錯了。德-福利萊先生絕非瓦勒諾之流。他拒絕了，甚至力圖讓這位善良的農(nóng)民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錢留著。他看到不可能既謹(jǐn)慎又能把事情說清楚，就勸他把這筆錢施舍給可憐的囚犯，他們實際上什么都缺。
“這個于連是個怪人，他的行動無法解釋，”德-福利萊先生想，“可是對我來說不該有什么不可解釋的事……也許有可能使他成為一個殉教者……無論如何，我會知道事情的底細的，也許還能找到個機會嚇唬嚇唬那位德-萊納夫人，她絲毫不尊重我們，心里還恨我……也許我還能在這一切中找到一種辦法跟德-拉莫爾先生取得為我增光的和解，他似乎挺偏愛這個小修士。”
訴訟案的和解已在幾個星期前簽字了，彼拉神甫離開貝藏松時，不是沒談過于連的神秘出身，就在那一天，這不幸的人在維里埃的教堂里朝德-萊納夫人開了槍。
于連在他和死亡之間只看見一件討厭的事情，就是他父親的探訪。他想寫信給總撿察長要求禁止一切探望，他就此征求富凱的意見。討厭看見父親，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候，這位木材商那顆正直的、市民的心深感不快。
他覺得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的人恨死了他的朋友。出于對不幸的尊重，他藏起了他的感情。
“無論如何，”他冷冷地說，“這道密令不該用在你父親身上?！?br /> 下卷 第38章　一個有權(quán)勢的人
第二天，主塔樓的門很早就開了，于連猛地一驚，醒了。
“啊！仁慈的天主，”他想，“我父親來了。多么令人不快的場面??！”
就在這時，一個村姑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懷抱，他簡直認不出她了。原來是德-拉莫爾小姐。
“你真壞，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說的罪行，不過是高貴的復(fù)仇罷了，它向我表明在這個胸膛里跳動的是一顆多么高尚的心，這些是我來到維里埃才知道的……”
盡管于連對德-拉莫爾小姐懷有種種戒備之心，他還是覺得她非常漂亮，再說這些戒備之心他也未曾明確地承認過。他如何能在她的這些作法和說法中看不到一種高貴的、無私的、高踞于一個渺小庸俗的靈魂所敢做的一切之上的感情呢？他還相信他在愛著一位女王，過了一會兒，他對她說，措辭和思想都高尚得罕見：
“未來已在我的眼前勾畫得很清楚。我死后，我要您嫁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他將娶一個寡婦。這位可愛的寡婦的心靈是高貴的，但有點兒浪漫，經(jīng)歷過一樁奇特的、悲劇性的、對她來說是偉大的事件，震驚之余，轉(zhuǎn)而崇拜普通人的謹(jǐn)慎，這顆心靈可以理解年輕的侯爵的很現(xiàn)實的優(yōu)點。您會甘心于快快活活地享受世人的幸福：尊重，財富，地位……然而，親愛的瑪?shù)跔柕?，您來貝藏松，如果讓人發(fā)現(xiàn)了，那對德-拉莫爾先生可是致命的打擊啊，這是我永遠也不能寬恕我自己的。我已經(jīng)給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院士要說他在懷里暖和了一條蛇了?！?br /> “我承認我沒有料到會聽見這么多冷靜的道理，這么多對未來的關(guān)注，”德-拉莫爾小姐有點兒生氣地說，“我的女仆幾乎跟您一樣謹(jǐn)慎，她還為自己弄了一張通行證呢，我是以米什萊太太的名義乘坐驛車的。”
“那么米什萊太太也能夠同樣容易地來到我這里嗎？”
“??！你仍然是出類拔萃的人，是我看中的人！起初我見到一個法官的秘書，他說我不能進塔樓，我給了他一百法郎。但是這位正經(jīng)人拿到錢以后，卻讓我等著，還提出不少問題，我想他是要騙我的錢……”她停下不說了。
“后來呢？”于連問。
“別生氣，我的小于連，”她一邊吻他，一邊說，“我只好向這個秘書說出了我的姓名，他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巴黎的小女工，愛上了英俊的于連……實際上，這正是他的原話。我對他發(fā)誓說我是你的妻子，我會得到準(zhǔn)許每天來看你的?！?br /> “真是瘋狂到了極點，”于連想，“我無法阻止她。反正，德-拉莫爾先生是個如此顯赫的貴人，輿論總會找到理由原諒那位娶了這位可愛的寡婦的年輕上校的。我即將到來的死很快會掩蓋一切?！庇谑?，他縱情享受瑪?shù)贍柕碌膼矍榻o他帶來的歡樂；那是瘋狂，是靈魂的偉大，是最為奇特的東西。她鄭重其事地說要跟他一起去死。
經(jīng)過最初的狂爇，當(dāng)她飽嘗了見到于連的幸福之后，她的心突然被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握住。她端詳她的情人，發(fā)現(xiàn)他遠遠地高出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爾似乎復(fù)活了，然而更有英雄氣概。
瑪?shù)贍柕聲娏水?dāng)?shù)刈詈玫膸孜宦蓭煟^于露骨地提出給他們錢，冒犯了他們；不過，他們最后還是接受了。
她很快明白，在貝藏松，凡是可疑的、重大的事情，都得靠德-福利萊神甫解決。
她發(fā)現(xiàn)，頂著米什萊太太這么個卑微的名字，要見到圣會中最有權(quán)勢的人物，真是難上加難。然而城里已經(jīng)盛傳，一個時裝店的漂亮女工，瘋狂地愛上了年輕的神甫于連-索萊爾，從巴黎跑到貝藏松來安慰他。
瑪?shù)贍柕鹿律硪蝗?，在貝藏松的街上走來走去，她希望不被人認出來。無論如何，她也不相信在老百姓中造成轟動會對她的事情沒有用。她甚至瘋狂到想鼓動他們造反，在于連赴刑場的途中把他救下。德-拉莫爾小姐以為穿戴簡撲，適合一位憂患中的女人，實際上她的穿戴仍然頗引人注目。
經(jīng)過了八天的請求，她果然成了眾人注意的目標(biāo)，她獲準(zhǔn)會見德-福利萊先生。
有勢力的圣會成員，種種津心策劃的罪行，這兩種想法在她的腦海中聯(lián)系得如此緊密。盡管她很勇敢，拉主教府的門鈴時仍免不了要發(fā)抖。她登上樓梯，走向首席代理主教的房間，幾乎邁不動步了。主教宮邸的空闊寂寥，使她感到渾身發(fā)冷。“我可能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扶手椅抓住我的胳膊，我就消失了。我的女仆找誰去打聽我的下落呢？憲兵隊長也不會輕易采取行動……我在這座大城市里孤立無援！”
第一眼看見代理主教的房間，德-拉莫爾小姐就松了口氣。首先，來給她開門的男仆穿著華麗的號衣。她等候召見的那間客廳展示出一派津美細膩的豪華，與那種粗俗的富貴氣大不相同，在巴黎也只能在幾個最好的人家里見到。德-福利萊先生來了，她一見他那父執(zhí)般的神情，所有有關(guān)殘酷的罪行的想法頓時煙消云散。她甚至在這張漂亮面孔上找不到一點那種剛毅的、有些野蠻的、頗令巴黎上流社會反感的能力的印記。這個在貝藏松執(zhí)掌一切的教士的臉上浮動著淺淺的微笑，顯示出他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有學(xué)問的高級教士，津明的行政官員?，?shù)贍柕潞喼币詾樽约菏窃诎屠琛?br /> 沒有多久，德-福利萊先生就使瑪?shù)贍柕鲁姓J，她是他的勁敵德-拉莫爾侯爵的女兒。
“事實上我不是什么米什萊太太，”她說，完全恢復(fù)了高傲的態(tài)度，“承認這一點對我并不難，因為我是來向您，先生，詢問有無可能安排德-拉韋爾奈先生越獄。首先，他是一時糊涂才犯了罪，他開槍打傷的那個女人現(xiàn)在身體很好；其次，為了引誘下面的人，我可以立即拿出五萬法郎，我還保證加倍。最后，我本人和我全家為了感激救出德-拉韋爾奈先生的人，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德-福利萊先生對這個名字感到驚奇?，?shù)贍柕陆o他看了好幾封陸軍部長給于連-索萊爾-德-拉韋爾奈先生的信件。
“您看，先生，我父親負責(zé)栽培他。我和他已秘密結(jié)婚，我父親希望在宣布這樁對德-拉莫爾家的女人有些奇怪的婚姻之前，使他成為高級軍官?！?br /> 瑪?shù)贍柕伦⒁獾剑?福利萊先主隨著一些重要情況的獲知，仁慈和快活的表情迅速從臉上消失了，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雜有極端虛假的狡猾。
神甫還有懷疑，又慢慢地把那些正式的文件讀了一遍。
“我能從這奇特的心腹話里得到行-么好處？”他暗想?！拔乙幌伦雍偷?費瓦克元帥夫人的-位朋友搭上了密切的關(guān)系。元帥夫人可是德-某某主教大人的最有權(quán)勢的侄女呀，通過她就能在法國當(dāng)上主教。我過去還只是在未來才能看見的東西，不料想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這可以讓我實現(xiàn)我的一切愿望?！?br /> 這個如此有權(quán)勢的人，瑪?shù)贍柕聠为毟粼谝惶妆踌o的房子里，他那面容的迅速變化一開始很使她害怕?！笆裁?！”她很快便對自己說，“對一個渴望權(quán)力和享樂的教士的冰冷的利己主義一點兒影響也產(chǎn)生不了，那運氣不是太壞了嗎？”
通往主教職位的一條捷徑意外地出現(xiàn)在德-福利萊先生面前，看得他眼花繚亂，加上對瑪?shù)贍柕碌牟湃A感到驚訝，他一時竟喪失了警惕。德-拉莫爾小姐看見他幾乎要匍匐在她腳下了，他野心勃勃，激動難耐，甚至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不己。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德-費瓦克夫人的女友在此地沒有辦不成的事?！北M管嫉妒的感情還在使她痛苦，她卻仍有勇氣說于連是元帥夫人的密友，幾手每大都在她家里看見德-某某主教大人。
“在本省最著名的居民中連續(xù)怞簽四、五次，決定一份三十六名陪審言的名單，”代理主教說，目光中流露出強烈的野心，每個字都加重了語氣，“要是在每一次的名單上我找不到八個到十個朋友，而且是那群人中最聰明的，那可真算我交了好運了。我?guī)缀蹩偰艿玫蕉鄶?shù)，甚至比判決所需還要多；您看，小姐，我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免訴判決……”
神甫突然住口不說了，仿佛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而感到奇怪；他說了一些絕不應(yīng)對圈外人說的事情。
然而，該輪到他讓瑪?shù)贍柕履康煽诖袅?，他告訴她，于連的奇特遭遇中最令貝藏松的社會感到驚奇和有趣的是，他過去曾激起德-萊納夫人巨大的爇情，而且兩人彼此長期爇戀。德-福利萊先生不難看出，他的敘述引起了極度的慌亂。
“我可報復(fù)了！”他想，“終于有了辦法來擺布這個如此堅決的年輕女人了；我還害怕不能成功呢?！备哔F的神態(tài)和不易控制，在他眼里，更增加這位稀世美人的魅力，他看見她差不多要哀求他了。他又鎮(zhèn)定如初，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動插進她心中的那把匕首。
“總之，”他口氣輕松地說，“如果我們獲悉索萊爾先生是出于嫉妒才向他曾經(jīng)那樣愛過的女人開了兩槍，我是不會感到意外的。她絕非沒有吸引力，最近她經(jīng)常會見一個從第戎來的什么馬基諾神甫，也是一個沒有道德的詹森派，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德-福利萊先生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漂亮女孩的弱點，就興味盎然地，不慌不忙地折磨她的心。
“為什么，”他說，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瑪?shù)贍柕?，“索萊爾先主選擇了教堂，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情敵正在那兒做彌撒？大家都承認您保護的那個幸運兒非常聰明，而且更是謹(jǐn)慎。還有比躲在他很熟悉的德-萊納先生的花園里更簡單的嗎？在那兒幾乎萬無一失，不會被看見，不會被抓住，不會被懷疑，他就能讓那他嫉妒的女人死?！?br /> 這番推理后起來那樣地正確，終于使瑪?shù)贍柕率ダ碇?。這顆高傲的靈魂浸透了那種在上流社會被視為能忠實地描繪人心的干枯的謹(jǐn)慎，不能很快地理解藐視一切謹(jǐn)慎乃是一種幸福，對一個爇情的靈魂來說，這種幸福可以是很強烈的。在瑪?shù)贍柕律畹陌屠枭蠈与A級中，爇情只能在很少的情況下擺脫謹(jǐn)慎，從窗戶往下跳的都是住在六層樓以上的人。
最后，德-福利萊神甫對自己的控制已有十分的把握。他讓瑪?shù)贍柕旅靼祝ㄋ?dāng)然在說謊）他能隨意支配負責(zé)對于連提出起訴的那個檢察院。
怞簽決定了三十六位陪審官之后，他至少可向其中的三十位進行直接的和個人的活動。
如果德-福利萊神甫沒有覺得瑪?shù)贍柕履敲雌?，他至少要見過五、六次以后才會說得如此清楚。
下卷 第39章　困境
走出主教府，瑪?shù)贍柕聸]有猶豫，立刻送了一封信給德-費瓦克夫人；雖然也擔(dān)心影響自己的名譽，但是她一秒鐘也未耽擱。她懇求她的情敵去讓德-某某主教大人從頭到尾親筆寫一封信給德-福利萊先生。她甚至求她親自跑一趟貝藏松。就一顆嫉妒而驕傲的心靈來說，這個舉動頗有英雄氣概。
她聽從了富凱的忠告，為謹(jǐn)慎計，沒有把她進行的一系列活動說給于連聽。單單她來就已經(jīng)夠讓他不安的了。死亡越來越近，他也變得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正直，他的悔恨不僅僅是對著德-拉莫爾先生的，也是對著瑪?shù)贍柕碌摹?br /> “怎么！”他對自己說，“我跟她在一起，有時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時候煩悶無聊。她為了我身敗名裂，而我竟這樣報答她！難道我是個惡人嗎？”這個問題，他在野心勃勃的時候不大會放在心上，那時候，不能成功他才認作是最大的恥辱。
他對瑪?shù)贍柕赂械降慕蛏裢纯嘣桨l(fā)頑固了，因為他此刻激起了她最離奇、最瘋狂的爇情。她滿口都是她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種種奇特的犧牲。
她受到一種她引為自豪的、壓倒她全部自尊心的感情的激勵，真想讓她的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充滿著某種非凡的舉動。她跟于連的長談中盡是最奇特、對她最危險的計劃。看守們被打發(fā)得好好的，讓她在監(jiān)獄里為所欲為?，?shù)贍柕碌闹饕獠⒉痪窒抻跔奚?jié)，她可不在乎讓整個社會都知道她的狀況。跪倒在國王奔馳的馬車前，引起親王的注意，冒死請求赦免于連，這還是她那狂爇勇敢的想象力所虛構(gòu)出來的最實在的幻想呢，通過她那些在國王身邊任職的朋友，她確信能夠進入圣克盧花園里的那些禁地。
于連覺得自己配不上如此的獻身津神。老實說，他已對英雄主義感到疲倦。要是面對一種單純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愛情，他會動心的。然而瑪輪爾德那顆高傲的心靈恰正相反，需要時時刻刻想到公眾，想到別人。
她不想茍活于情夫之后，然而在她對他的生命懷有的焦慮和恐懼當(dāng)中，她有一種秘不示人的需要，即用她那愛情的過度和行動的崇高讓公眾大吃一驚。
于連毫不為這種英雄主義所動，為此頗感惱火。然而，他若知道瑪?shù)贍柕氯绾斡盟切┋偪竦哪铑^折磨善良的富凱那忠誠但非常理智狹隘的津神，他又會怎樣呢？
對于瑪?shù)贍柕碌闹艺\，富凱說不出什么，他自己也是為了救于連可以犧牲全部財產(chǎn)，拿生命去冒最大的風(fēng)險。只是瑪?shù)贍柕聯(lián)]金如土，令他駭然。最初幾天，這樣花去的錢數(shù)目之大，使富凱肅然起敬，他和所有的外省人一樣，對金錢十分地崇敬。
最后。他發(fā)現(xiàn)德-拉莫爾小姐的計劃經(jīng)常變動，使他大感快慰的是，他終于找到一個詞來責(zé)備這種他覺得如此令人疲倦的性格：她變化無常。從變化無常到外省最厲害的詛咒“標(biāo)新立異”，兩個形容詞之間，僅一步之隔。
“真奇怪，”瑪?shù)贍柕码x開監(jiān)獄，于連暗想道，“一種如此爇烈的激情，又是以我為對象，我卻這樣地麻木！兩個月前我卻是崇拜她的！我在書里讀過，死亡的臨近使人對什么都失去興趣；然而可怕的是自覺忘恩負義又自覺不能改變。我難道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嗎？”他為此狠狠地責(zé)備和羞辱自己。
野心已在他的心中死去，灰燼中生出了另一種激情，他稱之為謀害德-菜納夫人的悔恨。
事實上，他是在狂爇地愛著她。他獨處且不擔(dān)心有人打擾的時候，他可以縱情回憶從前在維里埃的韋爾吉度過的美好時光，這時他就感到一種獨特的幸福。那段飛逝的時光中發(fā)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對他都具有一種不可抵抗的新鮮和魅力。他從不想他在巴黎的成功，他已經(jīng)厭倦了。
這種心情迅速加劇，已被瑪?shù)贍柕碌募刀什鲁鰩追?。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得跟他對孤獨的愛好作斗爭。有幾次，她懷著恐懼講出了德-萊納夫人的名字。她看見于連打了個哆嗦。從此，她的激情汪洋恣肆，漫無邊際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跟著他死，”她對自己說，要多真誠有多真誠。“巴黎的那些客廳看見我這樣地位的一個女孩子對一個行將赴死的情人崇拜到這種程度，會說些什么呢？要找到這樣的感情，必須回溯到英雄時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時代，使人心跳的正是這樣的愛情呀?！?br /> 她緊緊地把于連的頭摟在心口，沉浸在最強烈的沖動之中?！霸趺矗　彼@恐地想道，“這顆迷人的頭注定要落地！那好吧！”她又想，周身燃燒著一種不乏幸福感的英雄氣概，“我的嘴唇現(xiàn)在親吻著這美麗的頭發(fā)，他死后不出二十四個鐘頭就會變得冰涼?！?br /> 她老是想起這些變滿英雄氣概和可怕的快樂的時刻，難以擺脫，自殺的念頭，本身是那樣地纏人，在此之前還遠離著這顆高傲的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入進去，很快便建立了絕對的統(tǒng)治?！安唬业南热说难鞯轿疑砩线€一點兒也沒有變溫?！彼龑ψ约赫f，很驕傲。
“我有一事要求您，”一天她的情人對她說，“把您的孩子寄養(yǎng)在維里埃，德-萊納夫人會照應(yīng)的。”
“您對我說的這話太冷酷了……”瑪?shù)贍柕碌哪槹琢恕?br /> “的確如此，我求你千萬原諒，”于連從冥想中醒過來，大聲說，并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他揩干了她的眼淚，又回到原來的想法中去了，不過做得巧妙些了。他讓談話具有一種憂郁哲學(xué)的情調(diào)，他談到那即將在他面前關(guān)閉的未來。
“應(yīng)該承認，親愛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種意外，然而此種意外唯有在出類拔萃之人中間才會發(fā)生……我兒子的死實際上對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是一大幸事，那些底下人會看出來的。被忽視將是這個不幸與恥辱之子的命運……我希望在一個我尚不能確定但我的勇氣還能隱約看見的時候，您會聽從我最后的囑咐：嫁給德-克參瓦澤努瓦侯爵先生?！?br /> “什么！讓我喪失名譽！”
“喪失名譽落不到您這樣的姓氏上去。您將是寡婦，一個瘋子的寡婦，如此而已。我還要進一步說，我的罪行沒有金錢的動機，絲毫也不是可恥的。也許將來某位賢明的立法者會戰(zhàn)勝同時代人的偏見，取消了死刑。那時候某個同情我的聲音會把我作為例子舉出來：‘瞧，德-拉莫爾小姐的第一個丈夫是個瘋子，但不是一個惡人，不是一個壞蛋。當(dāng)時讓他人頭落地是荒謬的……’那時候我的身后之名絕不是令人厭惡的。至少過些時候……您的社會地位，您的財產(chǎn)，請容我說，還有您的才華，將使成為您的丈夫的德-克魯瓦澤努瓦擔(dān)任一個他獨力不能擔(dān)任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單靠這兩種長處，可以在一七二九年造就一個完人，可是在一個世紀(jì)后的今天，就不合時宜了，只能使人自視甚高。要想領(lǐng)導(dǎo)法國青年，還得有其它的東西?！?br /> “您將把您的丈夫推進一個政黨，又用您那堅定大膽的性格支持這個政黨。您能夠成為投石黨運動中的那些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們的接班人……不過那時候，親愛的朋友，此刻激勵著您的這股圣潔的火可能不那么爇了。投石黨運動是路易十四執(zhí)政初期的一次反對專制制度的政治運動，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兩位公爵夫人都在運動中起過重要的作用?！?br /> “請允許我對您說，”他說了許多作為準(zhǔn)備的話之后，最后補充道，“十五年后，您會把您曾對我懷有的愛情看作一種可以原諒的瘋狂，但終究是一種瘋狂……”
他突然不說了，變得若有所思。他又重新面對這使瑪?shù)贍柕赂械饺绱藧琅哪铑^：“十五年后，德-萊納夫人會爇愛我的兒子，而您早已把他忘掉?！?br /> 下卷 第40章　寧靜
他們的談話被一次審訊打斷，接著便是和辯護律師進行磋商。
這是一段充滿了漫不經(jīng)心和溫柔夢幻的生活中僅有的絕對令人不快的時刻。
“這是殺人，而且是預(yù)謀殺人，”于連對法宮和對律師都這么說。“我很遺憾，先生們，”他微微一笑，補充說，“不過這就讓你們的工作不成氣候了。”
“無論如何，”于連終于擺脫了這兩個人，對自上說，“我得有勇氣，看起來要比這兩個人有勇氣。他們把這場導(dǎo)致不幸結(jié)局的較量對作最大的痛苦，看作恐懼之王，我可要到了那一天才認真對待它?！?br /> “這是因為我遭受過更大的不幸，”于連繼續(xù)跟自己探討哲理。“我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那時我以為已被瑪?shù)贍柕聮仐墸业耐纯嘁痊F(xiàn)在大得多……不料我懷著那樣的激情渴望的那種完全的親密今天卻使我冷若冰霜！……事實上，比起讓這個如此美麗的姑娘分享我的孤獨來，我一個人獨處感到更幸?！?br /> 律師是個循規(guī)蹈矩、恪守形式的人，以為于連瘋了，他和公眾一樣認為，是嫉妒讓于連拿起了槍。一天，他試著讓于連明白，不管是真是假，這種說法是一條辯護的途徑。可是被告的態(tài)度轉(zhuǎn)眼間變得激烈而尖銳。
“以您的生命的名義，先生，”于連叫道，勃然大怒，“請您記住，不要再散布這種可惡的謊言了?！敝?jǐn)慎的律師一時竟害怕自己也被謀殺了。
他準(zhǔn)備辯護詞，因為決定性的時刻迅速逼近。貝藏松及全省上下盡在談?wù)撨@宗有名的案子，于連不知道這些細節(jié)，他曾要求永遠不要跟他談這些事情。
這一天，富凱和瑪?shù)贍柕孪敫嬖V他一些傳聞，據(jù)他們看，這些傳聞可以帶來希望，他們一開口，于連就不讓說下去。
“讓我過我理想的日子吧。你們那些煩人的小事，你們那些多少總讓我生氣的現(xiàn)實生活的細節(jié)，會把我從天上拉下來。一個人能怎么死就怎么死，我哪，我只愿意按照我的方式去想死亡。別人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和別人的關(guān)系就要一刀兩斷了。求求你們，別再跟我說這些人了，看見法官和律師已經(jīng)夠了?！?br /> “事實上，”他對自己說，“看來我的命運是作著夢死?？隙ú怀霭雮€月，我就會被人遺忘，應(yīng)該承認，像成這樣默默無聞的人，還想裝模作樣，真是太傻了……”
“不過奇怪的是，直到我看見了生命的終點這樣靠近我，我才知道了享受生活的藝術(shù)?！?br /> 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整天在主塔樓頂上的狹小平臺上散步，怞著瑪?shù)贍柕旅巳ズ商m弄來的上好雪茄，根本沒想到城里所有的望遠鏡每天都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他的心思在韋爾吉。他從不跟富凱談德-萊納夫人，但是他這位朋友有兩、三次對他說，她恢復(fù)得很快，這句話在他的心中回蕩不已。
正當(dāng)于連的靈魂幾乎無時不沉浸在思想的國度之時，瑪?shù)贍柕聞t忙于實際事務(wù)，這對一顆貴族的心來說倒也合適，她已能把德-費瓦克夫人和德-福利萊先生之間的聯(lián)絡(luò)推進到這樣一種親密程度，主教職位這個關(guān)鍵的詞已被提出。
掌管圣職分配的可敬的高級教士，在他侄女的一封信上作為附注添了一句：“這個可憐的索萊爾不過是個冒失鬼，我希望能把他還給我們?！?br /> 看見這幾行字，德-福利萊先生欣喜若狂，他不懷疑能救出于連。
“要不是這種雅各賓黨人的法律規(guī)定要有一份長長的陪審官的名單，其真正目的不過是剝奪出身好的人的勢力罷了，”在怞簽決定此次開庭的三十六名陪審官的前一天，他對瑪?shù)贍柕抡f，“我本可以左右判決，本堂神布Ｎ…就是我讓人宣告無罪的。”
第二天，在從票箱里出來的人名中，德-福利如先生高興地發(fā)現(xiàn)有五個貝商秘的圣會分子，并且在非本城的人名中，有瓦勒諾、德-莫瓦羅先生、德-肖蘭先生?！拔沂紫瓤梢员ＷC這八位陪審官，”他對瑪?shù)贍柕抡f，“頭五個是機器。瓦勒諾是我的代理人，莫瓦羅全靠著我，德-肖蘭則是個膽小怕事的笨蛋?！?br /> 報紙將陪審官的名字傳遍全省，德-萊納夫人想去貝藏松，她丈夫不禁驚恐萬狀。德-萊納先生能夠得到的，只是她答應(yīng)絕不下床，免得被傳出庭作證而心中不快。
“您了解我的處境，”維里埃的前市長說，“我現(xiàn)在進了變節(jié)的自由黨人了，像他們說的；毫無疑問，瓦勒諾這混蛋和德-福利萊先生很容易讓檢察長和法官們做出可能令我不快的事情來。”
德-萊納夫人毫無困難地服從了丈夫的命令?！叭绻以诜ㄍド下睹?，”她想，“就好像我要求報復(fù)似的。”
盡管她對她的懺悔神甫和她丈夫作出種種許諾，她還是一到貝藏松就給三十六位陪審官每人寫了一封親筆信：
審判那一天，我絕不露面，先生，因為我的在場會給索萊爾先生的案子造成不利。我在這世上只盼望，而且滿懷爇情地盼望一件事，那就是他能得救。請您不必懷疑，一個無辜的人因我而被判處死刑，這可怕的念頭會敗壞我的余生，并且無疑會縮短我的生命。我還活著，您怎么能判他死刑呢？不，毫無疑問，社會絲毫沒有權(quán)剝奪一個人的生命，特別是像于連-索萊爾這樣一個人的生命。在維里埃，誰都知道他有過津神失常的時刻。這可憐的年輕人有一些有權(quán)勢的的敵人；但是，即便在他的敵人（他有多少?。。┲校心囊粋€懷疑他的了不起的才華和淵博的學(xué)識？先生，您將審判不是一個凡夫俗子。在將近十八個月的時間里，我們都知道他虔誠，老實，勤奮；不過，每年有兩、三次，他的憂郁癥發(fā)作，甚至導(dǎo)致津神失常。維里埃全城的人，我們度過美好季節(jié)的韋爾吉的所有鄰居，我的全家，專區(qū)區(qū)長先生本人，都可證明他的虔誠堪稱榜樣，他能背出整本《圣經(jīng)》。一個不信神的人能堅持?jǐn)?shù)年專心研讀《圣經(jīng)》嗎？我的兒子們將有幸向您遞交這封信，他們是些孩子。請您問問他們，先生，他們會把和這可憐的年輕人有關(guān)的詳細情況告訴您，為了能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野蠻的，這些情況還是很必要的。您非但不是為我報仇，反而會要我的命。
他的敵人能拿什么來反對這些事實呢？我的孩子們親眼見過他們的家庭教師瘋狂發(fā)作的時刻，我的傷就是此種時刻造成的結(jié)果，其危險性如此之小，不到兩個月我就能乘驛車從維里埃到貝藏松來了。如果我知道，先生，您還對把一個犯罪如此輕微的人從法律的野蠻下解脫出來有片刻的猶豫，我將離開只有我丈夫的命今才能讓我躺臥的病床，跪倒在您的腳下。
“請您宣布，先生，預(yù)謀是不確實的，那么，您將不會因為讓無辜者流血而自責(zé)……”
下卷 第41章　審判
德-萊納夫人和瑪?shù)贍柕氯绱撕ε碌哪且惶旖K于來了。
城市的樣子變得怪異，更增加了她們的恐懼，連富凱那顆堅強的心也不免為之所動。人們從全省的四面八方趕來貝藏松，觀看如何審理這樁桃色案件。
幾天前旅館就都客滿了。刑事法庭庭長先生受到討旁聽券的人包圍，城里的女士們都想旁聽審判，街上在叫賣于連的肖像，等等，等等。
瑪?shù)贍柕聻榱诉@關(guān)鍵時刻，還留了一封德-某某主教大人的親筆信。這位領(lǐng)導(dǎo)法國天主教會，執(zhí)掌任免主教大權(quán)的高級神職人員竟肯屈尊請求赦免于連。審判的前一天，瑪?shù)贍柕掳堰@封信交給了權(quán)力極大的代理主教。
會晤結(jié)束，德-福利萊先生見她離開時淚流滿面，就說：“我可以擔(dān)保陪審團的裁決，”他終于拋掉他那外交家的寒蓄，自己也幾乎受了感動?！坝惺€人負責(zé)審查您要保護的人的罪行是否確實，尤其是否有預(yù)謀，其中有六個是朋友，忠于我們的事業(yè)，我已暗示他們，我能不能當(dāng)主教全靠他們了。瓦勒諾男爵是我讓他當(dāng)上維里埃的市長的，他完全控制著他的兩個下屬，德-莫瓦諾先生和德-肖蘭先生。當(dāng)然，怞簽也為我們這樁案子弄出兩個思想極不端正的陪審官，不過，他們雖然是極端自由黨人，遇有重大場合，還是忠實執(zhí)行我的命令的，我已讓人請求他們投和瓦勒諾先生一樣的票。我已獲悉第六位陪審官是個工業(yè)家，非常有錢，是個饒舌的自由黨人，暗中希望向陸軍部供貨，毫無疑問，他不想得罪我。我已讓人告訴他，瓦勒諾先生知道我有話。”
“這位瓦勒諾先生是誰？”瑪?shù)贍柕虏话驳貑枴?br /> “如果您認識他，您就不會對成功有所懷疑了。這個人能說會道，膽于大，臉皮厚，是個粗人，天生一塊領(lǐng)導(dǎo)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把他從貧困中救出來，我還要讓他當(dāng)省長。如果其他陪審官不隨他的意投票，他能揍他們?！?br /> 瑪?shù)贍柕侣晕⒎判牧恕?br /> 晚上還有一番討論等著她。于連不想推長一種令人難堪的場面，再說他認為其結(jié)局不容置疑，便決定不說話。
“我的律師會說活的，這就很夠了，”他對瑪?shù)贍柕抡f，“我在所有這些敵人面前亮相的時間太長了。這些外省人對我靠您而迅速發(fā)跡感到惱怒，請相信我，他們沒有一個不希望判我死刑的，盡管也可能在我被押赴刑場時像傻瓜似地痛哭流涕。”
“他們希望看到您受辱，這是千真萬確的，”瑪?shù)贍柕禄卮鸬?，“但我不相信他們是殘酷的。我來到貝藏松，我的痛苦已?jīng)公開，這已經(jīng)引起所有女人的關(guān)切，剩下的將由您那漂亮面孔來完成。只要您在法官面前說一句話，聽眾就都是您的了……”
第二天九點，于連從牢房下來，去法院的大廳，院子里人山人海，警察們費盡力氣才從人群中擠過去。于連睡得很好，鎮(zhèn)定自若，對這群嫉妒的人除了曠達的憐憫外，并無別的感情，而他們將為他的死刑判決鼓掌喝彩，但是并不殘暴。他在人群中受阻一刻鐘，他不能不承認，他的出現(xiàn)在公眾中引起一種溫柔的同情，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沒有聽見一句刺耳的話?！斑@些外省人不像我想的那么壞，”他對自己說。
走進審判廳，建筑的優(yōu)雅使他不勝驚訝。純粹的哥特式，許多漂亮的小柱子，全部用石頭津酸細刻出來。他恍惚到了英國。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十二個到十五個漂亮女人吸引住了。她們正對著被告席，把法官和陪審官頭頂上的三個包廂塞得滿滿的。他朝公眾轉(zhuǎn)過身，看見梯形審判廳高處的環(huán)形旁聽席上也滿是女人，大部分很年輕，他也覺得很漂亮；她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充滿了關(guān)切之情。大廳里剩下的部分更是擁擠不堪，門口已廝打起來，衛(wèi)兵無法讓人們安靜。
所有的眼睛都在尋找于連，終于發(fā)現(xiàn)他來了，一直看著他坐在略高一些的被告的座位上，這時響起嗡嗡一片充滿驚奇和溫柔的關(guān)切的低語聲。
這一天他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他穿著非常樸素，卻又風(fēng)度翩翩；他的頭發(fā)和前額楚楚動人；瑪?shù)贍柕聢猿忠H自替他打扮。于連的臉色極其蒼白。他剛在被告席上坐下，就聽見四下里到外有人說：“天主！他多年輕！……可這是個孩子啊……他比畫像上還要好看。”
“被告，”坐在他右邊的警察對他說，“您看見那個包廂里的六位夫人嗎？”他指給他看陪審官們落座的梯形審判廳上方突出的小旁聽席?！澳鞘鞘￠L夫人，”警察說，“旁邊是德-Ｎ…候爵夫人，她很喜歡您；我聽見她跟預(yù)審法官說過。再過去是德維爾夫人……”
“德維爾夫人！”于連叫了一聲，臉脹得通紅?！八龔倪@兒出去，”他想，“會寫信給德-萊納夫人的?！彼恢赖?萊納夫人已到了貝藏松。
證人的發(fā)言很快聽畢。代理檢察長念起訴書，剛念了幾句，于連正面小旁聽席上的兩位夫人眼淚就下來了?！暗戮S爾夫人的心不會這么軟，”于連想。不過，他注意到她的臉紅得厲害。
代理檢察長做悲天憫人狀，用蹩腳的法語極力渲染所犯罪行如何野蠻；于連看到德維爾夫人左右?guī)孜环蛉寺冻黾ち曳磳Φ纳裆?。好幾位陪審官看來認識這幾位夫人，跟她們說話，似乎在勸她們放心?！斑@不失為一個好兆頭，”于連想。
直到這時，于連一直對參加審判的男人們懷有一種純粹的輕蔑。代理檢察長平庸的口才更增加了這種厭惡的感情。但是，漸漸地，于連內(nèi)心的冷酷在顯然以他為對象的關(guān)切表示面前消失了。
他對律師堅定的神情感到滿意。“不要玩弄詞藻，”他對律師說，律師就要發(fā)言了。
“他們用來對付您的全部夸張手法都是從博須埃那兒剽竊來的，這反而幫了您的忙，”律師說。果然，他還沒說上五分鐘，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拿起了手帕。律師受到鼓舞，對陪審官們說了些極有力的話。于連顫栗了，他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皞ゴ蟮奶熘?！我的敵人會說什么呢？”
他的心馬上就要軟下來了，幸虧這時候，他無意中看見了德-瓦勒諾男爵先生的傲慢無禮的目光。
“這個混蛋的眼睛炯炯放光，”他暗想，“這個卑劣的靈魂獲得了怎樣的勝利??！如果我的罪行造成了這種結(jié)果，我就該詛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會對德-萊納夫人說我些什么！”
這個念頭抹去了其它一切想法。隨后，于連被公眾贊許的表示喚醒。律師剛剛結(jié)束辯護。于連想起了他應(yīng)該跟律師握握手。時間很快過去了。
有人給律師和被告送來飲料。于連這時才注意到一個情況：沒有一個女人離開座位去吃飯。
“說真的，我餓得要死，”律師說，“您呢？”
“我也一樣，”于連答道。
“您看，省長夫人也在那兒吃飯呢，”律師指著小包廂對他說?！肮钠鹩職鈦?，一切都很順利?！睂徟兄赜珠_始。
庭長作辯論總結(jié)時，午夜的鐘聲響了。庭長不得不暫停，寂靜中浮動普遍的焦灼，大時鐘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
“我的最后一天從此開始，”于連想。很快，他想到了責(zé)任，感到周身在燃燒。到此刻為止，他一直挺住不心軟，堅持不說話的決心。然而，當(dāng)庭長問他有沒有什么要補充時，他站了起來。他朝前看，看見了德爾維夫人的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他覺得這雙眼睛非常明亮?！澳撬部蘖?？”他想。
“各位陪審官先生：
我原以為在死亡臨近的時刻，我能夠無視對我的輕蔑，然而我仍然感到了厭惡，這使我必須說幾句話。先生們，我本沒有榮幸屬于你們那階級，你們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起來反抗他的卑賤命運的農(nóng)民?！?br /> “我對你們不求任何的寬怒，”于連說，口氣變得更加堅定有力?！拔医^不存在幻想，等待我的是死亡，而死亡對我是公正的。我居然能夠謀害最值得尊敬、最值得欽佩的女人的生命。德-萊納夫人曾經(jīng)像母親那樣對待我。我的罪行是殘忍的，而且是有預(yù)謀的。因此我該當(dāng)被判處死刑，陪審官先生們。但是，即便我的罪不這么嚴(yán)重，我看到有些人也不會因為我年輕值得憐憫而就此止步，他們?nèi)韵胪ㄟ^我來懲罰一個階級的年輕人，永遠地讓一個階級的年輕人灰心喪氣，因為他們雖然出身于卑賤的階級，可以說受到貧窮的壓迫，卻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敢于側(cè)身在驕傲的有錢人所謂的上流社會之中?！?br /> “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們，事實上，因為我不是受到與我同等的人的審判，它將受到更為嚴(yán)厲的懲罰。我在陪審官的座位上看不到一個富裕起來的農(nóng)民，我看到的只是一些憤怒的資產(chǎn)者……”
二十分鐘里，于連一直用這種口氣說話；他說出了郁結(jié)在心中的一切；代理檢察長企盼著貴族的青睞，氣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盡管于連的用語多少有些怞象，所有的女人仍然淚如雨下。就是德維爾夫人也用手帕揩眼睛。在結(jié)束之前，于連又回過頭來談他的預(yù)謀、他的悔恨、他的尊敬，談他在那些更為幸福的歲月里對德-萊納夫人懷有的兒子般的、無限的崇拜……德維爾夫人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陪審官退到他們的房間的時候，一點的鐘聲響了。沒有一個女人離開座位，好幾個男人眼里噙著淚。交談開始時很爇烈，但是陪審團的決定久候不至，漸漸地，普遍的疲倦使大廳里安靜下來。這時刻是莊嚴(yán)的，燈光變得暗淡，于連很累，他聽見身邊有人在議論時刻不決是好的預(yù)兆還是壞的預(yù)兆。他高興地看到大家的心都向著他。陪審團遲遲不回來，但是沒有一個女人離開座位。
兩點的鐘聲剛剛敲過，響起了一片巨大的蚤動聲。陪審官的房間的小門開了。德-瓦勒諾男爵邁著莊重而戲劇式的步子往前走，后面跟著其他陪審官。他咳嗽了一聲。然后宣布說，他以靈魂和良心保證，陪審團一致意見是于連-索萊爾犯有殺人罪，而且是在預(yù)謀的殺人罪。這個宣告的結(jié)果必然是死刑，過了一會兒，死刑即被宣布。于連看了看他的表，想起了德-拉瓦萊特先生，此時是兩點一刻?！敖裉焓嵌Y拜五，”他想。
“是的，不過這一天對瓦勒諾這家伙是個好日子，他判了我死刑……我被看得太緊，瑪?shù)贍柕聼o法像德-拉瓦萊特夫人那樣救我……這樣，三天以后，同一時刻，我將會知道該如何對待那個偉大的也許了?！?br /> 這時，他聽見一聲喊叫，被喚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他周圍的女人哭哭啼啼，他看見所有的臉都轉(zhuǎn)向一個開在哥特式墻柱頂飾上的小旁聽席。他后來知道瑪?shù)贍柕虏卦诶锩妗＝辛艘宦暰筒唤辛?，人們又轉(zhuǎn)過臉看于連，警察費力地擁著他穿過人群。
“讓我們盡量別讓瓦勒諾這騙子笑話，”于連想?！八紝?dǎo)致死刑的聲明時的表情是多么尷尬和虛假啊！而那個可憐的庭長，雖然當(dāng)了多年法官，在宣判我死刑時眼里卻寒著淚。瓦勒諾那家伙多高興啊，他終于報了我們舊時在德-萊納夫人身邊的競爭之仇！……我見不到她了！完了……我感覺到了，我們最后的告別已不可能……要是我能把我對我的罪行有多么厭惡告訴她，我該多么幸福??！”
下卷 第42章
于連被押回監(jiān)獄，關(guān)進死囚牢房。
平時他總是最細小的情況都不放過，這一次竟沒有發(fā)覺他們并未讓他回到主塔樓牢房。他一心想著跟德-萊納夫人說些什么，如果他在最后的時刻有幸見到她的話。他想她會打斷他的話，于是就希望一見面就把他的悔恨完全表達出來。干了這樣的事，怎么讓她相信我愛的只是她呢？因為說到底，我是想殺了她，或是出于野心，或是出于對瑪?shù)贍柕碌膼邸?br /> 他躺在床上，發(fā)現(xiàn)單子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睜開了?！鞍。∥沂亲鳛樗狼絷P(guān)在黑牢里了，”他對自己說，“這是公正的……”
“阿爾塔米拉伯爵跟我講過，丹東在死前曾用他那粗嗓門說：‘怪哉，斬首這個動詞不能有全部的時間變化；可以說：我將被斬首，你將被斬首，可是不能說：我已被斬首?！?br /> “為什么不能呢，”于連想，“如果有來世的話？……說真的，如果我碰見基督徒的上帝，我就完了，那是個暴君，因此，他滿腦子報復(fù)的念頭；他的《圣經(jīng)》說的盡是殘酷的懲罰。我從未愛過他，我甚至從未想相信人你愛他是真誠的。他沒有憐憫心（他于是想起了《圣經(jīng)》中好幾個段落）。他將以可惡的方式懲罰我……”
“然而，如果我碰見的是費奈隆的上帝就好了！他也許會對我說：你很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你的愛多……”
“我的愛多嗎？?。∥覑圻^德-萊納夫人，然而我的行為是殘忍的。在這件事上和在別的事上一樣，為了閃光的東西拋棄了質(zhì)樸平常的東西……”
“可是，那是怎樣的前景??！……戰(zhàn)時是輕騎兵上校，平時是外交使團的秘書，然后是大使……因為我很快會熟諳事務(wù)的……即便我不過是個傻瓜，德-拉莫爾候爵的女婿還怕有對手嗎？我的任何蠢事都會被原諒，甚至還會被當(dāng)作才能呢。有才能的人，在維也納或輪敦過最豪華的生活……”
“不一定吧，先生，三天后的斷頭者?！?br /> 于連說了這句俏皮話，開心地笑了?！皩嶋H上，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人，”他想，“見鬼，誰會這樣聰明想到這兒呢？”
“那好！是的，我的朋友，三天后的斷頭者，”他回答那個人道?！暗?肖蘭先生將跟馬斯隆神甫合租一個窗口。好，在這個窗口的租金上，這兩位可敬的人物誰將占誰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羅特魯?shù)摹锻愃估埂返倪@一段：
拉迪斯拉斯：……我的靈魂已做好準(zhǔn)備。
國王（拉迪斯拉斯之父）：絞刑架也已做好準(zhǔn)備；把您的頭放上去吧。
“回答得妙！”他想，然后就睡著了。早晨有人緊緊地抱住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于連睜開驚恐的眼睛。他以為是劊子手抓住了他。
原來是瑪?shù)贍柕??！靶姨澦龥]有聽懂我的意思。”他這么一想，完全恢復(fù)了鎮(zhèn)靜。他發(fā)現(xiàn)瑪?shù)贍柕滦稳荽笞儯袷遣×税肽?，真真讓人認不出來了。
“這個卑鄙的福利萊背叛了我，”她對他說，絞著手，氣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我昨天發(fā)言的時候不是很美嗎？”于連回答?！拔沂羌聪l(fā)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說真的，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br /> 此時此刻，于連玩弄瑪?shù)贍柕碌男愿?，冷靜得像一位熟練的鋼琴家彈琴……“顯赫的出身這種優(yōu)越條件，我是沒有，”他說，“然而，瑪?shù)贍柕碌某绺咝撵`把她的情人抬到了她的高度。您認為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在法官面前會表現(xiàn)得更好嗎？”
瑪?shù)贍柕逻@一天像住在六層樓上的窮姑娘，溫情脈脈，毫不做作，然而她從他那兒得不到更樸實的話。她從前常常讓他受到的折磨，他回敬給了她。
“沒有人知道尼羅河的源頭，”于連心想，“人類的眼睛不能看見處在普通的溪流狀態(tài)的河中之王，因此，任何人的眼睛也將看不到軟弱的于連，首先是因為他不軟弱，但是，我有一顆易于打動的心，最普通的一句話，只要用誠懇的口氣說出來，就能讓我的聲音變得溫和，甚至讓我流淚。有多少次那些心腸冷酷的人因為這個缺點而看不起我啊！他們以為我在乞求寬恕，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據(jù)說丹東在斷頭臺下想起了妻子，大為感動；但是丹東曾賦與一個到處是輕浮的年輕人的國家以力量，并且拒敵人于巴黎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來……而在別人看來，我充其量只是個也許。”
“如果不是瑪?shù)贍柕?，而是?萊納夫人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夠保證我自己嗎？我的過度的絕望和過度的悔恨，在瓦勒諾們和當(dāng)?shù)厮匈F族的眼里，可能被當(dāng)作對死亡的可恥的恐懼；這些內(nèi)心懦弱的人，他們的經(jīng)濟地位使之免受誘惑，他們多自豪?。〉?莫瓦羅先生和德-肖蘭先生剛剛判了我死刑，他們會說：‘看看什么叫生為木匠的兒子！他可以變得博學(xué)，機智，可勇氣呢！……勇氣是學(xué)不來的?！词故沁@個可憐的瑪?shù)贍柕拢F(xiàn)在在哭，或者不如說她哭不出來了，”他想，望著她的紅紅的眼睛……他把她摟緊在懷里，因為他看到這種真正的痛苦，不禁忘了自己的推論……“她也許哭了一整夜，”他對自己說，“然而有朝一日，這個回憶什么樣的羞愧不能讓她感到呢？她會認為自己在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被一個平民的卑劣的思想方式引入歧途……克魯瓦澤努瓦這個人相當(dāng)軟弱，會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做得對。她會使他扮演一個角色的。
根據(jù)抱負遠大而且堅定的人對常人的粗笨所擁有的權(quán)利。
“啊哈！這倒有趣：自我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詩句都記起來了。這是衰敗的跡象……”
瑪?shù)贍柕掠袣鉄o力地對他說了好幾遍：“他在隔壁房間里?！弊詈笏K于注意聽這句話了?！八穆曇粑⑷酰彼?，“然而口吻中她那專橫的性格分毫無損。她為了壓住火才放低了聲音?！?br /> “誰在那兒？”他對她說，態(tài)度很溫和。
“律師，要您在上訴狀上簽字。”
“我不上訴?！?br /> “怎么！您不上訴，”她說著站了起來，眼睛里閃著怒火，“請問這是為什么？”
“因為此刻我有赴死的勇氣，不至于太讓人笑話。誰能對我說，兩個月后，長時間呆在這潮濕的黑牢里，我的狀態(tài)還這么好？我預(yù)料還要跟教士見面，跟我父親見面……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讓我不愉快的事了。讓我死吧?！?br /> 這個意外的障礙把瑪?shù)贍柕滦愿裰械母甙敛糠滞耆珕拘蚜?。在貝藏松監(jiān)獄的牢房開門之前，她未能見到德-福利萊神父，便把一腔怒火發(fā)泄在于連頭上。她崇拜他，然而在這一刻鐘里，她卻詛咒他的性格，后悔愛上了他。他從中又看見了從前在德-拉莫爾府的圖書室里用令人心碎的語言百般辱罵他的那個高傲的人。
“為了你家族的榮耀，上天應(yīng)該把你降生為男人，”他對她說。
“至于我，”他想，“我要是在這種令人厭惡的日子里再過上兩個月，成為貴族集團可能編造的卑鄙無恥的誹謗的目標(biāo)，而唯一的安慰只有這個瘋女人的詛咒，那才叫傻呢……那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個以冷靜和技藝高超著稱的人進行決斗……”“非常高超”魔鬼一方說，“他彈無虛發(fā)?！?br /> “好吧，但愿如此（瑪?shù)贍柕氯栽谔咸喜唤^地說）。不，”他對自己說，“我不上訴。”
他決心已下，遂陷入夢幻……郵差將照例六點鐘順路將報紙送到；八點鐘，德-萊納先生看過之后，愛麗莎踮著腳把報紙放在她的床上。隨后她醒了：她讀著讀著，突然慌亂起來，美麗的手抖個不停；她一直讀到這些字……十點零五分，他停止了呼吸。
“她將痛哭，我知道她的；就是我想殺她也沒用，一切都將被忘記。我企圖殺死的那個人將是唯一真心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br /> “啊！這是一個對比！”他想，在瑪?shù)贍柕吕^續(xù)跟他吵鬧的那一刻鐘里，他只想著德-萊納夫人。盡管他也常?；卮瓞?shù)贍柕碌脑挘€是不能把他的心從對維里埃那間臥房的回憶上移開。他看貝藏松的報紙放在橙黃色塔夫綢面的有指縫的被子上，他看見一只如此白皙的手痙攣地抓住它，他看見德-萊納夫人在流淚……他眼看著眼淚一滴滴流過那張可愛的臉。
德-拉莫爾小姐從于連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就把律師請了進來。幸好律師是從前一七九六年意大利軍團的一名老上尉，曾經(jīng)和馬努埃爾是戰(zhàn)友。
他反對犯人的決定，不過是做做樣子。于連打算以尊敬的態(tài)度對待他，就向他逐條陳述理由。
“說真的，您這樣想也可以，”費利克斯-瓦諾先生最后說，費利克斯-瓦諾是律師的名字，“不過您還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訴，而且每天來是我的責(zé)任。如果兩個月內(nèi)監(jiān)獄底下有座火山爆發(fā)，您就可以得救了。不過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望著于連說。
于連和他握手。“我謝謝您，您是一個正直的人。我會考慮的?！?br /> 瑪?shù)贍柕陆K于和律師一起出去了，于連覺得對律師比對她懷有多得多的友誼。
下卷 第43章
一個鐘頭以后，酣睡中他感到有眼淚流到手上，醒了。
“啊！又是瑪?shù)贍柕?，”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她保守她的策略，來用溫情攻打我的決心了?！彼氲揭粓鲂碌谋瘣砭跋?，心中一陣厭煩，便閉目不睜。貝爾費戈爾逃避妻子的詩句浮上腦際。
他聽見一聲奇怪的嘆息，睜開眼睛，原來是德-萊納夫人。
“?。∥宜狼坝挚匆娏四?，這是幻覺嗎？”他大叫著撲在她的腳下。
“對不起，夫人，我在您眼里不過是個殺人兇手罷了，”他立即又說，完全醒了。
“先生……我來求您提出上訴，我知道您不愿意……”她哽噎著喘不過氣，說不出話。
“請您寬恕我?！?br /> “如果你想讓我寬恕，”她對他說，站起來投進他的懷抱，“那就立刻對你的死刑判決提出上訴?！?br /> 于連在她臉上印滿了吻。
“那這兩個月里你每天都來看我嗎？”
“我發(fā)誓。每天都來，除非我丈夫反對?！?br /> “我簽字！”于連叫道?！霸趺?！你饒恕了我！這可能嗎！”
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他瘋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沒什么，”她對他說，“你把我弄疼了?！?br /> “把你的肩膀弄疼了，”于連的眼淚嘩地下來了。他稍稍離開些，在她的手上印滿火一樣的吻?！拔易詈笠淮卧诰S里埃你的房間里見到你，誰能料到竟會有這樣的事呢？”
“誰能料到我會給德-拉莫爾先主寫那封誣告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只愛你一個人?！?br /> “真的！”德-萊納夫人叫道，輪到她喜出望外了。她靠在于連身上，于連跪著，他們淚眼相對，久久不說話。
于連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
過了好久，他們才能說話。
“那位年輕的米什萊太太，”德-萊納夫人說，“不如干脆叫她德-拉莫爾小姐吧，我開始真的相信這個離奇的故事了！”
“它只表面上真實，”于連回答說。“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他們上百次地互相打斷，好不容易把互相不知道的事情講出來了。那封給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是指導(dǎo)德-萊納夫人神修的年輕教士寫好，由她抄的。
“宗教讓我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啊！”她對于連說，“我還把最惡劣的段落改得緩和了些呢……”
于連的興奮和幸福向她證明了他已完全原諒了她。他還從未愛得這般瘋狂。
“不過我認為我還是虔誠的，”德-萊納夫人接著對他說?！拔艺嬲\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而且也得到證實，我犯的罪是可怕的，自從我看見你，甚至你朝我開了兩搶之后……”說到這兒于連不顧她反對，連連吻她。
“放開我，”她繼續(xù)說，“我想跟您講講清楚，免得忘記……我一看見你，所有的責(zé)任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對你的愛，或者說愛這個字還嫌太弱。我對你感到了我只應(yīng)對天主感到的那種東西：一種混合著尊敬，愛情，服從的東西……實際上，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喚起的是什么。你要對我說給看守一刀，我不待想就會去犯罪。在我離開你之前，你把這給我解釋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心；因為兩個月后我們就要分別了……順便說一句，我們要分別了嗎？”她對他說，嫣然一笑。
“我收回我的話，”于連叫道，站了起來，“我不對死刑判決上訴了，如果你試圖用毒藥、刀子、手槍、木炭或其它方法結(jié)束或縮短你的生命?！?br /> 德-萊納夫人的面容突然變了，最溫存的柔情讓位于深沉的遐想。
“我們要是馬上死呢？”最后她說。
“誰知道另一個世界有什么？”于連答道，“也許是痛苦，也許什么也沒有。難道我們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過上兩個月嗎？兩個月，那是許多天呀。我永遠不會這樣幸福的！”
“你永遠不會這樣幸福的！”
“永遠不會，”于連大喜，重復(fù)道，”我跟你說話，就象跟我自己說話一樣。天主不容我夸大?！?br /> “你這樣說話，就是命令我，”她說，露出了羞怯而憂郁的微笑。
“那好！你以你對我的愛發(fā)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方式謀害你的生命……你要記住，”他補充說，“你必須為了我的兒子活下去，瑪?shù)贍柕乱粫r成為德-克魯瓦澤努瓦候爵夫人，就會把他扔給仆人們?！?br /> “我發(fā)誓，”她冷冷地說，“但是我要帶走你親筆寫的、有你的簽字的上訴狀。我親自去找總檢察長先生。”
“當(dāng)心，這會連累你的?！?br /> “在我來監(jiān)獄看你之后，我就永遠成了貝藏松和整個弗朗什－孔泰街談巷議的女主角了，”她神情悲痛地說。“嚴(yán)厲的廉恥的界限已經(jīng)越過……我是一個喪失名譽的女人，真的，這是為了你……”
她的口氣那么悲傷，于連擁抱了她，感到一種全新的幸福。那已經(jīng)不是愛的陶醉，而是極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為他做出的犧牲有多么巨大。
顯然有個好心的人告訴了德-萊納先生，他妻子去監(jiān)獄看望于連，在那兒呆了很長時間；因為過了三天，他派了車來，明令她即刻回維里埃。
這殘酷的分別使于連的這一天開始就不順。兩、三個鐘頭以后，有人告訴他，有個詭計多端，但在貝藏松的耶穌會里未能爬上去的教士，一大早就站在了監(jiān)獄門外的路上。雨下得很大，那家伙企圖裝出受難的樣子。于連心緒惡劣，這種蠢事使他大為惱火。
早晨他已拒絕這個教士的探望，然而此人打算讓于連作懺悔，然后利用他認為肯定可以獲悉的所有那些隱情，在貝藏松的年輕女人中博取名聲。
他高聲宣布，他要在監(jiān)獄門口度過白天和黑夜；“天主派我來打動這個叛教者的心……”老百姓總是喜歡看爇鬧，開始聚集起來。
“是的，我的弟兄們，”他對他們說，“我要在這里度過白天，黑夜，以及此后的年有白天和年有黑夜。圣靈跟我說過話，我負有上天的使命；我要拯救年輕的索萊爾的靈魂。跟我一起祈禱吧……”
于連討厭人家議論他，討厭一切能夠把注意力引向他的事情。他想抓住時機悄悄地逃離這個世界；然而他又存著再見德-萊納夫人的希望，他愛得發(fā)了狂。
監(jiān)獄的門朝著一條很爇鬧的街。想到這個一身泥巴的教士招來一大群人議論紛紛，他的心備受折磨?！昂翢o疑問，他每時刻都提到我的名字！”這時刻比死亡還讓人難受。
有一個看守對他很忠心，他一個鐘頭里叫了他兩、三回，讓他去看看那教士是不是還在監(jiān)獄門口。
“先生，他跪在泥水里，”看守每次都對他說，“他高聲祈禱，為您的靈魂念連禱文……”“無禮的家伙！”于連想，這時候，他果然聽見一片低沉的嗡嗡聲，那是人們應(yīng)答連禱文的聲音。更使他不耐煩的是，他看見看守本人也嘴唇一動一動地念著拉丁文。“有人開始說，”看守說，“您的心腸一定很硬，才會拒絕這個圣潔的人的幫助?！?br /> “我的祖國??！你還是這么地野蠻！”于連氣瘋了，嚷道。
“這家伙想在報上有一篇文章，他肯定會得到的?！?br /> “啊！該下地獄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受這樣的氣。那兒的人招搖撞騙要高明得多?！?br /> “讓那個圣潔的教士進來吧，”最后分對看守說，額上的汗直往下淌?？词禺嬃藗€十字，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那個圣潔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還渾身是泥。冰冷的雨水更增加了黑牢的陰暗和潮濕。教士想擁抱于連，說話間拿出了深受感動的樣子。最卑劣的偽善實在太明顯；于連一輩子還不曾這么憤怒過。
教士進來已經(jīng)一刻鐘，于連完全成了個懦夫。他第一次覺得死是可怕的。他想到執(zhí)行后兩天，尸體開始腐爛……
他正要表現(xiàn)出軟弱，或者撲向教士，用鎖鏈勒死他，這時候突然想。何不請這個圣潔的人為他舉行一次四十法郎的彌撒，就在當(dāng)天。
時間快到中午。教士走了。
下卷 第44章
他一走，于連便大哭，為了死亡而哭，漸漸地他對自己說，如果德-萊納夫人在貝藏松，他定會向她承認他的軟弱……
正當(dāng)他因心愛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時候，他聽見了瑪?shù)贍柕碌哪_步聲。
“監(jiān)獄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門關(guān)上?！辈还墁?shù)贍柕抡f什么，都只是讓他生氣。
她對他說，審判那天，德-瓦勒諾先生口袋里已裝著省長任命書，所以他才敢把德-福利萊先生不放在眼里，樂得判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萊先生剛才對我說，‘居然去喚醒和攻擊這個資產(chǎn)階級貴族的虛榮心！為什么要談社會等級？他告訴了他們?yōu)榫S護他們的政治利益應(yīng)該做什么，這些傻瓜根本沒想到，并且已準(zhǔn)備流淚了，這種社會等級的利益蒙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就看不見死刑的恐怖了。應(yīng)該承認，索萊爾先生處理事情還太嫩。如果我們請求特赦還不能救他，他的死就無異于自殺了……’”
瑪?shù)贍柕庐?dāng)然不會把她還沒有料到的事情告訴于連，原來德-福利萊神甫看見于連完了，不禁動了念頭，以為若能接替于連，必對他實現(xiàn)野心有好處。
于連干生氣，又有抵觸情緒，弄得幾乎不能自制，就對瑪?shù)贍柕抡f：“去為我做一回彌撒吧，讓我安靜一會兒。”瑪?shù)贍柕卤緛硪押芗刀实?萊納夫人來探望，又剛剛知道她已離城，便明白了于連為什么發(fā)脾氣，不禁大哭起來。
她的痛苦是真實的，于連看得出，就更感到惱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獨，可如何做得到？
最后，瑪?shù)贍柕略噲D讓他緩和下來，講了種種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幾乎同時，富凱來了。
“我需要一個人呆著，”他對這位忠實的朋友說……見他遲疑，就又說，“我正在寫一篇回憶錄，供請求特赦用……還有……求求你，別再跟我談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別的需要，讓我首先跟你說吧?！?br /> 于連終于獨處，感到比以前更疲憊懦弱了。這顆已被折磨得虛弱不堪的心靈僅余的一點兒力量，又為了向德-拉莫爾小姐和富凱掩飾他的情緒而消耗殆盡。
傍晚，一個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晨，當(dāng)死亡在我看來是那樣丑惡的時候，有人通知我執(zhí)行死刑，公眾的眼睛就會刺激我的光榮感，也許我的步態(tài)會有些不自然，像個膽怯的花花公子進入客廳那樣。這些外省人中若有幾位眼光敏銳的，會猜出我的軟弱……然而沒有人會看得見?！?br /> 他于是覺得擺脫了幾分不幸?！拔掖丝淌莻€懦夫，”他一邊唱一邊反復(fù)地說，“但誰也不知道。”
第二天還有一件幾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著他呢。很長時間以來，他父親就說來看他；這一天，于連還沒醒，白發(fā)蒼蒼的老木匠就來到了他的牢房。
于連感到虛弱，料到會有最令人難堪的責(zé)備。他那痛苦的感覺就差這一點兒了，這天早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愛他父親。
“命運讓我們在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掃牢房時于連暗想道，“我們幾乎是盡可能地傷害對方。他在我死的時候來給我最后的一擊?！?br /> 就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老人開始了嚴(yán)厲的指責(zé)。
于連忍不住，眼淚下來了。“這軟弱真丟人！”于連憤怒地對自已說?！八麜教幙浯笪业娜狈τ職?，對瓦勒諾們、對維里埃那些平庸的偽君子們來說，這是怎樣的勝利??！他們在法國勢力很大，占盡了種種社會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對自己說：他們得到了金錢，的確，一切榮譽都堆在他們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靈的高尚?！?br /> “而現(xiàn)在有了一個人人都相信的見證，他將向全維里埃證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軟弱的，并且加以夸大！我在這個人人都明白的考驗中可能成為一懦夫！”
于連瀕臨絕望。他不知道如何打發(fā)走父親。裝假來欺騙這個目光如此銳利的老人，此刻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辦法。
“我攢了些錢！”他突然高聲說。
這句話真靈，立刻改變了老人的表情和于連的地位。
“我該如何處置呢？”于連繼續(xù)說，平靜多了，那句話的效果使他擺脫了一切自卑感。
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這筆錢溜掉，于連似乎想留一部分給兩個哥哥。他興致勃勃地談了許久。于連可以挖苦他了。
“好吧！關(guān)于我的遺囑，天主已經(jīng)給了我啟示。我給兩個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歸您?！?br /> “好極了，”老人說，“剩下的歸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動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個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債還上。還有我預(yù)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費和教育費，您還沒想到呢……”
“這就是父愛呀！”于連終于一個人了，他傷心地反復(fù)說道。很快，看守來了。
“先生，父母來訪之后，我總是要送一瓶好香檳酒來，價錢略貴一點，六法郎一瓶，不過它讓人心情舒暢?！?br /> “拿三個杯子來，”于連孩子般急切地說，“我聽見走廊里有兩個犯人走動，讓他們進來。”
看守帶來兩個苦役犯，他們是慣犯，正準(zhǔn)備回苦役犯監(jiān)獄。這是兩個快活的惡棍，津明，勇敢，冷靜，確實非同尋常。
“您給我二十法郎，”其中一個對于連說，“我就把我的經(jīng)歷細細地講給您聽。那可是津品啊?！?br /> “您要是撒謊呢？”
“不會，”他說，“我的朋友在這兒，他看著我的二十法郎眼紅，我要是說假話，他會拆穿我的?！?br /> 他的故事令人厭惡。然而它揭示了一顆勇敢的心，那里面只有一種激情，即金錢的激情。
他們走后，于連變了一個人。他對自己的一切怒氣都消失了。劇烈的痛苦，因膽怯而激化，自德-萊納夫人走后一直折磨著他，現(xiàn)在一變而為憂郁了。
“如果我能不受表象的欺騙，”他對自己說，“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廳里充斥著我父親那樣的正人君子，或者這兩個苦役犯那樣的狡猾的壞蛋。他們說得對，客廳里的那些人早晨起床時絕不會有這樣令人傷心的想法：今天怎么吃飯呢？他們卻夸耀他們的廉潔！他們當(dāng)了陪審官，就得意洋洋地判一個因感到餓得發(fā)暈而偷了一套銀餐具的人有罪?！?br /> “但是在一個宮廷上，事關(guān)失去或得到一部長職位，我們那些客廳里的正人君子就會去犯罪，和吃飯的需要逼迫這兩個苦役犯所犯的罪一模一樣……”
“根本沒有什么自然法，這個詞兒不過是過了時的胡說八道而已，和那一天對我窮追不舍的代理檢察長倒很相配，他的祖先靠路易十四的一次財產(chǎn)沒收發(fā)了財。只是在有了一條法律禁止做某件事而違者受到懲罰的時候，才有了法。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獅子的力氣，饑餓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才是自然的，一句話，需要……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不過是些犯罪時僥幸未被當(dāng)場捉住的壞蛋罷了。社會派來控告我的那個人是靠一樁卑鄙可恥的事發(fā)家的……我犯了殺人罪，我被公正地判決，但是，除了這個行動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勒諾百倍地有害于社會?！?br /> “好吧！”于連補充說，他心情憂郁，但并不憤怒，“盡管貪婪，我的父親要比所有這些人強。他從未愛過我。我用一種不名譽的死讓他丟臉，真太過分了。人們把害怕缺錢、夸大人的邪惡稱作貪婪，這種貪婪使他在我可能留給他的三、四百路易的一筆錢里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禮拜天吃過晚飯，他會把他的金子拿給維里埃那些羨慕他的人看。他的目光會對他們說：以這樣的代價，你們當(dāng)中誰有高興有一個上斷頭臺的兒子呢？”
這種哲學(xué)可能是正確的，但是它能讓人希望死。漫長的五天就這樣過去了。他對瑪?shù)贍柕露Y貌而溫和，他看得出來，最強烈的嫉妒使她十分惱火。一天晚上，于連認真地考慮自殺。德-萊納夫人的離去把他投入到深深的不幸之中，津神變得軟弱不堪。不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想象中，什么都不能使他高興起來。缺少活動使他的健康開始受到損害，性格也變得像一個德國大學(xué)生那樣脆弱而容易激動。那種用一句有力的粗話趕走縈繞在不幸者頭腦中的某些不適當(dāng)念頭的男性高傲，他正在失去。
“我愛過真理……現(xiàn)在它在哪里？……到處都是偽善，至少也是招搖撞騙，甚至那些最有德的人，最偉大的人，也是如此；”他的嘴唇厭惡地撇了撇……“不，人不能相信人。”
“德-某某夫人為可憐的狐兒們募捐，對我說某親王剛剛捐了十個跑易，瞎說。可是我說什么？圣赫勒拿島上的拿破侖呢！……為羅馬王發(fā)表的文告，純粹是招搖撞騙?！?br /> “偉大的天主！如果這樣一個人，而且還是在災(zāi)難理應(yīng)要他嚴(yán)格盡責(zé)的時候，居然也墮落到招搖撞騙的地步，對其他人還能期待什么呢？……”
“真理在哪兒？在宗教里……是的”他說，極其輕蔑地苦苦一笑，“在馬斯隆們、福利萊們、卡斯塔奈德們的嘴里……也許在真正的基督教里？在那里教士并不比使徒們得到更多的酬報。但是圣保羅卻得到了發(fā)號施令、夸夸其談和讓別人談?wù)撍目鞓贰?br /> “啊！如果有一種真正的宗教……我真傻！我看見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彩繪玻璃窗；我那軟弱的心想象著玻璃窗上的教士……我的心會理解他，我的靈魂需要他……然而我找到的只是個蓬頭垢面的自命不凡的家伙……除了沒有那些可愛之處外，簡直就是一個德-博瓦西騎士?！?br /> “然而真正的教士，馬西庸，費奈隆……馬西庸曾為杜瓦祝圣?！妒ノ髅苫貞涗洝菲茐牧宋倚哪恐匈M奈隆的形象；總之，一個真正的教士……那時候，溫柔的靈魂在世紀(jì)上就會有一個匯合點……我們將不再狐獨……這善良的教士將跟我們談天主。但是什么樣的天主呢？不是《圣經(jīng)》里的那個天主，殘忍的、渴望報復(fù)的小暴君……而是伏爾泰的天主，公正，善良，無限……”
他回憶起他爛熟于心的那部《圣經(jīng)》，非常激動……然而，自從成為三位一體，在我們的教士可怕的濫用之后，怎么還能相信天主這個偉大的名字呢？
“狐獨地生活！……怎樣的痛苦??！……”
“我瘋了，不公正了，”于連心想，用手拍了拍腦門?！拔以谶@牢里是狐獨的，可我在世上并不曾狐獨地生活，我有過強有力的責(zé)任觀念?；蝈e或?qū)?，我為我自己?guī)定的責(zé)任仿佛一株結(jié)實的大樹的樹干，暴風(fēng)雨中我靠著它；我搖晃過，經(jīng)受過撼動。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但是，我沒有被卷走。”
“是牢房潮濕的空氣讓我想到了狐獨……
“為什么一邊詛咒虛偽一邊還要虛偽呢？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濕的空氣，而是德.萊納夫人的不在壓垮了我。如果在維里埃，為了看到她我不得不躲在她家的地窖里，我還會抱怨嗎？”
“同時代人的影響中了上風(fēng)，”他高聲說，苦苦一笑，“跟我自己說話，與死亡僅兩步之隔，我還要虛偽……十九世紀(jì)??！”
“……一個獵人在林中入了一槍，獵物掉下來，他沖上去抓住。他的靴子碰到一個兩尺高的蟻巢，毀了螞蟻的住處，螞蟻和它們的卵散得遠遠的……螞蟻中最有智慧的，也永遠理解不了獵人靴子這個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東西，它以難以置信地迅速闖進它們的住處，還伴以一束發(fā)紅的火光……”
“……因此，死生，永恒，對于其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們的人類來說，都是些很簡單的事物……”
“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點鐘生，傍晚五點鐘死，它如何理解夜這個字呢？”
“讓它再活五個鐘頭，它就看見和理解什么是夜了?！?br /> “我就是這樣，死于二十二歲。再給我五年的生命，讓我和德-萊納夫人一起生活，”
他像靡非斯特那樣地笑了。“討論這些重大的問題真是發(fā)瘋！”
“第一，我是虛偽的，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兒聽似的。”
“第二，我剩下的日子這樣少了，我卻忘了生活和愛……唉！德-萊納夫人不在；可能她丈夫不讓她再來貝藏松了，不讓她繼續(xù)丟臉了。”
“正是這使我感到孤獨，而不是因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不兇惡、不渴望報復(fù)的天主?！?br /> “啊！如果他存在……唉！我會跪倒在他腳下。我對他說：我該當(dāng)一死；然而，偉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寬容的天主啊，把我的女人還給我吧！”
這時夜已很深。他平靜地睡了一、兩個鐘頭以后，富凱來了。
于連覺得自己既堅強又果斷，像一個洞察自己的靈魂的人一樣。
下卷 第45章
“別讓人把可憐的夏斯一貝爾納神甫叫來，我不想要這種惡作劇，”他對富凱說；“他會三天吃不下飯的。設(shè)法給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陰謀詭計的?！?br /> 富凱正焦急地等著他開口呢。凡是外省輿論所要求的種種，于連都做得很得體。盡管懺悔神甫選得不當(dāng)，但有德-福利萊神甫暗中幫忙，于連在牢里還是受到了圣會的保護；他若是機靈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里的惡劣空氣起了作用，他的智力減退了。這使他在德-萊納夫人回來時感到更加幸福。
“我的責(zé)任首先是為了你，”她一邊說，一邊吻他，“我從維里埃逃出來了……”
于連對她沒有一丁點兒無謂的自尊心，把他的種種軟弱合盤托出。她對他既溫柔又可愛。
晚上，她一走出監(jiān)獄，就讓人把像抓住獵物一樣抓住于連不放的年輕教士叫到她姑媽家；由于他只是想在貝藏松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萊納夫人很容易地說服他去博雷一勒歐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禱。
于連的愛情之過度和瘋狂遠非語言可以形容。
靠了金錢，利用并且濫用她姑媽，一個出了名的、富有的篤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譽，德-萊納夫人獲準(zhǔn)每天兩次探望他。
聽到這個消息，瑪?shù)贍柕露室獯蟀l(fā)，直至喪失理智。德-福利萊先生向她承認，他的勢力還沒有達到無視一切禮儀的程度，不能讓人準(zhǔn)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shù)贍柕伦屓烁?萊納夫人，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德-福利萊德先生用盡了一非常靈活的頭腦所能想出的一切辦法，向她證明于連配不上她。
經(jīng)受著這種種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愛他了，幾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鬧。
對于這個他如此不尋常地連累了的可憐女孩子，于連想竭盡全力做個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對德-萊納夫人的狂爇的愛情每時每刻都不放過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腳，不能說服瑪?shù)贍柕孪嘈诺?萊納夫人的探訪是純潔的，他就對自己說：“這出戲應(yīng)該快要結(jié)束了，如果我掩飾不住我的感情，這倒是我的一個借口。”
德-拉莫爾小姐獲悉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萊先生，那個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對瑪?shù)贍柕碌氖й櫿f了些難聽的話，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前去請他收回。德-塔萊先生把一些寫給他的匿名信拿給他看，信里充滿了巧妙地串聯(lián)起來的種種細節(jié)，可憐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實真相。
德-塔萊先生又斗膽開了幾句不夠委婉的玩笑。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賠禮道歉的要求過于苛刻，百萬富翁寧可進行決斗。愚蠢勝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愛的人之一，還不滿二十四歲，就這樣死于非命。
他的死在于連日漸衰弱的心靈上留下一種奇怪的，病態(tài)的印象。
“可憐的克魯瓦澤努瓦，”他對瑪?shù)贍柕抡f，“他對待我們的確是很通情達理，很誠實正直；您在您母親的客廳里干出那些輕率的事情之后，他本應(yīng)恨我，找我的麻煩，因為跟著輕蔑來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死改變了于連關(guān)于瑪?shù)贍柕碌奈磥淼囊磺邢敕ǎ凰昧藥滋旃し蛳蛩C明，她應(yīng)該接受德-呂茲先生的求婚?！斑@個人靦腆，但是不過分偽善，”他對她說，“他肯定會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憐的克魯瓦澤努瓦來，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里沒有公爵領(lǐng)地，娶于連-索萊爾的寡婦不會有任何困難?！?br /> “而且是一個蔑視偉大的激情的寡婦，”瑪?shù)贍柕吕淅涞胤创较嘧I，“因為六個月的生活，已經(jīng)足夠讓她看到，她的情人愛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他們一切不幸的根源?！?br /> “您這就不公正了，德-萊納夫人的探視將向為我請求特赦的巴黎律師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將描繪兇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關(guān)懷。這會產(chǎn)生效果的，也許有一天您會看到我成了一出情節(jié)劇的主角呢……”
一種瘋狂而又無法報復(fù)的嫉妒，一種無望的不幸的持續(xù)（縱使于連獲救，又如何能挽回他的心？），一往情深地愛上這個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爾小姐陷入沮喪的沉默，縱有德-福利萊先生的殷勤照顧和富凱的粗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脫。
至于于連，除去被瑪?shù)贍柕抡加玫臅r間外，倒是生活在愛情之中，幾乎不問明天的事。當(dāng)這種爇情是極端的、沒有任何矯飾的時候，就產(chǎn)生出一種奇特的效果，德-萊納夫人因此幾乎分享著他的無憂無慮和溫馨的快樂。
“從前，”于連對她說，“我們在韋爾吉的樹林里散步的時候，我本來可以多么地幸福啊，可是一種強烈的野心卻把我?guī)У教摶弥畤チ?。不是把這近在唇邊的可愛的胳膊緊抱在胸前，卻讓未來的幻想給奪去了；我為了建立巨大的財富，不得不進行數(shù)不清的戰(zhàn)斗……不，如果您不來監(jiān)獄看我，我死了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br /> 兩件事擾亂了這平靜的生活，于連的懺悔神甫盡管是位詹森派，卻沒有逃過耶穌會士的算計，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們的工具。
有一天他來對于連說，除非他愿意犯下可怕的自殺之罪，否則他應(yīng)該想盡一切可能的辦法去爭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里有很大的影響，于是就有了一個很容易的辦法：應(yīng)該大張旗鼓地皈依宗教……”
“大張旗鼓！”于連重復(fù)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親，您也像一個傳教士一樣在演戲啊……”
“您的年紀(jì)，”詹森派教士嚴(yán)肅地說，“您從上天得來的動人的面孔，您那無法解釋的犯罪動機，德-拉莫爾小姐為您做出的英勇舉動，總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對您表示出的驚人的友情，都有助于使您成為貝藏松的年輕女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她們已然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
“您皈依宗教會在她們心中引起反響，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對宗教大有用處，而我，難道因為耶穌會士會在這種情況下采取同樣的做法這種毫無意義的理由，就猶豫不決嗎！因此，在這個逃脫他們的貪欲的特殊情況下，他們?nèi)詴楹ψ髂醯?！但愿不會這樣……您的皈依宗教使人灑下的眼淚將抵銷十版伏爾泰的褻瀆宗教的作品所產(chǎn)生的腐蝕作用。”
“那我還剩下什么，”于連冷冷地稱道，“如果我自輕自賤？我曾經(jīng)野心勃勃，我不愿譴責(zé)我自己；那時我是根據(jù)時代的風(fēng)尚行動?，F(xiàn)在，我過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種怯懦的事情，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
另一件事來自德-萊納夫人，更讓于連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詭計多端的女友竟把這顆天真而又如此靦腆的靈魂說服了，讓她相信她的責(zé)任是到圣克盧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
和于連分開，對她原本是一種犧牲，然而以過這樣一番努力之后，拋頭露面在別的時候可能是一樁比死還要難受的事，現(xiàn)在在她眼里卻不算什么了。
“我要去見國王，我要公開承認你是我的情人，因為一個人的生命，一個于連這樣的人的生命，應(yīng)該超過任何利弊的權(quán)衡。我要說你是因為嫉妒才謀害我的性命的。有許多可憐的年輕人在這種情況下由于陪審團或國王慈悲而得救……”
“我不再見你了，我叫人對你關(guān)上監(jiān)獄的大門，”于連嚷道，“如果你不對我發(fā)誓不做任何使我們倆當(dāng)眾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絕望而自殺。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訴我那個讓你起了這個念頭的女陰謀家的名字……”
“讓我們幸福地度過這短暫的生命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天吧。藏起我們的存在吧，我們的罪孽已經(jīng)太明顯了。德-拉莫爾小姐在巴黎很有影響，相信她會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外省，所有有錢有勢的人都反對我。你的行動會更激努那些有錢的、特別是溫和的人，對他們來說，生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要讓馬斯隆們、瓦勒諾們以及許多比他們也人笑話我們?！?br /> 牢里的惡劣空氣，于連已不能忍受。幸虧他們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陽光使萬物洋溢著歡樂，于連也渾身充滿了勇氣。在露天行走，給了他一種甜美的感覺，仿佛久在海上顛簸的水手登上陸地散步一樣?！皝戆?，一切順利，”他對自己說，“我一點兒都不缺乏勇氣?！?br /> 這顆頭顱從不曾像將要落地時那么富有詩意。從前他在韋爾吉的樹林里度過的那些最溫馨的時刻紛至沓來，極其有力地涌上他的腦際。
一切都進行得簡單、得體，在他這方面則沒有任何的矯情。
兩天前，他曾對富凱說：
“激動，我不能保證；這地牢這樣惡劣潮濕，使我有時發(fā)燒，神志不清；但是恐懼，不，人們不會看到我臉色發(fā)白的?！?br /> 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凱把瑪?shù)贍柕潞偷?萊納夫人都帶走。
“讓她們坐一輛車，”他對他說，“設(shè)法讓驛車的馬不停地奔跑。她們會相互擁抱，或者相互恨得要死。在這兩種情況下，可憐的女人都會從可怕的痛苦中解脫一下?！?br /> 于連一定要德-萊納夫人發(fā)誓活下去，好照顧瑪?shù)贍柕碌膬鹤印?br />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死后有感覺?！庇幸惶焖麑Ω粍P說，“我相當(dāng)喜歡在俯視維里埃的大山里的那小山洞里安息，是的，安息，正是這個詞。我有好幾次跟你講過，夜里躲進這個山洞，極目遠眺法國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燒的我的心，那時候這就是我的激情……總之，這個山洞對我是很珍貴的，不能不承認它的位置令一個哲學(xué)家的靈魂羨慕不已……好吧！貝藏松的這些圣會分子什么都拿來賺錢；如果你知道怎么做，他們會把我的遺體賣給你的……”
富凱做成了這樁悲慘的買賣。他獨自在他的房間里，守著朋友的尸體度過黑夜。突然他大吃一驚，看見瑪?shù)贍柕伦吡诉M來。幾個種頭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形容大變，目光狂亂。
“我想看看他，”她對他說。
富凱沒有勇氣說話，也沒有勇氣站起來。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藍色的大氅，于連的遺體就裹在里面。
她跪下了。顯然，對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的回憶給了她超人的勇氣。她雙手顫抖著，揭開了大氅。富凱把眼睛轉(zhuǎn)過去。
他聽見瑪?shù)贍柕略诜块g里急促的走動。她點燃了她幾支蠟燭。當(dāng)富凱有力氣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于連的頭放在面前的一張小石桌上，吻那頭的前額……
瑪?shù)贍柕赂那槿耍恢弊叩剿麨樽约哼x下的墳?zāi)?。為?shù)眾多的教士護送著棺材，沒有人知道她就獨自坐在她那輛蒙著黑紗的車子里，膝上放著她曾經(jīng)如此愛戀過的人的頭。
就這樣，他們半夜里來到汝拉山脈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個小山洞里，無數(shù)的蠟燭照得通明，二十個教士做著安靈的儀式。送殯的行列經(jīng)過幾個小山村，居民們?yōu)檫@奇特的儀式吸引，紛紛跟著。
瑪?shù)贍柕律碇L長的喪服，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喪事畢，她命人向他們拋撒了好幾千枚五法郎的硬幣。
她單獨和富凱留下，她要親手埋葬她的情人的頭顱。富凱痛苦得差點兒發(fā)瘋。
在瑪?shù)贍柕碌年P(guān)心下，這個荒蠻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裝飾起來。
德-萊納夫人信守諾言。她絲毫沒有企圖自殺；然而，于連死后三天，她擁抱著孩子們?nèi)ナ懒恕?br /> 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