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影子的人——by 虛華 初次核對版

<偷影子的人>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序

有些人只擁吻影子，于是只擁有幸福的幻影。

——莎士比亞

愛情里最需要的，是想象力。每個人必須用盡全力和全部的想象力來形塑對方，并絲毫不向現(xiàn)實低頭。那么，當(dāng)雙方的幻想相遇……就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象了。

——羅曼?加里（RomainGary）

我害怕黑夜，害怕夜影中不請自來的形影，它們在幃幔的褶皺里、在臥室的壁紙上舞動，再隨時間消散。但只要我一回憶童年，它們便會再度現(xiàn)身，可怕又充滿威脅性。

有句中文諺語說：“君子不乘人之?！?，一直到我來到新學(xué)校那天，才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我的童年就在這里，在這個操場上。我一直想揮別童年，成為大人，童年卻緊貼著我的皮肉，鉆入這具對我而言太擠又太小的身軀里。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楔子

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帶點憂愁又有點悲痛，在這外省的小城市里，我拼命等著伊麗莎白垂憐而看我一眼，在絕望中等待長大。

“你看著吧，一切都會順利度過……”

開學(xué)日，我背靠著一棵懸鈴木，看著小團(tuán)體一個個組成，我不屬于其中任何一個，得不到微笑、擁抱，沒有一絲假期過后重逢的歡樂跡象，也沒有對象可傾訴我的假期生活。轉(zhuǎn)過學(xué)的人應(yīng)該熟悉那種場景：九月的早晨，父母向你保證一切都會順利度過，一副他們還記得當(dāng)年事的模樣！而你只能用哽咽的喉嚨回應(yīng)。其實他們?nèi)纪?，不過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老了。

穿堂里，鐘聲鳴蕩，學(xué)生們面對老師排成好幾列，聽老師一一點名。有三個人戴眼鏡，人數(shù)不算多。我被分到六年級C班，再一次成了全班年紀(jì)最小的人；我很倒霉，出生在十二月，雖然爸媽很高興我早讀了六個月，他們?yōu)榇说靡猓看伍_學(xué)我卻都為此懊惱。

成為全班年紀(jì)最小的人，意味著要擦黑板、收粉筆、收體育館的運動毯、把籃球擺放在很高的球架上。更糟的是，拍全班團(tuán)體照時得獨自坐在第一排；在學(xué)校里，再也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但這一切根本就不算什么，因為六年級C班還有一個名叫馬格的惡霸，也是我最大的敵人。

如果說我算早讀了幾個月（多虧了我爸媽）的話，馬格則晚了兩年入學(xué)。他爸媽完全不管他的死活，只要學(xué)校接管他們的兒子，讓他在學(xué)生餐廳吃午餐、傍晚才回家，他們就滿意了。

我戴眼鏡，馬格卻有著鷹般銳利的眼睛。比起同齡男孩，我的視力大概弱了十厘米，馬格卻剛好多了十厘米，而這點差異，就造就了我和他之間公認(rèn)的差距。我討厭籃球，馬格只懂得伸長手投籃；我愛讀詩，他愛運動，兩者雖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也差不多了。我愛觀察樹干上的蚱蜢，他則愛把它們捉來折斷翅膀。

然而我們卻有兩個共同點，其實應(yīng)該說一個：伊麗莎白！我們倆都喜歡她，但伊麗莎白正眼也不瞧我倆一眼。按理說，這應(yīng)該會讓我跟馬格同病相憐，但偏偏讓我們成了對手。

伊麗莎白不是學(xué)校里最漂亮的女生，卻是最有魅力的。她有獨特的綁頭發(fā)的方式，動作簡潔又優(yōu)雅，尤其她的笑容，足以照亮秋季最陰郁悲傷的日子：就是那種陰雨綿綿時，你泡水濕透的鞋子在碎石子路上啪啪作響，街燈不眠不休日夜照在通往上學(xué)之路的那種日子。

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帶點憂愁又有點悲痛，在這外省的小城市里，我拼命等著伊麗莎白垂憐而看我一眼，在絕望中等待長大。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1）

為每一個你所偷來的影子找到點亮生命的小小光芒，為它們找回隱匿的記憶拼圖，這便是我們對你的全部請托。

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讓馬格對我恨之入骨，才短短一天我就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我們的英文老師——雪佛太太剛跟我們解釋，簡單過去式就是某種已結(jié)束的過去，與現(xiàn)在再無關(guān)聯(lián)，無法持續(xù)，能清楚地在時態(tài)中定位。多了不起?。?/p>

忽然，雪佛太太用手指著我，要我自選一句例句來說明。當(dāng)我提出如果學(xué)年制是簡單過去式就棒極了時，伊麗莎白爆出一陣大笑，我的笑話只逗笑了我們兩個，我因此推測班上其他人根本就沒搞懂英文的簡單過去式的定義，馬格卻因此認(rèn)定我在伊麗莎白心中贏得了一席之地。這一刻決定了我整個學(xué)期的悲慘命運，從這個星期一，開學(xué)的第一天，更精確地說是從英文課后，我就活在真正的地獄里。

我馬上就被雪佛太太處罰了，判決從星期六早上開始執(zhí)行——掃操場的落葉三小時。我恨秋天！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的報應(yīng)是馬格一連串的絆腳。每次我摔倒在地，馬格就又往“全班逗樂王”的寶座前進(jìn)了一步，甚至領(lǐng)先眾人許多。不過伊麗莎白不覺得這樣好笑，所以他的報復(fù)心遠(yuǎn)遠(yuǎn)無法滿足。

星期四，馬格更拉高了報復(fù)層級。數(shù)學(xué)課時，我被他反鎖在我的柜子里，他先把我硬塞進(jìn)去，再用掛鎖把門鎖上。最后，是來打掃更衣間的警衛(wèi)聽到了我的敲打聲，我透過通氣孔，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警衛(wèi)密碼，請他幫我開門。我擔(dān)心會因為告密而平添更多麻煩，只說是自己太笨，在找躲避處時誤把自己關(guān)在了里面。警衛(wèi)驚訝地問我怎么從柜子里用掛鎖反鎖柜門，我假裝沒聽到問題，趕快溜走。我錯過了課堂點名，星期六的處罰又被數(shù)學(xué)老師加重了一小時。

星期五更是一周最慘的一天。馬格在我身上試驗了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我們在十一點的物理課上剛剛學(xué)到過。

簡單來說，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就是兩個物體間有一種相互吸引的力量，此力與兩物體的質(zhì)量成正比，而與兩物體距離的平方成反比。這股力量會呈直線穿過兩物體的重心點。

以上是我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但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想象一下，一個人從學(xué)生餐廳偷了一個西紅柿，不是為了想吃它，而是另有企圖；他等著他的受害者走到可及的距離，然后用盡臂力對上述西紅柿施展推力，然后大家可以看到，牛頓定律在馬格的實驗里并不如預(yù)期。我真恨這個實驗證明，因為西紅柿投射的方向并沒有遵循法則，筆直擊中我的身體重心，而是正中我的眼鏡。在餐廳一片哄堂大笑聲中，我辨認(rèn)出了伊麗莎白的笑聲，如此直接又如此美麗，讓我深深沮喪起來。

星期五晚上，當(dāng)我媽又用那種她向來都對的語氣跟我重復(fù)：“你看吧，一切不是都順利度過了嗎？”我把處罰證明放在廚房的餐桌上，宣稱我不餓，就上樓睡覺了。

處罰日的星期六早上，當(dāng)同學(xué)們坐在電視機(jī)前吃著早餐時，我已經(jīng)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了。

操場很冷清，警衛(wèi)把我那妥善簽名的處罰證明折了折，收進(jìn)灰色外套的口袋里。他給了我一支長柄叉，要我小心使用不要弄傷自己，又指了指籃球架下那堆落葉和手推車，籃球網(wǎng)袋看起來就像該隱的邪惡之眼?，或許應(yīng)該說是馬格之眼。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2）

我和那堆枯葉足足奮戰(zhàn)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警衛(wèi)跑來營救我。

“咦，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把自己反鎖在柜子里的小子，對吧？開學(xué)第一個星期六就被處罰，這跟從柜子里用掛鎖反鎖柜門一樣了不起啊?！彼呎f邊拿走我手上的長柄叉。

他利落地將長柄叉鏟進(jìn)那座小落葉山里，并且鏟起一大堆葉子，數(shù)量之多，是我從剛剛開始做到現(xiàn)在所遠(yuǎn)遠(yuǎn)不能及的。

“你做了什么好事被罰來做這個？”他邊問我邊鏟起葉子堆滿手堆車。

“動詞變位變錯！”我含糊帶過。

“哦，我沒立場指責(zé)你，文法向來不是我的強(qiáng)項。你看起來對打掃也不太在行啊，有沒有什么事是你拿手的呢？”

他的問題讓我陷入沉思，我徒勞無功地在腦中把問題翻來覆去，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我有任何一點兒天分。然后我突然明白，為何爸媽在我早讀六個月這件事上這么執(zhí)著：因為我沒有其他可以讓他們?yōu)閮鹤域湴恋牡胤桨。?/p>

“一定有什么東西是你熱愛并且最喜歡去做的，一個未完成的夢想？”他加了一句，一邊掃起第二堆落葉。

“馴服黑夜?！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伊凡笑了（伊凡是警衛(wèi)的名字），他笑得太大聲，兩只麻雀被嚇得撤離棲身的樹枝，振翅逃竄。我則是頭低低的，兩手插在口袋里，從操場另一頭離開。伊凡在半路攔住我。

“我不是要嘲笑你，只是你的回答有點出乎意料，如此而已。”

籃球架的影子長長地拖在操場上，太陽遠(yuǎn)遠(yuǎn)觸不到蒼穹，而我的處罰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做完。

“那你為什么想馴服黑夜？這個想法很有趣??！”

“你也一樣經(jīng)歷過我這個年紀(jì)啊。夜晚總是在嚇你，你甚至請求大人把房間的百葉窗關(guān)起來，以確保夜晚不會溜進(jìn)來?！?/p>

伊凡一臉驚愕地瞪著我，他的臉色變了，和悅的神情也消失了。

“第一，你說得都不對；第二，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就算我說得都不對，那又怎樣？”我邊反駁邊繼續(xù)走我的路。

“操場不大，你跑不遠(yuǎn)的?！币练舱f著追上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p>

“我就是知道，就這樣。”

“好啦，我承認(rèn)我以前真的很怕黑夜，但是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這樣吧，如果你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并且向我發(fā)誓你一定會保守秘密，我十一點就讓你偷溜，不用留到中午。”

“一言為定！”我邊說邊舉起手掌。

伊凡和我擊掌，定定地看著我，我其實一點兒都不知道我怎么得知警衛(wèi)小時候怕黑夜怕成這樣，也許只是剛好把自己的恐懼向他添油加醋一番罷了。大人為什么總要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釋呢？

“過來，我們來這邊坐。”伊凡指著籃球架旁邊的長椅命令道。

“我比較想坐那邊?！蔽抑钢鴮γ娴拈L椅說。

“好啦，聽你的！”

我該怎么向他解釋，就在剛剛，當(dāng)我們肩并肩站在操場上時，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jì)的他？我不知為何會這樣，也不懂為什么會有這種錯覺，只知道他房間的壁紙已經(jīng)泛黃，他家的地板踩起來會吱吱作響，而這常常讓他在夜晚來臨時嚇得臉色發(fā)青。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說，“我剛剛是亂猜的?！?/p>

我們兩個在長椅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后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蓋，站了起來。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們有言在先，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了。不過你要記得保守秘密，我可不想還有別的學(xué)生來取笑我?！?/p>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3）

我跟警衛(wèi)道別，比原先預(yù)計的時間早了一小時回家，一邊想著不知道爸爸會怎樣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來，現(xiàn)在這個時間，媽媽一定跟他解釋過我為什么不在家里了。我又會因為開學(xué)第一個周六就被老師處罰，而遭受其他什么樣的處罰呢？正當(dāng)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不斷盤旋著這些灰暗的念頭時，一件驚人的事讓我大吃一驚——太陽已經(jīng)高掛在天空，我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大得詭異，比平常還要高大許多。我停下腳步，近距離地觀察影子，我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就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別人的一樣。我再度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突然看到一些不屬于我的童年片段。

一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園的盡頭，他抽出皮帶，狠狠地教訓(xùn)了我一頓。

即使大發(fā)雷霆，爸爸也從來沒對我動過手。我忍不住猜想，這段記憶究竟來自于哪一段回憶。潛意識里，我覺得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為了不要太武斷地說這“不是”我的回憶）。我加快腳步，怕得要死，決定用最快的速度沖回家。

爸爸在廚房等著我，一聽到我在客廳放書包的聲音，他就叫我過去，聲音聽起來頗為嚴(yán)肅。

因為成績差、房間亂、亂丟玩具、半夜搜刮冰箱、很晚還用手電筒偷看書、把老媽的收音機(jī)貼在耳邊偷聽，更別提某一天，趁老媽沒注意到我時，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滿了口袋……我確實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發(fā)沖冠過好幾次，但我還知道耍一些小心機(jī)，比如堆出一臉讓人難以抗拒的懊悔笑容，這通常能擊退最恐怖的風(fēng)暴。

這一次，我沒有用上我的計謀，爸爸看起來沒有生氣，只是難過。他要我坐在餐桌對面，把我的雙手握在手中。我們的談話持續(xù)了十分鐘，僅此而已。他跟我解釋了一堆關(guān)于人生的事情，還說等我到他這個年紀(jì)就會了解了。我其實只從中聽懂了一件事：他要離開家。我們還是會盡可能常常見面，但關(guān)于他所謂的“盡可能”，他也沒有能力對我多作什么解釋。

爸爸起身，要我去媽媽的房間安慰她。在我們這段談話之前，他應(yīng)該會說“我們的房間”，但從此之后，就只會是媽媽的房間了。

我立刻乖乖聽話上樓，爬到最后一級時，我轉(zhuǎn)身，爸爸手里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對我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大門就在他背后關(guān)上了。

從此，爸爸從我的童年消失。

我和媽媽共度了周末，假裝沒有察覺她的憂傷。媽媽什么都沒說，只是偶爾會長長地嘆息，然后立刻淚水盈眶，但她都會轉(zhuǎn)過身去，不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午后，我們一起去超市，我長久以來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只要媽媽心情不好，我們就會去買菜。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包麥片、幾把青菜或幾盒雞蛋能對心靈有療愈作用……我看著媽媽穿梭在各個貨架間，想著她記不記得還有我在她身邊?？傄鹊劫徫锘@裝滿了，荷包空了，我們才會回家，然后媽媽又得花上無窮盡的時間來收拾這些生活必需品。

這天，媽媽烤了一個蘋果卡卡蛋糕?，淋上厚厚的楓糖漿，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副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窖去，然后走回來坐在我對面。她打開煤氣爐旁的抽屜，拿出我生日時吹剩的蠟燭插在蛋糕中央，點上蠟燭?！斑@是我們第一頓愛的晚餐，”她笑著對我說，“我和你，我們兩個都應(yīng)該好好記住。”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4）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還真充滿了很多個“第一次”。

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便是我們的晚餐。媽媽抓起我的手，握緊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談?wù)勀阍趯W(xué)校遇到的問題？”她問我。

媽媽的憂傷占據(jù)了我的思緒，我完全忘記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時，才又想到這件事。真希望馬格度過一個比我愉快許多的周末，誰知道呢，運氣好的話，他可能不需要一個出氣筒。

六年級C班的隊伍已經(jīng)在穿堂排好了，點名聲毫不遲疑地響起，伊麗莎白就站在我前面，她穿著一件海軍藍(lán)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馬格轉(zhuǎn)過身，對我拋來的眼神不懷好意。學(xué)生們排著隊形，走進(jìn)教學(xué)大樓。

歷史課時，亨利太太講述法老王圖唐卡門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時她正好在他身邊的樣子，我則心懷恐懼地想著課休時間。

下課鈴在十點半響起，一想到要和馬格一起置身在操場上，我就一點兒都興奮不起來，但我還是被迫跟著同學(xué)們走出去。

當(dāng)馬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時，我正獨自坐在長椅上；被罰做勞動服務(wù)那天，我和警衛(wèi)也是坐在這張長椅上閑聊，回家后才知道爸爸要離開我們。

“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他抓著我的肩膀?qū)ξ艺f，“當(dāng)心點，別妄想?yún)⑦x班長。我是班上年紀(jì)最大的，所以這個職位屬于我。你要是想讓我放你一馬，給你一個建議，放低調(diào)一點兒，然后離伊麗莎白遠(yuǎn)一點兒，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點兒機(jī)會都沒有，所以光妄想是沒用的，你只是白白給自己找罪受罷了，小蠢蛋。”

這天早上，操場上天氣很好，我記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們倆的影子在地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數(shù)學(xué)觀點來說，那是比例問題。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讓我的影子疊在他的上面。馬格什么都沒察覺，我則因這小小的詭計得逞而愉悅；終于這一次是我占上風(fēng)，做做夢又沒損失。本來正持續(xù)摧殘我肩膀的馬格，一看到伊麗莎白經(jīng)過只距離我們幾米的七葉樹時，就站了起來。他命令我不許動，終于放過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間，朝我走了過來，并且以嚴(yán)肅的神情看著我，嚴(yán)肅得讓我不由得自問我還能為他做什么。

“我為你父親的事感到遺憾，”他對我說，“你知道的，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最后可能都會迎刃而解?！?/p>

他怎么已經(jīng)得知這個消息？爸爸離開的事應(yīng)該還不至于登上鄉(xiāng)下小報的頭條新聞吧？

而事實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里，所有流言飛語都為人津津樂道，人人都熱衷于他人的不幸。一認(rèn)識到這點，爸爸離開的事實再次沉重地壓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fù)?dān)啊！可想而知的是，說不定從爸爸離開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學(xué)家里就都在討論這件事，有人會把責(zé)任推給我媽，有人則說都是爸爸的錯。不管是以上哪種狀況，我都是那個沒辦法讓爸爸快樂、讓他愿意留下的沒用兒子。

今年開始得真糟?。?/p>

“你跟你爸相處得好嗎？”伊凡問我。

我點點頭，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鞋尖。

“人生就是場爛戲。我爸爸是個爛人，我以前恨不得他離家。我趕在他之前離開家，就是因為他的關(guān)系。”

“我爸可從來沒打過我！”為了避免誤會，我反駁道。

“我爸也沒有?！本l(wèi)回辯。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5）

“你要真想跟我交朋友，就應(yīng)該說實話。我知道你爸爸打過你，他為了用皮帶好好抽你一頓，還把你拖到花園里面去了?！?/p>

但是，是誰讓我脫口說出這件事的？我不知道這些話怎么會突然從我口中蹦了出來，也許我的潛意識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處罰的那個該死的周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著我的眼睛。

“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我困惑地回答。

“你要不是狗仔，就是騙子?！?/p>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誰告訴你我爸的事的？”

“你媽媽打電話來通知時，我正拿信給校長，校長一接到電話，就驚愕地提高了聲量，她不斷重復(fù)：‘這些該死的男人，真是混賬、爛人?！?dāng)她意識到我正站在她面前時，她好像覺得必須致歉，就對我說：‘伊凡，我不是指你’‘我當(dāng)然不是在說你’，她甚至又重復(fù)了幾次。才怪哩，她當(dāng)然覺得我也是一樣的，她甚至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在她眼中，我們都是渾蛋。你要是看過當(dāng)初學(xué)校轉(zhuǎn)為男女混校時她有多難過，你就會理解。小子，只要是男的，就屬于壞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瞞著老婆搞外遇，人們就會問：‘跟誰?。俊畬Ψ绞窃鯓拥娜?？’‘是不是同樣背著老公亂搞的狐貍精??？’嘿，我清楚得很，你看著吧，等你長大你就懂了?！?/p>

我想讓伊凡誤以為我聽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說過，我們的友誼不能建立在謊言上，我其實很清楚他說的事。事情的開始是媽媽某天從爸爸的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支口紅，爸爸推說他完全不知道口紅是打哪兒來的，還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定是辦公室同事開的惡意玩笑。爸媽吵了一個晚上，而我整晚學(xué)到的不忠字眼，比從所有媽媽愛看的電視連續(xù)劇中聽到的還多。雖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員就在你隔壁房間上演的戲碼，自然更真實。

“好了，我已經(jīng)告訴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現(xiàn)在輪到你說了?！币练步釉?。

鈴聲響起，休息時間結(jié)束，伊凡低聲咒罵了幾句，命令我快回去上課，他還加了一句：“我們的事還沒結(jié)束呢，我們兩個之間的?！彼鹕沓ぞ唛g走去，我則走回教室。

我面朝太陽走著，突然轉(zhuǎn)身一看，我身后的影子又重新變回嬌小的樣子，而警衛(wèi)身前的影子則比我的大出許多。在這一周的開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軌了，這讓我著實安心不少。也許媽媽說得對，我的想象力太豐富，讓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課我什么都沒聽進(jìn)去，一來我還沒原諒雪佛太太對我的處罰；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飄到別處去了：媽媽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校長，跟她說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們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們并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認(rèn)為坦承這樣的隱私很不合時宜，難道她以為消息傳開以后，會對我有利？我跟伊麗莎白根本毫無機(jī)會啊，好吧，就算我假設(shè)伊麗莎白喜歡戴眼鏡、個子又嬌小的男生（這已經(jīng)是一個相對樂觀的假設(shè)），還假設(shè)她就是欣賞跟馬格完全不同類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類型——的男生，她又怎么會夢想與一個眾所皆知其父親為了外遇而拋家棄子的人，攜手共筑未來？尤其主因還是這個兒子不值得做父親的為他留下來。

我不斷反思這個念頭，在學(xué)生餐廳里、在地理課上、在下午的休息時間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氐郊?，我決定跟媽媽解釋她讓我陷入困境的嚴(yán)重性，但就在我用鑰匙扭開鎖孔的瞬間，我想到這么做就是出賣伊凡；我媽第二天一定會打電話給校長，責(zé)怪她沒有保守秘密，而校長根本不需要經(jīng)過一連串調(diào)查，就可以揪出流言傳出的源頭。一牽連到警衛(wèi)，就會危及我們的友誼，而在這所新學(xué)校里，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歲，當(dāng)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后，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得另找方法來跟媽媽攤牌。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6）

我們看著電視吃晚餐，媽媽沒心情跟我聊天，自從爸爸走后，她幾乎不怎么開口，仿佛每個字都太沉重，讓她無力發(fā)出音節(jié)。

睡覺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課休時間對我說過的話：隨著時間流逝，有時事情自會迎刃而解。也許再過一陣子，媽媽就會再到房間來跟我道晚安，就像從前一樣。這一夜，就連掛在半敞窗戶上的窗簾也紋絲不動，萬物皆懼，不敢驚擾籠罩房子的整片寂靜，連藏身在幃幔褶皺里的影子也不敢妄動。

大家可能以為我的人生歷程會因爸爸的離家而改變，其實并非如此。爸爸經(jīng)常很晚下班，我早已習(xí)慣跟媽媽一起相依，共度晚間時光。雖然我很懷念全家一起騎腳踏車出游的時光，但我很快就習(xí)慣用看動畫片來取代這項娛樂，媽媽會在她看報時放任我看動畫片。新生活、新習(xí)慣，我們會在街角的餐廳共吃一個漢堡，然后一起到商店街閑逛，通常這時商店都打烊了，但媽媽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點心的時候，她總是向我提議邀請朋友來家里玩，我聳聳肩，承諾會這么做——等下次吧。

整個十月都在下雨，七葉樹落葉紛紛，鳥兒越來越少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露面。很快地，鳥鳴聲悄然杳去，冬天，就姍姍而來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著陽光出現(xiàn)，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陽光才鑿破云層射出來。

天空才剛轉(zhuǎn)為湛藍(lán)，自然科學(xué)老師就規(guī)劃了一次戶外教學(xué)課程，我們只剩下短短幾天可以采集制作像樣的植物標(biāo)本。

一輛租來的游覽車把我們載到小城外的森林旁，于是我們六年級C班全體同學(xué)，勇敢迎戰(zhàn)腐殖土和濕滑的土地，撿拾各種蔬菜、樹葉、蕈菇、野草以及會變色的苔蘚植物。馬格領(lǐng)頭行軍，儼然一副上士的模樣，班上的女生爭相裝腔作勢要吸引他的注意，但他的視線須臾不曾抽離伊麗莎白。她跟其他同學(xué)保持一段距離，假裝沒注意到，但我可沒被騙住，我很沮喪地認(rèn)識到，她正為此竊喜不已。

因為看到一株橡樹根部冒出了一朵鵝膏菌菇，菇頭長得很像動畫片中藍(lán)色小精靈的帽子，我一時太過專注，回過神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被隊伍拋在后頭，一個人掉了隊。換句話說，我迷路了。我聽到老師在遠(yuǎn)處喊我的名字，但我完全沒辦法判斷他的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我試著重新歸隊，但很快就屈服于事實：要么是森林無邊無際，要么就是我一直在繞圈圈。我伸直了頭望向槭樹梢，太陽已經(jīng)偏移，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顧不得自尊心，我用盡全力大叫，同學(xué)們應(yīng)該離我有很大一段距離，因為我的呼救聲沒有激起任何回應(yīng)。我跌坐在橡樹根部，開始想念媽媽。要是我回不去了，誰能在晚上陪伴她？她會不會以為我和爸爸一樣離開她了？爸爸至少還先告知了她，但她鐵定無法原諒我就這樣拋下她，尤其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刻。就算她每次逛超市都會忘記我的存在，就算她因為太難開口而很少與我交談，甚至就算她再也不到房間和我道晚安，我還是知道她一定會難過。天哪，我早該在對著這朵該死的菌菇胡思亂想前，先想到這些后果。要是再讓我找到它，我一定把它的帽子頭扭下來，狠狠揍一頓，誰叫它把我害得這么慘。

“你在搞什么鬼啊，白癡？”

這真是我開學(xué)以來頭一次這么開心看到馬格的臉，他從兩株高大的蕨類中現(xiàn)身。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1（7）

“自然老師快急瘋了，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要展開大規(guī)模搜索，我跟他說我一定會找到你。打獵時，我爸總是不停地說我天生只會找到劣等獵物，我終于相信他說對了。喂，快點啦，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蠢樣，我確定我要是再等一會兒才出現(xiàn)，鐵定會看到你像個愛哭鬼一樣掛著兩行眼淚！”

為了配合他絕美的臺詞，馬格面向我蹲跪下來，太陽照在他的背上，在他頭上映出一圈光環(huán)，讓他看起來比平常更有威脅性。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近得我可以聞到他口中的口香糖臭味，他站起來，拐了我一記。

“嘿，你要跟我走還是想留在這里過夜？”

我一言不發(fā)地起身，走在他身后。

當(dāng)他走遠(yuǎn)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我身后的影子比平常足足高出了一米多，而馬格的影子卻變小了，小到我能由此推斷那就是我的影子。

要是馬格發(fā)現(xiàn)他救了我，我卻趁機(jī)偷了他的影子，那我賠上的可就不只是一個學(xué)期，而是往后的學(xué)校生活都會毀于一旦，直到我十八歲考完試離開學(xué)校啊！不需要心算高手也能算出，這代表了多少個要活受罪的日子。

我立刻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打定主意要讓我們的影子再次重疊，希望一切能像之前一樣回歸正常，回到爸爸還沒離家之前那樣正常。這一切毫無道理，怎么可以這樣就把別人的影子占為己有呢！然而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發(fā)生了。馬格的影子疊在我的上面，可是，當(dāng)他走遠(yuǎn)時，他的影子還牢牢粘在我的腳下，我的心狂跳不已，兩條腿都軟了。

我們穿過林中空地，走向自然科學(xué)老師及同學(xué)們等候的地方。馬格將雙臂舉向天空，擺出勝利的姿勢，他看起來就像個獵人，我則是他拖在身后的獵物。老師向我們做了一個大大的手勢，要我們走快點，游覽車在等了。我感覺到我將因此受到嚴(yán)厲的斥責(zé)。同學(xué)們盯著我們看，我從他們眼中看出了嘲弄和譏笑，至少今晚，他們又可以針對我父母的婚姻問題在家里描述新的故事情節(jié)啦。

伊麗莎白已經(jīng)上車，坐在跟來時同一個位子上，正眼都不瞧窗外一下，我的失蹤應(yīng)該沒讓她擔(dān)心吧。太陽又朝地平線滑移了些，我們的影子一點一點被拭去，終至不見。這樣也好，誰也沒注意到森林里發(fā)生的事。

我爬上車，神情窘迫。自然科學(xué)老師問我怎么走散了，還說他被我嚇得臉色發(fā)青，但他似乎滿高興一切終于圓滿落幕，全班同學(xué)都在那里了。我走向車尾，坐在后排的位子上，整個回程一句話也沒說，反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我迷路了，就這樣，這種事就連高手都有可能遇到，我就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描述資深登山客在高山失蹤的紀(jì)錄片，而我甚至從未自稱為資深驢友。

回到家，媽媽在客廳等我，她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住我，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你迷路了啊？”她撫摸著我的臉說。

她應(yīng)該是隨時跟校長用對講機(jī)保持聯(lián)系吧，否則我的新聞應(yīng)該不可能傳播得那么快。

我向媽媽解釋了我的不幸遭遇，她堅持我一定要泡個熱水澡，雖然我不斷重復(fù)我并不覺得冷，但她沒打算聽進(jìn)去，仿佛泡熱水澡能洗去生活中所有打擊我們的煩惱憂愁：對她而言是爸爸的離去，對我則是馬格的到來。

在媽媽用不斷刺激我眼睛的洗發(fā)精搓洗著我的頭發(fā)時，我很想嘗試跟她聊我對于影子的困擾，但我知道她不會把這件事當(dāng)真，可能還會怪我亂編故事。于是我決定閉嘴，一邊期盼著明天天氣變壞，影子就會被天空的灰幕遮蓋住。

晚餐時，我獲得吃烤牛肉及薯條的特權(quán)，我真應(yīng)該常常在森林里迷路！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1）

早上七點，媽媽走進(jìn)我房間。早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我只需梳洗、穿衣，并且馬上下樓——如果我不想上學(xué)遲到的話。事實上，我還真想上學(xué)遲到，最好根本不用去上學(xué)。媽媽大聲向我宣告今天天氣會非常好，好天氣讓她心情愉快。我一聽到她上樓梯的腳步聲，就立刻躲回被窩。我懇求我的腳，求它們不要再任意妄為，求它們不要再偷別人的影子，尤其一有機(jī)會就要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嘿，我當(dāng)然知道一大清早跟自己的腳說話看起來很奇怪，但請站在我的立場理解我所受的苦好嗎？！

書包牢牢掛在背上，我一邊思考著我的難題，一邊快步走去學(xué)校。要不著痕跡地交換，我和馬格的影子就得再次重疊；這就表示我得找個借口去接近馬格，并跟他談話。

學(xué)校的鐵柵欄近在咫尺，我踏進(jìn)校門時突然有了靈感。馬格正坐在長椅的椅背上，一群同學(xué)圍著他聽他高談闊論，班長候選人的登記作業(yè)是在今天下課后，他已經(jīng)全面展開宣傳活動了。

我朝人群走去，馬格應(yīng)該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轉(zhuǎn)過身，朝我投射來一道不善的眼神。

“你想干嗎？”

其他人也在等我回答。

“為昨天的事向你道謝。”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哦，好啦，你謝過了，現(xiàn)在可以滾一邊去玩彈珠啦！”他回答我，其他同學(xué)則是不斷訕笑。

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從背后升起，一股強(qiáng)大的推力，讓我不但沒聽令于他走開，反而向前朝他跨了幾步。

“還有什么事？”他提高音量問我。

我發(fā)誓接下來的事完全不在意料之中，我壓根兒就沒預(yù)想過以下要說的話，但我卻用一種連自己都被嚇到的堅定語氣說出：“我決定參選班長，我希望我們之間的賬能算得清清楚楚！”

現(xiàn)在這股力量又將我推往相反方向——朝穿堂的方向，我被推著前進(jìn)，像一個堅守崗位的士兵。

我身后沒有一絲聲音，我等著接受其他人的嘲笑，卻只有馬格的聲音打破沉默：“好，那就開戰(zhàn)咯，”他說，“你一定會后悔的?！?/p>

我沒回頭。

伊麗莎白沒有混在人群中。她迎面走來，我們擦肩而過時，她悄聲告訴我馬格非?；鸫螅缓笕魺o其事地走開了。我推測我活不過下一節(jié)的課休時間。

然后課休時間到了，太陽直射操場，我看著同學(xué)們開始打起籃球，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那令我擔(dān)憂畏懼的東西；我腳下的影子不只高大得不像我，也完全不像之前的樣子。天哪，在某人發(fā)現(xiàn)并揭開這讓我驚慌不已的秘密前，究竟過了多久？出于謹(jǐn)慎，我又回到穿堂，呂克——面包師傅之子，放假時摔斷了一條腿，現(xiàn)在還上著夾板，他跟我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我坐到他身邊。

“我過去真是小看你了，你剛剛做的事實在太有膽量了?！?/p>

“這根本是自殺吧，”我回答，“而且我毫無勝算?！?/p>

“你要是想贏，就要改變心態(tài)。勝負(fù)尚未分明，想有勝算，就要有勝利者的意志，這是我爸說的。另外，我也不贊同你說的，我相信，在他們那群好哥們兒的表面下，反對他的一定不止一個人?！?/p>

“他？誰??？”

“你的對手啊，不然你以為我在說誰？反正，你可以相信我，我會支持你的?！?/p>

這段不算什么的小小談話，是我從開學(xué)以來經(jīng)歷過的最美好的事。不只因為這是個承諾，而單純是因為我終于有了一個同齡的伙伴，足以讓我忘了其他不愉快的事：我和馬格的對抗、影子的問題，甚至有短短的片刻，我忘了爸爸已經(jīng)離家，還想著要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2）

星期三下午三點半是宣戰(zhàn)的日子。候選人名單釘在秘書處的軟木公布欄上，把名字登記上名單以后——我當(dāng)時注意到，馬格的名字下方只有我的名字——我走上回家的路，并向呂克提議先陪他回家，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qū)。

我們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我很害怕他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影子有點不妥，因為我們的個子明明差不多高，我的影子卻拖得比他的長了許多。不過他完全沒注意我們的步伐，也許是因為夾板讓他有點難為情，同學(xué)們從開學(xué)那天起就叫他虎克船長。

經(jīng)過面包店附近，呂克問我想不想吃巧克力面包，我說我的零用錢不夠買一個巧克力面包，不過沒關(guān)系，我書包里有一個媽媽準(zhǔn)備的、涂了能多益（Nutella）巧克力醬的三明治，跟巧克力面包一樣好吃，而且我們還可以分著吃。呂克大笑，說他媽媽才不會付錢讓他買點心吃呢，然后他驕傲地指給我看面包店的櫥窗，櫥窗玻璃上精巧地手繪了幾個字：“莎士比亞面包店”。

看我一臉驚愕，他提醒我他爸爸是面包師傅，而說巧不巧，“莎士比亞面包店”正好就是他爸媽開的。

“你真的姓莎士比亞？”

“是啊，真的啦，不過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沒有親屬關(guān)系啦，只是同義詞而已?！?/p>

“同名啦！”我糾正。

“隨便啦。好啦，我們?nèi)コ郧煽肆γ姘?？?/p>

呂克推開店門。他媽媽長得圓滾滾的，好像一個圓圓的奶油面包，而且滿臉笑瞇瞇的。她操著帶方言的腔調(diào)歡迎我們，聲音聽起來像在唱歌，是那種一聽就會讓人心情愉悅的音調(diào)，一種讓你覺得受歡迎的說話方式。

她讓我們選擇要吃巧克力面包或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面包。我們還來不及選好，她就決定讓我們兩種都吃。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呂克說反正他爸爸都會做很多備用面包，當(dāng)天晚上沒賣完也是全部貢獻(xiàn)給垃圾桶，所以就別浪費吧。我們連餐前禱告都沒做，就把巧克力面包和閃電面包吞下肚了。

呂克媽媽要他看店，她去工作坊拿新出爐的面包。

看到我同學(xué)坐在收銀臺后的高腳凳上，讓我感覺很滑稽。突然，我閃過我們老了二十歲的影像，穿著成人的服裝，他像個面包師傅，我則是排隊中的顧客……

媽媽常說我的想象力過于活躍，我閉上雙眼，但說也奇怪，我看到自己走進(jìn)這間面包店，我蓄著小胡子，提著公文包，也許我長大后會是個醫(yī)生或會計師；會計師也是拎公文包的。我走向陳列架，點了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面包，突然，我認(rèn)出老同學(xué)來，我已多年不曾見過他，我們互相擁抱，共享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面包和一個巧克力面包，一起回憶當(dāng)年的美好時光。

我想是在店里看到呂克扮演收銀員，才首次意識到我將會變老。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但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我一點兒都不想告別童年，一點兒都不想拋棄這副向來覺得太瘦小的軀殼。我自從偷了馬格的影子后，就變得很奇怪，現(xiàn)在產(chǎn)生的怪異現(xiàn)象大概是副作用在作祟吧，不過這個念頭并不能使我安心。

呂克媽媽從工作坊帶回一籃熱騰騰、看起來很好吃的小面包。呂克告訴她一個客人都沒來，她聳聳肩嘆了口氣，把小面包放到櫥窗展示架上，問我們有沒有作業(yè)要寫。因為答應(yīng)過媽媽要在她回家前把作業(yè)寫完，于是我再次向呂克和他媽媽道謝，踏上回家的路。

在十字路口，我把巧克力醬三明治放在矮墻上，方便鳥兒來啄食，因為我已經(jīng)吃飽了，而且不想惹媽媽生氣，讓她以為她做的點心不如莎士比亞太太做的好吃。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3）

我身前的影子依舊拖得很長，我貼著墻壁小心前進(jìn)，生怕會在半路上遇到同學(xué)。

一回到家，我就沖到花園去，想近距離研究這怪異的現(xiàn)象。爸爸說，人要學(xué)會克服恐懼、面對現(xiàn)實，才會成長，我正試著這么做。

有人在鏡子前花上數(shù)小時，期望從中看到他人的倒影，我則花了整個下午跟我的新影子玩游戲。出乎意料的是，我覺得好像轉(zhuǎn)世重生似的，雖然只是投射在地上的倒影，我卻頭一次覺得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dāng)夕陽墜入丘陵，我感到有點孤單，甚至有點悲傷。

囫圇吞完晚餐后，我寫完了作業(yè)，媽媽看著她最愛的連續(xù)劇——她毅然決定碗盤可以晚點再洗，我因此得以在她沒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躲進(jìn)閣樓。我打的主意是，頂樓高處有個大大的天窗，圓得跟滿月一樣，而今晚的月亮又特別圓，我得不惜一切代價，搞清楚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踩在別人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帶走，這可不是件小事。既然媽媽常說我想象力太豐富，我就冷靜地來印證看看，而唯一能讓我真正冷靜的場所，就是閣樓。

那上面是專屬于我的世界。爸爸從來不涉足那里，因為天花板太低，他常常撞到頭，接著就會飄出一堆臟話，像“該死的”“他媽的”“干”之類的。有時這三個詞會混在同一句話里。我啊，要是我敢說出其中的一個詞，我就完蛋了，大人總是有權(quán)利做很多小孩不能做的事?？偠灾?，自從我長大到可以爬進(jìn)閣樓，爸爸都叫我替他進(jìn)去，我也很高興能幫上忙。其實老實說，一開始，閣樓讓我有點害怕，因為里面暗暗的，但不久后，情況就完全相反了，我超愛鉆進(jìn)去，藏身在行李箱和老舊紙箱中間。

我在一個紙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沓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媽媽一直都很美，而照片中的她無疑更動人。除此之外，有一個紙箱里裝的是爸媽結(jié)婚時的照片，諷刺的是當(dāng)時他們滿臉相愛的神情。

看著照片中的他們，我不禁想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的愛情怎能就這樣憑空消失？愛是何時離開的？又去了哪里？愛情，莫非像影子一樣，有人踩中了，就帶著離去？還是因為愛情跟影子一樣怕光，又或者，情況正好相反，沒有了光，愛情的影子就被拭去，最終黯然離去？我從相冊里偷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爸爸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市政府前的臺階上，媽媽的肚子渾圓，原來我也參與其中啊。一些我不認(rèn)識的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圍著爸媽，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結(jié)婚，新娘可能就是伊麗莎白，假如她同意的話，假如我能再長高幾厘米，比如高個三十厘米左右。

閣樓里也有一些壞掉的玩具，都是一些經(jīng)過我仔細(xì)研究，還是沒辦法完全弄懂它們是怎樣制造出來的玩具?？傊硖幵诎謰尩囊欢雅f物中，我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一個為我量身打造的世界，而這個專屬于我的小天地，就建造在家里的屋頂下。

我面對天窗筆直地站著，看著月亮升起。月亮又圓又大，光芒照遍閣樓的每一塊木板，甚至連懸浮在空中的灰塵粒子都清晰可見，讓空間顯得寧靜安詳，這里是如此靜謐。今晚，在媽媽回家前，我到爸爸從前的書桌上找尋所有跟影子相關(guān)的書籍，百科全書上的定義有點復(fù)雜，還好透過一些例證說明，我學(xué)到不少讓影子現(xiàn)形、移動及轉(zhuǎn)向的方法。我的計謀得等月亮升到中央時才能實行，我迫不及待地等待那個時刻，一邊祈禱月亮能在媽媽看完連續(xù)劇前升到最佳位置。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4）

終于，等待已久的時刻來臨，就在我正前方，我看到我的影子沿著閣樓的木條延展。我清了清喉嚨，鼓足勇氣，以極其肯定的語氣斷言：“你不是我的影子！”

我沒瘋，而且我承認(rèn)當(dāng)我聽到影子以耳語回答“我知道”時，我怕得要死。

一片死寂?？诟缮嘣锏奈抑缓美^續(xù)：“你是馬格的影子，對吧？”

“沒錯?！庇白釉谖叶吅魵?。

當(dāng)影子對我說話時，有點像腦中響起了音樂，雖然沒有音樂家在演奏，卻真實得像有一組隱形的弦樂隊在身邊演出一樣，兩者是同樣的效應(yīng)。

“求求你，別告訴別人?！庇白诱f。

“你在這里干嗎？為什么選上我？”我擔(dān)心地問。

“我在逃亡，你不知道嗎？”

“你為什么要逃亡？”

“你知道身為一個笨蛋的影子的感覺嗎？根本是苦不堪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從小就覺得痛苦，但越長大越受不了。其他影子，尤其是你的，都會嘲笑我，你真該知道你的影子有多幸運，真該知道你的影子對我有多盛氣凌人，這一切只因為你與眾不同?！?/p>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忘掉我剛剛說的話。其他的影子一直說我們沒得選擇，終此一生只能成為一個人的影子，必須要那個人有所改變，我們才能提升。跟著馬格，我不會有什么光榮的未來，這不用多講你也知道。你能想象當(dāng)你站在他身旁，而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就此甩掉他時，我有多驚訝嗎？你有一種非凡的能力，我根本想都沒想，這是我絕無僅有的逃亡機(jī)會。當(dāng)然，我有點利用我的體形優(yōu)勢，因為我是馬格的影子，我有好的托詞。我推開你的影子，占了它的位置?！?/p>

“那我的影子呢？你把它怎么了？”

“你說呢？它得找到可以依附的東西啊，它跟著我的舊主人走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頭大吧?！?/p>

“你對我的影子耍的手段實在太卑鄙了，明天，我就把你還給馬格，再把我的影子接回來。”

“拜托你，讓我跟著你吧，我很想知道作為一個好人的影子是什么感覺?！?/p>

“我是好人？”

“你能成為好人。”

“不，我不能留你，最后一定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這其中有古怪?！?/p>

“人們連他人都不會關(guān)心了，更何況他人的影子……而且，我生來就懂得隱身暗處，只要靠著一點練習(xí)和一點默契，我們一定能成功的。”

“但你至少比我高大三倍呢?！?/p>

“現(xiàn)狀會變，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承認(rèn)在你長高前，你得低調(diào)一點兒，但一旦你開始發(fā)育，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著你啦。想想看，有一個高大的影子是多好的優(yōu)勢啊，沒有我的話，你永遠(yuǎn)也不會參選班長，你以為是誰給了你自信？”

“原來是你推我的？”

“不然還有誰？”影子坦承。

突然，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閣樓下面的樓梯傳來，她問我在跟誰說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跟我的影子對話。毫無疑問，媽媽會說我最好去睡覺，別在那里說蠢話。當(dāng)你真心跟他們說正經(jīng)事時，大人從來不會相信。

影子聳聳肩，我感覺到它理解我，我離開天窗，影子就消失了。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和爸爸去打獵，即使不喜歡打獵，我還是很高興能和爸爸在一起。我跟著他走，但他一直沒有回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殺死動物的念頭沒有為我?guī)硪唤z愉悅。他要我做先鋒，穿過無邊無際的田野，被陽光烤得焦黃的高大野草遍地叢生，隨風(fēng)起伏。我沿途得不斷擊掌前進(jìn)，把斑鳩嚇得飛起，好讓爸爸射殺。為了阻止這場屠殺，我盡可能緩慢前進(jìn)。當(dāng)我任由一只兔子從我兩腿間竄逃，爸爸怪我一無是處，只會趕出低劣的獵物。正是這句話讓我發(fā)現(xiàn)，在夢中，這個遠(yuǎn)方的男子并不是我爸爸，而是馬格的爸爸。我竟然變成了我敵人的角色，而這一點兒也不愉快。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5）

當(dāng)然，我變得更高大，也比以往來得孔武有力，但我卻感覺到一股深沉的悲傷，就像被一股憂愁牢牢侵襲。

狩獵結(jié)束后，我們回到一間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坐在晚餐桌上，馬格的爸爸在看報紙，媽媽在看電視，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我家，我們都會在餐桌上聊天，爸爸還在的時候，他會問我一天過得如何，而爸爸離家后，就換成媽媽問我。但馬格的父母完全不在乎他有沒有寫功課，我本來應(yīng)該覺得這樣很贊，可是卻完全相反，我了解到這股突然的心酸所為何來：即使馬格是我的敵人，我依然為他、為籠罩在這間房子的冷漠而難過。

鬧鐘響時我正處于茫然狀態(tài)，我的呼吸急促，全身像發(fā)了一整天高燒般疼痛，但為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而如釋重負(fù)。我打了一個大哆嗦，一切又恢復(fù)正常。這天早上，光是置身在自己的房間就能讓我感到幸福。梳洗時，我想著該不該把這些際遇告訴媽媽，我很想跟她分享秘密，但我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她的反應(yīng)。

下樓到廚房，我第一件急著要做的事就是走到窗戶旁。天空灰蒙蒙的，地平線上完全看不出一絲天氣轉(zhuǎn)晴的征兆，套句爸爸每次因天氣取消釣魚時說的話：天空灰得連做水手的白褲子都不夠。我沖向遙控器，打開電視。

媽媽不懂我為何突然對氣象大感興趣，我騙她說我在準(zhǔn)備一份關(guān)于全球變暖的報告，還懇請她不要一直打斷我，讓我聽天氣預(yù)報。女主播正宣告：一波強(qiáng)烈低氣壓帶來多云的鋒面，將持續(xù)盤踞幾天。如果太陽不能趕快回來，我會超級無敵沮喪，因為只要有這些云層在，我就完全沒機(jī)會見到影子出現(xiàn)，當(dāng)然就更不可能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我背上書包，牽腸掛肚地去上學(xué)。

呂克把課休時間都花在長椅上，反正受限于夾板和拐杖，他也沒什么事好做。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向我指指馬格，這個大笨蛋正忙著和全班同學(xué)握手，并裝出一副對女生們的討論很感興趣的模樣。

“嘿，扶我起來走走，我的腿都麻了?！?/p>

我扶著他，一起走了幾步。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正當(dāng)我們走近馬格時，暗沉的天空突然鑿出一線光明，我立刻望向地面，真是一團(tuán)混亂，所有的影子交錯，就像在開什么“秘密會議”——我們剛從上一堂的歷史課上學(xué)到這個詞。馬格轉(zhuǎn)向我們，投來一道不歡迎的眼神，要我們自覺一點兒，不要進(jìn)入他的領(lǐng)地。呂克聳聳肩。

“來吧，我得跟你談?wù)?，投票日快到了?！彼糁照日f，“我要提醒你，星期五就要選舉了，該是你做點事、打出知名度的時候了?！?/p>

呂克仿如大人口吻的話響起，看著他如此蹣跚、背部微駝，我頓時又陷入奇異的幻想，我再度看到我倆，比我上次看到在面包店的影像更老，沒想到我們的友誼維持了一生啊。呂克的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掉光了，稀疏的頭發(fā)一直延伸到發(fā)頂，他長了皺紋、面容憔悴。還好讓我欣慰的是，他湛藍(lán)的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問他。

“我不知道，現(xiàn)在就該決定這些了嗎？”

“沒有，不一定，哎呀，我也不知道啦。只是如果你現(xiàn)在就得選擇的話，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應(yīng)該是繼承我爸媽的面包店吧?！?/p>

“我指的是，如果你可以選擇其他職業(yè)呢？”

“我想跟查布洛先生一樣，當(dāng)醫(yī)生，但我不認(rèn)為有可能做到，媽媽總說要應(yīng)天順時，面包店的客源很快就不夠維持生計了，自從超市開始賣起面包，我爸媽就很難收支兩平，所以啦，怎么可能幫我付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費啊！”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6）

我知道呂克不會成為醫(yī)生，我從我們一起共享巧克力面包和咖啡口味的閃電面包時，從我看到他坐在收款機(jī)后方之后，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呂克會留在小城，他的家庭永遠(yuǎn)沒能力負(fù)擔(dān)他長年的學(xué)費。

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個好消息，代表他們家的面包店在超市戰(zhàn)爭中存活了下來，只是他永遠(yuǎn)不會成為醫(yī)生。我不想告訴他這些，我估計這會讓他難受，甚至可能讓他喪志，畢竟他在自然科學(xué)方面真的很有天分。于是我閉上嘴，守住這個秘密，畢竟當(dāng)前我每踏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還要顧著監(jiān)視每一步步伐，即使天氣不好，一有破云而出的微光時，我們就無蔽身之處。預(yù)知深愛的人的未來，其實并不一定快樂。

“那么，你打算為這次選舉做些什么？”

我腦中有另一個問題。

“呂克，如果你擁有猜透別人想法的能力，或是知道他們會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你會怎么做？”

“你從哪里生出這么多想法?。窟@種能力不存在啦?！?/p>

“我知道，但假如它存在呢？你會怎么運用？”

“我不知道，這種能力感覺不太贊啊，我想我應(yīng)該會害怕別人的厄運會波及我吧。”

“你就只會這樣反應(yīng)？只會害怕？”

“每個月月底，我爸媽為面包店結(jié)賬時，我會看到他們擔(dān)憂的臉，但我什么也做不了，這讓我很難過。所以啊，如果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不幸，那一定很恐怖?！?/p>

“但是，如果你能改變一些事情呢？”

“哦，我想我會去做吧。喂，你的什么鬼能力我根本沒興趣啦，我們回到這次選舉上，一起來動動腦籌劃一下吧?！?/p>

“呂克，如果你長大后當(dāng)上這里的市長，你會高興嗎？”

呂克背靠著學(xué)校的墻，喘了口氣，他定定地看著我，陰郁的神情換成一副大大的笑容。

“我想那應(yīng)該會很棒，我爸媽一定很高興，而且我可以頒布一項法令：禁止超市販賣面包。我應(yīng)該也會禁止超市賣釣魚用具，因為我爸最好的朋友是在市場里賣雜貨的，自從超市開始跟他競爭以后，他的生意也變差了。”

“你甚至還能立法全面廢除超市?！?/p>

“我當(dāng)上市長的話，”呂克拍拍我的肩對我說，“就讓你當(dāng)商務(wù)部長?！?/p>

當(dāng)天稍晚，我一邊往家走一邊想，我得問一下媽媽，市長能不能任命很多位部長，我很想當(dāng)呂克的部長，但我對此仍有點疑惑。

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我期望著在課休時間的陽光乍現(xiàn)時，一切回歸正常，讓馬格的影子回歸它的主人，我也祈禱下次陽光出現(xiàn)時，我的影子會在我腳下出現(xiàn)。但與此同時，說來奇怪，我竟覺得這樣想有點懦弱。

當(dāng)操場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時，數(shù)學(xué)課才剛開始。窗戶的玻璃立刻被震成碎片飛濺，老師大喊著要我們趴在地上，根本不用等他喊第二遍我們就全照做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杰比老師第一個站起來，問我們有沒有人受傷，他看起來很驚恐。除了頭發(fā)上沾了些玻璃碎片，以及兩個女生莫名其妙哭了起來之外，一切看起來還好，另外就是窗戶好像被大炮轟過，書桌也一團(tuán)亂。老師要我們趕快出去，命令我們排成一排。他最后一個離開教室，又沖到走廊上，站在我們前面。我不知道老師們是不是都受過同樣的訓(xùn)練，但其他班也跟我們做同樣的動作，走廊上人山人海，下課鈴又響個不停，而操場的情景更令人大吃一驚，幾乎學(xué)校所有的窗戶都被震破了，一股黑煙從警衛(wèi)工具間后方升起。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7）

“我的上帝啊，是煤氣爐！”杰比老師尖叫。

我是看不出這能跟上帝扯上什么關(guān)系啦，除非當(dāng)時它正好需要一只大打火機(jī)，然后使用的時候出了差錯。聽大家講了那么多抽煙的事以后，我也不太能想象得出上帝為什么會想要點一根煙，算了，我們也不會知道，也許上帝的肺什么都不怕，因為它已經(jīng)在天上了。但的確，黑煙確實往它那邊飛去，不過這應(yīng)該只是個巧合。

校長完全失控，她第三次命令老師點名，又不斷在原地打轉(zhuǎn)，一邊重復(fù)著：“你們確定學(xué)生們?nèi)荚谶@里了？”然后，她突然想到一個人名，她大叫，“馬帝，小馬帝呢，他在哪里？哦，哦，他在這里！”然后她又想到另一個……幸好她沒有想到我，我一點兒都不想聽到別人叫我“小……”特別現(xiàn)在是選班長的緊張時期。

爆炸現(xiàn)場一片混亂，聽得到火花的噼啪聲響，火焰從警衛(wèi)工具間后方越躥越高，甚至看得到煙影在屋頂上舞動。我看到伊凡的影子在我前方，仿佛它是來找我的。我看著它向前走，我知道它要找的人正是我，我完全感受得到它的心思。校長和老師們都在忙著統(tǒng)計學(xué)生人數(shù)，沒空理我，于是我朝工具間——也就是影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警笛的聲音從遠(yuǎn)方呼嘯而來，但聽起來距離還很遙遠(yuǎn)，伊凡的影子一直引導(dǎo)著我，我走向沖天的黑煙中，熱氣漸增，越來越難前進(jìn)，但我必須走過去，因為我明白影子為什么來找我。

火焰開始舔上屋頂時，我剛好走到工具間，我很害怕，但依然堅持前進(jìn)。突然，我聽到雪佛太太喊叫我的名字，她追在我身后。她跑得不快啊，雪佛太太。她尖叫著要我立刻掉頭，我想遵命，但沒辦法，我得繼續(xù)朝影子告訴我的地方前進(jìn)。

走到工具間前，溫度已經(jīng)高得讓人受不了了，當(dāng)雪佛太太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拉時，我正要扭開門把手。她朝我投來一個能燒死人的憤怒眼神，這也可想而知啦，但我的雙腳仍穩(wěn)穩(wěn)地站著沒動，我不肯后退。我緊盯著這扇門，視線片刻不移。雪佛太太抓住我的手臂，開始大罵，但我成功掙脫她，立刻再度沖向工具間。接著我感覺到她又接近我身后，我突然脫口而出我心底的話：“我們得救救警衛(wèi)，他不在操場上，他在工具間里，快被悶死了?！?/p>

雪佛太太聽到我的話，嚇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命令我后退，接著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雪佛太太是瘦小型的女生，跟呂克的媽媽完全不同，但是，她卻提起腳朝門踹了過去，門鎖在她腿骨的魅力下毫無招架之力。雪佛太太單槍匹馬走進(jìn)工具間，兩分鐘后，她就出來了，而且還拖著伊凡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工具間。我當(dāng)然也幫了她一點兒忙，直到體育老師趕來扶住她，校長則一把提住我的褲子，把我拉到穿堂去。

消防隊來了，他們撲滅了火災(zāi)，又跟我們保證了伊凡的安危后，把他送到醫(yī)院去。

校長真的很奇怪，她不停地罵我，但又抱著我哭，說我救了伊凡，還說當(dāng)時除了我以外，竟然沒有人想到伊凡，她很自責(zé)……總而言之，她很難決定該作出什么反應(yīng)。

消防隊長來看我，就只有看我哦！他要我咳嗽，看了我的眼瞼和口腔，還把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然后，他拍了我的背一記，跟我說如果我長大以后想加入消防隊的話，他會很高興把我編入他的小隊。

第二部分 偷影子的人 2（8）

我發(fā)現(xiàn)媽媽不是唯一一個用對講機(jī)隨時跟校長保持聯(lián)系的人，因為我看到操場上擁入了一堆家長，大家都擔(dān)心極了。

學(xué)校停課，我們紛紛回家。

隔周的星期五，我獲得全班一致支持，當(dāng)選班長，只少了一票，蠢蛋馬格把票投給了自己。

我再見到呂克，已是投票結(jié)果出爐后，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高興地微笑。他早上才剛拆夾板，他秀給我看剛?cè)耐?，比另一條腿瘦了許多。

煤氣爐爆炸事件八天后，伊凡重回學(xué)校，他看起來很正常，除了額頭纏了一圈繃帶，讓他看起來像海盜，但這還蠻適合他的，讓他看起來好像多了一種以往所欠缺的個人特質(zhì)。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也許等某天有機(jī)會時，我再告訴他關(guān)于海盜造型的事吧。

午餐時間，我比其他人更早離開學(xué)生餐廳，我不太餓。伊凡在操場盡頭，看著爆炸過后僅存的工具間，也就幾乎是廢墟一片了。他在廢墟中，彎身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截截?zé)古で哪绢^。我走向他，他沒回頭，只對我說：“別靠近，很危險，你可能會受傷?！?/p>

雖然不覺得危險，但我不想反駁他。我停在他身后一段距離，他明知道我在，但一開始還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想著他剛剛究竟在找什么，這片廢墟中哪還有什么東西好搶救的啊。過了一會兒，他摸出一個已經(jīng)燒焦的長方形東西，把它放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開始顫抖。我知道他在哭，我的心情跟工具間的木頭一樣焦黑沉重。

“我跟你說過別待在那里！”

我沒動，他看起來如此絕望，他一定不是真心要吼我離開的，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里。能看穿對方跟你說違心話，這才是朋友，不是嗎？

伊凡轉(zhuǎn)向我，眼睛紅紅的，淚水從他臉頰滑落，像墨水滴入濕透的圖畫紙般暈開。他手里拿著一本燒焦的舊筆記本。

“我整個人生都在這里面，照片、我媽媽唯一給我寫過的信，和其他關(guān)于我媽媽的回憶，全都貼在里面，但現(xiàn)在只?；覡a?！?/p>

伊凡試著翻開封面，但書頁卻在他的指間化成碎屑。我跟自己說還好我留下來陪他了。

“你的頭沒有被燒壞啊，你的記憶沒有消失，只要你記得。我們可以重抄你媽媽的信，也許還能把那些照片畫出來?！?/p>

伊凡笑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算了，我很開心他看起來沒那么難過了。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他直起身子跟我說，“煤氣爐爆炸的時候，我急著在工具間搶救能搶救的東西，那時還沒有火焰，只有濃濃的黑煙到處蔓延，我在這個地獄里撐不到五分鐘，眼睛刺得完全沒辦法睜開。我找不到門把又吸不到空氣，我很驚慌，沒辦法呼吸，就失去意識了?！?/p>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描述親身經(jīng)歷火災(zāi)的情形，感覺深刻得好像歷歷在目。

“你怎么知道我當(dāng)時在里面？”伊凡問我。

他的眼神如此悲傷，我不想欺騙他。

“你的筆記本真的那么重要嗎？”

“當(dāng)然，它可是我的命。我欠你一句感謝和很多抱歉，上次在長椅上，你談到我爸時，我以為你是來打探我私事的。我從未跟任何人談起我的童年?！?/p>

“我根本不知道你筆記本的事?！?/p>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怎么知道我當(dāng)時正在工具間里差點悶死？”

我到底該怎么回答他？說他的影子來找我？說他的影子在一團(tuán)混亂中，混進(jìn)操場的影子群中，就為了來找我？說我看到他的影子在火焰的亮光下對我比手畫腳，求我跟它走？哪一個大人會相信我的鬼話？

在我上一所學(xué)校，有個同學(xué)就因為說了實話，被抓去看了一年的心理醫(yī)生。每個星期三下午，當(dāng)我們在玩排球或游泳時，他則“待在候診室里，和一個只會微笑說‘嗯——嗯——’的老女人，玩著‘告訴你我的人生故事’的游戲，整整一小時”。這一切只因為某個星期六的午餐時間，他爺爺在他面前倒下睡覺，從此再沒從午睡中醒來。為了表示歉意，我同學(xué)的爺爺夜里來看他，并跟他繼續(xù)聊當(dāng)天在廚房因為爺爺突然想午睡而中斷的話題。第二天早上，當(dāng)他跟大家說他整晚都看到爺爺時，沒有人愿意相信他，所有的大人都驚愕地看著他。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要是我把關(guān)于影子的小小困擾說出來的話，我會被怎樣對待：很可能就在招供認(rèn)罪后，被判去看心理醫(yī)生，然后還會被迫扛下所有罪名，甚至得跟伊凡說我早就看過他的筆記本，并且還從中背熟了幾段。

伊凡一直看著我，我偷偷瞥了一眼校鐘，離上課鐘響還有二十多分鐘。

“我那天沒在操場上看到你，我很擔(dān)心你?！?/p>

伊凡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他咳了咳，然后走近我，低聲跟我咬耳朵：“我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

我點點頭。

“如果有一天，你心底藏著一些事，一些你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事，記住，你可以信任我跟我說，我不會出賣你?，F(xiàn)在，快去跟同學(xué)玩吧?！?/p>

我差點就要全部招供了，我好想找個大人傾訴，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而且伊凡又是個可信賴的人。我決定今晚睡前好好考慮他的提議，要是一早醒來我依然覺得可行的話，或許我就會跟他說實話。

我離開去找呂克，自從他腿傷痊愈后，這是他第一次打籃球，但他的技巧看來還沒恢復(fù)，他需要一個隊友。
煤氣爐爆炸后，天空沒有一天放晴。學(xué)校的窗戶已經(jīng)全部換過玻 璃，但教室里還是冷得要命，大家連在室內(nèi)都穿著大衣。雪佛太太戴 著一頂小圓帽上課，這讓英文課更有趣了，因為她每次一開口，帽子 上的小圓絨球就會跟著晃動，為了不要笑場，我和呂克都要努力忍著 不笑出聲音。畢竟要等到保險公司終于弄清楚事情的經(jīng)過，再撥給校 長一筆錢去買全新的煤氣爐時，冬天大概也過完了。不過，只要雪佛 太太繼續(xù)戴_刺、圓帽，我們就滿足了。
馬格和我之間的關(guān)系依然很僵。每次老師派我去秘書處拿資料 (因為這是班長的任務(wù) >，我就感覺到背上射來兩支冷箭。自從夢
中去過他家后，我就不再恨他，對他的捉弄也不生氣了。媽媽說這 個周六早上，爸爸會來接我，我們可以共度一整天。我為此感到高 興，盡管有點擔(dān)心媽媽，我不停想著她一個人會不會無聊，我因為 要拋下她而有點罪惡感。
我發(fā)現(xiàn)媽媽應(yīng)該也能讀出別人的擔(dān)憂，至少她懂我。當(dāng)天晚上， 她在我關(guān)燈睡覺時走進(jìn)我的房間，坐在我床上，事無巨細(xì)地跟我說， 她會在我跟爸爸出去時做些什么事；她會趁我不在時到發(fā)廊理發(fā)。讓 我覺得好奇的是，她說到要去發(fā)廊時，露出一臉很高興的樣子，但對 我而言，去發(fā)廊根本就是種折磨啊。
我現(xiàn)在確定的是，越接近星期六，我就越難專心寫作業(yè)，我不 停想著爸爸和我在一起時，我們會做些什么事，也許他會帶我去吃比 薩，就像我們還住在一起時那樣。我得冷靜一點兒，今天才星期四， 可不是被老師處罰的時機(jī)。
星期五一整天，每小時都好像比平常多添了好多分鐘，就像過冬 令時間，白天多了一小時一樣。這個星期五’每過六十分鐘我們就多 過了一次冬令時間。黑板上時鐘的指針走得非常慢，慢到我確定上帝 在騙我們，慢到我確定早上的下課鈴打錯了，它打的應(yīng)該是下午的下 課鈴才對。毫無疑問，我們都被騙了。
我做完功課（媽媽可以作證）、刷完牙，比平常早了一小時上 床，雖然我知道很難睡著，但我希望第二天能有好精神。我還是睡著 了，不過比平常皁了一小時醒來。
我踮著腳下床、梳洗、悄悄地下樓為媽媽準(zhǔn)備早餐，為了跟她致 歉今天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然后再上樓換衣服。我穿了一件法蘭絨 長褲和白襯衫，這件襯衫我之前去參加我同學(xué)爺爺?shù)脑岫Y時穿過，他 爺爺現(xiàn)在可以安靜地睡午覺而不被打擾了，墓園真的很安靜。
我從去年開始長髙了幾厘米，不多，但褲子的長度只到我的襪 子。我試著打上爸爸送我的領(lǐng)帶，我“人生的第一條領(lǐng)帶”，就像爸 爸送我領(lǐng)帶那天所說的。我不會打領(lǐng)帶，所以就像裹圍巾一樣纏了幾 圈，反正心意最重要，而且這讓我看起來有詩人的味道，我在法文課 本上看過一張波德萊爾的照片，他也不太會打領(lǐng)帶，可是女生還是盲 目地迷戀他。我的上衣有點緊，但很高雅，我真想跟爸爸到市集廣場 散步，說不定有機(jī)會能巧遇正好和她媽媽去采買的伊麗莎白。
我對難媽浴室里的鏡子看了又看，然后下樓到客廳等待。
我們沒有去市集廣場，爸爸沒來。他中午打電話來道歉，他是跟 媽媽道歉的，因為我不想跟他講話。媽媽看起來比我還傷心，她提議 我們?nèi)ゲ蛷d吃飯，就我們兩個，但我不俄。我把衣服換下，把領(lǐng)帶放
回衣柜，希望自己接下來的幾個月不要長得太快，這樣的話，爸爸來 接我時，我的漂亮衣服還是可以穿得上。
整個星期天都在下雨，我和媽媽在家玩游戲，但我沒有心思要 贏，所以不停地輸。
星期一，我沒有在學(xué)生餐廳吃午餐，我討厭吃小牛肉和豌豆， 而星期一正好是這兩道菜。我離開家之前偷偷做了一個巧克力醬三明 治，就在學(xué)校的七葉樹下吃起來。伊凡正忙著用手推車清理他舊工具 間的瓦礫，他走向操場盡頭的大垃圾桶，把他僅存的回憶堆在那里。 看到我坐在長椅上，他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沒有拒絕他的陪伴，兩 天來我都覺得孤單，有他陪我沒什么不好。我把三明治分成兩份，請 他吃一份。我本來以為他會拒絕，但他胃口很好地吃了起來。
*?你看起來沒有專心吃午餐哦，腦么了？ ” ?
“我家里也有很多照片，都藏在閣樓里，如果我把照片帶來，您 能不能幫我念冊？ ”
“你干嗎不自己做？ ”
“我的植物標(biāo)^作業(yè)只拿了二十分，我不太會做拼貼?！?br /> 伊凡笑了，他說我現(xiàn)在就做紀(jì)念冊未免太早了，我回答他主要
是一些我出生前爸媽的老照片，就定義來說，我也沒辦法“紀(jì)念” 什么，所以想做成一本照片簿，來加深對爸媽的認(rèn)識，尤其是對我爸 爸。伊凡靜靜地看著我，就像每次媽媽想看穿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 妥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其實最棒的回憶就在當(dāng)下，在眼 前，而且這會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大人都說當(dāng)小孩是最美好的事。但我敢說在某些曰子，例如上個 星期六，當(dāng)小孩真是討厭極了。
當(dāng)?shù)厝硕颊f，這里的冬天糟透了.，既灰暗又寒冷，整整三個月， 沒有一天放晴。我向來同意他們的觀點，但是，當(dāng)?shù)谝坏狸柟馔{著 要陷人于為難時，我們就會狂戀這個冬季嚴(yán)寒的地方，問題是，春天 總是軒遲疑地來獅。
三月的最后幾天，大清早天空就已萬里無云。我走在上學(xué)的路 上，超級好運的是，我身前的影子看來跟我的身形很像。
*我停在面包店前，呂克和我總在那里相見。他媽媽在櫥窗后跟我 道早安，我也立刻響應(yīng)她，并趁著呂克還沒出來前’仔細(xì)研究人行道 上的東西。沒錯，我找回我的影子了。我甚至認(rèn)出出門前，媽媽執(zhí)意 要壓平的額頭發(fā)綹，她說我頭上長了麥穗，就跟爸爸一樣。也許正因
如此，她每天早上都磨門很感興趣。
找回自己的影子實在是個天大的好消息，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加倍小 不要再把它搞丟，尤其不能借給別人。呂克的話可能有些道理， 別人的不幸會傳染，我整個冬天都過得很悲慘。
“你還要看你的腳多久?。?”呂克問我。
我沒聽到他來了。他拉著我走，朝我肩上捶了一拳：“快點啦 你，我們快遲到了?！?br /> 春天來了，怪事發(fā)生了。一些女同學(xué)換了發(fā)型，我以前從來沒注 意到，但是一看到操場中的伊麗莎白，一切就變得好明顯。
她把馬尾放下，長發(fā)及肩，讓她看起來更美，我卻不明就里 地悲傷起來，也許因為我猜到她永遠(yuǎn)不會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我贏 得了班長選舉，馬格卻竄走了伊麗莎白的心，而我竟然毫無察覺。 我太忙于煩惱那些關(guān)于影子的蠢事，完全沒看到現(xiàn)實生活發(fā)生了什 么事，而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我，也完全沒聽到他們背著我結(jié)成了同 盟。我沒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的小詭計：她每周一有機(jī)會就往后坐一排， 她先跟安娜換位子，再銀柔伊換，直到達(dá)到她的目標(biāo)，完全沒人發(fā) 現(xiàn)她的陰謀。
就在春天的第一天，在操場上，我看到她披著美麗及肩的秀發(fā)， 用湛藍(lán)的雙眸看著馬格在籃球場上大顯神威。頓時，我全明白了。不 久后，我看到他握著她的手，我緊緊握拳，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淺淺 的印記。然而，看到他們?nèi)绱诵腋?，又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一
鵬動涌±J?口。我想賴也許就雖樣，既悲傷又凄美。
伊凡走來，和我一起坐在長椅上。
“你一^人孤零零地在這里做什么？為什么不去銀同學(xué)玩？ ” “我在思索?！?br /> “思索什么？ ”
“思索愛情有什么用?！?br /> “我不確定我是最有資格回答你這個問題的人?！?br /> “沒關(guān)系，我想我也不是最有資格問這個問題的男孩?！?br /> “你戀愛了？ ”
“都結(jié)束了，我的‘真命天女’愛上了別人。”
伊凡咬著唇強(qiáng)忍笑意，這動作惹惱了我。我想起身，他拉住我的 手，強(qiáng)迫我坐下。
“別走，我們的談話還沒結(jié)束?！?br /> **你還想聊什么？”
‘‘聊你的她啊，不然你還想聊誰？ ”
“這場仗從一開始就輸定了，我早就知道，但我還是沒辦法阻止 自己愛±她。”
“她是誰？ ”
“就是那個跟肌肉男牽著手的人，喏，就在那邊，籃球場 旁邊?！?br /> 伊凡看著伊麗莎白，點了點頭。
“我懂了，她很漂亮?！?br /> “我規(guī)配不上她。,,
“這踉你的身高無關(guān)?？吹剿R格在一起，你1:傭嗎？ ”
“你說呢？ ”
“也許應(yīng)該說，‘真命天女，指的是會讓你幸福的人，對吧？ ” 我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待過這件事。當(dāng)然啦，說是這樣說，還有 待思考。
“所以咯，也許你的‘真命天女，不是她？w
“也許……吧?！蔽覈@了口氣回答伊凡。
“你有沒有想過，把所有想要的東西列成一張愿望清單？ ”伊 凡問我。
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列這張清單了，在我還相信圣誕老公公的 年紀(jì)。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二號，我都會寄出愿望清單，爸爸會陪我 走到街角的郵筒，把我舉起來，讓我投信。我早該猜到這是一場騙 局，我既沒寫地址也沒貼郵票；我也早該想到有一天爸爸會離開我 們。人一旦開始撒了一個謊，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停止。是的，我從 六歲開始擬愿望清單，每一年都補充及修訂這張清單：當(dāng)消防員、 獸醫(yī)、航天員、海軍艦長、商人、面包師傅（為了想跟呂克家一樣 幸福），我曾經(jīng)想要這一切。想要一臺電動火車、一架飛機(jī)模型； 想跟爸爸周六去吃比薩、想過成功的人生、想帶著媽媽遠(yuǎn)離我們居
住的城市、想送媽媽一幢美麗的房子讓她安享晚年，讓她再也不用 工作、再也不用每天晚上疲憊地回家；我還想從媽媽臉上抹去她眼 底偶現(xiàn)的憂傷，就像被馬格的一記重拳擊中胃部一樣，她的憂愁讓 我肚子絞痛。
“我，”伊凡再度開口，“我想要你幫我做件事，一件會讓我快 樂起來的事?！?br /> 我看著他，等著他告訴我，有什&事艇他決樂。
“你能不能幫我寫一張清單？，’
“什么樣的清單？ ”
“一張列出所有你絕對不會想做的事的清單?！?br /> “像是？ ”
“我不知道，想想看嘛。你最討厭大人做什么事？ ”
“我討厭他們每次都說：‘等你長到我這個年紀(jì)時，你就會 了解了！ ’ “
“那就在清單上寫下你長成大人后絕對不希望說出的話：‘等你 長到我這個年紀(jì)時，你就會了解了！，你還想到其他的事嗎？ ”
“跟兒子說星期六要帶他去吃比薩，卻沒有遵守諾言?！?br /> “贓清單±^0±: ‘不遵補月白了吧？ ” “應(yīng)該吧，我想?！?br /> “清單寫雜，把它背下來。w “背清單做什么？ ”
“為了熟記起來！ ”
伊凡邊說邊給了我心照不宣的一肘。我答應(yīng)盡可能寫好這份清 氧并且拿來給伊凡看，以便一起討論。
“你知道，”我起身時他加上一句，“你跟伊麗莎白的事，說不 定沒有全盤皆輸哦。一段美麗的邂逅，有時是時間的問題，兩個人得 在對的時間遇到對方?！?br /> 我拋下伊凡，走回教室。
當(dāng)天晚上在我的房里，我拿了一張從數(shù)學(xué)練習(xí)本上撕下來的白 紙，等到媽媽去收拾廚房，就開始著手寫新的清單。睡覺時’我一邊 想著跟伊凡的對話，關(guān)于伊麗莎白和我，我相信，今年不是一個對的 時間點。
開學(xué)以來，我就不斷地反問自己許多問題。人的年紀(jì)越大，就 對許多事情產(chǎn)生疑問。對伊麗莎白的事，我找到了滿意的解釋，但是 關(guān)于影子和我的關(guān)系，我仍是一無所知。這種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在我身 上？我是不是唯一一個能跟影子交談的人？如果我只要一跟別人擦肩 而過事情就會重演，我又該怎么辦？
每天早上上學(xué)前，我都會再三確認(rèn)氣象。為了騙過家人，我自
告奮勇向自然科學(xué)老師提議，要做一個關(guān)于全球變暖的報告，老師 馬上就同意了。媽媽還決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只要報紙上一有生態(tài) 方面的文章，她就會剪下來，每天晚上，她會念這些文章給我聽， 然后我們一起把文章剪貼到有螺旋圖案的大筆記本里。說到這本筆 記本，媽媽差點就要在超市亂買了，還好我先逼她去教堂廣場的一 家文具店買。氣象女主播宣布，本周末會出現(xiàn)滿月，大約在星期六 或星期天晚上。
這條信息讓我陷入沉思，套一句我朋友呂克可能會說的話（如果 他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有親屬關(guān)系的話）:行動或不行動。
自從天氣開始轉(zhuǎn)好以后，我就非常小心。每次操場上烈日當(dāng)空 時，我絕不會停留在同一個同學(xué)身邊太久。
同一時間，我感覺到周遭起了一些重大變化。上帝讓學(xué)校的煤 氣爐爆炸，說不定是要給我啟示，像是要說：“嘿，我還盯著你 呢，難道你以為我給了你這點小能力，是要讓你裝做什么事也沒發(fā) 生過一樣嗎！ ”
這個星期四，伊凡到我喜歡坐著沉思的長椅找我時，我再度想 起這一切。
“嘿，你的紀(jì)念簿有進(jìn)展嗎？ ”
“我最近沒什么時間，我在做一個報告。”
伊凡的影子就在我影子的旁邊。
“我做了你上次建議我的事?！?br /> 我根本不記繊建議過伊凡做什么事。
“我重抄了我媽寫給我的信，就我記得的部分，不一定字字正 確，但我重現(xiàn)了大致的意思。你知道嗎，這真的是個好主意。雖然已 經(jīng)不是她的筆跡，但我重讀時，還是能從信中找回同樣的感動。”
“冒昧問一下，你媽媽在信里對你說了什么？ ”
伊凡停頓了幾秒鐘才回答我，他喃喃地說：“她說她愛我?！?br /> “是哦，那重抄起來應(yīng)該蠻快的?！?br /> 因為他話說得太小聲了，我靠近他，就在此時，在我毫無察覺 下，我們的影子交曼在一起，而我所看到的影像把我嚇呆了。
伊凡媽媽的信從來不曾存在，工具間里那本被火燒毀的紀(jì)念簿 中，只有他寫給她的信。伊凡的媽媽在生他時過世了，皁在他會認(rèn)字 前就死了。
淚水涌上我的眼睛，不是因為他媽媽的早逝，而是因為他所說 的謊話。
想想看，要捏造一封未曾謀面的媽媽寫的信，他的心里隱藏著多 少悲傷啊。媽媽的存在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一口無法被填滿的悲 傷之井，而伊凡只能以杜撰出來的信，為這口井封上蓋子。
是他的影子在我耳邊M這一切。
我謊稱還有一個作業(yè)沒寫完，我道了歉，保證下一節(jié)課下課時 會再回來，然后跑著離開。一走到穿堂，我就覺得自己好沒用，整堂 雪佛太太的課上我都覺得很羞愧，但我沒有勇氣再回去見我的警衛(wèi)朋
M,就如我向他承諾的灘。
回到家，媽媽宣稱今晚電視上會上映一部關(guān)于砍伐亞馬孫森林 的紀(jì)錄片，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餐盒，我們可以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分著吃。 媽媽讓我坐在電視正前方，還幫我拿了紙和筆，然后坐到我身邊。 許多動物被迫遷徙或滅亡，只因為人類愛錢愛到失去理智，真的很 恐怖！
就在我們無力地參與著巴西樹懶（一種我覺得很像同類、很親切 的動物）的屠殺時，媽媽把雞肉切開。紀(jì)錄片看到一半，我瞥了這只 雞的骨胳一眼，暗暗立誓一有機(jī)會要成為素食者。
主持人解釋“蒸騰作用”的原理，蠻簡單的東西，就是大地在大 樹底下呼吸，有點像我們的毛孔，然后地球的汗水蒸發(fā)，上升后形成 云，云層夠厚就下雨，雨水再為大樹的生長及繁殖提供€、要的水分。 必須認(rèn)識到的是，這個系統(tǒng)整體而言考慮得很完善。但顯而易見的 是，如果我們繼續(xù)把地球剃到光溜溜的什么也不剩，就像一顆光滑的 蛋一樣，地球就不再流汗，也就再也沒有云。想想看，一個沒有云的 世界會有什么后果，尤其對我來說！生命有時就是會跟你開玩笑，我 為了找借口，編造了這個關(guān)于全球變暖的報告，卻沒預(yù)想到這個主題 會觸動很深。
媽媽睡著了，我把電視音量調(diào)高了一點兒，測試她有沒有睡熟， 她果然睡得很沉?？磥硭诌^了精疲力竭的_天，看到她這樣讓我很 于心不忍，就更沒有理由吵醒她了。我把音量調(diào)低，悄悄地上了閣 樓，月亮很就升上天窗中央。
依照上次經(jīng)驗生效的程序，我站得很挺，背對窗戶，雙拳緊握。 我的心跳每分鐘達(dá)到一百一十下，直接反映了我的害怕程度。
十點整，影子現(xiàn)身了。一開始的身形很淡，大概只比用鉛筆在 閣樓木板上畫出的印子稍深一點兒，然后越來越清楚。我嚇呆了，雖 然很想做點什么，但我連手指頭都動不了。按理說，我的影子應(yīng)該也 動彈不得才對，但它卻舉起了手，可是我的兩只手依舊緊貼著我的身 軀。影子歪了歪頭，向右，向左，再轉(zhuǎn)向側(cè)面，大概和我一樣對發(fā)生 的事情感到驚訝，它朝我吐了吐舌頭。
沒錯，人真的可以既害怕又同時笑出來，這兩者并不沖突。影子 在我面前伸展四肢，又在紙箱上變形，鈷進(jìn)行李箱間，一手往上搭在 一個盒子上，完全就像靠在盒子上一樣。
“你是誰的影子？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你以為我會是誰的？當(dāng)然是你的，我是你的影子。”
“那你證明?。?”
“打開這個盒子’你自己看吧。我有個小禮物送你。”
我前進(jìn)了幾步，影子散開了。
“不是上面這個，你已經(jīng)打開過了。拿下面那個盒子。”
我遵照指令，把第一個盒子放在地上，打開第二個盒子的蓋 子。盒子里裝滿了我之前從來沒見過的照片，是一些我出生時的照 片，我看起來就像根干枯的醋腌大黃瓜，只是長得沒那么綠又多了 雙眼睛。在我看來沒有它比較好，而且我也不覺得這份特別的禮物 多有趣。
M再籠接下來的照片！”影子堅持。
爸爸把我抱在懷里，眼睛看著我，露出我從沒見過的笑容。我 走近天窗，想看清楚爸爸的臉，他的眼中綻放著和婚禮那天同樣的
光彩。
“你看，”影子低聲說，“他從你誕生的第一刻就愛上你了，他 也許從未找到恰當(dāng)?shù)淖盅蹃砀阈稳葸@一切，但是這張照片巳經(jīng)吐露 了所有你想聽到的美好話語?！?br /> 我繼續(xù)看著照片，看到自己躺在爸爸的臂彎里讓我覺得有點滑 稽，我把照片收進(jìn)睡衣外套的口袋，要把它帶在身上。
“現(xiàn)在坐下來，我們得談?wù)劇！庇白诱f。
我盤腿坐在地上，影子維持同樣的姿勢，面對著我。我一時錯覺 以為它是背對餓，腿只是月光的反射效果罷了。
“你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你必須接受并使用它，即使那讓你 害怕?！?br /> “我要拿它來做什么用？ ”
-你很高興能翻這張齡不是嗎？ ’，
我不知道“高興”是不是一個確切的詞，但是這張爸爸把我抱在 懷里的照片讓我安心許多。我聳聳肩，告訴自己，如果爸爸從離家后 就音訊全無，是因為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么深刻的愛不可能在幾 個月內(nèi)就消失，耐我的愛一定還在。
“正是如此，”影子接著說，仿佛已讀出我的心思，“為每一個 你所偷來的影子找到點亮生命的/jvj、光芒，為它們找回隱匿的記憶拼 圖’這便是我們對你的全部請托。”
**我們？”
M我們，影子們?！迸c我對話瞞子幽幽地說。
“你眞的是我的影子？ ”我問。
“我是你的，是伊凡的，是呂克的或是馬格的，這都不重要，就 當(dāng)我是It的代表吧?！?br /> 我笑了，我完全明白它在說什么。
一只手突然拍在我的肩上，我嚇得大叫一聲，轉(zhuǎn)過身卻看到媽 媽的臉。
“你挺S你的影子說話嗎？親愛的。”
此刻，我真的希望媽媽明白這一切，希望她能為發(fā)生在我身 上的事作證，但她用憐憫又抱歉的表情看著我，我因此斷定她不會 懂，她不過是聽到我在閣樓自言自語。看來這次我真的得去看心理 醫(yī)生了。
媽媽把我擁入懷里，緊緊抱著我。
“你真的覺得這么孤單？ ”她問我。
“沒有，我跟你發(fā)誓沒有，”我回答，想讓她放心，“這只是個 游戲?！?br /> 媽媽蹲跪著走向天窗，》貼在窗戶上。
“這里的視野真美，我很久沒有爬上閣摟了。過來，坐在我身 邊’告訴我，你和影子聊了些什么?！?br /> 媽媽轉(zhuǎn)向我時，我看到她的影子，孤零零地在我身邊。于是，這 次賊抱住媽媽，給她我所有的愛。
“他離家不是因為你，親愛的，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我， 我震驚又失落?！?br /> 全世界沒有一個孩子會想聽到媽媽做這樣的告白，這些句子不是 媽媽說的，是她的影子在閣樓告訴我的。我想媽媽的影子跟我說這個 秘密，是為了讓我不再對爸爸的離開感到自責(zé)。
我明白了這個信息和影子對我的期待，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想象力豐 不豐富的問題，媽媽也不斷跟我重復(fù)這一點，我什么也不缺。我靠向 媽媽，請她幫我一個小忙。
“你可不可以寫封信織？ ”
“寫信？什么樣的信？ ”媽媽回答。
‘‘想象我還雜的肚子里，你想對我說你愛我，可是我們還不能 交談，那你錄么做？”
?‘可是我懷難時，改不停義你說我愛f練?！?br /> “沒錯，可是我聽砸爾說的話啊。”
“聽織子在媽媽的肚子里聽得到所有的話。”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總之，我什么都不記得?！?br /> 媽媽雜地看著我：“你到底想干嗎？ ”
“就當(dāng)做你想對我述說所有你對我的感覺，為了讓我記住一 切，于是你動念寫信給我。比如說，你給剛出生的我寫封信，寫下 你對我的眾多期待，在信中，你會給長大后的我兩三個關(guān)于快樂的 建議?！?br /> “那這封信，你要我現(xiàn)在就寫嗎？ ”
“沒錯，正是如此，但你要回溯到我還在你肚子里的媽媽角色。 你懷著我時就已經(jīng)幫我取好名字了嗎？ ”
“沒有，我們不知道你是女孩還是男孩，名字是在你出生當(dāng)天 才取的?！?br /> “那就寫一搬有稱謂的信，這樣更真實?！?br /> “你是從哪里生出這些念頭的啊？ ”媽媽問，親了親我。
“從我的想象力??！好啦，你要不要寫嗎？ ”
“好——我會寫這封信給你，今晚就寫?，F(xiàn)在，你該去睡 覺咯。”
我飛奔上床，期望我的計劃可以全盤奏效。如果媽媽遵守諾言，
第一部分就成功了。
清晨，當(dāng)我睜開眼睛，看到媽媽的信放在床頭柜上，而爸爸的 照片則放在床頭燈下，這是六個月來第一次，我們?nèi)齻€聚集在我的 房間里。
媽媽的這封信是全世界最美的信，它屬于我并且永遠(yuǎn)為我所有。 但我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wù)要完成，為了這個原因，我得把這封信與他 人分享。雖觀媽被我蒙在鼓里，但我相信她一定會諒解我的。
我把信放在書包里。上學(xué)途中，我先到書店，把一星期省吃儉用 的零用錢拿來買了一張非常漂亮的信紙。我把媽媽的信拿給店員，用’ 他全新的機(jī)器影印了一份，新的信和原來那封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一封幾可亂真的信，就像媽媽的信和信的影子。我自己留了媽媽的原 信正本。
午休時間，我在大垃圾桶旁閑晃，終于找到我需要的東西，一小 塊還沒被清掉的工具間木頭殘骸，上面還有足夠的炭黑，讓我進(jìn)行第 二階段的計劃。
我用剛剛從學(xué)生餐廳偷來的餐巾紙把它包住，藏進(jìn)書包里。
亨利太太的歷史課上，當(dāng)埃及艷后正做出一些夸張的事，讓愷撒 大帝吃足苦頭時，我偷偷拿出燒黑的木塊和影印的信，把它們放在書 桌上，然后開始把炭黑H抹在信紙上。這邊一塊.那邊一坨。 亨利太太應(yīng)該是看穿了我的小伎倆，她突然停止講課，把埃及艷后丟 在一場演說中，朝我走來。我把信紙揉成一團(tuán)，飛快地從筆盒中抓了
支筆。
“告訴我你手里藏了什么東西？ ”她問我。
“我的筆，老師?！蔽也患偎妓鞯鼗卮鹚?。
“你的藍(lán)筆漏水漏得真特別，竟然能讓你染滿了黑色印潰，等 你拿到一支能正常寫字的筆，就給我寫一百遍‘歷史課不是用來畫畫 的’ 現(xiàn)在，規(guī)手和臉軒凈，然后馬上回來。”
我往門口走去時，全班同學(xué)都笑翻了。唉——她真美啊，我的 女同學(xué)！
走到廁所的鏡子前，我立刻明白我剛剛為什么被抓包；我真不該 用手擦額頭的，我看起來就像個煤礦工。
回到我的課桌旁，我拿出已經(jīng)被揉得有點破爛的信紙，懷疑所 有的心血都已化為烏有。還好結(jié)果相反，這封信被我一揉，竟然完 全呈現(xiàn)出我原來想做的效果。下課鈴很快就要響起，我馬上就能執(zhí) 行第三階段的計劃。
我對計劃的成功抱著很高的期待。第二天，信已經(jīng)不在我原先草 草埋藏的地方，我原本把它埋在舊工具間殘存的一截木頭底下。
但我一直耐心等了一個星期后，才得到證實。
隔周的星期二，我正和呂克坐在我最愛的長椅上大聊特聊。伊 凡走過來，請我同學(xué)回避一下。他坐在呂克的位子上，好一會兒都 沒說話。
“我改向校長辭職，這個周織走?！?br /> “什么？連你也要離開？為什么？ ”
“一言難盡。依我的年紀(jì)，我是該離開學(xué)校了，不是嗎？其實待 在這里這么多年，我都活在過去，把自己禁涸在童年里。但是從今以 后，我就自由了，我還有時間去彌補，我得去建立一個真實的人生， 個讓我齡會得到幸福的人生。”
“我懂7, ”我嘟嚷，M我會想你，飾高雜你這個朋友。”
“我也會想你，也許某天我們還會再見。”
“也狐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
“到外地碰碰運氣。我有一個陳年舊夢要實現(xiàn)，還有一個諾言要 履行。如果我告訴你，你會保守賄？發(fā)誓？”
我在地上MS誓。
伊凡在我耳邊低聲說著他的秘密，但因為這是個秘密，噓——我 可是說話算話的人。
我們互握了手，說定最好當(dāng)下互道再見，不然等到星期五再
說，就太傷心了。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幾天可以慢慢適應(yīng)不會再見 的念頭。
回家后，我爬上閣樓，重讀媽媽的信。也許，就是因為她在信中 寫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將來能開心、地茁壯成長；她期盼我找到一 份讓自己快樂的工作，不論我在人生中作出什么選擇，不論我會去愛 或是被愛，都希望我會實現(xiàn)所有她對我寄予的期望。
沒錯，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句子，解開了一直將伊凡禁錮在童年 的伽鎖。
有片刻時間，我有點后悔跟他分享媽媽的信，這讓我失去了一 個伙伴。
校長和老師在學(xué)生餐廳籌辦了一個小歡送會，伊凡比他想象中來 得受歡迎，所有的學(xué)生家長都來了，我相信這讓他很感動。我請媽媽 帶我離幵，伊凡離幵，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慶祝。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就算去閣樓也沒什么用，但就在睡夢中，我 聽到房間的窗簾褶皺里，傳來伊凡的影子向我道謝的聲音。
自從伊凡走后，我再也不到從前的工具間附近閑逛，我相信這里
也有許多影子?；貞浽谟问帲坏┛康锰?，就會感受到愁緒。失去 伙伴不好受，雖然經(jīng)歷過轉(zhuǎn)學(xué)，我應(yīng)該習(xí)慣才對，但才不是這樣呢， 這根本無藥可救。每次都一樣，一部分的自我遺落在離開的人身上， 就像愛情的憂愁，這是友誼的愁緒。千萬不要跟別人產(chǎn)生牽絆，風(fēng)險
太大了。
呂克知道我難過，每天傍晚從學(xué)校回家，他都邀請我去他家， 我們一起做功課，在數(shù)學(xué)作業(yè)與歷史功課的復(fù)習(xí)間隙，共享一個咖 啡口味的閃電面包。
一學(xué)年終于要結(jié)束了，我每踏出一步都超級小心。在使用我的新 能力前，我需要重新鼓起勇氣。我想好好學(xué)會使用這股能力。
六月到了尾聲，暑假快到了，我成功地在這段時間保住了我的 影子。
媽媽沒有參加我的頒獎典禮，她正好值班，而且沒有一個同事可 以幫她代班，她為此很傷心。我跟她說沒關(guān)系，明年還會有另一場典 禮’我們可以提早安排，讓她可以排假出席。
我走上講臺，朝坐了學(xué)生家長的觀眾席看了一眼，期望能從中 看到爸爸，說不定他正混在爸爸群中，要給我一個驚喜呢。不過看 來爸爸應(yīng)該也在值班，我爸媽真是運氣不好，我不怪他們，這不是 他們的錯。
參加期末頒獎典禮的好處，就只是因為這表示“學(xué)年結(jié)束” 了， 可以兩個月不用看到馬格和伊麗莎白，像兩個呆子般在操場的七葉樹 下喁喁私語，這整整兩個月，我們稱為“夏天”，而這也是四季中最 美的季節(jié)。
海灘上的克蕾兒
她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笑，并且在紙上i 寫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論你在得里，丨： 我都會一直想著你。” i
住在這個小城的好處，就是不太需要跑大老 遠(yuǎn)去度假。不論是可以戲水的池塘，或是可以野 餐的森林，我們都能在當(dāng)?shù)卣业较胍囊磺小?克也沒去度假，他爸媽的面包店得營業(yè)，否則客 人就會被迫去超市買面包。呂克媽媽說，人一旦 養(yǎng)艦習(xí)慣’就娜再戒除了。
七月底發(fā)生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呂克多了 一個妹妹?？吹剿趽u籃里手舞足蹈地亂動，真 是件很有趣的事。從他妹妹出生后，呂克就變得 有點不一樣了，他不再那么無憂無慮，不但會想 到他身為大哥的角色，還常跟我說他以后要干嗎 之類的話。我也測有一個小弟弟劍、妹妹。
八月，媽媽有十天的假期，我們向她一個朋友借了車，一路開 到海邊去，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去那里。
大海一點兒都沒變老，沙灘和我上次來時一樣。
正是在這個濱海小鎮(zhèn)，我遇到了克蕾兒 ■個比伊麗莎白漂亮
很多的女孩?？死賰簭某錾陀置@乂啞，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朋 友，我們立刻就混得很熟。
為了彌補她的耳聾，上帝給了克蕾兒一雙大大的眼睛，那么深 邃，讓她的臉上充滿了迷人的光彩。因為聽不到，所以她能看盡一 切，沒有一絲細(xì)枝末節(jié)能逃過她的眼睛。其實，克蕾兒不是真的啞 了，她的聲帶并未受損，只是因為她從未聽見過話語，所以發(fā)不出聲 音。這很符合邏輯。當(dāng)她試著說話，她的喉嚨就會發(fā)出嘶啞的聲音， 乍聽會讓人有點害怕，但只要她一笑，就會發(fā)出像大提琴音色般的聲 音，我愛極了大提琴?？死賰翰粫f話，但這絕不表示她沒有同齡的 女生聰明，大大相反的是，她能用手，背誦出她牢記的許多詩詞；克 蕾兒通過手語和人溝通。我的第一個聾啞女性朋友的個性很剛強(qiáng)，比 如說，為了要表達(dá)她想喝可口可樂，她會用手指比畫出不可思議的東 西，而她爸媽馬上就能猜到她要什么。我立刻就學(xué)會了如何用手語說 “不”，當(dāng)她問我們能不能再來一球冰激凌時。
我在沙灘的小雜貨店買了一張明信片，想寫信給爸爸。因為空間 不夠，我把左半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填滿，但填到右半邊時，我的筆 停頓在半空中，我的腦海也同樣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爸爸的地址。
突然意識到我竟然不曾注意到爸爸住哪里，成為我諸多打擊中的其中 一擊……我想到伊凡在操場長椅上跟我說過的金玉良言，他說有大好 的前程在我面前。但坐在沙堆中，我只看到前面有俯沖入水抓魚的海 鷗，讓我想起跟爸爸去釣魚的片段。
人生總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翻轉(zhuǎn)，一切都運行得很糟，但突然 間，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就改變了事情的發(fā)展。我一?直想要過另一種 生活，雖然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但就像呂克一樣，我也常思考 自己的未來，而在這個和媽媽共度的夏日海濱假期里，我的人生徹 底顛覆。
遇到克蕾兒后，我確信人生再也不同以往。等到開學(xué)當(dāng)天，同學(xué) 得知我有一個聾啞女性朋友時，一定會忌妒得臉都綠掉。我一想到伊 麗莎白不快的賴，就覺得很開心。
克蕾兒會在空中寫字、寫詩，伊麗莎白根本一點兒都比不上她。 爸爸常說永遠(yuǎn)不要把人拿來比較，每個人都與眾不同，重要的是要找 到最適合自己的差異性。克蕾兒就是我的差異性。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也是我們到此以來的第一個大晴天，克 蕾兒在我們沿著港口散步時貼近我。我們過去從未如此親近過。我們 的影子在碼頭上相觸，我害怕，退了一步?？死賰翰幻靼孜业呐e動， 幽幽地看著我，我從她眼中看出了憂傷，接著她就跑開了。任憑我盡 全力喊破喉嚨叫她，她卻連頭也沒回。我真白癡，她根本聽不到我的 呼喚！我從第一次邂逅的頭幾秒沖，就夢想著要牽她的手，面對著大
海的我們，會比站在學(xué)校操場可憐的七葉樹下的伊麗莎白和馬格更登 對。而我之所以后退，是因為我尤其不想偷走克蕾兒的影子，我完全 不想知道那些她不想用手語對我說的話?？死賰簺]辦法猜到這些事， 而我趣的舉動傷了她的心。
這天晚上，我不停地想著該怎樣向她道歉，讓我們言歸于好。
權(quán)衡輕重之后，我確信修補裂痕的唯一辦法，就是告訴克蕾兒 真相。依我看，與克蕾兒共享秘密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如果我真的 想跟她彼此了解。要是不敢承擔(dān)向人坦誠的信任風(fēng)險，還談什么跟 對方建立關(guān)系呢？
剩下的問題是要怎樣向她吐露一切？我的手語程度還很有限，也 沒有足夠的手勢向她比畫出這么一個故事。
第二天，天空一片陰纆，克蕾兒蹲坐在碼頭盡頭的一塊礁石上， 正拋著小石頭打水漂。她媽媽因為太開心她終于有了朋友，所以跟我 說了她的避難處，她每天早上都會去那里。我去找她，坐在她身邊， 一起看著海浪一波波打向流沙，克蕾兒一副當(dāng)做我不存在的樣子，徹 底忽略我。我鼓起全身的力氣，把手朝她伸過去，想要握她的手，但 克蕾兒站了起來，踩跳著一塊塊的礁石跑遠(yuǎn)了。我追著她，牢牢站在 她面前，用手指著我倆的影子，它們正長長地拖在碼頭上。我請她別 動，我向旁邊移了一步，我的影子便覆蓋了她的影子，接著我后退一 步，克蕾兒的眼睛瞪得更大，她馬上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即使對一 個從沒見過這種事的人來說，一切也不難理解。我面前的影子有著長
長的頭發(fā)，而她眼前的，則是短發(fā)。我堵住耳朵，期盼她的影子和她 一樣減默，但我還是聽到了它在對我說：“救命啊，幫幫我?！蔽夜?下，大喊著：“閉嘴，我求你，別說了！ ”然后我立刻再度讓我們的 影子交疊，讓一切回歸原貌。
克蕾兒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問號，我聳聳肩，這一次，走開的人 是我?？死賰号苤吩谖疑砗?，我害怕她在礁石上滑倒，便放慢了腳 步。她抓住我的手，同樣想跟我分享秘密，讓我們之間扯平。
碼頭盡頭有個不起眼的燈塔，孤單地佇立在那里，一副被父 母遺棄，而后停止長大的模樣。塔燈是熄滅的，它已經(jīng)很久不曾照亮 大海。
被遺棄在碼頭盡頭的舊燈塔，才是克蕾兒真正的秘密基地。自從 她對我說過它以后，每次我們見面她都會帶我到那里去。我們穿過掛 著“禁止進(jìn)入”的生銹老舊告示牌的鐵鏈，推開因鹽分侵蝕鎖孔而解 放了靈魂的鐵門，爬上通往老舊瞭望臺的樓梯，克蕾兒總是一馬當(dāng)先 登上通往塔頂?shù)奶葑?。我們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觀察著船舶 及欣賞天際線?？死賰簳宰笸蟮募?xì)微波動來刻畫波浪，再以起伏的 右手來呈現(xiàn)大型帆船在海面上來回穿梭的情景。當(dāng)夕陽西斜，她用兩 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虛擬的太陽，從我背后滑下，然后她大提琴般的 笑聲就占據(jù)了整個空間。
晚上，媽媽問我白天去了哪里，我只告訴她我待在沙灘某個地 方，一個與燈塔相反的方向，一個專屬于克蕾兒和我的私有燈塔，一
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燈塔，一個被人遺棄而被我們認(rèn)養(yǎng)的燈塔。
假期的第三天，克蕾兒不想登上塔頂。她坐在燈塔下，我從她微 慍的臉色猜到她可能要我做什么事。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本便條本，草 草在紙上寫下：“你怎么做到的？ ”然后拿給我看。
輪到我拿著她的便條本回答問題。
“做到什么？ ”
“關(guān)于影子那件事啊。”克蕾兒寫道。
“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事情就這樣發(fā)生，我就任其繼續(xù)下 去了?！?br /> 鉛筆在紙上畫出沙沙的聲音，克蕾兒畫掉她的句子，應(yīng)該是在 下筆時改變了主意。她最后寫給我的句子是：“你很幸運，影子會 跟你交談嗎？ ”但我還是從畫掉的痕跡中讀出了她原來寫的句子： “你瘋了！ ”
她怎么猜得到影子會跟我說話？我完全沒辦法騙她。
“是的！ ”
“我的影子是啞巴嗎？ ”
‘‘我認(rèn)力不是。w
“是‘你認(rèn)為’還是‘你確定’ ? ”
“它不是啞巴?！?br /> “那很正常，在我腦袋里，我也不是啞巴。你想跟我的影子 談?wù)剢幔?”
“不要，我寧可跟你聊?！?br /> “我的影子跟你說了什么？ ”
“沒什么重要的，時間太短了?！?br /> “我影子發(fā)出的聲音好聽嗎？ ”
看來我剛剛沒抓到克莆兒前一個問題的重點，這就好像一個盲人 問我，她的倒影在鏡中看起來像什么一樣?？死賰旱莫毺刂?，就在 于她的靜默。在我眼中，這才是她與眾不同之處，但克蕾兒卻夢想著 和其他同齡的女生一樣，能用手語以外的方式表達(dá)自己。要是她能知 道自己與眾不同的差異點有多美好，那該有多好。
我拿起鉛筆。
“是的，克蕾兒，你影子發(fā)出的聲音很清脆，迷人又悅耳。就跟 你一樣完美?！?br /> 我邊寫下這些句子邊羞紅了臉，克蕾兒也邊讀邊紅了臉。
“你為什么難過起來？ ”克蕾兒問我。
“因為假期一定會結(jié)束，到時我一定會想你。”
“我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假如你明年還會回來，你知道可以 在哪里找到我?！?br /> “是，在燈塔下?！?br /> “我會從假期的第一天開始就在那里等你。”
“你發(fā)誓？ ”
克蕾兒用手比出發(fā)誓的姿勢。這比用文字寫出來還要優(yōu)美。
天空露出一線光亮，克蕾兒抬起頭，在便條本上寫道：“我想要 你再SU;我的影子’獅告訴我，它跟你說了什么?！?br /> 我有點兒猶豫，但我想讓她開心，所以我走向她?？死賰喊咽执?在我的肩上，緊貼著我。我的心頓時狂跳不已’我完全沒注意到我們 的影子，只看到克蕾兒深邃的雙眼逼近我的臉龐，正冃不轉(zhuǎn)睛地盯著 我。我們的鼻子輕輕觸到，克蕾兒吐掉口香糖，我的雙腿發(fā)軟，我覺 職快酬了。
我從電影里學(xué)到，親吻時會嘗到蜂蜜般的滋味，但跟克蕾兒接 吻，我嘗到的是她親我前才吐掉的草莓口香糖的味道。聽到我的心在 胸膛里擊鼓般的咚咚聲，我跟自己說，我們可能會因為親吻而死掉。 雖然我希望她再來一次，但她已經(jīng)退后。她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 笑，并且在紙上寫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論你在哪里，我都會 一直想著你?！比缓?&^?離開了。
這正說明了人生如何能在瞬間顛覆。八月里，僅僅遇到一個克蕾 兒，每個早晨就再也不一樣，每個當(dāng)下也不再同于以往，而孤獨便能 拭去。
獻(xiàn)出初吻的那天晚上，我一度想寫信給呂克，跟他訴說這一切。 也許是為了延長這一刻的感覺。談著克蕾兒，仿佛就能把她多留在身 邊一會兒。雖下來’我信撕得粉碎。
第二天，克蕾兒不在燈塔下面，我在碼頭上來回走了數(shù)十趟等
她。我怕她跌進(jìn)了水里。心系心上人真是令人不安，很難想象竟然讓 人如此難受，光是害怕會失去她，就讓人痛苦不堪。我以前從來沒有 想過會這樣。對于爸爸，我當(dāng)時沒有選擇，我們無法選擇父親，更無 法改變他決定某天要離幵的事實。但對克蕾兒，是完全不同的事，跟 她在一起，一切都不一樣。但我突然聽到遠(yuǎn)方傳來大提琴般的笑聲， 我沮喪得不能自已，克蕾兒正在港口，跟她爸媽站在冰激凌小販的攤 子前，她爸爸把冰激凌弄掉在襯衫上，惹得克蕾兒大笑。我不知道該 怎么辦，是該待在原地，還是該跑去找她？克蕾兒的媽媽向我揮揮 手，我回敬她一句曰安，然后往相反的方向離開。
這一天過得很糟，我一直在等克蕾兒，完全搞不懂自己為何郁 悶。我們昨天還在上面散步的防波堤，已經(jīng)被浪花打到，獨自走在 SP里，讓我難過得要死。我一定是碰上了最慘的影子，一個名為“分 離”的影子，有它在身邊真是糟透了。我真不該相信克蕾兒，不該向 她吐露我的秘密，不該和她相遇。幾天前，我還不需要她，我的人生 雖然一成不變，但至少可以過曰子?，F(xiàn)在，一沒有克蕾兒的消息，一 切都崩潰了。要等著別人的指令才能感受到幸福，這感覺實在討厭極 了。我離開碼頭，走到沙灘的小雜貨店附近。我想寫信給爸爸，于是 從旋轉(zhuǎn)陳列架上偷拿了一大張明信片，然后坐到/j、酒吧的位子上。這 個時候的客人不多，服務(wù)生也沒說什么。
爸爸：
我在海邊寫信給你，媽媽和我來這里度幾天假。我多么希 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但是事實就擺在眼前。我很想知道你的近 況，想知道你是否過得快樂。對我而言，幸福的一面，總是來了 又去。如果你在這里，我就能告訴你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想這 樣應(yīng)該會讓我好過一點兒。你應(yīng)該會給我一些建議。呂克說他凡 事都要聽他爸爸的建議，我卻沒有你的建議可聽。
媽媽都說性急會殺死童年，但我真的好想長大。爸爸，我好 想可以自由地去旅行，好想逃離讓我不開心的地方。長大后，我 會去找你，不論你在哪里，我都會找到你。
如果在那之前我們無法相見，那么我們要跟對方述說的事 情，會多到得花上百頓中餐的時間，才能一一說完。又或者，需要 我鏑單獨共度至少一周假期的時間。要是真能跟你共度這么長時 間，那就太好了。但我推測這一定很難實現(xiàn)，我不由得自問為什么 會這樣。每次一想到這里，我也會問為什么你不寫信給我，你知道 我的地址啊?；蛟S你會回這張明信片，或許我一回家就會看到你的 信，或許你會來找我？
我想我已受夠了這些“或許”。
依然愛你的兒子
我慢吞吞地走到郵筒旁。管他呢，就算我不知道爸爸住在哪里，
就像寫信給圣誕老公^樣，我投了信，沒貼郵票也沒寫地址。
雜貨店的陳列架上掛著一只紙風(fēng)箏，老鷹形狀。我跟老板說媽媽 晚點會來幫我付錢。我滿腦子相信媽媽會這樣做，我把風(fēng)箏夾在腋下 離開。
線長四十米，包裝上這樣寫著。離地四十米，應(yīng)該可以俯視整 個濱海小滇、教堂的時鐘、市場的小路、樹林里的馬場和直通村莊 的大馬路。如果把線放掉，就能觀看整個國家，要是風(fēng)向好的話， 說不定還能環(huán)游世界，從很高的地方俯瞰思念的人。我多想化身為 風(fēng)事。
我的老鷹風(fēng)箏漂亮地爬升，線軸還沒放盡，它已經(jīng)驕傲地飛向天 空。它的影子在沙子上漫步，風(fēng)箏的影子是死的，只是一些點。玩 夠后，我把“老鷹”拉向我，收起翅膀，帶著它一起回家。回到家庭 旅館的套房，我一度想找地方把它藏起來，但后來改變7主意。
我把媽媽應(yīng)該送給我的禮物拿給她時，被狠狠罵了一頓，她威 脅要把風(fēng)箏丟到垃圾桶里，后來她有了更殘酷的主意：逼我把風(fēng)箏拿 去還給雜貨店老板，還要我為自己“不可饒恕的行為”向老板道歉。 即使我用盡了具有毀滅性的懺侮笑容，可惜對媽媽一點兒破壞力也沒 有。我只好飯也沒吃就去睡覺，反正吃飯對我來說也不重要，我光是
生氣就氣飽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半，媽媽把車停在沙灘雜貨店門口。她打開車 門，丟給我一記威脅的眼神：“好了，下車，快一點兒，你知道該 做什么！，’
我的酷刑從早餐后就開始了，我得重纏風(fēng)箏線，讓線軸完美地卷 成一圈，再把“老鷹”的翅膀重新折好，系上媽媽給我的鍛帶。接下 來的車程在一片肅穆氣氛中度過。最終的考驗則是穿過廣場走到雜貨 店，把風(fēng)箏還給老板，并向他道歉，我辜負(fù)了他的信任。我走過去’ 肩膀垂得低低的，腋下夾著我的風(fēng)箏。
透過車窗，媽媽只能看到身影，聽不到聲音。我走向老板，裝 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告訴他我媽媽沒有錢幫我買生日禮物，所以 無法買下這只風(fēng)箏。老板回答說可這并不是個貴重的禮物。我回他說 我媽媽實在太吝嗇，她的字典里沒有“不貴”這種字眼。我還說我真 的很抱歉，這個風(fēng)箏跟新的一樣，我只放過一次而且沒有放得很高。 最后，我向老板提議，為了補償他的損失，我愿意幫忙整理店里的東 西。我請求老板寬恕我，告訴他如果我沒把問題解決就離開，我可能 連圣誕節(jié)禮物都別想拿到。我的說辭應(yīng)該很有說服力，老板看起來被 我糊弄了。他朝媽媽投去一記惡狠狠的眼神，又對我使了個眼色，說
他愿意把這只風(fēng)筆送給我。他甚至想去跟媽媽講幾句話，但我說服他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再三向他道謝，并請他幫我寄放這份禮物，我晚 點兒再過來拿。我走回車上，向媽媽保證我完成了任務(wù)。媽媽恩準(zhǔn)我 去沙灘玩，然后臓走了。
我沒有因為說了媽媽的壞話而感到窘迫，也沒有因為報了仇而 感到懊喪。
媽媽的車一從視線消失，我就去拿回我的老鷹風(fēng)箏，然后飛奔 到退潮的沙灘上。一邊放著老鷹風(fēng)箏，一邊聽著貝殼在腳下爆開的聲 音，這實在是件很美妙的事。
風(fēng)比昨天強(qiáng)勁，線軸被’決速地扯動而放線。經(jīng)過一陣輕拉猛扯， 我成功畫出第一個圖像，一小部分近乎完美的數(shù)字8。風(fēng)箏的影子在沙 上滑行得很遠(yuǎn)。突然，我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嚇得差點 兒概了老鷹風(fēng)箏?？死賰鹤プ×宋业挠沂?。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不是為了握住我的手，而是要操控風(fēng)箏的 手柄。我把風(fēng)箏交給她，克蕾兒的笑容無人能敵，我完全無法拒絕她 的任何要求。
這絕對不是她第一次放風(fēng)箏，克蕾兒以令人驚訝的靈活度操縱風(fēng) 箏。一連串完整的8，無數(shù)個完美的S。克蕾兒真的對寫空氣詩很有天 分，她能在天空中畫出許多字母。當(dāng)我終于看懂她在做什么時，我讀 出她寫的字：“我想你?！?一個會用風(fēng)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 啊,真讓人永遠(yuǎn)都忘不7她。
克蕾兒把老鷹風(fēng)箏放在沙灘上，她轉(zhuǎn)向我，坐在潮濕的沙子上。 我們的影子連在一起，克蕾兒的影？M身向我。
“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哪–樣比較痛苦，是從背后傳來的訕笑，或 是朝我射來的輕視眼光。誰會愿意愛上一個無法言語的女孩，一個笑 時會發(fā)出嘶啞叫聲的女孩？淮能在我害怕時給我安全感？我真的很害 伯，我什么都聽不到，包括腦海中的聲音。我害伯長大，我很孤單， 我的白晝?nèi)缤瑹o止境的黑夜，而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越其中。”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孩敢對一個剛認(rèn)識的男孩說出同樣的話。這 些話并非由克蕾兒的口中發(fā)出，而是她的影子在沙灘上低低地向我訴 說，我終于明白為何之前影子會向我求救。
“克蕾兒，你要知道，對我來說，你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孩，是 那種可以用撕啞叫聲擦去天空的陰暗、有著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你 要知道，全世界沒有一個女孩可以像你一樣讓風(fēng)箏快速旋轉(zhuǎn)。
“這些話，我只敢悄悄在你背后喃喃地說，不敢讓你聽到。一面 對你，我就成了啞巴。”
我們每天早上都在碼頭相見?？死賰簳热バ‰s貨店拿我的風(fēng) 箏，然后我們一起跑向廢棄的舊燈塔，在那里度過一整天。
我編造一些海盜的故事，克蕾兒則教我用手語說話，我漸漸挖掘 出這個很少人熟知的語言的詩意。我們把風(fēng)箏線鉤在塔頂?shù)臋跅U上，
“老鷹”離得更高，在風(fēng)中嬉戲。
中午，克蕾兒和我靠在燈塔下，共享媽媽幫我準(zhǔn)備的野餐。媽媽 是知情的，雖然我們晚上從來不談這個，但她知道我和一個小女生來 往，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女生，套一句鎮(zhèn)上的人對克蕾兒的稱呼。大人 真的很怪，竟然會害怕說出某些字眼，對我來說，“啞巴”這個詞美 麗多了 0
偶爾，吃完午餐后，克蕾兒會把頭靠在我肩上小睡。我相信這是 —天中最美的時刻，是她放松的時刻?？粗粋€人在你眼前放松真的 很動人，我看著她沉睡，想著她是否在夢里尋回自己的語言，是否聽 到自己清脆如銀鈴的聲音。每天傍晚，我們會在分離前親吻。這是永 生難忘的六天。
我短暫的假期接近尾聲，媽媽開始在我吃早餐時準(zhǔn)備行李，我們 很快就要離開旅館。我央求媽媽多留幾天，但她若還想保住工作，我 們就必須得踏上歸途。媽媽答應(yīng)我明年再回來。但是一年里能發(fā)生好 多轉(zhuǎn)》
我去向克蕾兒道別，她在燈塔下等我，一看到我，她馬上明白我 為什么臉色不對。她不想爬上塔，只做了個手勢叫我離開，轉(zhuǎn)身背對 著我。我從口袋里拿出昨天夜里偷偷寫好的字條，上面寫滿了我對她 的感覺。她不想收下，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沙灘上。
我用腳尖在沙上畫出一個半七、，把我的字條卷成錐狀，插在圖案 中心，然后就離開了0
我不知道克蕾兒有沒有改變主意，有沒有把我畫在沙上的圖畫完 成。我不知道她是否看了我的字條。
在回家的路上，也許是出于害羞，我突然期望她沒有去拿我的字 條，讓它被潮水卷走。我在字條上寫道，她是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會 想到的人，而每晚我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會浮現(xiàn)出她的雙眼’它們在 深夜里如此深邃，就像一座被認(rèn)養(yǎng)的驕傲的舊燈塔燃起的塔燈。寫情 書這方面，我真的挺笨拙的。
我還得收集滿滿的回憶，好撐過接下來的寒暑。我要為秋天保存 —些幸福的時刻，好在黑夜滯留上學(xué)途中時咀嚼。
開學(xué)那天，我決定什么都不要告訴別人，用談?wù)摽死賰簛砑づ?麗莎白，這個主意我再也不感興趣。
我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濱海小鎮(zhèn)，來年沒有，接下來的每一年 都沒有。我再也沒有克蕾兒的消息。我很想給她寫封信，就填上： 碼頭盡頭廢棄的小燈塔。但光是寫出這個地址，就表示出賣了我們 的秘密。
兩年后，我吻了伊麗莎白，她的吻既沒有蜂蜜的味道也沒有草莓 的香味，只有一種對馬格報復(fù)的香氣，證明我從此跟他一樣了。連續(xù) 三屆當(dāng)選班長終于賦予了人相當(dāng)大的影響力。
親吻后的第二天，伊麗莎白和我就分手了。
我沒有再參選班長，馬格取代了我而當(dāng)選。我很樂意把職責(zé)交給 他，長久以來，我早已厭倦了耍斗爭。
呂克的夢想
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刻，其實都來自于一j 些微不足道的小亊。如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i
我想我永遠(yuǎn)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 i 起離開閣樓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丨 默感謝我的影子。
對夜晚的恐懼其實來自對孤獨的恐懼，我 不喜歡一個人睡，卻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 棟離醫(yī)學(xué)院不遠(yuǎn)的大樓頂層套房，昨天剛過完 二十歲生曰，因為該死的早讀，我活該獨自慶 生，沒時間交朋友。醫(yī)學(xué)院的課程不允許我有 多余的時間。
兩年前，我拋下童年，將它扔在學(xué)校操場的 七葉樹后，遺忘在成長的小城中。
畢業(yè)典禮當(dāng)天，媽媽順利出席，剛好有一 位女同事幫她代了班。我似乎隱約瞥見爸爸的身 影出現(xiàn)在校門的鐵柵欄后，但我應(yīng)該又是在做夢 了，我總是太有想象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著我的肩膀流下。 我也把童年埋進(jìn)閣樓里’在那里，我曾一邊看著爸媽相愛時的照片， 一邊和影子說話。
我}隨年揚締火車站的月臺上’在那里，我向我紐的朋友 面包師傅之子道別；在那里，我把媽酬挪里，向她承諾盡可能回來 看她。
在火車站的月臺上，我看到媽媽哭泣，這一次，她沒再試圖別過 臉去。我不再是那個她需要全力保護(hù)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淚水， 艇她從未遠(yuǎn)離的悲傷。
我貼在車廂的窗戶上。當(dāng)列車啟動，我看到呂克握著媽媽的手， 安慰著她。
我的世界從此轉(zhuǎn)向，本來坐上這節(jié)車廂的人應(yīng)該是呂克，他才是 對科學(xué)有天分的人。我們之間，那個理當(dāng)照顧為別人、尤其是為兒子 奉獻(xiàn)一生的護(hù)士的人，本該是我。
醫(yī)學(xué)系四年級。
媽媽退休了，擬師立圖書館服務(wù)。齡翻三和三個朋苗丁牌。
她常常寫信給我，但我奔波在課堂與醫(yī)院值班室之間，完全沒空
回信。她一年來看我兩次，春、秋季各一次，她會住在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 附近的小旅館里，并逛逛博物館，等我結(jié)束忙碌的一天。
我們會沿著長長的河岸散步，她邊走邊要我談?wù)勆瞵嵤?，還 給我許多建議一關(guān)于一個充滿人性關(guān)懷的醫(yī)生必須做到的事；在 她眼中，這和成為一名好醫(yī)生同樣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 遇到過很多醫(yī)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視職業(yè)勝于病患的醫(yī) 生。我總是沉默地聽她說。散完步，我會帶她去一間她很喜歡的小 餐館吃晚餐，她往往搶著付賬，每次搶賬單時都說：“等你將來當(dāng) 了醫(yī)生，再請我去高級餐廳吃大餐吧。”
她添了皺紋，但眼中閃耀著永不老去的溫柔。父母到了某個年 紀(jì)總會變老，但他們的容顏會深深烙印在你的腦海里，只要閉上眼 睛，想著他們，就能浮現(xiàn)出他們昔日的臉龐，仿佛我們對他們的 愛，能讓時光停頓。
媽媽每次來都會做一項工作：把我的小窩恢復(fù)原貌。每次她走 后，我都會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一堆新襯衫，而床上干凈的被單，會泛著和 我童年房間同樣的香氣。
我的床頭柜上總是放著一封當(dāng)年我請媽媽寫給我的信，和一張在 閣樓里找到的照片。
送媽媽去車站時，她會在上車前把我擁進(jìn)懷里，她抱得如此之 緊，讓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著她的列車在婉蜒的鐵 道上消失，奔向我長大的朝著離我六小時車程的童年駛?cè)ァ?br /> 媽媽離開后的隔周，我必定會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 她的牌友，還會給我一堆刻不容緩的必讀書單。可惜的是，我唯一的 讀物只有醫(yī)學(xué)月刊，我每晚都會一邊翻閱，一邊準(zhǔn)備實習(xí)醫(yī)生國考。
我通常在急診部和小兒科輪值，這都需要高度的責(zé)任心。我的主 任是個不錯的家伙，一個不喜歡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點點粗心或 是犯一點兒小錯，就會聽到他的咆哮。不過他很無私地把知識傳授給 了我們，這也是我們想從他身上學(xué)到的。每天皁上，從査房開始，他 會孜孜不倦地告誡我們，醫(yī)生不是一門職業(yè)，而是一份使命與天職。
休息時，我會飛奔到醫(yī)院的餐飲部買個三明治，坐在院區(qū)的小花 園吃。我常在那里遇到幾個恢復(fù)期的小病患，他們在父母的陪伴下來 這氣。
而正是在那里，在一塊方形開滿花的勒平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轉(zhuǎn)。
我在長椅上打瞌睡，讀醫(yī)學(xué)院是一場對抗睡眠不足的長期奮戰(zhàn)。 一個四年級的女同學(xué)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把我從昏昏沉沉中拉了出 來。蘇菲是個耀眼又美麗的女孩，幾個月來，我們一起見習(xí)，相互調(diào) 情卻從未為彼此的關(guān)系定調(diào)，我們互稱朋友，故意忽略對對方的渴 望。我們都知道彼此沒時間經(jīng)營一段真正的關(guān)系。這個早上，蘇菲第 N次談到她在照顧的病患 個已經(jīng)兩周無法進(jìn)食的十歲小男孩，
沒有任何病理學(xué)家可以解釋他的病況。他的消化系統(tǒng)正常得不得了， 沒有任何癥狀證明為何會抗拒最基本的進(jìn)食。這個孩子現(xiàn)在只能靠打 點滴維持，而他的身體狀況愈來愈糟，即使會診了三位心理醫(yī)生也無 法解開謎團(tuán)。蘇菲完全對這個小人兒著了迷，迷到什么事都不想做， 成天只想為他的病找出解決之道。因為想要重拾我們每周晚上一起復(fù) 習(xí)功課的時光，即使沒什么把握’但我承諾她會研究一下病歷，從我 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決方法，一副好像我們兩個小見習(xí)醫(yī)生比整個 醫(yī)院的醫(yī)療團(tuán)隊還來得聰明、厲害，不過每個學(xué)生不是都夢想著超越 他的老師嗎？
蘇菲談著小男孩身體的衰弱狀況時，我的注意力被一個在花園走 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專注地觀察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 依照規(guī)則一格一格地跳，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一小女孩并腳跳向她 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問蘇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輪椅，并建議她把他帶來這里。 蘇菲本來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堅持要她不要浪費時間。太陽 很快就會消失在主建筑物的屋頂，我需要看到他。蘇菲雖不樂意， 但最后還是屈服了。
她一走開，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訴她我要跟她說一個秘密，要 她承諾為我保密。她專心地聽我說話，并接受了我的提議。
一刻鐘后，蘇菲推著她的小病人回來了，他被綁在輪椅上，從 他蒼白的皮膚和消瘦的兩頰可以看出他很虛弱。看到他這個樣子，我
更能了解蘇菲多為他煩心。蘇菲停在離我不遠(yuǎn)處，我從她眼中讀出疑 惑，她用無聲的方式問我：“好，現(xiàn)在要怎么做？ ”我建議她把輪椅 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長椅找我。
“你認(rèn)為一t^歲的小丫頭倉肥齡好？這就是你的神奇藥方？，’
“留點時間讓他對她感興趣?！?br />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見得他會對她感興趣？好了，到此為止， 我要帶他回病房?！?br /> 我捉住蘇菲的手臂，阻止她離開。
“出來透氣幾分鐘對他不會有害處。我相信你還有其他病人要 探視，就把他們兩個留在這里，我會在這段休息時間看著他們。別擔(dān) 心，我會/知匕、的。”
蘇菲走回兒科病房，我走近孩子們，取下把小男孩綁在輪椅上的 帶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陽 的余暉。小女孩又回到她的戲里，就如我們原先約定的一樣。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小人兒，為何放任自己衰弱？ ”
他拾起視線，什么也沒說。他的影子如此纖細(xì)’依偎著我的。小 男孩在我的臂彎里放松下來，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讓我 童年的影子回來，那巳經(jīng)是好久0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沒有一個孩子能捏造出我剛剛聽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 還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傾訴，我早忘灘真情流露的感覺。
我把小男孩抱回輪椅，把小女孩叫過來，讓蘇菲一回來就能看到 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邊，然后我圓長椅上。
蘇菲回來找我時，我告訴她跳房子冠軍和她的小病人相處甚歡， 她甚至成功地讓他說出了心靈創(chuàng)傷，還答應(yīng)讓我?guī)退f出來。蘇菲看 著我，一臉疑惑。
原來小男孩很喜歡一只兔子，它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 幸的是，兩個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它失蹤當(dāng)晚，晚餐吃到最后，男 孩的媽媽問全家人喜不喜歡吃她煮的這道“紅酒洋蔥燉兔肉” 小男 孩因此立刻推論他的兔子已經(jīng)死了，自己還吃了它。從那之后，他腦 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贖罪，并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會。人們也許該 在告訴孩子死了的人會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我起身，留下一臉驚愕的蘇菲坐在長椅上?，F(xiàn)在我找出問題了， 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決。
值完班后，我在抽屜里看到一張字條’蘇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 管多晚。
我在清晨六點按響了蘇菲家的門鈴，她讓我進(jìn)門，剛睡醒的雙眼 腫腫的，全身只著一件男裝襯衫。我覺得她這身穿著實在很誘人，即
使她身上的襯衫不是我的。
她在廚房為我煮了杯咖啡，問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個心理醫(yī)生都 束手無策的燙手山芋。
我提醒她，孩子們都擁有成人所遺忘的語言，一種僅存于孩子 間、方便他們溝通的語言。
“所以僻就料到他會向那個小丫頭說出心里話？ ”
‘‘我是期望好運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機(jī)會，也 值得盡力一試，不是嗎？ ”
蘇菲打斷我，駁斥我的謊言，原來小女孩向她坦承，在我陪著她 的小病人期間，小女孩都在玩跳^子。
“所以是她的證詞對上我的證詞咯？ ”我回答，對蘇菲微笑。
‘‘好像是，B
“你能告訴我這件男裝襯衫是誰送你、的嗎？ ”
“我在舊衣店買的?！?u你跟我一樣不善于說謊。M 蘇菲起身，走向窗戶。
**我昨天中午打電雖小男孩的爸媽，他們都是鄉(xiāng)下人，完全沒想到到兒子竟然和—只兔子感情這么好。他們完全沒辦法理解，對他們而言，把兔子養(yǎng)大，就是為了吃掉。”
“你問他們，如果有人逼他們吃掉他們養(yǎng)的狗，他們會有什么 感覺?！?br /> “責(zé)怪他們毫無意義，他們也嚇壞了。媽媽不停地哭，爸爸也好 不到哪里去。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個孩子救出目前的困境？ ”
“不確定。試試看請他們找只年幼的兔子來，跟原來那只一樣有 點紅棕色的，然后要他們盡快把兔子帶過來。”
“你要偷渡一只兔子進(jìn)醫(yī)院？要是總醫(yī)生知道了，這都是你一個 人的主意，我可不認(rèn)識你?！?br /> “我絕對不會供出你?，F(xiàn)在可以把這件襯衫換下來了嗎？我覺得 它丑斃了。，’
蘇菲洗澡時，我在她床上昏睡，我已經(jīng)累得沒有力氣回家。她 一小時后要當(dāng)班，我則有十小時可以補眠。我們晚一點會在醫(yī)院碰 面，我今晚在急診輪值，她則在兒科病房，我們都要值班，卻在兩 棟不同的大樓里。
醒來時，我看到廚房桌上有一盤奶酪和一張小字條。蘇菲邀我有 時間的話，在她當(dāng)班時間去看她。在洗盤子時，我意外地在垃圾桶里 發(fā)現(xiàn)了那件她幫我開門時身上穿的
我午夜時抵達(dá)急診部，行政總管告知今晚很平靜，說不定我原本 可以留在家里不用來，她邊說邊把我的名字寫在見習(xí)醫(yī)生值班表上。
沒人可以解釋，為什么某些夜里，急診部會爆滿痛苦的病人’而
某些夜里，又平靜得像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不過有鑒于我的疲憊，這 樣的待遇實在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蘇菲來醫(yī)院餐飲部和我會合時，我已經(jīng)頭枕著雙臂、鼻子貼著桌 子，累趴在桌上睡著了。她用手時推了推我，把我叫醒。
“你掘著了？ ”
“現(xiàn)在醒了。”我回答。
“小病人的那對鄉(xiāng)下人父母找到稀有的寶物啦 ?只紅棕色的
小兔子，跟你要的完全一樣。”
“他們?nèi)四兀?”
“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館里、他們在等我的指示。我是兒科病房的 見習(xí)醫(yī)生，不是獸醫(yī)，你要是能清楚告訴我下一步的計劃，相信一定 對我有很大幫助。”
“打電話給他們，要他們到急診部來，我會過去接應(yīng)。”
“凌晨三點的現(xiàn)在？ ”
“你可曾看淑醫(yī)生凌晨三艦在細(xì)散步？ ”
蘇菲從白袍口袋里翻出從不離身的小黑簿子，從中找尋旅館的電 話，我則朝急診室的大門奔去。
小病人的父母看起來一臉驚魂未定，大半夜被人吵醒，又被要求 帶著兔子來醫(yī)院，他們受到的驚嚇不亞于蘇菲。那只小哺乳動物被藏 在男孩媽媽的大衣口袋里。我讓他們進(jìn)來，向行政總管聲稱在外省的 叔叔和嬸嬸剛好來城里看我，她對我們選這么奇怪的時間進(jìn)行家庭會
面也沒多加質(zhì)疑，畢竟要嚇到在醫(yī)院急診部工作的人，這點小事還不 算什么。
我?guī)е@對父母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避開值班的護(hù)士。
在途中，我向小男孩的媽媽解釋了我希望她待會兒要做的事。走 到兒科病房的樓層時，蘇菲已經(jīng)在等我們。
“我請病房的護(hù)士幫我去餐飲部的自動售貨機(jī)買杯茶，我不知道 你想做什么，但要快點，她很快就會回來。我最多能給你們二十分沖 時間?！碧K菲宣告。
她坐下，小男孩著媽媽，像在做夢一樣。我坐械的另一端。
“我不想吵醒你，但我有樣?xùn)|西要給你看?！睔gf他說。
我告訴他，他們沒有吃掉他的兔子，而且兔子沒有死，它有了寶 寶，這個小壞蛋離家出走是為了跟另一只母兔子再婚。有些爸爸就是 會做出這種事。
“你爸爸在走廊上，大半夜孤零零地等在這扇門后，因為他愛 你勝過全世界，就像他愛你媽媽一樣?，F(xiàn)在，你要是還不相信我， 你看! ”
男孩媽媽拿出口袋里的小兔子，放在兒子的床上，用手抓著它。 男孩盯著這只小動物，他慢慢伸出手，摸摸它的頭。媽媽把兔子交給 他，關(guān)系就此建立。
“這只小兔子沒有人照顧，它需要你，如果你沒有好起來，它就
會跑著衰弱下去。所以，你必須開始吃東西，才能有力氣麵它?！?我把媽媽留下來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請爸爸進(jìn)去加入他 們。我衷心期盼我的計劃會奏效。這個看起來一臉粗暴的男人突然 一把將我抱住，緊緊擁著我。在那短短的瞬間，我多么希望變成那 個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三天后，我一到醫(yī)院，就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是主任的秘 書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辦公室去。這樣的召見對我而言還是頭一 遭，我匆匆留了幾個字給蘇菲。值班護(hù)士在三〇二號病房的床上發(fā)現(xiàn) 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谷片收買，出賣了我們。
蘇菲雖然向護(hù)士解釋了一切，而且還以結(jié)果論來懇求護(hù)士對這帖 見效的藥方保持沉默?？上Ь褪怯行┤死蠍勰爻梢?guī)，沒有偶爾打破 規(guī)范的智慧規(guī)則能讓那些沒有想象力的人安心，這實在很蠢！
反正我當(dāng)年都已經(jīng)能從雪佛太太周而復(fù)始的處罰中幸存下來，六 年的學(xué)習(xí)生涯一共被處罰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周就有一個周六被 罰，我在這家醫(yī)院一周工作九十六小時，他們還能處罰我什么？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去辦公室見費斯汀教授，這位大人物已經(jīng)確 認(rèn)今天早上會帶著兩名助理來査房，而我隸屬在跟隨他査房的學(xué)生群 里。當(dāng)我們走進(jìn)三〇二病房時，蘇菲一臉驚恐。
費斯汀査閱了掛在床尾的病歷，伴隨著翻閱聲的是一連串沉重 的死寂。
“所以這就是今早突然恢復(fù)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賀的消 息，不是嗎？ ”他向大家說。
精神科醫(yī)生急忙吹噓多曰來實行的療程有多大的療效。
“那你呢？ ”費斯汀轉(zhuǎn)向我，“對于他突然接愈，你沒有任何 解釋嗎？ ”
“一點兒都沒有，教授?！蔽业皖^回答。
“你確定？ ”他堅持。
“我還沒時間研究這名患者的病歷，我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待在 急診部……”
“那么我們得總結(jié)為，是精神科團(tuán)隊優(yōu)異地執(zhí)行了此次任務(wù)，并 MJfi功勞都?xì)w于他們咯？ ”他打斷我問道。
“我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費斯汀把病歷掛回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蘇菲和我交換了一個 眼神，她氣瘋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頭發(fā)：“孩子，我很高興你好多 了，我們會漸進(jìn)地讓你恢復(fù)飲食，同時，如果一切0K，幾天后我們就 會拔除你手臂上的針頭，讓你出院回家?！?br /> 査房依例是一間病房接著一間病房，査到樓層盡頭時，學(xué)生就會 解散，各自回到負(fù)責(zé)的崗位。
費斯汀在我想開溜時叫住了我。
“過來一下，年輕人！ ”他對我說。
蘇菲朝我們走來，介入我們之間。
“老師，我為所有發(fā)生的事負(fù)全責(zé)，都是我的錯。”她說。
“我不想談?wù)撃闼傅腻e誤，小姐，同時我建議你閉嘴。你應(yīng)該 還有工作要做吧，立刻從我面前消失！ ”
蘇菲沒娜賺二次，難下我孤單地面對教授。
“年輕人，規(guī)則，是用來讓你們學(xué)會經(jīng)驗而不至于誤殺死太多病 人，而經(jīng)驗值則是讓你們拿來打破規(guī)則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 這個小奇跡，也不管你是從哪兒找出的蛛絲馬跡。但如果有一天，你 愿意釋放最大的善意向我解釋，我會很高興，我只要求你給我重要的 線索就好。不過不是今天，否則我就得處分你，而在我們這行，我屬 于結(jié)果論那一派。在這期間，你也該在實習(xí)醫(yī)生國考時考慮小兒科。 當(dāng)我們很善于某件事時，浪費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br /> 說話，老教搬有跟我道別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值班結(jié)束’我憂心忡忡地回家。整個白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 沉甸甸的不安，但又無法找出這股不安所為何來。
地獄的一周，急診部人滿為患，我的上班時間習(xí)慣性延長為 二十四小時。
星期六早上我跟蘇菲見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
我們約在一個公園，在孩子讓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見面。
一到那里，她就交給我一只裝滿蛋、咸菜和罐頭肉醬的籃子。
“拿著，”她對我說，“這是那家人送的，他們昨天把籃子放在 醫(yī)院給你，但你已經(jīng)離開了，所以托我轉(zhuǎn)交?！?br /> “你保證這罐肉醬不是兔肉！ ”
“當(dāng)然不是，是豬肉啦。蛋也都是新鮮的。你要是今晚來我家， 我就煎蛋卷給你吃。”
“你的病人還好嗎？ ”
‘‘他一天比4有起色，應(yīng)該很快就可以康復(fù)70 “
我往后倒向椅子，把手枕在腦勺后’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你到底是怎么辦到的？ ”蘇菲問我，“三個心理醫(yī)生用盡渾身 解數(shù)想讓他開口，而你才跟他在花園相處不到幾分鐘，就成功……”
我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給出她會想聽的合理解釋。蘇菲是個理 性的人，但這正是她在跟我談話的此刻，我最缺乏的東西。在我來不 及深思前，話語就從我口中溜了出來，仿佛一股力量推動著我，促使 我鮮說出我一直不敢承認(rèn)(甚至包括對自己承認(rèn))的事。
“小男孩什么也沒告訴我，是他的影子向我吐露了他的痛苦?！?br /> 突然間，我從蘇菲眼中認(rèn)出抱歉的眼神，媽媽曾在閣樓中對我投 射的眼神。
她砸了妒-會兒，然雖身。
“不是學(xué)業(yè)阻止我倆建立真正的關(guān)系，”她說，雙唇顫抖著， “時間只是個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夠信任我?！?br /> “也許這正是信任度的問題，否則的話，你應(yīng)該相信我說的?！?我回答。
蘇菲走了。我頓了好幾秒，直到聽到內(nèi)（、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吶喊 著我是白癡。于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后，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較幸運，就這樣。我問對了問題，我向他吐露自己的 童年，問他是否失去過一個朋友，我讓他談?wù)撍母改?，從中引?dǎo)出 那只公兔的故事?？傊顒e就在談話的方式……這只是運氣問題， 我完全沒有從中感受到光榮。你為什么要執(zhí)著在這一點的重要性上， 他正逐漸康復(fù)，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
“我在這小子的床邊陪了無數(shù)小時，從來沒聽到他發(fā)出一絲聲 音。而你，你竟然想讓我相信，你在幾分鐘內(nèi)就能成功地讓他對你述 說人生？ ”
我從未見過蘇菲這么生氣。
我將她擁入懷中，而我沒有留意的是，這個動作讓我的影子交疊 上了她的。
“我根本沒有天分，我什么都做不好，教授們不斷向我重復(fù)這 —點。我既不是爸爸夢想中的女兒（不，應(yīng)該說不是他想要的‘兒 子’)，又不夠漂亮，身材太干癟（或太胖，針對不同年齡層的標(biāo)準(zhǔn)而 異），算是好學(xué)生但離優(yōu)秀的標(biāo)準(zhǔn)很遠(yuǎn)……我從來不曾記得從爸爸口里
卩細(xì):一^贊美，在他眼中，我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是美好的?！?蘇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訴說著秘密，讓我覺得和她更親密。我握住 她的手。
“跟我來，我要和你分享一個秘密?！?br /> 蘇菲任由我把她帶到白楊樹旁，我們雙雙躺在草地上。在搖曳的 樹影下，氣溫微微偏涼。
“我爸爸在一個周六早上離開家，那天我正從學(xué)校做完勞動服務(wù) 回家，因為開學(xué)第一個星期就被老師處罰。爸爸在廚房等我，告泝我 他要走了。整段童年里，我都在責(zé)備自己，因為我沒有成為一個夠好 的兒子、一個讓爸爸愿意為我留在家里的兒子，我花了無數(shù)個無眠的 夜，搜腸刮肚找出所有我可能犯過的錯，想從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里 讓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訴自己，如果我是個優(yōu)秀的孩子、一個能讓爸 爸驕傲的孩子，或許他就不會離開我了。我知道他愛上我媽媽以外的 女人，但我必須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責(zé)任，因為痛楚是對抗害怕遺忘 他的臉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讓我記得他存在過的唯一方式，更是讓我 覺得，我和m：的同學(xué)一樣，知道自己曾經(jīng)有過爸爸?！?br /> “為什么麵在告織這一切？ ”
“你希望我們能互相信任，不是嗎？這種一遇到情況失控就恐 慌、一覺得失敗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現(xiàn)在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不 是只有言語能讓人聽懂他人無法說出口的話。你的小病人極度孤獨， 再放任他日漸衰弱下去，他會變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傷，指引
我趟他的心房?！?br /> 蘇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間總是有些沖突?！彼寡?。
我沒有回答，蘇菲抬起頭看著我，我們沉默了片刻。我聽著頭上 的鸞啼，仿佛唱出對我的責(zé)備，怪我沒有把該坦白的話說完，于是我 鼓起勇氣：“我多么想跟我爸爸建立關(guān)系，即使會有沖突摩擦。然而 不能因為一個要求過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謂幸福，女兒就該和他走上 同樣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會懂得欣賞你這份職業(yè) 的可貴。好了，你答應(yīng)要在你家為我煎蛋働承諾還算數(shù)嗎？ ”
蘇菲的小病人沒有出院。在他幵始進(jìn)食的五天后，并發(fā)癥一一 出現(xiàn)，我們被迫再度為他打點滴。一天夜里，他的小腸大量出血， 急救團(tuán)隊用盡了一切方法，還是沒辦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后是蘇菲 出面，向家屬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這個角色通常是由實習(xí)醫(yī)生擔(dān) 任，但是當(dāng)小男孩的父母走進(jìn)三二病房時，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 蕩蕩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時，我正在花園休息，蘇菲走來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 當(dāng)?shù)淖盅郯参克?，只好緊緊抱住她。費斯汀教授之前在醫(yī)院走廊上不 吝給我的建議，此時縈繞在我心頭，面對無力救治的病患和無力安慰
的對象，我恨不得敲開費斯汀教授辦公室的門，請求他幫助我，但我 什么都不靈。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們面前，她定定地看著我們，被我們的憂 傷撼動。女孩媽媽走進(jìn)花園，坐在一張長椅上呼喚她，小女孩走到媽 媽踉前，看了我們最后一眼。她的媽媽在長椅上放了一個紙盒，小女 孩打開緞帶蝴蝶結(jié)，從中拿出一個巧克力面包，媽媽則拿了咖啡口味 的閃電面包。
“這個周末別排班，”我對蘇菲說，“我要帶你遠(yuǎn)離這里?！?br /> 媽媽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等我們。我盡全力安撫蘇菲的不安，即 使整段車程中，我不斷重復(fù)要她不用擔(dān)憂，但要見到我媽還是讓她 有些驚慌。她不停地整理頭發(fā)，不是拉平上身的套頭毛衣，就是撫 平裙子的皺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長褲以外的服裝，這種女性 化的裝扮似乎讓她不太自在，蘇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較男性化，也為 她帶來了安全感。
媽媽細(xì)膩地先向蘇菲表達(dá)歡迎之意，才將我擁入懷中。我注意 到她買了一輛小車，是一輛沒花多少錢的二手車，但媽媽對它很有 感情，還幫它取了個滑稽的小名。我媽就是愛隨隨便便為各種物品 命名，我以前還曾經(jīng)被她嚇到過，因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 壺，一邊對著它說話，最后把荼壺放回窗臺時，不但祝它有偷快的 一天，還把壺嘴轉(zhuǎn)向外，讓它欣賞風(fēng)景。她竟然還常常說我想象力
太豐富。
我們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為了紀(jì)念一位年邁阿姨而被 命名為“馬瑟琳”的茶壺，再度派上用場，一個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 卡蛋糕已經(jīng)等在客廳桌上。媽媽問了我們上千個問題’都是關(guān)于工作 時間、煩惱及開心的事，而談?wù)撐覀冊卺t(yī)院的生活也喚起了她當(dāng)年工 作的回憶。以前從未在晚上回家后跟我談?wù)摴ぷ鞯乃?，平實地描述?她的護(hù)士生涯，不過她總是對著蘇菲訴說。
聊天當(dāng)中，媽媽不斷詢問我們預(yù)計留到何時，而總算不再交叉雙 腿、挺直背脊的蘇菲這時終于開口營救我，輪到她回答媽媽上千個連 珠炮似的問題中的其中幾個。
我利用這個空余時間，把行李扛到樓上去。就在我爬上樓梯的瞬 間，媽媽叫住我，說她巳經(jīng)為蘇菲準(zhǔn)備好客房，并為我的床鋪好了全 套嶄新的床單，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說不定那張床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會 太小。我邊笑邊登上最后一級臺階。
天氣很好，媽媽提議我們在她準(zhǔn)備晚餐時，出外透透氣。我?guī)е?蘇菲探索這座童年的城市，不過也沒什么東西可以介紹給她。
我們沿著我從前走過無數(shù)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沒變，走過一 棵梧桐樹，想起我曾在某個憂郁的白晝，用小刀在樹皮上刻字。疤痕 巳愈合，而我當(dāng)年驕傲地題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樹木紋理中：
“伊麗莎S好丑。”
蘇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長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
們星期六的活動就是去超市，這念頭實在讓我高興不起來。當(dāng)她問到 童年每天的活動，我推開一間面包店的門，向她說：“進(jìn)來，我讓你 見識見識?！?br /> 呂克的媽媽坐在柜臺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腳椅、繞過收銀 臺，沖進(jìn)我的懷里。
是啊，我長高了？這是當(dāng)然的啊，也該是長高的時候了。我氣 色不好？大概是因為兩頰的胡子沒刮干凈吧。沒錯，我真的變瘦了。 大城市啊，住在那里對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病倒 了，誰去照顧病人呢？
呂克媽媽高興極了，拿了一大堆她認(rèn)為我們可能會想吃的甜點給 我們。然后她停止說話看著蘇菲，向我拋來一個了然于心的微笑，一 副蘇菲很美、我很幸運的神情。
我問她呂克的近況。我的老友正在樓上睡覺，面包學(xué)徒的時間與醫(yī) 學(xué)院學(xué)生的時間同樣少得可憐。她織們在她去叫醒呂克時幫醒店。
“你應(yīng)該還知道怎樣接待客人！ ”她說，然后向我使了個眼色， 消失在門后。
“我們究竟該做什么？ ”蘇菲問。
我走到收銀臺后方：“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面包？ ”
呂克到了，頭發(fā)亂得跟打過仗一樣。他媽媽應(yīng)該什么也沒跟他 說，因為他瞪大了眼睛盯著我。
我看出他比我老得多，同樣氣色不好，大概是因為臉頰上沾到
的面粉。
從我離開后，我們就再沒相見，而這長遠(yuǎn)的距離此刻橫亙在我們 之間，兩個人都在找尋適當(dāng)?shù)淖盅?、任何適合在這個場合的句子。距 離已經(jīng)產(chǎn)生，必須得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即使我們都同樣靦腆。我向 他伸出手，他對我展開雙臂。
‘‘渾蛋，你這么久都在哪里混啊？在我做出一個又一個巧克力面 包時，你搞死了多外病人啊？ ”
呂克脫下圍裙，這下他爸爸可得獨自應(yīng)付面包了。
我們在蘇菲的陪伴下散步。毫無所覺地，我們竟然默默走上當(dāng) 年友誼開離生的路途’在那里，我們做誼曾絡(luò)徽、繁美如花。
學(xué)校鐵柵欄門前，操場靜靜佇立。一株高大的七葉樹樹影下，我 依稀瞥見一個笨拙的小男孩在掃落葉，老舊的長椅上已坐了人，我真 希望能走進(jìn)去，一路直直走到工具間去。
我將童年拋在這里，七葉樹默默見證著，我曾使盡全力逃離童 年。在八月中旬，每顆流星劃過天際的瞬間，總是許下同樣的心愿， 我曾如此祈愿脫離這具過于狹窄的身軀，然而，為何在這個午后，我 如此想念伊凡？
“我們曾在此做了許多荒唐事啊，”呂克用刻意開玩笑的口吻 說，“你還記離們有多好笑吧！ ”
“也沒有每一天都這樣吧？ ”我回他。
“是啊，是沒有都這樣，幽是.…””
蘇菲輕咳，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再陪我們兩個，而是想趁著太陽下山 前的余暉，到花園走走的念頭誘惑著她。她很確定能找得到路，反正只 要直了，而且，她也雛搬陪我媽媽，臨走前，她如是說。
呂克等她走遠(yuǎn)了，才吹了聲口哨：“你不無聊嘛，渾蛋，我多希 望能和你一樣’可以念書，還能騎騎旋轉(zhuǎn)木馬做做夢?！彼f著’嘆 了口氣。
“嘿’醫(yī)學(xué)院可不是游樂場?！?br /> “現(xiàn)實生活也不是啊，你知道的?？傊?，我們兩個工作時都穿白 袍，也算是有共同點吧?！?br /> “你快樂嗎？ ”我問他。
“我跟我爸一起工作，每天都這樣也不容易，我學(xué)了一技之長， 開始賺了點錢，還幫忙照顧我小妹，她長得可真快。面包店的時間蠻 辛苦的，但我也沒什么好抱怨了。是吧，我想我是決樂的?！?br /> 然而，昔曰你眼中熠熠閃耀的光芒卻仿佛快要熄滅。我感到你似 乎在離我離開，
“我們一腿一夜，如何？ ”我提議。
“你媽媽巳經(jīng)好久沒看到你了，還有你女朋友，你要把她晾在哪 里？ 1/例門倆交往很久了嗎？ ”
“我不知道。”我回答呂克。
“你不知道你從何時開始跟她約會？ ”
“蘇菲和我的感情就像朋友一樣。”我喃喃地說。
事實上，我真的沒辦法回溯我們第一次接吻應(yīng)該算是什么時候。 某天晚上，我值完班去跟她道別時，我們的嘴唇就這么滑過彼此，但 我得記著問問她，是否她也認(rèn)為這就算是我倆的初吻。還有一次是我 們在公園散步時，我請她吃冰激凌，當(dāng)我用手指為她拭去唇畔的巧克 力時，她吻了我?；蛟S我倆的友誼就是從那天脫軌的。不過，記得第 —次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你想跟她共筑未來嗎？ ”呂克問，“我指的是比較嚴(yán)肅的東 西。啊，不好意思，這個問題也許比較冒昧?！彼⒖痰狼?。
“以我們沒曰沒夜的時間來說，只要一周能共度兩個晚上，就已 經(jīng)很了不起了?！蔽一厮?。
“當(dāng)然，不過即使沒日沒夜，她還是擠出時間跟你共度周末， 還跟你回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來，這就代表了某種意義。你不該把她丟下跟 你媽媽獨處，而在這里銀老朋友閑話家常。我也希望能有個‘真命天 女’，但學(xué)校里的漂亮女孩都離開老家，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而且，誰會想 跟一個晚上八點睡覺、半夜三更起床揉面團(tuán)的人共度一生？ ”
“你媽媽還不是嫁給了面包師傅？ ”
“媽媽不停地告訴我時代變了，即使大家還是要吃面包?！?br /> “今晚來我家，呂克，我們明天就走了，我希望……”
“不行，我凌晨三點就得開始工作，我得睡覺，否則我沒辦法 做好工作。”
呂克，我的老友消失到哪兒去了？你把我們昔曰的瘋狂藏到哪
兒去了？
“你放棄當(dāng)市長的夢想了？ ”
“要搞政治，可得受過一點兒基本教育啊?！眳慰顺爸S地回答。
我們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拖得長長的。求學(xué)期間，我總是小心提防 著不要偷走他的影子，即使在幾次非自愿的情況下，這種罕見的情況 曾經(jīng)發(fā)生，但我都會立刻把影子還給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是神 圣不可侵犯的。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我刻意領(lǐng)先他一步之遙，因為 太雜這個朋友，所以我不想聽到M他不想織說出□的麻
呂克完全沒看出端倪，雖然在我身前的影子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但 他又如何能相信？我們的影子現(xiàn)在看起來身形相當(dāng)。
我在面包店門前與老友道別。他再次擁我入懷，告訴我他多么高 興能再見到我。我們真應(yīng)該隔三差五互通電話的。
呂克堅持要送我一盒甜點帶回家，他捶著我的肩膀說，這是為了 讓我回憶昔日的美好時光。
晚餐中，媽媽和蘇菲主導(dǎo)談話內(nèi)容。媽媽個性謹(jǐn)慎，她問蘇菲的 問題都與我的生活有關(guān)。蘇菲則問她我是個怎樣的孩子。別人在你面 前談?wù)撽P(guān)于你的話題，真的讓人很不自在，尤其兩個主角還裝做一副 忽視你就在她們身邊的樣子。媽媽直說我是個安靜的小男孩，但她略
過我曾在童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宣稱我從未讓 她失望過。
我喜歡看著圍繞媽媽嘴角與眼周的細(xì)紋，我知道她很討厭它們， 但這些細(xì)紋卻讓我覺得心安，我從她臉上讀到我們相依為命的痕跡。 回到這里，或許我想念的并不是我的童年，而是媽媽、我們相依的時 光、星期六午后的超市生活、一起分享的晚餐、偶爾相對無言卻更能 感受彼此的親密，很多夜里她都到我房間陪我，她會靠在我身旁’把 手滑進(jìn)我的發(fā)中……光陰轉(zhuǎn)瞬即逝，這些最單純的瞬間，卻雋永地牢 牢銘刻在我們心底。
蘇菲向媽媽談起她無力救回的小男孩，談起全心付出后，卻 必須面臨挫敗時，抵御悲傷的艱難。媽媽則響應(yīng)她，面對孩子，要 放棄急救得承受更大的痛苦，有些醫(yī)生或許調(diào)整得比較快，但她認(rèn) 為，對每一位醫(yī)生而言，失去一名病人的痛苦是一樣的。我也曾自 問過，我選擇讀醫(yī)科，會不會只是期望著有一天能治愈媽媽人生中 的大小傷痛。
晚餐過后，媽媽悄然退席，我?guī)еK菲走向犀后的花園。夜色溫 柔，蘇菲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謝謝我將她帶離醫(yī)院幾小時。我則為媽 媽的嘮叨向她致歉，抱歉沒能帶她度過一個親密的周末。
“你還能找到比這里更能讓我們親近的地方嗎？我跟你談了上百 次我的事，每次都是你聽我說，你卻什么都不告訴我。今晚，我感覺 到好像稍稍彌補了一些落差?！?br /> 月亮升起，蘇菲提81我今晚是滿月。我抬起頭看著屋頂，石棉瓦 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走，”我對她說，牽起她的手，“別發(fā)出聲響，悄悄蹈我走?！?br /> 到達(dá)閣樓，我請?zhí)K菲蹲低身子，好從屋頂下鉆進(jìn)去。并肩坐在天 窗下時，我吻了她。我們在上面待了很久，聆聽著包圍我們的靜默。
睡意席卷蘇菲，她和我道了晚安。在合上閣樓的掀門時，她對我 說，如果我的床太小，我可以到她房里和她共枕。
屋里再也沒有聲響。我打開一個紙盒，在挖掘童年珍寶之際，我 突然有沖奇怪的錯覺，仿佛我的手縮小了，仿佛一個被我拋棄已久的 宇宙，又在我周遭重組。幾道月光掠過木地板，我恍然起身，頭卻撞 上一根梁柱，跌回現(xiàn)實。然而，在我身前卻出現(xiàn)了一抹影子，影子漸 漸拖長，細(xì)微得猶如一抹筆跡，它爬上行李箱，我?guī)缀跻詾樗妥?那里。它看著我，挑畔地等著我先開口。我也僅持著。
“你終于還是回來了，”影子對我說，“我很高興你在這里，我 們都在等你。”
“你們在等我？”
“這是當(dāng)然的，我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
“我到昨天都還不知道我今晚會出現(xiàn)在這里?！?br /> “你以為你出現(xiàn)在這里是偶然嗎？那個玩跳房子的小女孩是我們 的密使，我們需要你。’，
‘‘你是誰？ ”
“我是班代表，即使這個班已經(jīng)四散，我們還是持續(xù)關(guān)注著你， 影子老去的方式和人不同?！?br /> “你們對我有什么期待？ ”
“他曾幫你從馬格的魔爪下逃離了多少次？你記不記得他如何用 大量的笑話、大量的歡樂來填補你的孤寂時刻？還有他陪你從學(xué)校走 回家的午后時光，你們一起共度的美好時光？他曾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是嗎？ ”
“你干嗎職講這些？ ”
“有天晚上，在這閣樓里，你看著我送你的照片問著：‘這些 愛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現(xiàn)在，換我問你同樣的問題，你為這份友 誼付出了什么？ ”
“你是呂克的影子？ ”
“你跟我以‘你，相稱，不就表示你知道我是誰的影子嗎？ ” 月亮朝天窗右邊偏移，影子從行李箱上悄悄滑向木地板，身形越 來越纖細(xì)。
“等一下，先別走，我該做什么？ ”
“幫助他改變?nèi)松?，帶著他銀你一起走。要記得，過去你們兩個 人中，想要當(dāng)醫(yī)生的人是他。一切還來得及，當(dāng)我們喜愛某樣事物時
永遠(yuǎn)都不會嫌晚，幫助他成為他應(yīng)該成為的人。你一向最懂他的。很 抱歉我得不辭而別，但時間稍縱即逝，我也沒有選擇。再見?！?br /> 月亮已經(jīng)完全偏離天窗，影子在兩個紙箱之間隱去。
我關(guān)上閣樓的掀門，走到蘇菲房里，我滑進(jìn)她的床，她偎向我再 度沉沉睡去。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躺了許久。雨開始落下，我聽著雨 滴敲在石棉瓦上的滴答聲，和野薔薇圍籬里傳來的樹葉沙沙聲，這幢 屋子夜里的每一沖聲響，都讓我覺得如此販
蘇菲醒來時應(yīng)該@九點，幾個月來我和她都不曾睡過這么久。 我們下樓到廚房，一個驚喜正等著我們：呂克和媽媽坐在餐桌 前聊天。
“通常這個時間我已經(jīng)睡了，但我不能還沒道別，就讓你們離 開。拿著，我?guī)湍銈儙Я诵┬|西，我今天一早想著你們時，特地烘 焙了 HSP獅面包?！?br /> 呂克遞給我們一個裝滿羊角面包和牛奶面包的竹籃，面包都還 是溫?zé)岬摹?br /> “如何？ ”他親切地問，邊看著蘇菲享用。
“嚼一一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牛奶面包，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 吃的。”她回答。
媽媽抱歉說要先告退，她還有花園的園藝要處理。
蘇菲又抓了一個羊角面包。我從呂克的眼中看出，我女朋友的好 胃口為他帶來很大的滿足感。
“我的兄弟是個好醫(yī)生嗎？ ”他問蘇菲。
“他不算是脾氣超好的醫(yī)生，不過，他以后一定會是個好醫(yī) 生?！彼f，嘴巴吃得鼓鼓的。
呂克想知道我們在醫(yī)院的生活，他要全盤了解。當(dāng)蘇菲告訴他我 們每天的例行么、事時，我看得出來他有多向往這樣的生活。
接著換蘇菲問他我們昔曰的荒唐事跡，那些學(xué)校鐵柵欄后的童年 往事。呂克不顧我向他拋去的眼神，徑自向蘇菲談起我碰上馬格的悲 慘遭遇、更衣室的柜子情節(jié)、他如何幫助我每年贏得班長選舉，甚至 連工具間的火災(zāi)事故都講了。在高談闊論之間，呂克的笑聲又變回當(dāng) 年的他，如此率真，如此有感染力。
“你們幾點離開？ ”他探問。
蘇菲午夜當(dāng)班，我則是次曰早上，我們坐中午過后的火車回去。呂 克打著哈欠，努力3浙戚倦，蘇菲上擻游行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你還會回來嗎？ ”呂克問我。
“當(dāng)然。”我回答。
“刪_一回來，如果你可膽話。面鵬星期二休息，你還 記馳這餓們難一起共度一個真正的我濰開心。我們這 次相處的時間不多，我希望你繼續(xù)跟些你在那邊的事情。W
“呂克，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為什么不去試試機(jī)會？你以前 —直夢想要讀醫(yī)學(xué)院。在申請到獎學(xué)金前，我可以幫你在醫(yī)院找份擔(dān) 架員的工作糊口，你也不用擔(dān)心房租的問題，我租的套房雖然不大， 但我們可以一起住。，’
老兄！ ”
“就算你比同屆的晚了一點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看過有人去 看病時會問醫(yī)生的年齡嗎？ ”
“我會跟比獅跡很多的人同班，我W想減為馬格?！?br /> “那就想想所有會拜倒在你成熟魅力之下的伊麗莎白吧。”
“那是當(dāng)然，”呂克一臉陶醉地回應(yīng)，“從這個角度來看的 話……喂，不要苒讓我做夢了。這樣幻想幾分鐘，我會覺得很棒，但 等到你搭上火車走了，我會更難過?！?br /> **你到底在猶豫什么？想想看，這可是攸關(guān)你的人生啊。n “還攸關(guān)我爸、我媽和我妹的人生，他們都需要我。一輛只有 三個輪子的車子，就注定會摔進(jìn)溝里翻車。你沒辦法體會什么是一 個家庭。”
呂克低下頭，把鼻子埋進(jìn)咖啡碗里。
“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有意這樣說。兄弟，事實是，我爸 不會讓我離開，他需要我，我是他老來的依靠，他指望我在他老到?jīng)] 辦法在夜雖床時，接手面包店?！?br /> “二十年后，呂克！你爸要二十年后才會那么老，而且還有你妹
妹，不是嗎？ ”
呂克爆出一陣大笑。
“哈哈，我還真想看到我爸教會她做面包，是她指揮我爸還差不 多。他從不對我讓步，我妹卻能把他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br /> 呂克起身，朝門口走去。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開心再看到你，下次回來不要再讓我等這 么久?？傊?，即使你某天成為大教授，即使你住在大城市高級地段的 ?宅里，你的家，永遠(yuǎn)贓這里。M
呂克給我一個大擁抱，準(zhǔn)備離開。當(dāng)他走到門口時，我叫住他：
“你幾點開始工作？ ”
“你問這桿嗎？ ”
“我也在夜間工作，如果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SP我在急診時， 就不會覺得孤單。我只要看著時鐘，就能想象當(dāng)下你在做什么?！?br /> 呂克用一種荒謬的神情看著我。
“你問過我，我們在醫(yī)院里做些什么，該換你告訴我你在烘焙房 里的生活了?！?br /> “凌晨三點開始，我們制作主面團(tuán)，要把面粉、水、鹽和酵母充 分和勻，面團(tuán)才會發(fā)得好。第一次揉勻后，要讓面團(tuán)發(fā)酵，使酵母在 面團(tuán)里產(chǎn)生作用。凌晨四點左右，在等待面團(tuán)膨脹的靜置期間，我們 可以休息一下，天氣暖和的話，我會打開正對面包店后面小巷的門， 在門口擱上兩張椅子，爸爸和我就能坐著喝杯咖啡。通常這時我們不
太交談，我爸總借口說不可以制造噪聲，要讓面團(tuán)休息，但主要是他 要休息，現(xiàn)在的他很需要這片刻的小憩。喝完咖啡，我會讓他在椅子 上、背靠著石墻睡一會兒。我則進(jìn)屋去把碎屑打掃干凈，再把放面包 的麻布鋪好。
“爸爸進(jìn)來時，我們會準(zhǔn)備做二次發(fā)酵。我們把面團(tuán)切成等份、 加工塑形、用小刀片輕刮每個面包，讓它們看起來有漂亮的裂痕，最 后爐。
“每個夜里，我們重復(fù)同樣的動作，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挑戰(zhàn)，結(jié) 果從不相同。天氣冷時，面團(tuán)要花較多的時間才能發(fā)酵，必須再加入 熱水和酵母菌；天氣熱時要加入冰水，否則面團(tuán)會干得太快。每個步 驟都一定要全神貫注，才能做出好的面包，不論外面天氣如何。面包 師傅討厭下雨，這會讓工作的時間延長。
“六點沖，早上第一爐面包出爐，我們等面包稍稍冷卻，就送到 面包店。大致流程就是這樣。不過啊，兄弟，你要是以為光靠我跟你 說的這些，就能當(dāng)上一名面包師傅，那你就大措特錯啦。記住，這就 像我沒辦法憑著你描述的醫(yī)院生活，就能當(dāng)上一名醫(yī)生一樣。好了， 我真的得去睡了，幫我吻別你媽，尤其是你的女朋友。她看著你的神 情真的美呆T你很幸運，我鼻已、為你高興。”
呂克離幵以后，我走到花園里找媽媽，她正蹲在玫瑰花叢前，之 前的雨把花打得東倒西歪，她正小心把它們扶正
“我的膝蓋好痛?。?”她邊站起來邊呻吟，“你的氣色比昨天好 多了，你真該多待幾天，好好恢復(fù)精力?！?br /> 我沒回答，只顧看著你對我微笑的眼睛，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 你能像小時候要向?qū)W校請假那樣，幫我出具一份請假證明，就如你從 前能原諒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缺席。
“你們兩個很相配?！眿寢屚熘业氖謱ξ艺f。
因為我一直沒接話，她就繼續(xù)自言自語。
“否則你昨晚也不可能帶她去你的閣樓。你知道嗎，我聽得到屋 子里的所有聲音，我向來都聽得到。你離家以后，我有時會爬上去， 很想你的時候，我會推開閣樓的掀門，坐在天窗前。不知道為什么， 待在那上面，我會覺得你離我更近，仿佛透過窗戶看出去，我就能感 受到在遠(yuǎn)方的你。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上去了，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我 的膝蓋很痛，而要在那些雜物堆中前進(jìn)，得要手腳并用爬行。哎喲， 別擺出那種表情，我保證，我從來沒有打開過你的紙盒。你媽媽有很 多缺點，但可不是個冒失的人。”
“我沒有麵爾?！蔽依w說。
媽媽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要對自己誠實，尤其是對她；如果你 感受到的不是m就別讓人家有期待，她是個好女孩。，’
“干嗎跟我i腿個？ ”
“因為你是我兒子，而我了解你就像從前一樣?！?br /> 媽媽要我去找蘇菲，她則繼續(xù)修剪玫瑰。我上樓走到房里，蘇菲
支著時倚在窗邊，眼神空洞。
“如果我讓你一個人回去，你會不會怪我？ ”
蘇菲轉(zhuǎn)過身。
“課堂的話，我可以幫你抄筆記，不過你星期一晚上要值班，我 沒記錯吧？ ”
“沒錯，這就是我要請你幫的第二個忙。能不能請你踉上司說我 生病了，不嚴(yán)重，只是咽峽炎，但我想休養(yǎng)以免傳染給病人。我只需 要二十四小時的時間?！?br /> “我不會怪你，你很少看到你媽媽，多陪她一晚她一定很開 心。而且我自己坐車回去，就有更多時間可以幫你想一個更有說服 力的理由?！?br /> 媽媽很開心我比預(yù)期中晚一點兒回去。我向她借了車，送蘇菲 去火車站。
蘇菲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登上車廂前又給了我一個調(diào)皮的微笑。 火車車窗是封閉式的，我們沒辦法像從前那樣，透過開放的車窗大聲 道別。列車啟動，蘇菲向我做了個手勢，我在月臺上一直待到最后一 節(jié)車廂的車燈在眼前消失。
“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一回到家，媽媽就憂心忡忡地問我。
“沒事?你在擔(dān)心什么？ ” .
“你把回程時間往后延，又拋下女朋友，難道只為了多陪媽媽
—晚？ ”
我坐到媽媽身邊，和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你。”我雜說，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好吧，我希望你晚點會愿意告訴我你在忙些什么。”.
我們在客廳吃晚餐，媽媽準(zhǔn)備了我最愛吃的菜——火腿貝殼面， 就像從前一樣。她坐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看著我大快朵頤，卻完全沒 動餐具。
我正準(zhǔn)備收拾餐桌時，媽媽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說碗盤可以晚點 再洗，她問我愿不愿意邀請她到我的閣樓去。我陪她走到頂樓，爬上 梯子，推開閣樓的掀門，然后我們一起在正對天窗的位子坐下。
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問出長久以來一直哽在喉嚨、不吐不‘決的 問題：“你從來沒有爸爸的消息嗎？ ”
媽媽皺了皺眉。我從她眼中再度看到護(hù)士的眼神——那種她要看 穿我是否隱瞞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為了逃避歷史課或數(shù)學(xué) 課的小考，而推托說生病了時的眼神。
“你還常想著他嗎？ ”她問我。
“每當(dāng)急診部出現(xiàn)大約是他歲數(shù)的男人，我總會擔(dān)憂，我害怕那 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會自問，如果他沒有認(rèn)出我，我會怎么做?！?br /> **他一定馬趙紐出你。M
“那他為何從不來看我？ ”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原諒他，也許太久了。這讓我當(dāng)初脫口說
了一些讓我后悔的話，但那是因為我還愛著他。我從未停止愛著你爸 爸。當(dāng)愛恨交織時，人會做出可伯的事情，一些過后會自責(zé)不已的事 情。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離開了我，我最終接受我得為此負(fù)上部分 責(zé)任。但最讓我絕望的，是想到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會過得幸福。我 曾如此怨恨你爸爸，因為我愛他如此之深。我必須向你坦白，我知道 跟你說這些，會讓你覺得媽媽是個過時的女人，但他是我唯一交往的 男人。如果我現(xiàn)在再遇到他，我會謝謝他送給我世上最寶貴的禮物， 那就是你。”
這紙不是媽媽的影子告織的釀而是她的心底話。
我把她擁向我，告訴她我愛她。
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刻，其實都來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 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我想我永遠(yuǎn)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 起離開閣樓后，我最后一次渡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謝我的影子。
我事先調(diào)好了凌晨三點的鬧鐘，起床著裝完畢后，我躡手曝腳地離 開家，^±iS往學(xué)校的道路。這個時刻，針城市如同一蹄漠。面包 店的鐵窗遮住了櫥窗，我走過去’悄悄轉(zhuǎn)進(jìn)相鄰的小巷。微光中，五十 米外，一扇小木門靜靜挺立，我盯著，等了很?^段時間。
四點鐘，呂克和他爸爸從烘焙房走出來，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 看到他倚墻放了兩把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呂克幫他倒了杯咖啡， 然后兩個人就待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呂克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 地上，就閉上了眼睛。呂克看著他，嘆了口氣，撿起爸爸的杯子，走 回烘培房去。這正是我等待的時刻，我鼓足勇氣，向前走去。
呂克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 幾乎不認(rèn)識他爸爸。每次我去他家，我們都得輕手輕腳不發(fā)出聲響， 這個夜里醒來、下午沉睡的男人讓我害怕，我想象他如鬼魅一般，只 要我們從功課上分心抬起頭，他就會在我們頭上飄來飄去。這位面包 師傅我從來不曾好好認(rèn)識過，我卻得將我課業(yè)上一部分的勤勉、讓我 得以逃過幾次雪佛太太精心分配的處罰，歸功于他；沒有對他的恐 懼，我無法準(zhǔn)時交出那么多的作業(yè)。今夜，我終于要與他面對面，頭 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叫醒他，并且自我介紹。
我擔(dān)心他會嚇得跳起來，引起呂克的注意，于是敲了敲他的 肩膀。
他微瞇著眼睛，看起來沒有太過驚嚇，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對 我說：“你是呂克的哥們兒，不是嗎？我認(rèn)得你，你蒼老了一點點， 不過沒變多少。你的好朋友在里面，你可以去跟他打個招呼，不過我 希望不要太久，工作還多得很。M .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來找呂克的。面包師傅盯了我好一會兒，然后 m,向我比了個手勢，翻到巷子紙艦微敞的鵬房木
門’他大聲向兒子說他得去活動活動誦。接著，滅來和我會合。
我們走到巷子另一頭，呂克爸爸沒有打斷地聽我把話說完后，用 力握了握我的手，對我說：在可以滾了！ ”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垂頭喪氣地回家，氣憤自己把受托付的任務(wù)搞砸了，這還是頭
一遭。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在不發(fā)出聲響的情況下旋開鎖孔。功虧一 簣，燈光亮起，媽媽身著睡衣，站在廚房門口。
“其實，”她對我說，“以你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不需要偷偷摸摸翻 墻出門了。”
“我只是隨便走走，我睡不著?！?br /> “莫非你以為我沒聽到你稍早的鬧沖聲？ ”
媽媽打開氣閥，在爐上燒開水。
“現(xiàn)在再回床上睡太晚了，”她說，“坐下吧，我?guī)湍阒蟊?啡，你得告訴我為什么多留一夜，尤其要談?wù)勀阍谶@個時間，到外面 做了什么?！?br />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說了與呂克爸爸的會面。
當(dāng)我說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經(jīng)過后，媽媽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定 定地望著我的眼睛。
“你不能這樣干涉別人的人生，就算是為了對方好?！?br /> “那你呢？這不是你終其一生所努力的嗎？你每天晚上疲憊不堪 地回家，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
“親愛的，”她邊說邊起身，“我想你遺傳了你媽媽的天真和你 爸爸的固執(zhí)。”
我搭皁晨第一班火車，媽媽送我去車站。在月臺上，我向她保證 很快就回來看她。她笑了。
“你小的時候，每晚我?guī)湍汴P(guān)燈時，你都會問我：‘媽媽，明天 什么時候才會來？ ’我回答你：‘不久后?！看魏仙夏愕姆块T，我 都確信這個答案并沒有說服你。到了你我這個年紀(jì)，我們的角色互換 T好了，‘不M見?！业?Jvi：、肝，好好M自己?！?br /> 我登上車廂，從車窗中看觀媽的剪影隨距離淡去，火車已走遠(yuǎn)。
r偷影子的人 \ Le vleur d’mbres
蘇菲的傷
……I
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個影子，你卻在我的丨 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過i 客，為何要讓我闖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過i 要離開你，但僅憑_己之力我做不到。
從家里回來十天后，我收到媽媽的第一封 信，就像她以往的每一封信一樣，她詢問我的近 況，期盼很快收到我的回音。通常我會在回來好 幾周后，才有動力提筆滿足媽媽的期望。成長中 的子女出于一種近乎純?nèi)坏乃叫模瑢Ω改缚偸遣?太熱絡(luò)。我對此感到分外歉疚，于是把媽媽所有 的信收進(jìn)一個盒子里，擺在書柜的層板上，代表 我的心意。
蘇菲和我自忙里偷閑回來后，幾乎沒有見 面，甚至沒有一起過夜。在我童年家中小住期 間，有一條隱形的線橫亙在我倆之間，不論她或 我，都無力成功跨越。不過當(dāng)我執(zhí)筆寫信給媽媽
時，我還是在文末寫上蘇菲向她獻(xiàn)上親吻作為問候。編造這個謊言的 次曰’我在蘇菲值班時去找她，向她坦承我想念她。次曰，她接受我 的邀約一起去看電影，但散場后，她選擇獨自回家。
一個月來，蘇菲任由一名小兒科實習(xí)醫(yī)生追求，并決定為我倆暖 昧不明的關(guān)系（或許應(yīng)該說是為“我”不確定的態(tài)度）畫上休止符。 得知有別的男人威脅著要奪取不確定是否屬于我的所有物，讓我十分 惱火，我鉚足全力要贏回她。于是，兩星期過后，我倆的身軀裹在我 的床單里，我已趕走了入侵者，生活重新回到軌道，笑容也重回我的 臉上。
九月扨，經(jīng)過長時間的值班后回到家，我在樓梯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 大的驚喜。
呂克坐在一個小手提箱上，神色不安卻又一臉喜悅。
‘‘我等了你好久，渾蛋！ ”他邊說邊站起來，“我希望你家有東 西可以吃，因為我俄死了?！?br />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問他，一邊打開套房的門。
“我老爸把我趕出來了！ ”
呂克脫下外套，跌入室內(nèi)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我為他開了一 罐鮪魚罐頭，并在行李箱上鋪上餐巾和餐具，權(quán)充矮桌，呂克則熱 烈地述說經(jīng)過。
“我不知道我家老頭怎么了。你知道嗎，你離開的那天凌晨， 在面團(tuán)膨脹的靜置期過后，我很驚訝他竟然沒有回到烘焙房，我以為
他睡著了，甚至還有點擔(dān)心跟你說了全部實情。沒想到當(dāng)我打開正對 小巷的門時，他正坐在椅子上哭泣，我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不想回 答，只喃喃說著是因為疲憊所致，還要我忘記剛剛看到的景象，并且 什么都別跟我媽說。我答應(yīng)了他。但從那天開始，他就變了；通常， 他在工作時對我很嚴(yán)厲，我知道這是他要教我學(xué)好這份工作的方式， 我不怪他，并且我知道爺爺當(dāng)年也沒讓他輕松過。但從那天之后，他 就對我越來越好，近乎慈愛；當(dāng)我為面包塑形卻失誤時，他竟然沒有 斥責(zé)我，而是走到我身邊，重新示范給我看，并且毎次都對我說‘沒 關(guān)系’，還說他也曾失誤過。我向你發(fā)誓我完全一頭霧水。有天晚 上，他甚至把我擁入懷中，我差點以為他瘋了，而我之所以完全不能 置信的原因是，他前一天才像辭退一個學(xué)徒般解雇了我；清晨六點， 他盯著我的眼睛，跟我說我之所以如此笨拙，是因為我不是當(dāng)面包師 傅的料，與其浪費我的時間和他的時間，我更應(yīng)該到城里試試機(jī)會。 他還說我過去只有這條路可選，是因為在當(dāng)時，這是大家以為幸福的 方式，他對我說出這些話時，還一副生氣的樣子。午餐時，他向我媽 宣布我將離開家，而他當(dāng)天下午要關(guān)店。晚上在餐桌上，沒人開口說 —句話，媽媽哭個不停。最后下了餐桌，她還是淚眼汪汪，我每走進(jìn) 廚房一次，她就走過來抱住我，還悄聲說她已經(jīng)很久不曾如此快樂。 我媽媽竟然因為我爸把我掃地出門喜極而泣……我跟你保證，我爸媽 —定是瘋了！我看了日歷三次，確定當(dāng)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jié)。
“早土，我爸到我房間找我，要我換好衣服。我們坐上他的車，
車子開了八小時。八小時不曾交談，除了中午他問我俄不俄以外。我 們傍晚抵達(dá)，他把我放在這棟建筑物門口，告訴我你就住在這里。他 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不過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下了車，從后備廂拿 出我的箱子，放在我腳下，然后交給我一個信封，跟我說這雖然只是 —點小數(shù)目，但已經(jīng)是他能給我的極限，有了這點錢，我應(yīng)該可以撐 一段時間。然后臓坐回駕駛座，開車離去?！?br /> “沒再跟你多說別的？ ”我問。
“有啦，就在發(fā)動車子前，他向我宣告：‘你要是發(fā)現(xiàn)你當(dāng)醫(yī)生 跟當(dāng)面包師傅一樣蹩腳，那就回家來，這一次，我會好好把手藝傳給 你。，你能從中理解到什么嗎？ ”
我開了我唯一的一瓶酒——這是蘇菲送我的禮物，不過我們沒 有在她送我的當(dāng)晚喝掉一倒了兩大杯。干杯之際，我向呂克宣稱： 不，我完全沒有從他爸爸的話中理解到任何事情。
我?guī)秃糜烟顚懲晁凶葬t(yī)學(xué)院一年級的必要表格，我陪著他到 行脅公室，在那里，他貢獻(xiàn)7他爸雖他的一大部分資助金。
課程從十月開始，我們會一起去上課，當(dāng)然不是肩并肩坐在同一 個教室，但我們可以時不時在院區(qū)的小花園相見?？v然沒有七葉樹也
沒有籃球架，但我們會很快地重塑屬于我們的下課時光。
我們頭一次在小花園相聚時，我向他的影子道謝。
呂克住在我家，我們的同居生活再容易不過，因為我們的時間完 全相反。他在我值夜班時獨享我的床鋪，在我返家時出去上課。少數(shù) 幾次我們共居在套房時，他就把被子鋪在窗邊，把毯子卷成球狀當(dāng)枕 頭，然后像只睡鼠般捲曲著睡。
十一月，他向我坦承迷戀上一名常常一起復(fù)習(xí)功課的女同學(xué)；安 娜貝拉比他小五歲，但他發(fā)誓她比同齡的女生更有女人味。
十二月初，呂克請我?guī)退粋€大忙。于是當(dāng)天晚上，我敲了蘇菲 的門，她在床上迎接我。呂克和安娜貝拉的關(guān)系把我向蘇菲推近，我 越來越常在她家過夜，安娜貝拉則越來越常在我家過夜。每個星期曰 晚上，呂克會在我的套房里重啟爐灶款待我們，讓我們享用他的糕點 手藝，我巳經(jīng)數(shù)不清我們吃掉了多少咸派和餡餅。晚餐最后，蘇菲和 我會讓呂克和安娜貝拉親密地“溫習(xí)功課”。
我從入夏以來就沒有再見到媽媽。她取消了秋季的探訪行程，
因為她覺得很累不想旅途奔波。她在來信中向我寫道，房子就像她一 樣，都老了，她開始重新粉刷，而揮發(fā)劑的味道讓她頗為不適。在電 話中，她一再向我保證，要我完全不用擔(dān)心，一直說休息幾個星期就 會沒事。她還要我承諾圣誕節(jié)會回去看她，而圣誕節(jié)敵近在眼前。
我早就買好了送她的禮物，取了預(yù)訂的火車票，并且協(xié)調(diào)好 十二月二十四日當(dāng)天不值班。然而一名公交車司機(jī)和地面上的薄冰 毀了我的計劃。根據(jù)目擊者表示，因為失控打滑，巴士先撞上護(hù) 欄，然后側(cè)翻倒地，車內(nèi)四十八名乘客受傷，十六名乘客被拋到人 行道上。當(dāng)我的呼叫器在床頭柜上響起時，我正在準(zhǔn)備行李，我致 電醫(yī)院，所有見習(xí)醫(yī)生都被動員了。
急診室的大廳陷入一團(tuán)混亂，護(hù)士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急診檢 査間都被占滿，四面八方都有人跑來跑去。傷勢最嚴(yán)重的傷員等著被 輪流推進(jìn)手術(shù)室，傷勢較輕的則得在走廊的擔(dān)架上耐心等候。身為擔(dān) 架員，呂克在不斷抵達(dá)的救護(hù)車及調(diào)度室間穿梭，這是我們第一次一 起工作。他臉色蒼白，每次他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都小心地注意著他。
當(dāng)消防隊員交給他一名脛骨和腓骨都從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 人時，我看到他轉(zhuǎn)向我，臉色發(fā)青，慢慢滑向自動門，然后擁倒在 棋盤狀的地磚上。我沖過去扶起他，把他安置在觀察室的椅子上， 讓他慢慢恢復(fù)神志。
這場風(fēng)暴持續(xù)了大半夜，到了清晨，急診室就像大戰(zhàn)過后數(shù)小時 的軍醫(yī)院，滿地都是血污和紗布。一切歸于平靜后，急診團(tuán)隊忙著讓
—切回到正軌。
呂克還坐在我先前安置他的椅子上。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他把頭 埋進(jìn)雙膝間，我強(qiáng)迫他抬起頭看著我。
“都結(jié)束了，”我對他說，“你剛剛從水深火熱的最初體驗中活 了過來，而且和你想的不同，你算是挺過來了?！?br /> 呂克嘆了口氣，他環(huán)顧四周，又沖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我緊跟著 他，以便隨時給他支持。
“你剛剛說我算是挺過來了是什么意思？ ”他背倚著墻問我。
“這是個該死的恐怖圣誕夜，我向你保證你表現(xiàn)得很好?！?br /> “你要說的是，我蠢得像個廢物吧，我先前不但_了，剛剛還 吐了。”
“我娜爾，麵獅該安心了吧?！?“謝謝你的預(yù)告，我的第一堂解剖課在下星期一?！?br /> “你看著吧，一切都會順利度過的，’
呂克投給我的眼抻灼熱。
“不’什么都不對勁，我過去捏的是面團(tuán)，不是活生生的血肉； 我過去割開的是面包，不是沾滿血的襯衫和長褲，尤其我從沒聽過奶 油面包瀕臨死亡時的悲鳴，即使我往它頭上扎上一刀。老友啊，我真 的在自問是否適合這一行。”
“呂克，大部分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會遇到同樣的疑惑，你會隨 著時間而漸漸習(xí)慣的，你無法想象照顧好一個病人會帶來多大的
滿足感。”
“我以前就用巧克力面包來照顧好許多人，而且我向你保證，這 招每次都會見效。”呂克邊回答邊脫下白抱。
當(dāng)天稍晚的時候，我在家里遇到他，他一直生著悶氣，把手提袋 里的東西清空，把衣物放回他專用的五斗柜抽屜去。
“這是我小妹第一次過沒有我陪在身邊的圣誕節(jié)，我該怎樣在電 話里向她解釋我的缺席？ ”
“實話實說，老友，辦她你這一夜是怎么度過的。，’
“對我十一歲的妹妹？你難道就沒別的提議了嗎？ ”
“你貢獻(xiàn)了圣誕夜在麵不幸的人，你認(rèn)為腦家Ai5能麵爾什 么？而且，你原本說不定會搭上_失事的巴士，就別翔S怨了吧?！?br /> “我原本說不定已經(jīng)在家了！我受夠了這里，受夠了這座城市， 受夠了階梯大教室，受夠了這些得夜以繼曰生吞活剝的教科書。”
“也許你該告訴我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我問呂克。
“安娜貝拉，這就是問題所在。我過去總夢想著跟一個女人來 段風(fēng)流韻事，你沒辦法想象我有多渴望，每次我爸叫我回神，都是 因為我在神游太虛，幻想著某個女生。好了，現(xiàn)在事情發(fā)生了，我 卻只有一個渴望一恢復(fù)單身。我甚至?xí)帜悴豢虾煤猛度?、維系 跟蘇菲的感情。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你媽媽家，我還跟自己說，這 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醒你?！?br /> “我很抱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根本不在乎她，一個這么好的 女孩子，實在旭分70 “
“你是在暗示我你愛上了蘇菲？ ”
“別傻了，如果真是這樣，我才不會用暗示的。我只是要告訴 你，我越來越搞不清楚了，我厭倦了安娜貝拉，她一點兒也不風(fēng)趣， 還自視甚高，自以為高我一等，只因為我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
“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你有這樣的感受？ ”
“她回家跟家人過節(jié)。我原本向她提議過去找她，但我深深感覺 到，她并不想把我介紹給她的父母。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br /> “你不覺得你有點夸張了嗎？她也許是害怕事情就此被認(rèn)定下 來呢？把某個人介紹給家人，這可不是件小事，畢竟這象征了某種意 義，在一段關(guān)系中算是一大進(jìn)展?！?br /> “你帶蘇菲去見你媽時，就考慮到了這一切? ”
我默默地看著呂克。不，我當(dāng)時是自發(fā)地向蘇菲提議和我一起回 家，我并沒有想到這一切，而我現(xiàn)在才想到她當(dāng)時應(yīng)該從中得出的推 論。我的自私和愚蠢解釋了入秋以來她對我保持的距離，而我卻完全 沒有向她提議共度圣誕。我們友情般的愛情已經(jīng)退色，我卻是唯一沒 有察覺到的人。我丟下呂克與他的悶悶不樂，著急地沖向電話打給蘇 菲。沒有人接。莫非她是看到我的來電號碼，而不愿意接起電話？
我打給媽媽，為我的失約道歉。她要我別擔(dān)心，她完全能體諒。
她向我保證我們交換禮物的儀式可以延后舉行，她會盡力把春季的旅 行提前，二月就來看我。
元旦當(dāng)晚是我值班，我本來是用這一夜換取圣誕夜的空閑，卻沒 想到吃了悶虧。呂克已經(jīng)跳上回家的火車，要和家人會合，而我一直 沒有蘇菲的消息。我坐在急診室大門旁的椅子上，等著第一批尋歡作 樂之徒在來我這里報到。這一夜，我有了一番奇遇。
老婦人在晚上十一點由消防隊員送來急診，她躺在擔(dān)架上，愉悅 的神情讓我很驚訝。
“什么事讓您心情這么好？ ”我問她，一邊測量她的血壓。
“很難解釋，你沒辦法。”她冷笑著回答我。
**給我個機(jī)誠試觀！，，
“我保證，你一定會以為我瘋 “
老婦從擔(dān)架上坐起身來，仔細(xì)看著我。
‘‘我認(rèn)得你！，’她大叫。
“您應(yīng)該認(rèn)錯人了。”我對她說，同時思考著必須幫她做進(jìn) 一步掃描。
“你呀，你正自忖我是個老糊涂，還想著是不是該幫我做個檢
査。然而，我們兩人中最糊涂的其實是你呀，親愛的?！?br /> “如您所言！ ”
“你住在五樓右邊，而我，正好就住在你樓上。所以呀，年輕 人，我們兩個之間，究竟誰比較糊涂??？ ”
自從進(jìn)入醫(yī)學(xué)院以來，我就擔(dān)心著某天會與爸爸在相同情況下 重逢，但這一晚，我遇上的是我的鄰居，場景不是在大樓的樓梯間， 而是在急診室。我已經(jīng)搬到那里五年了，五年來，我聽著她的腳步聲 在頭頂上來來去去、早晨她熱水壺的哨聲和她打開窗戶的吱吱聲，而 我從來沒有想過是誰住在那里，也不曾幻想過這個日常生活與我如此 貼近的人長什么模樣。呂克說得對，大城市讓人抓狂，它榨干你的靈 魂，又像吐口香糖般把它吐出來。
“別那么拘謹(jǐn)，大孩子，不要因為我?guī)湍愦者^兩三次包裹，就 覺得欠我的情，應(yīng)該要來拜訪我。我們在樓梯間擦肩而過好幾次，但 你上樓的速度太快，就算你的影子要追著你跑，你也會把它甩在某一 層樓?！?br /> “您說得實在太有趣了。”我邊回答邊用燈觀察她的瞳孔。
“哪里有趣？ ”她很驚訝，一邊閉上眼皮。
“沒事?；蛟S您可以告訴我是什么事讓您這么開心？ ”
“才不要，現(xiàn)在我知道你是我鄰居，我就更不想說了。說到這 兒，我想請你幫我一恍”
**請說。”
“你如果能建議你的朋友在和女友翻云覆雨時壓低音量，我將不 勝感激。我對年輕人的游戲沒有意見，但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唉，我們 的睡眠很淺啊?！?br /> “請放心，您不會再聽到任何聲音，據(jù)我所知，他們已經(jīng)快 分手了?！?br /> “啊，我真是個愛幻想的老女人，真是抱歉。好了，要是沒事的 話，我可以回家了嗎？ ”
‘‘我會留院觀察，這是我的職責(zé)所在。”
“你還想觀察什么？ ”
“您呀！ ”
“好吧，我就讓你省點事吧。我是個連你都不會再多看一眼的老 女人，而我在廚房滑了一跤。沒什么好觀察或好檢査的，只要幫我把 這個腫I目了然的腳踝包傾來就好啦?！?br /> “請?zhí)珊茫覀儠湍フ誜光，如果沒有骨折的話，我可以在 值完班后送您回家?！?br /> “因為我們是鄰居，我給你三小時，否則，我就用自己的方 式回家?！?br /> 我開了拍X光片的檢査單，在返回工作崗位前，把老太太托給一 名擔(dān)架員。新年前一夜是急診部最慘的時候，從半夜十二點半開始， 第一批病患就紛紛來報到。過量的酒、過于豐盛的食物，有些人慶祝 節(jié)曰的方式總是讓我不解。
我在清晨時去找我的鄰居，她坐在輪椅上，手提袋放在膝上，腳 上纏著繃帶。
“還好你當(dāng)了醫(yī)生?你要是當(dāng)司機(jī)，大概早就被幵除了。你現(xiàn)在 要帶我走了嗎？ ”
“我還要半小時才下班，您的腳躁還痛嗎？ ”
“一點兒扭傷罷了’不用默規(guī)知道。你要是能去自動售貨機(jī)幫 我買杯咖啡，我就可以再等你一會兒；只有一^兒哦，不能太久。”
我到自動售貨機(jī)前幫她帶了杯咖啡，她就著杯口沽了沾唇，對我 擠出一臉難喝的模樣，指了指柱子旁的垃圾桶。
急診大廳空蕩蕩的，我脫去白抱，從值班室拿了外套，推著輪椅 走出去。
在等出租車時，剛下班的救護(hù)車司機(jī)認(rèn)出了我，問我要去哪里。 他很好心地愿意載我們一程，更貼心地幫我一起把我的鄰居抬上樓。 到了六樓，我們倆都已累得氣喘吁吁。我的鄰居把鑰匙交給我，救護(hù) 車司機(jī)就離開了。我協(xié)助老太太坐在扶手椅上。
我答應(yīng)她會再來看她，并幫她帶來可能需要的東西，以她腳踝的 脆弱程度，最好一段時間別爬樓梯。我把我的電話號碼草草寫在一張 紙上，把字條放在小圓桌顯眼的地方，又讓老太太答應(yīng)一有問題就立 刻打電話給我。沒想到我剛離開，她的電話就來了。
1 杯是個好奇心重的人啊，你甚至沒問我的名字。”
“艾麗斯，您叫艾麗斯，您的文件上寫了?！?br /> “我的出生年月日也有？ ”
“是的。”
“真討厭?！?br /> **我沒有推算您的年紀(jì)。”
“你真有風(fēng)度，但我才不相信。沒錯，我九十二歲，而我也知 道，我看起來只有九十歲！ ”
“遠(yuǎn)不到這歲數(shù)，我本來以為您只有……”
“閉嘴，不管你說多少歲，對我而言都太多了。你真的不是個好 奇心重的人，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到底我到醫(yī)院時，是因為什么事而 開心?！?br /> “我忘記了?！蔽蚁蛩钩?。
“那就到我家廚房來，你會在洗碗槽上方的櫥柜里找到一包咖啡 粉’你會用咖啡機(jī)嗎？，’
“我想應(yīng)該會?！?br /> “反正再怎雄也不可能比你先前買給我的那杯飲料還糟。M
*我盡力煮了咖啡，用托盤端著走回客廳。艾麗斯幫我們各倒了一 杯，她喝了她那杯，沒作任何評論，我應(yīng)該成功通過考驗了。
“好了，昨天晚上心情為什么那么好？ ”我開口，“摔傷了沒什 么好高興的啊?！?br /> 艾麗斯彎向矮桌，拿出一盒餅干給我。
“我的孩子讓我厭煩，厭煩到你無法想象！我受不了他們的談
話內(nèi)容，我兒子的老婆和我女兒的丈夫更讓我無法忍受。他們只會 浪費時間在抱怨，對他們小小世界以外的事物絲毫不感興趣。你要 知道，我以前是法文老師，所以會教他們讀詩也不難理解，但這兩 個白癡只對數(shù)字感興趣。我本來想逃避在新年前夕去我兒媳婦家， 換句話說，那根本是苦難日，我兒媳婦簡直是用腳在煮菜，就算一 只火雞都能把自己烤得比她烤得好。為了不要搭上昨天早上的火 車，到他們凄涼的鄉(xiāng)下宅邸跟他們見面，我借口說我扭傷了腳踝， 他們也全都假惺惺地說真遺憾；我跟你保證，就只有五分沖而巳， 一分鐘都不多?！?br /> “要是他們其中有人決定開車來載您呢？ ”
“完全不可能。我女兒和我兒子從十六歲起就在比賽誰更自 私，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他們還分不出高下?；怪?，我本來 還在廚房自言自語地說，應(yīng)該等他們度假回來后，假裝在腳踝纏個 繃帶，以配合我的謊言，沒想到就滑了一跤，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跌得四 腳朝天。十一點四十五分，消防隊員來了，我努力幫他們開了門， 六個帥哥待在我的公寓，對我而言，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新年前夕更 美好呢，更別談不用去吃我兒媳婦的火雞了，我沒什么好要求的 了！消防隊員幫我作了檢査，把我綁在擔(dān)架上以便扛下樓。午夜 十二點整，正當(dāng)我們要去醫(yī)院時，我問隊長能不能再等我?guī)追昼姡?因為我的狀況并不危急，所以他答應(yīng)了。我請他們吃巧克力，我們 一起等了一會兒……”
“您在割十么？ ”
“依你之見呢？當(dāng)然是等電話響啦！結(jié)果今年大家還是沒辦法裁 定我這兩只雛鳥誰是贏家。到了醫(yī)院我一直笑，是因為我的腳踝在消 防車上就不斷腫大，終于，我得到了我要的繃帶。”
我協(xié)助艾麗斯躺到床上，幫她打開電視，讓她休息。一回到家 里，我就急著打電話給媽媽。
—月是一片天寒地凍。呂克從家里回來后，對學(xué)業(yè)展現(xiàn)了前所未 有的動力，因為在家里他爸爸一直惹火他，而他妹妹花在玩游戲機(jī)上 的時間遠(yuǎn)大于踉他聊天。受我之托，呂克去拜訪了我媽媽，他覺得她 氣色不太好。媽媽托他帶了一封信和一份圣誕節(jié)禮物給我。
親愛的：
我知道你工作纏身，別為此懊惱，圣誕節(jié)晚上我有點累，很 早就睡了?；▓@和我一樣，在冬霜中沉醣，樹蘺都染成白色，這景 象如此優(yōu)美。鄰居送了我很多木柴，多到足以撐過圍城之戰(zhàn)。夜 晚，我燃起壁爐，看著爐膛里噼啪作響的火焰，想著你，想著你緊 湊的生活，這勾起了我好多回憶。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能理解，為何我當(dāng) 年總是精疲力鴻地?家，而我希望現(xiàn)在的你能原諒我，因為曾經(jīng)有 那么多夜晚，我完全沒有一絲力氣來和你說話。我很期望能常?？?到你，也很想念你在這里的時光，但我又為你所完成的任務(wù)感到驕
傲又欣喜。我會在初春來臨時去看你，雖然我答應(yīng)過你二月就過 去，但有簽于這持續(xù)的嚴(yán)寒冬霜，我還是進(jìn)慎為上；我可不想為了 讓你感動而變成跛腳病患。如果你碰巧能休幾天假——雖然我寫的 時候就知道那不可能——我就會是全天下最快樂的媽媽。
眼前是美好的一年，六月你即將畢業(yè)，然后開始當(dāng)實習(xí)醫(yī) 生，雖然你比我更清楚這些事，但光是寫下這幾個字，就讓我感 到非常轎傲。為此，我可以抄寫同樣的文字上百次。
那么，祝你有個美好且幸福的一年，我的孩子。
愛你的媽媽
附：如果你不喜歡這條圍巾的顏色，沒辦法，你也沒得換 了，這是我為你織的。如果圍巾有點松垮垮的，那很正常，這是 我第一次織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痛恨編織。
我拆開包裹，把圍巾圍在脖子上，呂克立刻嘲笑我。圍巾是紫色 的，一端比另一端寬大得多，但一圍上就看不出來了。這條圍巾，我 戴著它過了敕冬天。
蘇菲在一月第一個星期的最后幾天現(xiàn)身。我曾每晚在她值班時去
找她，卻從未在那里遇到她。這次是她到急診部來看我，也是她回來 的當(dāng)天，她一身被曬黑的皮膚和她臉部周遭蒼白的膚色極不相稱。她 說她前陣子需要去透透氣。我?guī)结t(yī)院對面的小咖啡店，一起在重 回工作崗位前共進(jìn)晚餐。
“你去了哪里？，，
“如你所看到的，去曬太陽?！?br /> “一個人？
“和一個女性朋友。，’
“誰？”
“我也有一群童年密友好嗎！你媽媽好嗎？ ”
她讓我一個人唱獨角戲般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突然，她把手 放在我的手上，堅決地看著我。
“你和我在一起多久了？ ”她問我。
“干嗎問這個問題？ ” ?
“回答我。我們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時候？ ”
“我們雙唇扨觸的那天，是我在你值班時去看你的時候?！蔽液?不遲疑地回答。
蘇菲看著我，一臉抱歉。
“還是我在公園請你吃冰激凌那天？ ”我接著說。
她的臉色更沉了。
“我在問你日期?！?br /> 我需要思考幾秒鐘，她卻不給我喘息的余地。
“我們第一次做愛，是兩年前的今天。你甚至根本不記得。我們 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見，卻在醫(yī)院對面這個破舊的小店里慶祝我們的兩周 年，只因為必須在值班前吞點兒東西。我真的無法時而當(dāng)你最好的朋 友，時而當(dāng)你的情人。你巳經(jīng)準(zhǔn)備好為全世界，甚至為早上才遇到的 陌生人奉獻(xiàn)，而我，我只是你在暴風(fēng)雨時緊抓的浮標(biāo)，天氣一放晴你 就松手。你這幾個月來對呂克的關(guān)心，遠(yuǎn)比兩年來對我的還多。不管 你承不承認(rèn)，我們都巳不是在學(xué)校操場放縱青春的孩子。我只是你生 活里的一個影子，你卻在我的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這讓我很受 傷。你為何帶我去見你母親？為何要制造在閣樓里的親密時刻？ 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過客，為何要讓我闖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 想過要離開你，但僅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所以，請你幫我一個 忙，幫我們完成這件事，又或者，如果你相信我們之間還有可以 共同分享的地方，即使只是時間問題，就為我們找出方法來繼續(xù) 這段故事?！?br /> 蘇菲起身離開。透過玻璃，我看到她在人行道上等綠燈。外面 正下著雨，她豎起大衣上的衣領(lǐng)，而不知為何，這個無意義的小動 作卻讓我該死地想要她。我掏空口袋，把錢扔在桌上付賬，著急地 沖出去追上她。我們在冰冷的大雨中擁吻，在親吻中，我為對她造 成的傷害致歉。而我又如何能知道，我接下來會同樣傷害了她，并 再度為此向她道歉。不過我當(dāng)下完全沒有預(yù)料到，我對她的渴望是
如此真切。
一支插在漱口杯中的牙刷、兩三件柜子里的衣物、一個床頭鬧 沖、幾本隨身的書，我把套房留給呂克，就此搬進(jìn)蘇菲家。我每天還 是會回我家，只是去看一看，就像水手會去碼頭巡視纜繩一般。我每 次都會趁機(jī)到樓上走走，艾麗斯的反應(yīng)可愛極了，我們聊天時，她會 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的童年慘事，這讓她很幵心。我先前曾委托呂克， 所以我不在時，換他幫忙留意艾麗斯，確保她什么都不缺。
一天晚上，我們偶然同時出現(xiàn)在艾麗斯家，她向我們提出了一 個頗為驚人的論點：“與其生孩子，再盡全力把他們養(yǎng)大，還不如 領(lǐng)養(yǎng)成年的大人，至少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交道。像你們兩個，我立 刻就會選擇領(lǐng)養(yǎng)你們?！?br /> 呂克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而被他的反應(yīng)逗得樂翻的艾麗斯接著 說：“別假了，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父母有多令你惱火嗎！那么，為什 么父母無權(quán)對他們的下一代有著同樣的感覺呢？ ”
呂克愣住，答不出話來。我把他拖到廚房，偷偷跟他解釋艾麗斯 有著獨特的幽默感，這不應(yīng)該怪她，她因悲傷而曰漸憔悴，面對如此 沉重的悲痛，她徒然用盡千方百計想與之相處，甚至試著去恨，但全 都枉然，她對兒女的愛太深，所以為他們的棄養(yǎng)而飽受折磨。
這個秘密并非艾麗斯親口對我吐露，而是某個早晨我去看她時， 陽光正好射進(jìn)她的客廳，而我們的影子又偏偏剛好靠得太近。
三月上旬，急診部全體同仁被征召開大會，因為吊頂?shù)奶旎ò灏?子被發(fā)現(xiàn)含有石棉，特殊小組將維修替換，工程會持續(xù)三天三夜。在 這期間，會由另一個醫(yī)學(xué)中心來接替我們的工作，換句話說，全體同 仁針周末失業(yè)。
我立刻打電話給媽媽，跟她說這個好消息：我很快就能去看她， 星期五就到家。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她很抱歉，因為她已經(jīng)答 應(yīng)陪一位女性友人去南部玩，這個冬天特別嚴(yán)寒，曬幾天太陽會讓她 們好過一點兒。這趟旅行已經(jīng)計劃了好幾個星期，旅館的訂金已經(jīng)付 了，機(jī)票又不可退換，她不知道該怎么取消。她說她真的很想看到 我，這真是陰錯陽差，她希望我能諒解，不要怪她。她的聲音如此無 力，我立刻就請她放心，我不僅完全能體諒，還很高興她愿意走出家 門去旅行。到了月底春天就要來了，等她來看我時，我們就能彌補失 去的時光。
這一晚，蘇菲值班，我則沒有。呂克正在加緊溫習(xí)功課而且需要 人幫忙，于是在快速解決一盤面條后，我們一起坐在書桌前，我扮演 教授，他飾演學(xué)生。午夜時，他把生物學(xué)課本扔到房間另一頭，我能 理解他的舉動；一年級時，面對日漸逼近的考試，我也有過相同的壓
力，恨不能把一切都丟掉、逃避可能考不過的危機(jī)。我撿起課本，像 一切都沒發(fā)生過般拿回來，但呂克已經(jīng)走到外面去，他的不安讓我有 點擔(dān)心。
“我要是再不離開這個地方一兩天，我鐵定會爆炸?！彼f， “我會把我身體殘存的部分捐給醫(yī)學(xué)院。第一宗從體內(nèi)自體爆炸的人 類孵化器，應(yīng)該會引起醫(yī)學(xué)界的興趣。我已經(jīng)預(yù)見我躺在解剖室的臺 子上，被一群年輕學(xué)子包圍，至少在我魄散九霄之前，女孩們會把玩 我的睪丸?！?br /> 聽到這段獨白，我明白我的朋友真的需要去透透氣。我考慮情況 后，建議陪他到鄉(xiāng)下去溫習(xí)功課。
“我不喜歡乳牛。”他回答我，聲音凄切。
一陣沉默，我緊盯著呂克的眼睛，直到他把視線轉(zhuǎn)開望向他方。
“去海邊吧，”他說，“我想看看海，看看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遼闊的外海和浪花，聽聽海鷗的叫聲……”
“我想我能想象那幅畫面?！蔽覍λf。
離我們最近的海岸線在三百公里之遙，唯一可搭的火車是班慢 車，要六小時。
“租輛車吧，雖然我當(dāng)擔(dān)架員的錢都會花在這上頭，但沒關(guān)系， 甶我來付這筆錢，帶我去海邊吧。m
就在呂克央求我之際，蘇菲推開門走進(jìn)套房。
“門是開著的，”她說，**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
“我以為你在值班。”
“我也以為，我白白工作了四小時，才發(fā)現(xiàn)我搞錯日期了，我花 了點時間才想起來我們上次是一起值班的，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跟你 共度一個真正的夜晚。”
“真可借?！蔽一卮稹?br /> 蘇菲幽幽地看著我，撕高的嘴預(yù)示了最糟的情況。我瞪大眼睛， 沉默地詢問她有什么事不對勁。
“你這周末要去海邊對吧？如果我猜得沒錯。噢，別擺出這副臉 色，我沒有在門外偷聽，呂克的嗓門大得在樓梯口就聽得到。”
“我不知道，”我回話，“既然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你就應(yīng)該 知道我還沒回答?！?br /> 呂克用眼神來回看著我們，就像個坐在體育場的階梯座位上，觀 看網(wǎng)球比賽的觀眾。
“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是你們想一起共度周末，我會找到事 情做的，不用擔(dān)心我。”
呂克應(yīng)該看穿了我正面臨兩難局面。他彈跳起來，撲向蘇菲的腳 邊，緊抓住她的腳踝，開始求她。我還記得他也曾經(jīng)為了逃過雪佛太 太的處罰，上演過同樣的戲碼。
“蘇菲，我求求你，跟我們?nèi)ヂ?，你不要?dāng)壞女人，不要讓他有 罪惡感嘛。我知道你想跟他共度這兩天，但他正試著挽救我的性命， 你要是拒絕對一個身處危險的人伸出援手，又何必讀醫(yī)科呢？尤其那
個有問題的人是我啊。如果你們再不帶我離開這里，我就快要被書本 壓得窒息而死了。跟我們一起去啦，求求丨爾，我會待在沙灘上，你們 不會看到我，我會讓自己隱形起來。我保證會保持距離，一句話也不 說，然后你會忘了我的存在。到海邊過兩天，只有你們倆和我的影 子，答應(yīng)吧，我求你，我會付租車費、汽油費和旅館的錢，你還記得 我之前曾經(jīng)為你做過牛角面包吧？我當(dāng)時跟你還不熟，但我已經(jīng)知道 我們一定會相處偷快的。你要是答應(yīng)我，我就做你從來沒吃過的泡芙 面包給腕?！?br /> 蘇菲垂下眠睛，用非常嚴(yán)肅的語氣問道：“首先，泡芙面包是 什么？ ”
“你又多了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呂克接話，“你絕對不能錯 過我做的泡芙面包！你要是拒絕了，這渾蛋一定也不去了。萬一我沒 去透透氣，我就不能繼續(xù)復(fù)習(xí)功課，我就會考不好，結(jié)論是我的醫(yī)生 生涯就掌握在你手里?！?br /> “好了，別耍寶了?！碧K菲溫柔地說，一邊扶他站起來。
她搖搖頭，說我們是一丘之貉。
“兩個淘氣鬼！ ”她說，“去海邊吧，不過我們一回來，我就要 吃到泡芙面包?！?br /> 我們留下呂克繼續(xù)溫習(xí)功課，他星期五早上會來跟我們會合。
當(dāng)我們散步回蘇菲家時，她抓住我的手，“要是我剛才拒絕跟你 們?nèi)ィ阏娴臅∠@周末的行程？ ”她問我。
“你真的會拒絕嗎？ ”我反問她。
走回套房的途中，蘇菲向我承認(rèn)，呂克真算得上是個很有自我風(fēng) 格的怪人。
呂克無疑找到了城里最便宜的出租汽車——?一輛老舊的廂型車， 四扇車門的顏色完全不同，車前沒有散熱器的護(hù)柵，兩盞被生銹散熱 器分開的車頭燈，讓人聯(lián)想到一雙醒目的眼睛。
“對啦，這輛車是有點斗雞眼，”在蘇菲猶豫著是否要坐上這 堆廢鐵時，呂克開口，“佰它轟轟作響的引擎和剎車皮都是新的，就 算離合器有點嘎吱作響，還是能平安把我們載到目的地，而且，你們 看，這輛車的空間很大哦。”
蘇菲選擇坐在后座。
“我讓你們倆坐前座。”她說，一邊在驚人的嘎吱聲中關(guān)上
車門。
呂克轉(zhuǎn)動車鑰匙發(fā)動車子，他轉(zhuǎn)向我們，一臉興奮。他說得沒 錯，引擎很賞臉地轟轟響起。
避震器是舊的，一點點彎道都會讓我們像坐上旋轉(zhuǎn)木馬般蕩 來蕩去。開了五十公里之后，蘇菲求饒，要我們在第一個休息站停 下。她毫不客氣地把我趕走，因為她寧愿冒著生命危險坐上死亡之 座，也不愿留在后座，忍受每次轉(zhuǎn)彎時，從一端窗戶滑向另一端的 惡心嘔吐感。
我們趁空當(dāng)把油加滿，還趕在重新上路前，一人吞了一個三 明治。
接下來的旅途，我就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我躺在后座，一路 搖來蕩去，漸漸陷入沉睡中。偶爾睜開眼睛，蘇菲和呂克正在高談闊 論，他們的聲音比車子的搖晃更有助于入眠，于是我再度進(jìn)入夢鄉(xiāng)。
出發(fā)五小時后，呂克把我搖醒，我們到了。
他把車停在一間與車子同樣破舊的小旅館門前，好像這輛破車終 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同意，這不是四星級旅館，我承諾了要付賬，而這是我唯一 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眳慰艘贿呎f一邊從后備廂取下行李。
我們一言不發(fā)地隨他到了柜臺。這棟濱海小旅館的女主人應(yīng)該是 在二十來歲時就開始經(jīng)營這家旅館了吧，她五十多歲，外形恰到好處 地與屋內(nèi)的裝潢融為一體。我本來以為，在這淡季中，我們會是唯一 的一組客人，然而卻有十五名老人家倚著欄桿，好奇地看著我們這些 新來的客人。
“這些都是常客，”老板娘聳聳肩，“街角的膽?zhàn)B院被吊銷了執(zhí) 照，我被迫接手這群可愛的小團(tuán)體，總不能讓他們流落街頭吧。你們 很幸運，其中一個房客上個星期過世了，所以空出了一間房，我?guī)?們過去?！?br /> “嘿，這下子我得說，我們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蘇菲一邊上樓 一邊紙
老板娘請求寄宿老人在走廊上挪出一點空間，好讓我們穿過。
蘇菲一一向老人家微笑，她向呂克拋下一句：“萬一剛好想念醫(yī) 纖話，至少在這里，我們不會太不習(xí)慣。W
“你怎么知道我有內(nèi)線消息？ ”他回?fù)?，“一t年級的女同學(xué) 給我這個地址，因為她每次放假都會來這里幫忙，賺點外快?！?br /> 我們打開十一號房的房門，里面有兩張床，蘇菲和我轉(zhuǎn)向呂克。 “我答應(yīng)你們會自動消失，”他道歉，“反正旅館本來就是 用來睡覺的，不是嗎？如果你們需要安靜，我也可以去車上睡， 就這樣?！?br /> 蘇菲把手搭在呂克的肩上，告訴他，我們來這里是為了看海，這 才是最重要的。呂克安心了，要我們先選一張床。
“兩張都不要。”我低語，拐了呂克一記。
蘇菲選了離窗戶雖、離浴室融的床。
放下行李后，蘇菲建議不要浪費時間，她餓了，又急著想看到遼 闊的大海。呂克沒有讓她同樣的話重復(fù)第二遍。
去沙灘大約需要步行六百米。我們請老板娘在紙上草草畫了個大 略的地圖，路途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家全日供餐的小餐館。
“這次換我請你們?！碧K菲提議，為卷到我們腳下的浪花陶醉
不已。
走在市集的路上時，我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似乎來過這 里。我聳聳肩，所有的濱海小鎮(zhèn)都差不多，我的想象力大概又在耍
我了。
呂克和蘇菲餓昏了，今曰特餐不夠他們果腹，于是蘇菲又點了一 客焦糖布丁。
走出小餐館時，夜幕低垂，大海就在不遠(yuǎn)處，即使暮色中能見度 不高，我們還是決定到沙灘走一圈。
防波堤的燈光才剛點亮，三盞老舊的路燈隔著一段距離相互輝 映，而碼頭盡處則沉浸在一團(tuán)漆黑中。
“你們聞到了嗎？ ”呂克歡呼，同時敞開雙臂，“你們聞到這 股碘的味道了嗎？我終于擺脫從我當(dāng)擔(dān)架員以來就揮之不去的醫(yī)院 消毒水的臭味了，我還曾經(jīng)為了除去這股臭味而用牙刷刷鼻孔，但 那根本沒用。不過現(xiàn)在，啊——多美好！還有這股噪聲，你們聽到 海浪襲來的嗓聲了嗎？ ”
呂克根本不等我們回答，就除去鞋襪，跑到沙堆上，撲向浪花形 成的泡沫滾邊。蘇菲看著他走遠(yuǎn)，朝我使了個眼色，就打起赤腳，沖 去加入?yún)慰?。呂克此刻正在追逐退潮，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吼。我前進(jìn) 追隨他們，高掛的月亮已經(jīng)近乎滿月，于是我看到身前拖得長長的影 子，而在繞過一個水洼的瞬間，我依稀從海水的粼粼波光中，瞥見一 個凝視著我的小女孩的身影。
我找到呂克和蘇菲，兩個人都?xì)獯跤酰覀兊哪_都凍僅了。蘇 菲開始打哆嗦，我抱住她幫她摩擦背部取暖，是該回旅館了。我們拎 著鞋子，穿越滇上回旅館。旅館所有的房客都已沉睡，我們躡手躡腳地上樓。
一沖完澡，蘇菲就滑進(jìn)床單里，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呂克迷 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對我比了個手勢，就熄了燈。
早晨，一想到要到餐廳與大家共進(jìn)早餐，我們就一點兒也提不起 勁。那里的氣氛本來就不太偷悅，更何況大家咀嚼的聲音更是讓人倒 盡胃口。
“但是早餐包含在房價里。” S克堅持。
面對著一臉挫敗、厭惡不已地在干吐司上涂果醬的蘇菲，呂克 突然推開椅子命令我們等他一會兒，就消失在廚房里。經(jīng)過長長的 十五分鐘之后，埋首餐盤的寄宿老人抬起頭來，鼻子靈敏地嗔到一股 不熟悉的香味，然后是一陣靜默，一絲聲音都聽不到，所有的老人都 放下了餐具，齊刷刷地緊盯著餐廳的門，眼神熱切。
呂克終于來了，頂著一頭沾了面粉的頭發(fā)，提著一籃供餅。他繞 了餐桌一圈，分給每個人兩塊餅，再走到我們身邊，把三塊餅放到蘇 菲的餐盤里，然后坐下。
“我盡量用能找到的食材來做，”他一邊坐下一邊說，“我們 得再去買三包面粉和等量的奶油及糖，我相信我已經(jīng)把老板娘的存 糧洗劫一空啦?！?br /> 他做的烘餅真是色、香、味俱全，溫?zé)嵊秩肟诩椿?br /> “你知道嗎，我很懷念這種感覺，”呂克一邊環(huán)顧四周一邊說， “我很喜歡這樣，看著清晨第一批客人胃口大開地來到面包店?？纯?我們周遭的人，他們看起來多幸福，嚴(yán)格說來這與醫(yī)學(xué)無關(guān)，卻看起 來對他們很有效?！?br /> 我抬起頭，老人家正在享用美食，一掃我們剛走進(jìn)餐庁時的死 寂，替換戯刻充滿活力的熱鬧談話聲。
“你有一雙點石成金的手，”蘇菲滿口食物地開U，“說不定這 也是一種醫(yī)術(shù)呢?！?br /> “這個老人家啊，”呂克說著，指著一名站得直挺挺像根木樁的 老先生，“再過幾年就可能是馬格咯?！?br /> 我們周遭的每位老人都比我們老了至少三倍以上的歲數(shù)，置身這 群笑顏間~偶爾甚至聽到幾陣笑聲流瀉在四周，我竟有種奇怪的錯 覺，仿佛重回到昔曰的學(xué)校學(xué)生餐廳，而在那里，同學(xué)全都染上了微 微風(fēng)霜。
“我們?nèi)セ\白晝下的力什么吧？ ”蘇菲提議。
我們花了點時間上樓，回房間套了件毛衣和外套，就走出了小 旅館。
到達(dá)沙灘時，我終于明白前一天感受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 么了——我來過這的濱海小滇。在碼頭盡處，燈塔的塔燈在晨霧 中浮現(xiàn)，一座/_Ivh的、被遺棄的燈塔，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忠貞不渝。
“你來不來？ ”呂克問我。
“?。?”
“沙灘盡頭有間小咖啡店，蘇菲和我渴望來杯‘真正’的咖啡； 旅館里的咖IW本就像洗碗水。”
“你們?nèi)グ?，我梢蹄你們會合，我需要去確認(rèn)一些東西0″
“你需要在沙灘上確認(rèn)一些東西？你要是擔(dān)；11、大海消失的話，我 向你保證它今晚就會回來。”
“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不要把我當(dāng)笨蛋？ ”
“哎喲，火氣很大呢！好啦，您的仆人去陪伴夫人了，讓大人您 可以好好去數(shù)數(shù)貝殼。有沒有話要我傳達(dá)呢？ ”
懶得再聽呂克的蠢話，我走向蘇菲，向她道歉失信不能陪她，并 縣諾盡快過去和他們始。
“你要去哪里？ ”
“我想起了一些回憶。我最晚一刻鐘后去找你們?！?br /> “什么樣的回憶？ ”
“我想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和我媽一起，并在這里度過了我生命中 很重要的幾天?！?br /> “你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 ”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從此之后就沒再回來過這里?！?蘇菲轉(zhuǎn)過身。在臟著g克的手遠(yuǎn)去時，我朝防波堤前進(jìn)。
生銹的告示牌一直掛在鐵鏈上——禁止進(jìn)入，字跡已經(jīng)模糊，字 母C和i已經(jīng)無法辨識。我跨過去，推開鐵門，鐵門上的鎖孔早已因鹽 分侵蝕而消失。我爬上樓梯，登上老舊的瞭望臺，階梯好像縮小了， 我原以為它們更高一些。我攀上通往塔頂?shù)奶葑?，窗玻璃都還完整， 但污垢積得發(fā)黑，我用拳頭擦了擦玻璃，從拭出的兩個圓圈里看出 去，這兩個圓圈就像望遠(yuǎn)鏡般指向我的過去。
我的腳絆到某樣?xùn)|西。在地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大衣底下藏了一 個木箱子，我蹲下身把箱子打開。
箱子里躺著一只老舊的風(fēng)箏，骨架都還完整，但翅膀巳經(jīng)破爛 不堪。我把老鷹風(fēng)箏抱在懷里，小心翼翼地?fù)崦某岚?，它看?來如此脆弱。然后我望向木箱深處，倒抽了一口氣，一長條的細(xì)沙 還維持著半顆心的形狀，旁邊有一張卷成錐狀的字條，我把字條攤 開，讀出上面的字：
我等了你四個夏天，你沒有信守承諾，你再也沒有回來。
風(fēng)箏死了，我將它埋葬在這里，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你會找
到它。
署名：克蕾兒。
四十米。風(fēng)箏線軸仔仔細(xì)細(xì)地卷起。我下樓走向沙灘，把我的老 鷹風(fēng)箏攤在沙上，把木頭滾動條與風(fēng)箏連接在一起，檢査連接兩者的
結(jié)，放出五米的線，然后開始逆風(fēng)奔跑。
“老鷹”9^?纖，先飛又倒向右邊，然后直沖天際。 我試著用風(fēng)箏畫出數(shù)個完美的滿18，但是破洞的鷹翼獅任我操控，我 稍稍松手，它就飛得更高。風(fēng)箏的影子呈之字狀投射在沙子上，它的飛 舞，讓我c箱神迷。我聽到一陣無法自抑的笑聲向我襲來，一陣可回溯 到我處的笑聲，一釀一忙、艘琴音eisw靜。
我的夏日知己變得如何了呢？ SU個因為聽不到聲音，而讓我可以 毫不畏懼地向她傾訴所有黯的小女孩??！
我閉上眼睛。我們曾經(jīng)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帶路的老鷹風(fēng)事拖著 跑,你放風(fēng)箏的功力無人能及，常常會有路上的行人停下腳步，只為欣 賞你的技巧。
“你在玩什么？，’
我沒聽到呂克走來。
“他在玩風(fēng)箏?！碧K菲回答，“我可以試試看嗎？ ”她問，同時 伸過手來抓瓶事的手柄。
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她就從我手中奪過風(fēng)箏。風(fēng)箏旋轉(zhuǎn)了幾圈，朝 著沙灘栽去，在擦撞沙子的瞬間，風(fēng)箏斷了。
“??！對不起，”蘇菲道歉，“我不太會玩。”
我朝風(fēng)箏跌落的地方?jīng)_去。它的兩支豎桿斷裂，翅膀也折斷了， 倒在胸前，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跪下去，用雙手捧住它。
“別露出這副表情啦，你好像快哭出來了，”蘇菲對我說，“這 不過是只破風(fēng)箏罷7,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去買一只全新的?！?br /> 我一言不發(fā)，也許是因為把克蕾兒的故事告訴蘇菲，就如同出 賣了克蕾兒一樣。童年的愛是很神圣的，什么都無法將之奪去，它 會一直在那里，烙印在你心底，一旦回憶解放，它就會浮出水面， 即使只是折斷的雙翼。我折起鷹翼，重新把線卷好，然后請呂克和 蘇菲等我一會兒，把風(fēng)箏重新放回?zé)羲?。一到了瘩頂，我就把風(fēng) 箏放進(jìn)木箱子，還向它道了歉；我知道，對著一只老舊的風(fēng)箏說話 很蠢，但我就是這么做了。把木箱蓋合上時，我很愚蠢地哭了，而 且完全停不下來。
我走向蘇菲，完全無法開口跟她說話。
“你的眼睛都紅了，”她低低地說，把我擁入懷中，“這是意 外，我并不想弄壞它……”
“我知道，”我回應(yīng)，“這是一個回憶，一直平靜地睡在上面， 我不應(yīng)該把它喚醒?！?br />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但這似乎讓你很傷心。你要是想聊聊心 事，我們可以走遠(yuǎn)一點兒，就我和你，共度兩人時光。自從我們來到 沙灘后，我就有沖失去7你的感覺，腺是心秘焉。n
我吻了吻蘇菲，向她道歉。我們沿著海岸散步，只有我們倆，肩 并著肩，直到呂克跑來加入我們。
我們遠(yuǎn)織看到霞來，他用盡全力大喊，要我們等等他。
呂克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個早上，我又再度證明了這件事。
“你還記得你那次騎腳踏車摔跤的意外吧？ ”他邊說邊走近我， 手藏在背后，“好吧，我來喚醒你的記憶，你這忘恩負(fù)義的家伙。你 媽媽買了一輛黃色的全新腳踏車給你，于是我騎上我的舊腳踏車，跟 你一起去挑戰(zhàn)墓園后方的山坡。當(dāng)我們從墓園的鐵柵門前經(jīng)過時，我 不知道你是不是要確認(rèn)有沒有鬼魂跟在后面，反正你轉(zhuǎn)過了頭，然后 撞到坑洞，你飛了一圈，四腳朝天跌在地上?！?br /> “你到底想說什么？ ”
“閉嘴，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你的一只車輪變形了，你擔(dān)心得要 命，這比你流血的雙膝還嚴(yán)重，你不斷說著你媽會宰了你，腳踏車才 剛買不到三天，要是這樣推回家，你媽絕對不會原諒你，她之前為了 買腳踏車給你而加了好多班，這真是一場災(zāi)難?！?br /> 那天下午的回憶重新浮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呂克拿出掛在他坐墊的 小工具包的鑰匙，把我們倆的車輪掉換，他腳踏車的輪子剛好跟我的 相符。他終于把輪子裝好，并對我說我媽媽什么都不會察覺。然后呂 克請他爸爸幫我修好了車輪，第二天，我們又再掉換回來。果然神不 知鬼不覺，我媽媽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看吧，你又來了！好吧，但我可得先提醒你，這是最后一次 啦，你總該學(xué)著長大一點兒?！?br /> 呂克拿出從剛才就藏在身后的東西，他遞給我一只全新的風(fēng)箏。
“這是我在沙灘小雜貨店唯一能找到的了，你很走運，那家伙告
訴我這是最后一只，他們巳經(jīng)停賣風(fēng)箏很久了。這是只貓頭鷹，不是 老鷹，怛你就別太挑剔了，這也是鳥類的一種嘛，而且，它在夜里也 能飛。你這下高興了吧？ ”
蘇菲腿箏贓沙上，纖頭交織，對我比了個讓風(fēng)箏起飛的手 勢。我覺得有點好笑，不過當(dāng)呂克一邊交文雙臂，一邊用腳打著拍子， 我明白觸證明對十么，于是我飛甜去，風(fēng)事也隨之升上天空。
這只風(fēng)箏飛得很棒，操縱風(fēng)箏就像騎腳踏車一樣，是不會遺忘的 本能，即使已經(jīng)多年未曾練習(xí)。
每次貓頭鷹畫出完美的SflB,蘇菲都會鼓掌，而每一次，我都有 沖乂多欺騙了她一點j L的感覺。
呂克吹了聲口哨，向我比了比，讓我看向碼頭3十五位寄宿老人 @坐在石頭矮墻上，欣賞著貓頭鷹風(fēng)箏在空中飛舞。
我們和老人一起返回旅館，也到了我們該回家的時候了。我趁呂 克和蘇菲上樓收拾行李時，把賬結(jié)清，還多付了一點兒，好彌補早上 耗盡廚房存糧的那一餐。
老板娘毫不客氣地收下錢，還壓低聲音，問我能不能拿到烘 餅的食譜，她已經(jīng)跟呂克要過，但沒拿到。我答應(yīng)試著逼他說出秘 方，再轉(zhuǎn)交給她。
早餐時在餐廳里站得像根柱子般挺直的老人家，也就是呂克認(rèn)為 是老年馬格的化身的那位，朝我走過來。
“你在沙灘上表現(xiàn)得很棒啊，孩子。”他對我說。
我謝謝他的贊美。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我賣風(fēng)事賣了–輩子，我以前經(jīng)營沙灘的那 家小雜貨店。你干嗎這樣看餓？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到鬼了哩！ ” “如果我說很久以前您曾經(jīng)送過我一只風(fēng)箏，您相信嗎？ ”
“我想你的女友需要人幫忙?！崩舷壬鷮ξ艺f，指了指樓梯。
蘇菲走下階梯，拎著她的行李和我的。我把行李從她手中拿過 來，放進(jìn)車子的后備廂里。呂克坐在駕駛座上，蘇菲坐在他旁邊。
“可以走了嗎？ ”她問我。
“等我一分鐘，我馬上回來?！?br /> 我朝旅館奔去，老先生巳經(jīng)坐在客廳的扶手椅上，看著電視。
“那個聾啞的小女孩，您還記得她嗎？ ”
車子的喇叭鳴了三聲。
“我看腦朋友蠻急麵。找”^再來餓鍵，我們雜開心地 接待你們，細(xì)_訊門兒’他錢早上餅真是鵬極了?！?喇叭聲繼續(xù)響起，我只好勉為其難地離開。我第二次對自己發(fā) 誓，要再回來這個濱海小滇。
蘇菲哼著呂克填了歌詞、并大聲吼唱的旋律。呂克嘮叨了我近
二十次，怪我不肯跟他們一起唱，而蘇菲則重復(fù)了二十次，要他別吵 我。四小時的車程過后，呂克開始擔(dān)憂突然暴跌的油表，指針已經(jīng)從 右方的“滿” 一下子翻了左方的“空”。
他以嚴(yán)肅的口吻宣布：“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油箱的顯示器壞 了，二是我們很快就得下去推車?！?br /> 二十公里之后，引擎咳了咳，在離加油站幾米前熄了火。走出車 子時，呂克輕敲引擎蓋，贊揚它的功勞。
我把油箱加滿，呂克則去買水及餅干。蘇菲走近我，摟住我 的腰。
“你當(dāng)加油工的樣子還蠻性感的。”她對我說。
她親親我的頸，然后去商店找呂克。
“你要來杯咖啡嗎？ ”她轉(zhuǎn)過身問我。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就朝我嫣然一笑，加了一句：“等你想告訴 我是哪里不對勁時，我會在這里、在你身邊，即使你感受不到?！?br /> 我們重新上路后沒多久就遇上了大雨，雨刷很費力地驅(qū)趕雨滴， 在風(fēng)擋玻璃上發(fā)出陣陣令人不耐的嘶嘶聲。我們?nèi)胍购蟛诺诌_(dá)城里， 蘇菲睡得很沉，呂克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
“我們該怎么辦？ ”他低聲問我。
‘‘我不知道，就停在路邊，等她醒來吧?！??
“送我回我家去，另!1在那里說蠢話?！碧K菲閉著眼睛喃喃道。
然而呂克沒有照她的話做，他往我們住的套房駛?cè)?。他斷然?br /> 布，絕不能對周日夜里的悲傷讓步，下雨天更要提高警覺，我們?nèi)齻€ 人要聯(lián)手打擊周末尾聲的憂郁。他承諾要做我們從沒吃過的面條。
蘇菲起身，擦了擦臉。
“看在面條的分上就去吧，然后你們再送我回家。”
我們坐在地毯上吃了晚餐，呂克在我床上睡了，蘇菲和我則到她 家過夜。
我一覺醒來，她已經(jīng)出門了。我在廚房找到一張小字條，用杯子 壓著，放在皁餐餐具旁邊。
謝謝你帶我去看海，謝謝你給了我這意外的兩天。我知道如 果我騙你，告訴你我很幸福，你會相信。但我做不到。最難過的 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你卻顯得如此孤單。我不怪你，但我認(rèn)為 我并沒有做錯什么而需要遭受這樣的懲罰，成為隱身在門后的女 人。我覺得我們還是普通朋友時你更有吸引力，我不想失去最好 的朋友，我太需要他的溫柔和真誠。我必須找回從前的你。
稍晚到餐飲部時，你會跟我聊聊你的一天，我也會述說 我的，而我們會再度產(chǎn)生默契，在我們將之失落之處。再過不 久……我們會做到的，相信我。
離開時，把鑰匙放在桌上。
親親。
蘇菲
我把字條重新折好，放入口袋。從她的五斗柜里取出我的衣物， 除了一件襯衫，在那上頭，她用大頭針別了一張小字條：“別帶走這 —件，從現(xiàn)在起它是我的。”
我把鑰匙放在她要我放的地方，然后離開，覺得自己成了笨蛋群 中的最后一名，又或許是第一名。
被喚回的記憶
不知道姓氏的克薔兒。這就是你在我生命i 里的角色，我童年時的小女孩，今日蛻變成了 女人，_段青梅竹馬的回憶，_個時間之神沒 有應(yīng)允的應(yīng)望。 i
當(dāng)晚，我打電話給媽媽，我需要和她談?wù)劊?跟她吐露心事，聽聽她的聲音。電話鈴聲空響， 她之前跟我說過她要去旅行，但我忘了她回來的 曰期。
三個星期過去了，蘇菲和我每次在醫(yī)院巧 遇時，都會有點不自然；即使我們假裝什么事也 沒有。直到我和她在院區(qū)的小花園不期而遇時， 一陣傻笑才又重燃起我們的友誼，原來我們兩個 人都偷溜到那里去喘口氣。蘇菲告訴我呂克的不 幸遭遇，有兩名傷者同時被送到急診室，呂克推 著擔(dān)架奔跑，想搶先把他的傷者送到手術(shù)室，在 走廊轉(zhuǎn)角，他應(yīng)該是為了閃避護(hù)士長而突然偏了
—下，病人就滑下了擔(dān)架。為了減緩病人的撞擊，呂克立刻撲倒在 地，救援成功，擔(dān)架卻輾過他的臉。他最后落得在前額縫了三針的 下場。
她加了一句：“你的好朋友很勇敢，比你當(dāng)年在解剖室里用解剖 刀割開一只手指還勇敢?！?br /> 我早已忘記這段我們一年級時的插曲。
我終于明白昨晚看到的呂克的傷口是怎么來的，他竟然還騙我 是因為推門反彈回來打到他的臉。蘇菲要我保證不向他透露是她出 賣了他，畢竟是她幫他縫合的，算是她的病人，而她該為病人的醫(yī) 療記錄保密。
我保證不會出賣她。蘇菲起身，她得回到工作崗位上。我叫住 她，換我向她吐露呂克的秘密。
“其實他并非對你毫不關(guān)心’你知道嗎？ ”
“我知道?！彼龑ξ艺f，同時飄然遠(yuǎn)去。
太陽放射出宜人的溫暖，我的休息時間還沒結(jié)束，我決定稍稍 待久一點兒。
跳房子的小女孩走進(jìn)花園，在長廊的玻璃之后，她的父母正在和 血液?？浦魅谓徽劇Ｐ∨⒁荒_在前、一腳交叉地朝我走來，我猜她 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她應(yīng)該是急于向我陳述某件事。
“我已經(jīng)疫愈了?！彼湴恋叵蛭彝嘎丁?br /> 我曾多少次看到這個小女孩在醫(yī)院的花園玩耍，卻從未關(guān)心過她
承受了何輔痛。
“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br /> “我非常為你高興，雖然我會有點想念你，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看到你 在花園里玩耍了?！?br /> “那你呢，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嗎？ ”
才剛對我說完這些話，小女孩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一陣大提琴音 色的笑聲。
人們常常把一些小事拋在腦后，一些生命的片刻烙印在時光塵埃 里，我們可以試著忽略，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一點一滴形成一條 鏈子，將你牢牢與過去連在一起。
呂克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晚餐，倒臥在扶手椅上等我。一進(jìn)到房間，我 就關(guān)心起他的傷口。
“好啦，別再扮演醫(yī)生了，麵道你都知道了； ”鍾說《開我 的手，_我給你五分沖時間嘲織，然織們就談別的事。W “我們周末開的那輛車，你能不能幫我租到？ ”
“你要去哪里？ ”
“我想回海邊去?！?br /> “你俄了嗎？ ”
“是。
“很好，因為我已經(jīng)幫你弄了點吃的，如果你要的話，你可以邊
吃邊告訴我為什么想回到那里去。不過如果你還想搞神秘的話，加油 站的服務(wù)區(qū)還開著，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運氣好的話，你也許可以買到 三明治。”
“你想要我告訴你什么？ ”
“說你在沙灘上發(fā)生的事，因為我很想念我最好的朋友。你總是 有點魂不守舍，我也總是守著本分，不吭聲地容忍你，不過現(xiàn)在，我 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你本來擁有全世界最棒的女孩，但你實在太渾蛋， IUM于經(jīng)過一個該死的周末后，她也同樣魂不守舍了?！?br /> “你記得我媽媽帶我到海邊度假的那個假期嗎？ ”
“記得啊。”
“你記得克蕾兒嗎？ ”
“我記得開學(xué)時，你跟我說過你從此對伊麗莎白不屑一顧了， 還說你遇到了你的靈魂伴侶，有一天她會成為你的另一半云云。不 過我們當(dāng)時都還是孩子，你還記得這件事?。磕阍摬粫詾樗驮?那個濱海小鎮(zhèn)等著你吧？老兄，回歸現(xiàn)實吧，你對待蘇菲的方式就 像個白癡。”
“這件事你搞得定吧？是不是？ ”
“這帶刺的語氣意味著什么？ ”
“我只是在問你租車的消息。”
“你M期五晚上會難陣子停在路邊，我會把車鑰匙留在書桌上。 M里有騰你只需勸纖可以吃7晚安，我要出去走走。w
套房的門又合上了。我走到窗前，想叫住呂克向他道歉，但我只 是徒勞無功地喊他的名字。他連頭也沒回，就消失在街角。
我安排好星期五值班，以便從星期六凌晨就能空出時間。我大清 早一回到家，就看到廂型車的鑰匙，就如呂克先前答應(yīng)我的一樣。
我花了點時間沖了澡，換了衣服，趕在中午前開車上路。我只在 需要加油時停車，油表的顯示器巳經(jīng)完全壽終正寢，我必須計算平均 油耗，才能推算出何時要加油。但至少，這樣的練習(xí)占據(jù)了我的注意 力。自我出發(fā)以來，我就有沖不自在的感覺，仿佛感覺到呂克和蘇菲 的影子坐在后座。
下午，我抵達(dá)了養(yǎng)老院般的小旅館。老板娘看到我很驚訝，她很 抱歉地說，我們上次租的房間已經(jīng)有新房客入住，她完全沒有空房間 可以給我。我其實無意在這里過夜。我向她解釋，我回來是為了找一 位老是挺直腰桿的老人家，我想問他一個問題。
“你長途跋涉只為了問他一個問題！你知道我們有電話吧？莫東 先生一輩子都站在他小雜貨店的柜臺后面，這就是他為何老是站得筆 直。你可以到客廳找他，他通常都在那里消磨午后時光，幾乎從來不 出去?！?br /> 我謝過老臟走向莫東先生，并坐在他面前。
“你好啊，年輕人，我能為你效勞什么？ ”
“您不記得我了嗎？我前陣子來過這里，同行的還有一位年輕女 士和我最好的朋友?！?br /> “我完全沒印象，你說的是什么時候的事??？ ”
“三個星期前，呂克還為大家做了烘餅當(dāng)早餐，你們都愛吃 極了?！?br /> “我很愛吃烘餅，反正，所有的甜食我都喜歡。你是哪位 呀，??？”
領(lǐng)記不記得，我在沙灘上放風(fēng)箏，您說我放得不錯?！?br /> “風(fēng)箏啊，你知道嗎，我以前是賣風(fēng)箏的，我就是沙灘那間小雜 貨店的老板，我還賣其他的東西，救生圈、釣魚竿……雖然這里沒什 么魚好釣，我還是照樣賣釣竿，還賣防曬乳。我一輩子在那里看過不 少戲水游客，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你好啊，年輕人，有什么能為您 效勞的？ ”
“我小的時候，曾來這里度過十多天的假。有個小女孩曾經(jīng)跟我 一起玩耍，我知道她每年夏天都來這里，她跟一般的小女孩不一樣， 她又聾乂啞?！?br /> “我也賣沙灘陽傘和明信片，但是偷明信片的人太多，所以我就 停賣了。我會注意到這件事，是因為每一周結(jié)束后，我總會有多余的 郵票。都是小孩子偷了我的明信片……你好啊，年輕人，我能為您效 勞什么？ ”
我正陷入絕望之際，一名有著相當(dāng)年紀(jì)的老婦人走過來。
“你今天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的，他今天狀況不太好。不過他昨天 的意識還滿清楚，他就是這樣時好時壞，腦袋巳經(jīng)不清楚了。那個小 女孩，我知道她是誰，我都還記得。你說的是小克蕾兒吧，我跟她很 熟，但你知道嗎，她不是聾子?！?br /> 就在我一臉驚愕時，老婦人繼續(xù)說。
“我可以告訴你全部的故事，但我現(xiàn)在餓了，胃里沒東西就沒辦 法聊天。如果你能帶我到甜點店里喝杯茶，我們就能好好聊聊。要不 要我去拿大衣?。?，’
我協(xié)助老婦人穿上大衣，然后一起走到甜點店去。她選了露臺邊 的位子，還向我討根煙，不過我沒香煙。她交叉雙臂，定定盯著對面 人行道上的煙草店。
“金牌的就可以。”她對我說。
我拿著一包煙和幾根火柴回來。
“我年底就當(dāng)醫(yī)生了，”我對她說，一邊幫她點煙，“要是我的 教願到我給您這些東西，我一定會被罵得很慘?！?br /> “要是你的教授無聊到會浪費時間來監(jiān)視我們在這鬼地方的行 動，那我會強(qiáng)烈建議你換學(xué)校，”她回答，一邊點燃一根火柴，“談 到時間，我常搞不懂，我的曰子所剩無幾，為何要用盡方法來跟我們 過不去；禁止喝酒、不準(zhǔn)抽煙、不能吃得太油或太甜，就為了讓我們 活得更久，但所有這些站在我們的立場、為我們著想的專家，奪去的
是我們活著的欲望啊。當(dāng)我在你這個年紀(jì)時，我們多么自由，當(dāng)然， 可以自由地快速殺死自己，但也能自由地活下去。我可是想借由你迷 人的陪伴來對抗醫(yī)療，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我蠻想來一塊萊姆酒水 果蛋糕。，’
我點了一塊萊姆酒水果蛋糕、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面包和兩杯熱 巧克力。
“啊，小克蕾兒，你一提到我就想起她了。當(dāng)時我經(jīng)營一家書 店，你看到了吧，做生意的小商人，就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啊。我們經(jīng) 年累月為大家服務(wù)，但一旦退休了，根本沒有一個人來看我們。我向 客人道了無數(shù)個日安、無數(shù)個謝謝、無數(shù)個再見，但自從我離開店 里，兩年來連一個訪客都沒有。在這彈丸之地的窮鄉(xiāng)僻壤，難不成大 家都以為我跑到月球上去啦？小克蕾兒啊，她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 我可是看過不少教養(yǎng)很差的孩子，要知道，教養(yǎng)不好的孩子可遠(yuǎn)不及 教養(yǎng)差的父母多。她的話，我還能原諒她沒辦法跟我說謝謝，至少她 有很好的理由，啊，對了，你該知道她還會用寫的方式來表達(dá)。她常 到書店來，總是看著一堆書，從中S瞇一本，然后坐在角落讀。我先 生很喜歡這個小女孩，他會預(yù)先幫她把一些書放在旁邊，只為她哦。 每次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字條，她在上面涂鴉般 畫著：‘謝謝女士，謝謝先生?！豢伤甲h吧？想象一下，如果她既 不聾又不啞，那會如何。對了，小克蕾兒患了某種自閉癥，是她的腦 子里出了問題。她其實什么都聽得到，只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你知
道是什么把她從閉鎖的監(jiān)牢里解放出來的嗎？是音樂，猜得到嗎？這 是一段美麗又悲傷的故事。
“你會不會猜想這一切該不會是我編造出來，只為了騙你送我 一包香煙和一塊萊姆酒水果蛋糕吧？放心，我還沒到那種地步，至少 目前還沒有，也許再過幾年就說不定。但如果真會有那么一天，我 倒寧愿上帝在那之前就先把我的命取走，我可不想變得跟雜貨店老 板一樣。說到他啊，這也不是他的錯啦，換成是我，我也寧愿神志 不清算了。當(dāng)你勞碌了一輩子把孩子養(yǎng)大，卻沒有一個孩子愿意來看 你，或者沒時間打電話給你，S卩還不如瘋了，不如從記憶里把所有回 憶抹掉算了。不過你關(guān)心的應(yīng)該是小克蕾兒，而不是小雜貨店老板。 剛才我談到顧客忘恩負(fù)義，談到我們服務(wù)了一輩子，他們卻一副在市 場看到你卻認(rèn)不出來的樣子，唔，沒錯，也許我不該一竿子打翻一船 人。我先生出裝那天，她就出現(xiàn)在那里。當(dāng)然，正如我跟你說的，她 是一個人來的。我一開始還沒認(rèn)出她，應(yīng)該說對我而言她長大了，變 得太多，換句話說，就像你一樣。我也知道你是誰，放風(fēng)箏的小男 孩嘛！我會知道你是因為每一年，只要小克蕾兒回到小鎮(zhèn)，她都會 來看我，還用小字條問我放風(fēng)箏的小男孩有沒有回來。那就是你， 對吧？我先生的葬禮當(dāng)天，她站在送葬隊伍后面，如此纖細(xì)、樸素 又不引人注意。我還一度想說她是誰。當(dāng)她傾身在我耳邊，對我說 ‘布夏太太，是我，我是克蕾兒，很遺憾，我很喜歡您先生，他曾 對我如此友善’時，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驚訝。我本來就已熱淚盈
眶，而她這番話讓我的淚珠紛紛奪眶而出；哎呀，光是重述這個畫 面，就又讓我感動不已?！?br /> 布夏太太用手背擦擦眼睛，我遞給她一條手帕。
“她抱了抱我，然后就離開了。三百公里的路程來，三百公里 的路程回去，僅僅是為了向我先生致意。你的克蕾兒，她可是位演奏 家哪。啊，真抱歉，我話說得顛三倒四。等等，讓我先想想我剛剛說 到哪里了。你再也沒回來的那個夏天，小克蕾兒破天荒跟父母要求一 件可怕的事一她想當(dāng)大提琴家。你可以想象她母親的表情吧！能想 象這對她造成多大的痛苦嗎？耳聾的孩子想成為一名音樂家，這就好 像一個雙腿殘疾的人，他卻夢想成為一名走鋼索的雜技演員。在書店 里，她從此只看與音樂相關(guān)的書籍，每次她父母來接她’就會被那情 景打動一次。最后是克蕾兒的父親鼓起了勇氣，他對太太說：‘如果 這是她想要的，我們會為她找到方法來達(dá)成愿望。，他們幫她注冊了 一所特殊學(xué)校，有專門的老師訓(xùn)練兒童，讓他們把耳機(jī)戴在脖子上， 以感受音樂的振動。哎，我真是對現(xiàn)代不斷進(jìn)步的新發(fā)明感到無比驚 嘆啊，通常我是比較反對這些的，但是這個，我得承認(rèn)’這還蠻有用 的。克蕾兒的老師開始教她學(xué)習(xí)樂譜上的音符，這也正是奇跡發(fā)生之 處?？死賰?，這孩子從未正確復(fù)誦出一個字，竟然能完全正常地發(fā)出 D-re-mi-fa-sl-la-si-d。音階從她口中吐出來，就像火車從隧道里 沖出來一樣。而我能告訴你的是，這下子，換成她的父母嚇得發(fā)不出 聲音了?？死賰簩W(xué)了音樂，她開始唱歌，歌詞穿插在音符中。正是大
提琴將她從牢籠中解救了出來，利用大提琴來越獄，這可不是每個人 都能做得到的！ ”
布夏太太用小匙攪了攪熱巧克力，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放下。我們 靜默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回憶里。
“她進(jìn)入了國立音樂學(xué)院，她還在那里就讀。想找她的話，換作 我是你，我會從那里開始找起?！?br /> 我?guī)筒枷奶少徚艘恍┯退诛灪颓煽肆Ξ?dāng)存糧，我們再一起穿 過馬路，為她買了一條香煙，然后我陪她回到旅館贍養(yǎng)院。我向她承 諾會在天氣晴朗時回來看她，并帶她到沙灘散步，她叮囑我路上小心 并且記得系上安全帶。她還加上一句，說是在我這個年紀(jì)，還滿值得 小心酬自己。
我在凌晨離開，在夜里開了好長一段路，回到城里，剛好來得及 還了車子并腿上上班時間。
回到城里，我脫下白抱變身私家偵探的穿著。音樂學(xué)院離醫(yī)院有 段距離，但我可以坐地鐵到那里，只需要換兩班車，就能抵達(dá)巴黎歌 劇院廣場，音樂學(xué)院就在正后方。但問題出在我的時間上：期末考快 到了，在讀書及值班的時間之外，能抽出空的時間都太晚了。我硬是 等了十天，才能趕在音樂學(xué)院關(guān)門前趕過去。當(dāng)我因為在地鐵長廊跑
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抵達(dá)時，大門都已關(guān)上了。轚衛(wèi)要我改 天再來，我求他讓我進(jìn)去，我一定得到秘書處去。
“這個時間已經(jīng)沒有人啦，要是為了遞行政文件，得在下午五點 以前再來。”
我向他坦承不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我是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到這里來 是為了別的原因，我想找一名因為音樂而改變了人生的年輕女子，音 樂學(xué)院是我觸1的唯一線索，但我得找到人打聽消息。
“你就讀醫(yī)學(xué)院幾年級？ ”瞀衛(wèi)問我。
“再過幾個月我就當(dāng)實習(xí)醫(yī)生了。”
“再過幾個月就當(dāng)實習(xí)醫(yī)生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幫人看一下喉 嚨？十天來，我的喉嚨每次吞東西就灼痛，但我又沒時間也沒錢去看 醫(yī)生?！?br /> 我表示愿意幫他看診。他讓我進(jìn)去，到他的辦公室里看診。不到 一分沖我就診斷出他患了咽峽炎，我建議他第二天到急診部來找我， 我會開處方箋給他，讓他到醫(yī)院附屬的藥局去領(lǐng)抗生素。為了報答 我，警衛(wèi)問我要找的女孩名字。
“克蕾兒。w我告訴他。
“姓什么？ ”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姓氏。”
**我希望你不是在開玩笑。M
但我臉上的賴顯示出我是認(rèn)真的。
“聽著，醫(yī)生，我真的很想回報你，但要知道，在這棟大樓 里，每年開學(xué)都有超過兩百名新生，有些人只待了幾個月，有些則 在這里一路讀了好幾年，而有些人甚至進(jìn)入隸屬音樂學(xué)院之下的不 同的音樂培訓(xùn)機(jī)構(gòu)。光是近五年來，注冊名單里就登記了上千人， 我們是依據(jù)姓氏來分類而不是名字。要找到你的……她叫什么名字 來著？根本無異于大海撈針?！?br /> “克蕾兒?！?br /> “啊，對，但真可借，只知道叫克蕾兒卻不知道姓氏……我沒辦 法幫上忙，我為此感到抱歉?！?br /> 我離開時的惱火程度，和警衛(wèi)愿意為我開門時的喜悅同樣高昂。
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這就是你在我生命里的角色，我童年 時的小女孩，今曰蛻變成了女人，一段青梅竹馬的回憶，一個時間 之神沒有應(yīng)允的愿望。走在地鐵的長廊里，我又看到你在防波堤 上，跑在我的前面，一邊拉著在空中盤旋的風(fēng)箏；不知道姓氏的克 蕾兒，會在天空中畫出完美的8和S。有著大提琴音色般笑聲的小 女孩，她的影子沒有出賣她的秘密而向我求援；不知道姓氏的克蕾 兒，卻對我寫下：“我等了你四個夏天，你沒有信守諾言，你再也 沒有回來?！?br /> 回到家，我看到老是臭著一張臉的呂克，他問我為何臉色蒼白。 我向他述說了造訪音樂學(xué)院的經(jīng)過，以及我為何無功而返。
“你要是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一定會把考試搞砸。你一心只想著這 件事，只想著她。老兄，你根本離了才會去追尋一個幽靈。”
我控訴他形容得太夸張。
“我在你去浪費光陰時打掃了一下，你知道我從廢紙簍里發(fā)現(xiàn) 了多少張廢紙嗎？數(shù)十張，既不是課堂摘要，也不是化學(xué)公式，而 是一張張素描的臉孔，全都一樣。你很會畫素描是不是？最好能利 用你的天分去做解剖圖速寫啦！你到底有沒有至少想到，該告訴警 衛(wèi)你的克蕾兒是學(xué)大提琴的？ ”
‘‘沒有，我壓根沒翻這一點。”
“你根本就是蠢斃了！ ”呂克咕噥著，癱倒在扶手椅上。
“你怎么知道克蕾兒演奏大提琴？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一點。” “十天來，我被羅斯托波維奇?喚醒，聽著他吃晚餐，又聽著他 入睡。我們再也不交談了，大提琴的聲音替代了我們的對話，而你竟 然問我是如何猜到的！對了，要是真讓你找到克蕾兒，誰能保證她能 認(rèn)得出你？ ”
M娜她認(rèn)不出我，我纖棄。M
呂克盯著我片刻，突然用拳頭敲了一下書桌。
“向我發(fā)誓你會做到！以我的腦袋起誓，不，更確切一點兒，以
羅斯托波維奇（Mstislav Rstrpvich,1927—
I 1997)，俄羅斯大提琴家，20世紀(jì)繼卡薩 !爾斯乏后最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
我們的友誼來向我發(fā)誓，如果你們相遇了，而她沒有認(rèn)出你，你就會 一輩子跟這個女孩劃清界限，而你會立刻變回我熟悉的那個人?！?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明天不皿我會到釀拿一釀生素，你拿去錯樂 觸的警衛(wèi)，我試購鮮_倒更多消息。” g棘諾。
我謝過他，并提議帶他出去吃晚餐。我們沒什么錢，但是在廉價 的小餐館里，我們就不會聽到大提琴的音樂。
我們最后落腳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然后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當(dāng) 呂克因為酒醉頭暈，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時，他向我坦承了他的窘 境；他做了一件蠢事，他對我說。但他立刻發(fā)皙，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樣的蠢事？ ”
“我前天在餐飲部吃午餐，蘇菲也在那里，所以我和她同坐 —桌?！?br /> “然后呢？ ”
“然后她問我你近來如何?！?br /> “你怎么回答？ ”
“我回答說你糟到不行，然后因為她很擔(dān)心，而我又想安撫她， 所以我稱I:■了一兩個字，騷你憂心的事。”
??你該不會跟她說了克蕾兒的雜M
“我沒有提到她的名字，但我很快就意識到我透露得太多了，不 小心說漏了嘴，提到你現(xiàn)在滿腦子都在找尋你的靈魂伴侶。但我立刻
就以開玩笑的方式加上一句，你當(dāng)年遇到她的時候才十二歲。”
“蘇菲當(dāng)時有什么釀？ ”
1爾應(yīng)該比我更了齡m猶所有事娜會有販mmmm 你得到幸福，因為仿値得，你是個很棒的家伙。我很抱歉，我不應(yīng)該這 么働，但是你千萬別以為我做出這件蠢輸背后有什么居心，mm 這樣的德0我當(dāng)時PJ1在生腦氣，所財雜了紙”
“你當(dāng)時為什么生我的氣？ ”
“因為蘇菲在對我說出這些話時非常真誠?！?br /> 我把呂克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攙扶著他上樓。我將他安置在 我的床上，他已經(jīng)醉死了，我則癱倒在他的被褥上，睡在我們套房 的窗邊。
呂克信守承諾。我們喝完酒次曰，盡管還有宿醉的后遺癥，他依 然到醫(yī)院來找我，又到附屬藥局拿了抗生素，送到音樂學(xué)院去。每當(dāng) 呂克想要得到某些東西時，他就有辦法得到別人的同情，而他的這項 天賦對我而言始終是個謎。他的誘騙功力，沒有人能抵擋得了。
呂克把藥交給轚衛(wèi)，又和警衛(wèi)談?wù)撍墓ぷ?，并鼓勵他聊聊?活趣事。在短短一小時之內(nèi)，就獲知了査閱音樂學(xué)院注冊名單的可 能性。警衛(wèi)把名單放在一張桌子上，而呂克以一名專業(yè)調(diào)査員的精
確手法進(jìn)行搜査。
他從入學(xué)登記冊中克蕾兒最有可能注冊的那兩年進(jìn)攻。他一頁一 頁仔細(xì)研究，全神貫注地拿著尺子，順著學(xué)生名單在紙上一行一行滑 來滑去。經(jīng)過了大半個下午，他停頓在標(biāo)注著克蕾兒?諾曼的那一行 上：古典樂—年級，主修樂器：大提琴。
警衛(wèi)任由呂克査閱克蕾兒的檔案，呂克則承諾，如果警衛(wèi)的喉嚨 幾天后依他會再為他帶藥來。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呂克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趁著急診部平靜的 時刻，到醫(yī)院對面的小咖啡庁覓食。呂克坐到我這一桌，拿了菜單， 連跟我道聲晚安搬有，就點了繼、主餐和甜點。
“這一餐你得請我。M他說，一面艘單還給女侍者。
“我哪兒來的榮幸？ ”我問他。
mmm0 ”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
“要是我告訴你，我有兩張星期六比賽的門票，我猜你應(yīng)該一點 兒都不會在乎吧？正好，因為星期六，你的克蕾兒在市府劇院演奏。 曲目是德弗札克大提琴協(xié)奏曲以及第八號交響曲。我成功為你要到一 個第三有f的位置，你可以近距離看到她。別怪我不愿意陪你去，我已
舍了大提琴，未來一百年都不想再聽到?！?br /> 我翻箱倒柜找尋適合晚上穿的衣服。其實，我只要把衣柜門打 開，就能一目了然地看盡我的衣物。我總不能穿綠色長褲配白色罩抱 去聽音樂會吧。
百貨公司的專柜小姐推薦我穿藍(lán)色襯衫配暗色西裝外套，以搭配 我的法蘭絨長褲。
市府劇院的音樂廳很?。喊賮韽堊纬拾雸A形a咧，4不到二十 英尺長的舞臺，剛好額下當(dāng)隨有演奏的音樂家。樂團(tuán)指揮先在一片 掌聲中向觀眾問好，音樂家呈隊形魚貫由舞臺右側(cè)進(jìn)場。我的據(jù)開始 加速，咚、咚、咚，如擊鼓般一路敲到太陽穴。音樂家們花了不到一 鐘便各就各位，快到讓我來不及辨認(rèn)出日思夜尋的雖倩影。
廳內(nèi)陷入一片漆黑，指揮舉起指揮棒，幾個音符依序響起。樂團(tuán) 的第二列坐著八位女性音樂家，一張面孔攫住我
你和我想象中如出一轍，不過更有女人味也更美麗，一頭垂肩的 秀發(fā)，發(fā)長似乎在你拉大提琴琴弓時有些妨礙。一片合奏聲中，我無 法辨識出你的樂音。然后你的獨奏時刻來臨，僅僅幾個音階、幾個音 符，我便天真地沉溺在你正為我獨奏的幻想中。一小時流逝，我的雙 眼須臾不曾離開你，當(dāng)全場起立為你們鼓掌，我是其中狂喊brav?最 大聲的人。
我確信你的視線曾與我交會，我向你微笑，笨拙地微微以手勢向 你示意。你面向觀眾，和同仁一起彎腰鞠躬，布幕落下。
我揣著興奮不安的心，在演奏者專屬的出口等你。在通道盡頭， 我警戒以待鐵門打開的瞬間。
你身著一襲黑捃翩翩現(xiàn)身，一抹紅色絲巾系在發(fā)間，一個男人摟 著你的纖腰，你正朝他甜甜地笑。我仿如心碎，感覺自己無比脆弱。 我看著你依偎著這名男子，用我魂牽夢縈中你看我的眼光看著他，伴 在你身邊的他如此高大，而孤身在走道中的我顯得如此渺小。我多愿 傾出所有，只求變身為你身旁的男子，但我只能是我，那抹你童年時 曾經(jīng)愛過的影子，S賊已成人的我的影子。
走近我面前時，你盯著我看，“我們認(rèn)識嗎？ ”你問。你的聲音 如此清澈，如同多年前你尚不能言語時，你的影子向我求助發(fā)出的心 聲。我回答我純粹是來聽你演奏的聽眾。你有點不好意思，問我是否 想要你的簽名，我含糊答是。你向你的朋友要了筆，在紙上涂鴉般簽 brav,(喝彩聲、叫好聲）好哇！干得好！
上你的名字，我謝過，你于是挽著他的手臂飄然離去。在你轉(zhuǎn)身遠(yuǎn)走 之際，我聽到你脫口說出很高興有了第一號粉絲，然而從你自走道盡 頭飄來的銀鈴笑聲里，我卻再也聽不到曾經(jīng)熟悉的大提琴音色。
我回家時，呂克在大樓門口等我。
“我從窗口看到你回來的落寞身影及神色，自付不該再讓你孤零 零走樓梯回家。我猜想事情的發(fā)展不如你預(yù)期，我很抱歉，但你知道 的，這也是預(yù)料中的事。別煩了，兄弟，來吧，別杵在那兒，我們走 一走，你會好過一點兒。我們不一定要交談，不過你若想聊聊，我就 在你身邊。你放心，等到明天，傷就不會那么痛了，而后天，你就會 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相信我，失戀一開始總是很痛，但隨著時間 流逝，一切都會過去，痛苦也是一樣。來吧，老友，別在那邊自哀自 憐了，明天，你會是個很棒的醫(yī)生，她根本不知道她錯過了這么好的 男人。你等著，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的‘真命天女’，世上又不是只 有伊麗莎白和克蕾兒兩個女人，你值得更好的！ ”
我遵守對呂克的承諾，與童年回憶劃清界限，全力在學(xué)業(yè)上
沖刺。
有時候，呂克、蘇職哦會在晚上聚首，一^溫習(xí)功課。蘇職哦 為了實習(xí)醫(yī)生國考奮斗，呂克則為醫(yī)學(xué)院一年級期末的晉級考而努力。
結(jié)果出爐，三個人都成功通過考試，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為此大肆慶 祝了一番。
這個夏天，蘇菲和我都沒有假期，呂克則與家人共度了兩個星 期。他收假回來時神采変変，還胖了幾么、斤。
秋天，媽媽來看我，她交給我一個裝滿了全新襯衫的小行李箱， 并向我道歉沒辦法到我的套房幫我整理。她的膝蓋越來越痛，爬樓梯 對她而言太過吃力。于是我們沿著河岸散步，我擔(dān)憂地看著她邊走邊 喘，但她捏捏我的臉頰，笑著說我得接受眼看她變老的事實。
“有一^你也會這樣，”當(dāng)我們在醒喜歡的小籠吃完晚餐時， m狐t懷隨它■齡腿。w
然后，她再次趁我來不及拿起賬單前，一把搶過去結(jié)了賬。
當(dāng)我們漫步朝著她投宿的小旅館走去時，她向我提到家里的房 子。她花上一整天的時間重新粉刷每一個房間，即使對她而言，她耗 在上面的精力讓她有點精疲力竭。她向我招認(rèn)動手整理了閣樓，還留 了一個她找到的盒子給我，要我下次回家時，到摟上看看。我很想多 探出一點盒子的消息，但媽媽始終保持神秘。
“你回來的那天就會看到啦?！痹谛÷灭^前，她親了親我的臉
頰，對我說。
晚餐后次曰，繼雖！j火車站。脈倦了決趣早回去。
友情之中，有些事不可言說，僅能臆測。呂克和蘇菲走得越來越 近。呂克總能找到適當(dāng)?shù)慕杩谘執(zhí)K菲加入我們。這有點像當(dāng)年的伊 麗莎白和馬格悄悄地一周接著一周往班上的后排位子挪近一樣，不過 這次我可是留意到了。除了有幾個晚上呂克為我們做晚餐之外，我越 來越少看到他。我的實習(xí)醫(yī)生申請通過了，而他的擔(dān)架員工作時數(shù)卻 得不斷增加，以支付他的學(xué)費。
我們開始在房間的桌上互留字條，互祝對方有個愉快的一天或夜 晚。呂克常常去探訪摟上的鄰居。有一天，他聽到一記重響，因為擔(dān) 心她摔倒，他急忙沖到樓上去。艾麗斯好得很，她不過是在大掃除， 把過去的一切都清理掉。她瘋狂地打掃，清理了滿滿的相冊、一大堆 文件檔案和一iS串有紀(jì)念價值的回憶。
“我才不會把這些東西帶進(jìn)墳?zāi)估??！彼瘏慰舜蠛?，神情愉?地為他打開大門。
呂克被屋里一團(tuán)亂的狀況逗樂，貢獻(xiàn)了整個下午敦親睦鄰。她 負(fù)責(zé)裝滿一袋又一袋的塑料袋，呂克則幫忙把袋子拿到樓下，扔進(jìn) 大樓的垃圾桶。
“我才不要滿足我的孩子，讓他們在我死后才開始喜歡我！他們 只能在我活著的時雛么做！ ”
從這不尋常的一天開始，他們之間便產(chǎn)生了默契。每次我和艾麗 斯在樓梯間相遇，我跟她打招呼時，她都會要我向呂克問好。呂克則 被她堅強(qiáng)的性格征服，幵始會拋下我，轉(zhuǎn)而陪她度過傍晚。
圣誕節(jié)快到了，我盡了一切努力，希望獲得幾天假期回家看媽 媽，不過遭到主任拒絕。
“你是否沒注意到‘實習(xí)’的含義？ ”當(dāng)我向他提出請求時， 他回答，“當(dāng)你成為正式醫(yī)生時，就可以在節(jié)曰時回家，并且可以 像我一樣，指名要實習(xí)醫(yī)生來代班。”他還用一種讓人很想摑他耳 光的語氣加上一句，“有點耐心和堅持，只要再熬個幾年，就換你 回家享用火雞大餐啦。”
我把結(jié)果告訴媽媽，她立刻原諒了我。還有誰比她更能了解實 習(xí)醫(yī)生的心酸呢？更何況總醫(yī)生還是個盛氣凌人、目空一切，又自 視甚高的家伙。如同我每次發(fā)脾氣的時候一樣，媽媽總是能找到適 當(dāng)?shù)淖盅蹃戆矒嵛摇?br />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因為無法出席你期末的頒獎典禮而難 過，還記得你當(dāng)時跟我說了什么嗎？ ”
??下一年還會有另一場頒獎雛啊。”我在話筒這一頭回答。
所以明年肯誕會有另誕節(jié),如果備上司― 直都這么不喻的話，別擔(dān)心，我們可以改在一月份慶祝圣誕?！?距離節(jié)曰還有幾天，呂克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行李，他在行李箱里放了比 平常更多的衣物。每次我轉(zhuǎn)過身，他就把毛衣、襯衫、長褲，甚至一 些非季節(jié)性的衣物堆進(jìn)行李箱。我終于注意到他的打包行為和他略顯 尷尬的神情。
“你要去哪里？ ”
**回餘。M
-肺麵為這mm/1天的假期搬一趟家嗎？ ”
呂克倒進(jìn)扶手椅中。
“我的人生缺少某些東西?！彼麑ξ艺f。
“你缺少什么？ ”
“我的生活！ ”
mimm,緊盯餓，然后接著說下去。
“我在這里不快樂，老伙計。我曾經(jīng)以為，當(dāng)上醫(yī)生能改變我 的處境，我的父母會以我為榮；面包師傅的兒子成為醫(yī)生，這會是個 多美好的故事！只有一件事例外，即使有一天，我成功當(dāng)上最偉大的 外科醫(yī)生，但相較于我爸爸，我永遠(yuǎn)無法望其項背。我爸爸或許只是 做面包的，但你要看到那些在清晨第一時間來買面包的人，他們竟然 如此快樂。你還記得在海邊小旅館的那些老人嗎？我曾為他們做過烘
餅，而我爸爸，他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這種奇跡。他是一位謙虛又低調(diào)的男 人，不會說太多話，但他的雙眼已道盡了一切。當(dāng)我在烘焙房里踉他 —起工作時，我們有時一整夜都不說話，然而在揉面團(tuán)時，我們會肩 并肩站在一起，彼此分享許多東西。他是我的標(biāo)桿，是我想成為的對 象。他想讓我學(xué)會的技藝，正是我想從事的工作。我告訴自己，有一 天，我也會有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和我爸爸一樣，成為一名很棒的面 包師傅，我相信我的孩子會以我為榮，就如同我以我爸爸為榮。別生 我的氣，圣誕勞過后，我不會再回來了，我要終止醫(yī)學(xué)院的課業(yè)。 等一下，你什么都別說，我還沒說完。我知道你介入了某些事，也 曾跟我爸爸談過，這不是我爸告訴我的，是我媽媽。我在這里度過 的每一天，包括那些你真的惹得我很生氣的曰子，我都打心底感謝 你，謝謝你給我機(jī)會到醫(yī)學(xué)院進(jìn)修；多虧了你，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 事我不想做。你回鄉(xiāng)下的時候，我會為你準(zhǔn)備好巧克力面包和咖啡 口味的閃電面包，我們會一起分享，就像從前那樣。不，比從前更 好，我們會一起品嘗，就像未來那樣。好了，我的老友，這不是永 別，只是再見?！?br /> 呂克抱了抱我，我感覺到他好像流了點眼淚，我想我也一樣。好 蠢’兩個大男人靠在彼此的懷里啜泣。也許不盡然，畢竟我們兩個是 感情好離碟的朋友啊。
離開之前，呂克還向我坦承了最后一件事。我?guī)退研欣疃褲M了 老廂型車，他坐上駕駛座，關(guān)上車門，然后又搖下車窗，以一種嚴(yán)肅
的語氣對我說：“嗯，我有點不太好意思問你這件事，不過，現(xiàn)在你 和蘇菲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是啦，我想說的是，現(xiàn)在她 很確定你們之間只是朋友關(guān)系了，那么，如果我時不時打電話給她， 你會不會介意？你或許不會相信，但正是在海邊的那個該死的周末， 當(dāng)你在扮演燈塔守護(hù)者和放風(fēng)箏時，我和她談了許多。當(dāng)然，我也可 能會錯意，不過我當(dāng)時真的感受到我們之間有電流通過，就是一種意 氣相投的感覺，你懂我說的意思吧。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 快就會再來看你，也會趁機(jī)邀請她來晚餐?！?br /> “全世界所有的單身女孩中，你就一定非得愛上蘇菲不可？ ” “我就說了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然我還能?樣……”
汽車啟動，呂克隔著車窗揮揮手，做出再見的手勢。
(偷影子的人? 1 Le vleur d’mbres
用風(fēng)箏寫下的思念
—個會用風(fēng)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丨 啊，真讓人永遠(yuǎn)都忘不了她。
我被大量的工作吞噬，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每個星期三，蘇菲會和我一起共度，純友誼式的 晚餐，偶爾看場電影，將彼此的孤單抖落在昏暗 的電影院里。呂克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全是趁 他爸爸坐在椅子上、靠著面包店的墻打瞌睡時， 他抽空寫下的只言片語。蘇菲每次都會把其中提 及我的幾行給我看，呂克總是致歉說沒有時間寫 信給我，但我知道這是他的方式，好讓我知道他 和蘇菲的書信往來。
套房里很安靜，甚至對我而言太安靜了。我 有時會環(huán)顧四周，我們?nèi)齻€人曾經(jīng)在這里共度了 那么多個夜晚，一起盯著廚房半掩的門，期望呂
克從那里冒出來，端著一盤面或他拿手的煸烤。我曾答應(yīng)他一件事， 也認(rèn)真地遵循了。每個星期二及星期六，我會上摟探望鄰居，花一小 時的時間陪陪她c幾個月后，她向我保證，我已經(jīng)比她的親生孩子還 要了解她的人生。探訪有個好處：本來拒絕吃藥的她，在面對我所代 表的醫(yī)學(xué)權(quán)威下屈服了。
某個星期一晚上，我因為許下的一個愿望得償所愿而大大吃了一 驚。一回家，我就在樓梯口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才打開房門，我 就看到呂克穿著圍裙，地上擺了三副餐具。
“啊，對了，我先前忘了把鑰匙還你！不過我可不想待在樓梯口 等你回來。我準(zhǔn)備了你最愛吃的燭烤通心粉，你可以邊吃邊告訴我你 的近況。我知道，有三副餐具，我自作主張地邀請了蘇菲。對了，你 能不能幫我看一下廚房，我得去洗個澡，她再過半/】\時就到了，我卻 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br /> “至少先蹈我道聲好吧?！蔽一卮鹚?br /> “千萬別打開烤箱！一切就交給你了，我需要差不多五分鐘。 你能不能借我一件襯衫？ ”他邊說邊在我的衣櫥里亂翻，“咦，藍(lán)色 這件不錯。你記得面包店是星期二休息吧？我是趁“公休日”趕過來 的。我在火車上狂睡，所以糟得像只蟑鄉(xiāng)一樣。不過重回這里的感覺 還真是持別?！?br /> “我看到你倒是非常高興?！?br /> “啊哈，終于說出口啦，我還想說你會不會說出來呢！還缺一條
長褲，你應(yīng)該有長褲可以借我吧？ ”
呂克脫下我的浴袍丟在床上，套上他選好的褲子。他在鏡子前梳 理頭發(fā)，把一綹掉落在前額的頭發(fā)麵好。
“我應(yīng)該剪頭發(fā)了，你覺得呢？你知道嗎，我開始掉頭發(fā)了，這 好像是遺傳造成的。我爸的頭頂已經(jīng)禿得像專給蚊子降落用的飛機(jī)場 一樣，我想我的頭頂很快也會繼承到禿出一條飛機(jī)跑道。你覺得我這 樣如何？ ”他轉(zhuǎn)過身來問我。
“你想知道的應(yīng)該是依‘她’看來如何吧。蘇菲一定會覺得，你 穿我的衣服性艦了?！?br /> “你在想什么軻？只不過是因為我很少有機(jī)會脫掉圍裙，難得一 次盛裝打扮，我很高興，如此而已?！?br /> 蘇菲按門鈴，呂克急忙去迎接她。他眼中閃爍的火花，比我們童 年時成功惡整到馬格的時候耀眼多了。
蘇菲身穿一件海軍藍(lán)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都是她當(dāng)天下午在 舊衣店買來的。她問我們對她這身帶點復(fù)古風(fēng)的打扮i平價如何。
“超適合你?！眳慰嘶卮?。
蘇菲似乎對他的評價感到很滿意，因為她完全沒等我回答，就隨 著呂克走進(jìn)廚房。
用餐時，呂克向我們承認(rèn)，他有時也會懷念當(dāng)初學(xué)生生活的某些 時刻，但他立刻澄清說，絕對不是解剖室，也不是醫(yī)院的長廊，更不 是急診部，而是S幽我們此刻般一起用餐的夜晚。
用過晚餐，我留在家里，這一次，是呂克到蘇菲家里過夜。離開 前，他承諾春天結(jié)束前會再來看我。然而，人生總是常常事與愿違。
媽媽在之前的一封信里宣稱三月初會來看我。為了她的到來， 我提前在她最沖愛的小餐館預(yù)訂了位子，還堅持跟上司協(xié)調(diào)，休了一 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車站接媽媽下火車，車廂里的乘客都走光 了，媽媽卻不在旅客群當(dāng)中。突然，呂克出現(xiàn)在月臺上，他一件行李 都沒帶，僵直地站在我對面。從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中，我立刻明白世 界已經(jīng)崩潰，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樣了。
呂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走到我面前，不要說出他準(zhǔn) 備好要說的話。
一波人潮將我包圍，是一群要朝車站大門前進(jìn)的旅客。我真希望 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在我的世界瞬間停擺的此刻，還能覺得地球可 以繼續(xù)轉(zhuǎn)動，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
呂克說：“兄弟，你媽媽過世了?！蔽翌D時感到一把利刃狠狠 割裂了我的五臟六腑。當(dāng)嗚咽將我攫獲，呂克把我擁進(jìn)懷里，我至今 仍然記得，我當(dāng)時在月臺上進(jìn)出一聲嘶吼，一事打從童稚深處吶喊而 出的號叫。呂克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倒臥在地，他低聲對我說：“叫 吧，盡情叫吧，我就在這里，老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再也不能聽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從前每天
早上你所做的那樣。我再也嗔不到你衣服上適合你的香味，再也不能 與你分享我的樂與優(yōu)傷。我們再也不能互相傾訴，你再也無法整理 插在客廳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為你摘來的。你再也不會 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來襲時你披在肩上的克什米爾 披肩。你再也不會在十二月的雪覆蓋花園時點燃壁爐。你在春天還未 來臨前離去，毫無預(yù)警地拋下我。在月臺上得知你已不在時，我感覺 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單。
“我媽媽今天死了?！边@句話，我重復(fù)了上百遍，卻不論說了幾 百次都無法相信。在她離世當(dāng)天缺席的遺憾，我永遠(yuǎn)都無法擺脫。
在火車站的月臺上，呂克向我說明了事發(fā)經(jīng)過。他先前向我媽媽 提議，要到家里接她，送她去坐火車，所以是他發(fā)現(xiàn)媽媽冷冰冰地倒 臥在門前。呂克雖然呼救，但為時巳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辭世。她很 可能是在出去關(guān)百葉窗時昏倒，因心臟停止跳動而驟逝。媽媽躺在花 園的土地上度過了最后一夜，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們一起坐上火車回去。呂克靜靜地看著我，我則望著窗外飛逝 的景色，想著媽媽曾經(jīng)多少次坐車來看我時，欣賞過同樣的風(fēng)景。我 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歡的小餐館的訂位。
她在摸儀館等著我。媽媽真是體貼得令人難以置信。葬儀社的 負(fù)責(zé)人告訴我，她早已打點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里等著我，膚色蒼 白，綻放著一絲安心的微笑，這是媽媽的方式，用來告訴我一切都會 順利度過，而她一直看顧著我，就像當(dāng)初開學(xué)第一天那樣。我把唇印
在她的臉頰上，獻(xiàn)給媽媽最后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遠(yuǎn)落下。我整 夜都在為媽媽守靈，如同她曾經(jīng)守護(hù)著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夜晚。
青少年時期，我們總夢想著離開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卻換成父 母離開我們了。于是我們就只能夢想著，能否有一時片刻，重新變回 寄居父母屋檐下的孩子，能抱抱他們，不害羞地告訴他們，我們愛他 們，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緊緊依偎在他們身邊。
神甫在媽媽的墓前主持彌撒。我聽著他講道，他說人們從來不 會失去雙親，即使過世后，他們還是與你們同在。那些對你們懷有感 情，并且把全部的愛都奉獻(xiàn)給你們，好讓你們替他們活下去的人，會 永遠(yuǎn)活在你們的心中，不會消失。
牧師說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經(jīng)再也沒有他們的呼吸之 地，你將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而童年老屋的百葉窗將會永遠(yuǎn)合 上，你就會陷入連上帝也無法感受的孤寂里。
我從未停止思念媽媽，她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看到一部電 影’會想到她可能會喜歡，聽到一首歌曲，會想到她會哼唱。而風(fēng)和 日麗的日子里，聞到一個女人路過時，空氣里親來的香味，也會讓我 想到她；我甚至偶爾還會低聲跟她說話。牧師說得有理，不論信奉上 帝與否，一位母親絕不會全然死去’她會永垂不朽，在她愛過的孩子 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曰換我養(yǎng)育孩子時，也能在孩子心中贏得永恒的 地位。
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禮，就連馬格也出乎我意料地出
現(xiàn)。他胸口披掛著皮綬帶，這個笨蛋竟然成功選上了村長。呂克的 爸爸為了參加葬禮而關(guān)了店。女校長也來了，她已經(jīng)退休很久了，但 她哭得比其他人還慘，而且一直稱我為“我的小親親”。蘇菲也來 了，呂克通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車趕來。我也說不上來為 什么，看到他們倆手牽著手，帶給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隊伍解散 后,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我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從未離身的照片，一張爸爸抱著我的照片。 我將它放在媽媽的墓前，為了在這一天，最后一次看到我們一家三口 團(tuán)圓在一起。
葬禮過后，呂克用他的老廂型車把我載到家門口，他最后買了這 臺當(dāng)年租的同款汽車。
“要不要我陪你粧？ ”
**不用7,謝謝你，你跟蘇菲留步吧。M
“我們不會麵樣丟下你一個人，尤其在這樣的夜里?！?br /> “我想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踏進(jìn)這 里，而且，我還能從墻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證，即使她睡 在墓園，我也要與她共度這最后一夜?！?br /> 呂克猶豫著要不要離開。他笑了笑，對我說：“你知道嗎，在學(xué) 校里，我們?nèi)济詰倌銒寢尅 **我不知道這件事?！?br /> “她不是班上同學(xué)的媽媽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連笨蛋馬格都
喜歡她?！?br /> 這個笨蛋成功地讓我擠出了一絲微笑。我下了車，看著他驅(qū)車遠(yuǎn) 去，才走進(jìn)屋內(nèi)。
我發(fā)現(xiàn)媽媽并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醫(yī)療文件放在客廳的小矮 桌上，我拿起來翻閱，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顯示的日期，我就全都 明白了。她所謂的與朋友到南部度假一周，根本就不曾有過；她從 冬季末心臟就有問題，在我和呂克及蘇菲到海邊度假的期間，她正 入院接受檢査。她編造了這趟旅行，因為不想讓我為她擔(dān)心。我學(xué) 醫(yī)的目的，原是為了照顧媽媽所有的病痛，卻竟然沒察覺出她已經(jīng) 生病了。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到她準(zhǔn)備好的晚餐……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敞開的冰箱前，眼淚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禮全 程我都沒有哭泣，仿佛她禁止我哭，因為她希望我不要在眾人面前失 態(tài)。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細(xì)節(jié)時，我們才會突然意識到，深愛的人 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床頭桌上的鬧鐘仍在滴答作響，一個枕頭落在凌亂 的床邊，一張照片立在五斗柜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壺 立在廚房的窗臺上，壺嘴面向窗戶以便觀看花園，而擺放在桌上的， 還有吃剩的淋了諷糖^的蘋果卡卡蛋糕。
我的童年曾在這里，消散在這棟滿是回憶的屋子里，回憶里有著 關(guān)于媽媽，關(guān)于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點點滴滴。
我想起媽媽曾踉我提到她找到一個盒子，在滿月的夜里，我爬 上閣樓。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顯的地方，盒蓋上有一張媽媽親筆寫的
字條。
我的愛：
上次你回來時，我聽到你爬上閣摟的聲音，我相信你還會再 來，所以把我們最后的約會訂在這里。我很確定你有時還會與你的 影子交談，不要以為我是在嘲笑你，只因為這讓我回想起你的童 年。小時候，你去上學(xué)時，我會借著幫你整理房間的名義，走進(jìn)你 的房間，整理床鋪時，我會拿起你的枕頭，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 過離家五百米，我就已經(jīng)想念你了。你看，一個媽媽的心就是如此 單純，永遠(yuǎn)都在想念著地的孩子；從睜開眼睛的第一秒，你們就占 據(jù)了我們?nèi)康乃枷耄僖矝]有別的事物能讓我們感受到如此的幸 福。我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是一位最優(yōu)秀的母親，你卻是一個好得完全超出 我期待的兒子，而你將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
這個盒子屬于你，它本來不應(yīng)該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諒。
愛你并且會一直深愛著你的媽媽
我打開盒子，從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給我的信，在每一個圣誕 節(jié)以及每年我的生曰。
我在天窗前盤腿坐在地上，看著月亮在夜里升空，我把爸爸的信 緊緊擁在胸前，喃喃地說：“媽媽,你怎能如此對我！ ”
然纖的影子在地延伸，我獅看到影偉邊有媽媽的身影， 她對餓又哭又笑。月亮繼續(xù)巡視人間，而媽勵影子漸漸隱去。
我完全無法入眠。我的房間如此安靜，隔壁房間再也不會傳來聲 響，我曾經(jīng)習(xí)慣的聲音已經(jīng)消失，幃幔的褶皺悲傷地紋絲不動。我看 了看手表，呂克凌晨三點休息，我想去看看他。這個意念驅(qū)使著我， 我毫不猶豫地關(guān)上家門，任由步伐帶領(lǐng)著我前進(jìn)。
我轉(zhuǎn)進(jìn)小巷子，隱身在夜影中。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 上，和他的爸爸聊得正起勁。我不想打斷他們，于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 走著，卻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我走到學(xué)校的鐵柵欄門前，大門微敞 著，我推開門走進(jìn)去，操場空空蕩蕩寂靜無聲，至少我這么以為。就 在走近七葉樹前時，一個聲音喊住了我。
“我就知道能碰里找到你?！?br /> 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去，伊凡正坐在長椅上看著我。
“過來坐在我身邊。經(jīng)過這么久的時間，我們應(yīng)該有很多事可 以聊?！?br /> 我在他身旁坐下，問他來這里做什么。
“我參加了你母親的葬禮。我很遺憾，你媽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 士。因為我到得有點晚，所以站在送葬隊伍的后頭。”
伊凡來參加媽媽的葬禮讓我非常感動。
“你到學(xué)校操場來干嗎？ ”他問我。
“我沒有半點想法，我過了難過的一天。”
“我知道你會過來。我不只是來參加你母親的葬禮，我還想來看 看你。你仍然擁有跟從前一樣的目光，雖然我一直相信這一點，但還 是想確認(rèn)–下?！?br /> “為什么？ ”
“因為我認(rèn)為我們兩個都想趁著回憶消失之前，趕緊回溯，以尋
回一些回憶。”
“你后來怎么樣了？ ”
“跟你一樣，我轉(zhuǎn)換了生活領(lǐng)域，建立了新生活。但你當(dāng)年還是 小學(xué)生啊，你離開這個學(xué)校和這個々似后做了什么呢？ ”
“我是醫(yī)生，嚼一~差不多算是啦。不過我連自己的媽媽生病了 都沒有察覺，我自以為能從其他人的眼里看出一些不易察覺的東西， 卻不知道自己比他們更盲目?！?br />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有事，卻沒有勇氣說
出口，你可以相信我，踉我說，我絕不會出賣你。也許今夜不說就再 也沒有機(jī)會了……”
“我昨天失去了媽媽，她從來沒向我提過她的病情，而今晚， 我在閣樓里找到她之前藏起來的我爸爸寫給我的信。人們一旦開始說 謊，就再也不知如何停止。”
“你爸爸寫了什么給你？如果這不是隱私的話?！?br /> ?*他說每年我領(lǐng)獎馳都會來餓，他總是遠(yuǎn)遠(yuǎn)站在鐵柵門后， 我竟然曾經(jīng)離他如此之近卻又如此之遠(yuǎn)?！?br /> “他沒再說別的嗎？ ”
“有，他向我坦承他最后放棄了。他為了那個女人離開我的母 親，然后和她有了一個兒子。我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似乎跟 我很像，這下子我有了一個真的影子。很有趣，對吧？ ”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在他最后一封信里，我爸爸談到他的懦弱，他說他 想為新的家庭建立未來，他從未有勇氣要他們接受他的過去。我現(xiàn)在 知道，他的愛都到哪里去了?！?br /> “你從柄別的孩子的不同之處，就是賄能力感受不幸，不僅僅 止于你自身涉及的，也包含其他人遭遇到的。而頗贓RM長大了?！?伊凡對我微笑，接著向我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童年的你遇上了長大成人的你，你認(rèn)為這兩個你會不會相 處得很融洽，進(jìn)而成為同黨呢？ ”
“你究竟是誰？ ”我問他。
“一個拒絕長大的男人，一個被你解放自由的學(xué)校轚衛(wèi)，又或 是在你需要朋友時虛構(gòu)出來的影子，全都取決于你的定義。我欠了 你的恩情，我想今夜是清償?shù)暮脮r機(jī)。說到好時機(jī)，你還記得我曾 經(jīng)跟你提到過的浪漫邂逅嗎？我記得你當(dāng)時正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次的 愛情幻滅。”
“沒錯，我想起來了，我那天也蠻低落的?！?br /> “你知道嗎，所謂好時機(jī)，也適用于重逢時刻。你應(yīng)該去我的工 具間后面晃晃，我想你留了某樣?xùn)|西在那里。某樣屬于你的東西。去 吧！我在這里等你?！?br /> 我起身，走到小木屋后方，但即使我望遍四周，也找不到任何特 別的東西。
我聽到伊凡的聲音，叫我要仔細(xì)尋找。我跪在地上，清澈的月光 照得滿地清晰如白晝，但我仍然一無所獲。風(fēng)幵始呼嘯，一陣狂風(fēng)卷 起灰塵，吹得我滿臉都是，連眼皮都合上了。我找到一只手帕擦了擦 眼睛，才得以重見光明。在上衣口袋里（正是我穿去聽音樂會的那一 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上面有一位大提琴家的親筆簽名。
我走回長椅，伊凡已經(jīng)不在了，操場又再次空無一人。在他剛才 坐過的位子上，有一只信封被壓在一顆小石子下。我把信拆開，里面 有一封影印的信，印在一張非常美麗但因歲月而略略泛黃的信紙上。
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重讀這些字句。也許正因為媽媽在信中寫
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將來能開心地茁壯成長；她期盼我找到一份 讓自己快樂的工作，不管我人生中作出什么選擇，不論我會去愛或是 被愛，都希望我會實現(xiàn)所有她對我寄予的期望。這一次，也許正是這 些句子，解放了一直將我纖在童年的枷鎖。
第二天，我關(guān)上家里的百葉窗，又和呂克道了別，坐上媽媽的舊 車，我開了整整一天的車。傍晚，我抵達(dá)了濱海小鎮(zhèn)。我把車停在防 波堤前，跨過老燈塔的鐵鏈，一M到麵，然后取下我的風(fēng)箏。
–看到我來，小旅館的老板娘露出比上次還抱歉的臉色。
“我還是沒有空房間?！彼龂@了口氣告訴我。
“這一點也不重要，我只是來看一位寄宿的老人家，我知道該到 哪里找他。”
布夏太太坐在扶手椅上，艦身走過來見我。
M我沒想到你會兌馨諾，真是驚喜。M
我向她坦承我不是來看她的。她垂下雙眼，看到我手中的袋子， 又瞥見我另一只手中的風(fēng)箏，然后笑了。
“你很幸運，我不敢說他今天神志清楚，但還算是狀況良好。他 釀里，我?guī)Ъ?xì)去。”
我們一起上樓，她敲了敲門，我們走進(jìn)小雜貨店老板的房間。
“里奧，你有訪客?！辈枷奶f。
“真的嗎？我沒在等人啊?！彼贿吇卮鹨贿叞褧旁诖差^
柜上。
我走近他，把我可憐兮兮的老鷹風(fēng)箏拿給他。
他凝視了風(fēng)箏F會兒，然后臉龐突然亮起了紙 “真有趣，我曾紹e—只長離像的風(fēng)箏送給一個小男孩，働馬媽 很吝嗇，不愿意送他這份生日禮物。為了不讓他媽媽不開心，小男孩每 天社都箏離在ass,第二天早上再拿走?！彼g
“我欺騙了您，我媽媽是一位最仁慈的女士，如果我向她要求的 話，她會把全世界的風(fēng)箏都買下賴給我。”
“其實啊，我知道這是那小子捏造的謊言，”老先生沒有聽我 說話’繼續(xù)接著說下去，“不過小家伙一副拿不到風(fēng)箏就很難過的神 情，讓我忍不住想把風(fēng)箏送給他。唉，我看過很多小孩子站在我的小 雜貨店前渴望它?！?br /> “您能不能把它修好？ ”我興奮地問他。
“應(yīng)該要修好啊，”他對我說，好像只聽到一半我所說的話，
**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就飛不起來了?！?br /> “這正是這名年輕人的請求，里奧，你也注意聽一下話吧，這樣 很傷腦筋啊?！?br /> “布夏太太，既然這是這名年輕人來找我的原因，與其在這里教訓(xùn) 我，不如去幫我采買修麵細(xì)工具，就倉粒刻開觸手。B
里奧列出他需要的工具清單，我拿了單子就往五金行沖去。布夏 太太陪我走到門口，悄悄在我耳邊說，如果我剛好可以順道經(jīng)過煙草
店，她就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在一小時后返回小旅館，兩頊任務(wù)都誠了。
小雜貨店老板跟我約了第二天中午在沙灘見，他無法保證什么， 但他會盡力。
我邀請布夏太太共進(jìn)晚餐，我們談到克蕾兒，我把一切都告訴了 她。當(dāng)我陪她走回旅館時，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個主意。
我在市中心的小旅館找到一間空房，頭一沾枕頭就昏睡了過去。
中午，我站在沙灘上，小雜貨店老板準(zhǔn)時在布夏太太的陪伴下到 達(dá)。他展開風(fēng)箏，驕傲地向我展示，翅膀已經(jīng)補好，骨干也已修復(fù)， 盡管我的“老鷹”看起來有點殘破，但仍然重現(xiàn)了光彩。
“你可以試著讓它飛一小段看看，不過要小心，它畢竟不是當(dāng)年 的飛鷹了。”
兩個小的S,—個大大的8，風(fēng)箏順著一陣風(fēng)飛了起來，線軸快速 轉(zhuǎn)動，里奧不斷地鼓掌。布夏太太摟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臉 紅了，她向他道歉，但仍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雖纖們孀居，”她說，“可不代表我們不需要一點JL柔情。”
我謝過他們兩位，就在沙灘上與他們道別。我還有一大段車程要 開，而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趕回去。
我打電話給主任，借口因辦理媽媽的喪禮需要比預(yù)期多一點時 間，所以會晚兩天回去上班。
我知道，人一旦開始說謊，就很難不繼續(xù)下去。但我管不了那么 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這一次，我也有我非得如此不可議由。
我在下午時間出現(xiàn)在音樂學(xué)院，警衛(wèi)馬上就認(rèn)出了我。他的喉嚨 已經(jīng)痊愈，他一邊說著一邊讓我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我問他能不能再幫 我一次。
這一次，我要找的是克蕾兒?諾曼最近的音樂會時間和地點。
“我對此一無所知，不過如果你要見她，她就在一樓走廊盡頭的 —五教室。但是你得再等一會兒，這個時間她正在教課，課程要到 四點才會結(jié)束?！?br /> 我的穿著并不得體，一頭亂發(fā)，胡子也沒刮，我想了上千個理 由阻止自己過去，我還沒作好心理準(zhǔn)備。不過最終我還是抵抗不了 想見她的渴望。
她的教室題明的玻璃隔間。我站了兒’從走廊上看著她， 她正在教一群小孩子。我把手放在玻璃上，其中一個學(xué)生轉(zhuǎn)過頭，一看 到麵停下演奏。低下身，手腳并用像個笨蛋imm艦
我在街上等待克蕾兒。她一走出音樂學(xué)院，就把頭發(fā)綁起來，提 著書包走向公交車站。我尾隨她，仿佛追逐著她的影子。陽光照在她 身后，她就走在我前方，距離幾步之遙。
她上了公交車，我坐在第一排，轉(zhuǎn)頭望向窗戶，克蕾兒則坐在后 方的坐椅上。每次公交車靠站，我都感到一陣心跳加速。經(jīng)過六站以 后，克蕾兒下車了。
她走到街上，完全沒有轉(zhuǎn)過身。我看著她推開一棟小建筑物的大 門。幾分鐘后，四樓——也就是最高的一層樓的兩扇窗戶點亮了燈， 她的身影在廚房及客廳間穿梭，她的房間正對著院子。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等待，雙眼須臾不曾離開她的窗戶。六點 鐘，一對夫婦走進(jìn)大樓，三樓的燈亮起。七點，是一位住在二樓的 老先生。十點，克蕾兒公寓的燈熄了。我逗留了一會兒才離開，帶 著滿心的歡欣喜悅——克蕾兒一個人住。
次曰清晨，我回到原地，早晨和煦的風(fēng)微微吹拂，我?guī)砹宋业?風(fēng)箏。才剛展開，“老鷹”的雙翼就鼓了起來，然后快速飛起。幾個 行人饒有興味地停下腳步觀看，然后才繼續(xù)趕路。修補過的老鷹風(fēng)箏 沿著建筑物正面攀爬而上，還在四樓的窗戶前旋轉(zhuǎn)了幾圈。
當(dāng)克蕾兒注意到風(fēng)箏時，她正在廚房泡茶，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嚇得把手上的早餐杯摔碎在地磚上。
幾分鐘過后，大樓的門打開，克蕾兒朝我沖了過來。她目不轉(zhuǎn)睛 地盯著我，對著我微笑，把手放進(jìn)我的手里，不是為了握我的手，而
是要抓住風(fēng)箏的手柄。
在城市的天空里，她用紙老鷹畫出大大的S和無數(shù)個完美的8。 克蕾兒向來擅長在空中寫詩，當(dāng)我終于看懂她寫的句子時，我讀出：
“我想你?！?br /> 一個會用風(fēng)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讓人永遠(yuǎn)都忘不 了她。
太陽升起，我們的影子肩并肩拖長在人行道上。突然，我看到我 的影子傾身，親吻了克蕾兒的影子。
于是，無視于我的鎌，我摘下眼鏡，模仿影子剛乍。
就在這個早晨，遠(yuǎn)方防波堤旁的廢棄燈塔里，塔燈仿佛又開 始轉(zhuǎn)動，而回憶的影子正低低向我述說這一切。
(全文完）
致謝I
I謹(jǐn)向諸位致謝——
寶琳
路易
麵娜?萊爾
伊曼紐爾?阿雛安 雷蒙德、丹尼爾和蘿涵?利瓦伊
妮可?拉堤 理歐娜羅?布宏多理尼 安東尼.卡候 伊麗莎白?維娜爾
安-瑪麗?朗方 亞希爾?斯柏候 希麗維?巴赫多 婷.吉赫伯 麗蒂?樂華 若埃爾?mrna
羅伯特.拉豐出版社的所有成員。
寶琳?諾曼 娜塔莉.勒拜
里奧那?安東尼 何曼?呼奇 丹尼爾.戀哥尼昂 僻漢.歐達(dá)普 馬克?凱思勒 勞拉.馬默樂克 勞倫.馮德剛 凱希.格隆哥斯 莫伊娜.馬斯
布什吉特與莎哈.佛希喜耶
I他們眼中丨
《偷影子的人》
什么樣的一本書，會讓你看完想靜靜淌著淚回味一下，同時感到溫馨、詼 諧、愛、喜悅和哀傷，這么復(fù)雜卻又纖細(xì)的情感交織出這本（偷影子的人>。 廳知道我的影描兌出我的什么職？
——知名藝人吳佩慈
馬克?李維的新書銷售得比他影子消失的速度還快！上市一周狂銷 四十五萬冊，我們毫不質(zhì)疑這美麗的故事滿溢著許多睿智片段。
——《新觀察家周報>
2010^夏季，法國最暢銷的小說！
——《電訊報》
一首對童年、夢想以及想象力的頌歌。作者寫作技法栩栩如生、極富電影 般的臨場感。
——《費加羅報》
馬克?李維非常善用自身過人的感受力，從親身經(jīng)歷中深掘出滋養(yǎng)書中人 物及故事的生命力,而作家對營造美麗愛情故事的寫作才華以及對書中角色精 辟的心理分析，絕對不會讓讀者失望。
—— < 費加羅文學(xué)周報》 為了延長閱讀的感動，我又重讀了數(shù)次，讓自己沉浸在故事氛圍里……終 于合上書時，仿佛也合上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他們沉睡在記憶深處，正是被 馬克?李維喚醒的！ ——Yuki 這本書讓我深深感動，甚至潸然淚下。它清新又純真，充滿了 “/jvj、的幸 福感”，讓我度過了很美妙的閱讀時光，也為我保留了心里的悸動和孩童般的 無邪靈魂，讀完真的覺得>11、麵快！
Frambise64
非常棒的小說。充滿美麗情感的故事，書中滿是幽默、感動、真情、愛情 和友情。馬克.李維又一次為我們獻(xiàn)上了感人肺腑的大作！
——Nel140
每次出書平均售出上百萬冊，十年的寫作生涯，銷售超過兩千多萬冊，這 樣的戰(zhàn)績讓馬克?李維榮登最多讀者閱讀及最多翻譯語言的法國作家。他的第 十一部小說《偷影子的人> 當(dāng)然也依循憤例狂銷四十五萬冊，如同李維一貫的 風(fēng)格，本書以童年、愛情及友情調(diào)和成一道風(fēng)味醬汁，還摻入了少許《小淘氣 尼古拉》的幽默筆觸。
——《快訊周刊》
馬克.李維很擅長說故事，他知道如何以熱情和溫暖來俘獲讀者的心…… 在這個感人的故事里，他梶鹿述說著-個孩子能透過影子聽到他們的想法、希 望與痛苦的故事。在此，馬克?李維也隱約將部分的自己投射其中。
—《巴黎-諾曼地報》
完結(jié) ——by 虛華 初次校訂版本 歡迎指正修改 轉(zhuǎn)載請注明來源